第23章 浮云遮望眼（七）（1/1）

8.7拨云见雾

2000年5月的一天，王珏到监狱提审贸易公司林国锋。

时间总是飞快，毕业后五年的时光就这样即将过去。王珏比谢仍新晚毕业一年，作为优秀毕业生的她，一毕业就被苏城平江区检察院录用。因为谢仍新的不辞而别与数年杳无音讯，王珏对1995年苏城贸易公司走私案念念不忘。对此，王珏的顶头上司经侦科副科长许子建也有些好奇。

“我马上要调到公安局工作，申请到监狱提审林国锋已经获得批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许子建对王珏说。

“感谢我的许科长”

“对我还这么客气，王珏，你可能对的，当年我们对此案也许还漏了什么？”

他们要找出案件隐藏中不对劲的地方。

监狱提审室内，许子建与王珏坐在一头，另一头是耷拉着脑袋的原贸易公司老总林国锋。

“当年贸易公司走私案还有些事需要再核实一下，请你配合调查”，许子建开门见山对林国锋说。林国锋点头称好：“我一定配合，你们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你为什么出逃，谁通知你出逃的，你是怎么出逃的？”

“这个我回国后就已经交待清楚”

“你再详细说一下”

“没有人通知我出逃，我的秘书林小兰打电话给我，她说有很多人到公司搜查，我打电话给屈关长，但是打不通，心里觉得不妙就跑路啦”，林国锋滔滔不绝地说：“我是从深圳坐船偷渡到香港的...”

“怎么想到回国自首？”，王珏问道。

“国外没法混，只能刷盘子，太苦太累，并且我的老母亲已经九十岁，我要给她养老送终。”

许子建又问了一些当年走私案件的细节，林国锋与原海关屈副关长之间的关系与交易，林国锋没有怎么思考，一五一十作答。王珏在旁边仔细听着，时不时插话问，并认真地记录。她目光盯着林国锋，大脑在快速地思索，心里想他有没有说谎。

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王珏心中暗想。

“谢仍新，是你公司员工吧？”，王珏问出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谁？谢仍新？”，林国锋说话低声沉吟。

“谢仍新，不会不认识吧？”，王珏捕捉到他游移不定的目光。

“喔，他啊，谢仍新，来到我公司也就半年吧？我这一下子想不起他。”

“他一个月收入多少？”

“几百元？也就六百、七百？”

“他在你公司具体从事什么工作？”

“海关提货送货，就是些跑腿的事，具体我不太清楚，他就是个小员工，我和他交往不多”

“不清楚？”王珏大声反问：“你们一起练太极拳，交往不少吧？”

“太极？喔，我想起来，这小子有一身功夫，太极劲练得十分纯正，我是跟他交流过太极”，林国锋诧异地低声反问：“谢仍新怎么了？”。

“除了海关提货送货，他还做些什么？”

“还做些什么？没有啦，他还能做什么？”

“没有？没有？他怎么在省城进了派出所？”

“喔，这个啊，他在省城送货不是被缉私队抓住吗？”

“怎么又出来了？”

“这个，这个啊，我交待过的，是屈关长保出来的，他担保货物进口手续齐全。”

和案宗上记载的一样，许子建与王珏眉头暗锁。

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王珏心里沉思。

“你母亲今年九十？身体还好吗？”

“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她还想着来看我，不过她人在福建，太远啦。哎！都是我做儿子的不孝！”，说到这，林国锋哽咽着，眼泪要流下来。

“你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老人家身体还硬朗着呢，还能见到她”，王珏一边安慰他，一边替给他纸巾。

“你刚四十？你母亲老来得子啊，太不容易啊”，王珏不经意地问道。

“她是我养母，当年家里太穷，我其实是孤儿，亲生父母早世，当年我才四岁，差点被饿死，是养母收留我的”，林国锋说起养母，又一次哽咽，他倾泻着悲伤：“养母太不容易，她自己有四个小孩，靠海边打渔养活我们五个”。

“是的，很不容易，她一定很辛苦”王珏说。

“一个女人打渔，可想而知，多么不容易。”

“你养母太伟大，她是怎么收留你的？你生母也是福建人？”

“我生母是浙江绍兴人。”

“那你是怎么到福建的？”

“是我舅舅托人送的，舅舅也不容易，他自己也有三个小孩要养活，只能把我送人。”

王珏又一次一边安慰他，一边替给他纸巾。几人又聊了会林国锋养母与舅舅，回忆起上世纪艰苦的岁月，许子建与王珏也心有戚戚。

监狱提审林国锋后，王珏决定前往绍兴老家一趟。林国锋舅舅是王珏同乡，住绍兴仓桥直街，与王珏家相隔数百米。直觉告诉王珏，她应该去了解一下林国锋的舅舅，毕竟这是唯一新获得的信息。许子建没有说什么，他马上要到市公安局报到。

绍兴和苏州一样江南水乡，郊外稻田、水塘，茭白地，城内小河、民居、石板路。因为什么呢？因为同样的江南古城，回家探亲之余，王珏喜欢在绍兴城内仓桥直街走走。

仓桥直街南北走向，长约3里，街道宽3到5米，两旁保留着明清建筑，不少古居入口是各式老台门。隔着民居与仓桥直街平行的是环山河，河有着两千多年历史，是春秋时期古越遗存。踏着青石板、走下河岸边台阶，小心翼翼地越过湿苔藓，最爱的是坐上乌篷船，沿河而下，穿过仓桥、龙门桥、宝珠桥、府桥、状元桥等古老石板桥...。古桥老藤环绕，又郁郁葱葱。站在桥面石条上，看，与仓桥直街垂直是府山横街，回头望去，是府山上的越王台，这是后人为记念越王勾践而建。

春秋时期吴王阖闾之子吴王夫差兴兵攻入越国都城会稽（绍兴），不想造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攻入姑苏城（苏州）灭吴的壮举，一代霸主吴王阖闾在虎丘山上徒叹息，叹勾践的隐忍、夫差的昏聩？

府山脚下一座独门小院是王珏父母的家。

仓桥直街北端仓桥酒家是林国锋舅舅的家。

初夏的一个周日傍晚，仓桥直街北端、宝珠桥桥头、环山河岸边、杨柳树下，笛声悠扬。桥另一头、雁雨茶艺馆、荼香氲绕，一女孩齐耳短发，依窗品茶，明眸寻笛声而去，一男生正在吹着竹笛，是数年未见校园情人坡后太极飘飘的男生。

王珏揉揉眼睛、摇摇颈脖、晃晃脑袋，一切皆是虚幻。

到绍兴能查出什么呢？谢仍新不辞而别与杳无音讯和绍兴会有关联吗？为什么到绍兴来调查，王珏不知道，她有时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但是女孩的超感官使她做出这个决定。多少次，她在梦中的第六感告诉她，谢仍新想告诉她什么，是什么呢？不知道，这种两人纠缠的感觉时而在梦中出现。

这是情侣纠缠，是两个曾经热恋的情侣，不再热恋之后彼此之间仍旧维持的纠缠。

王珏漫步走进仓桥酒家，木门、木窗、木门槛、几条木椅、数张木桌，店外一面酒旗、店内两排酒坛，目之所至透着古老的气息。

迎接王珏进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子，她步履轻盈，言语间透着自信与从容：“欢迎欢迎、小妹，你一个人？”

“一个人，我随便逛逛...，这店面挺大的，酒好香啊，后面还有个院子，姐，你这店真好!是百年老店吧！前些年我来这，还没有开店吧...”,王珏一边说一边在店里闲逛。

“百年老店，新开的百年老店，这店，我爷爷解放前就开着呢，文革后关了。”中年女子说话干脆：“你看，前面是店面，后面可住人。以前我自己住在这，现在旅游的人慢慢多起来，前年我们店才重新开张。”

仓桥酒家主打绍兴当地美食与青年民宿，经过两三年的发展已成为绍兴仓桥直街主力店家。

“姐，以前你们家就有这么大？好大啊！”，王珏感慨地说。

“不是，以前我家就沿街这两间，后面都是我向邻居买下来的。”

“真不错，以后我朋友来绍兴玩就住你店。”

“我这住着舒服，你看，妹子，这院子有一百多平方，就是在院子里坐着也适意的很，院子前面吃饭、后面两层小楼住宿，方便的很。”女子以特有的亲和力感染着王珏。

王珏穿过小院，拾阶上二楼，转上楼左手第一间是个大开间。房间墙壁四周挂满字画，中间一长条书桌，一个体貌丰伟的中年男子在挥毫题字。王珏缓步上前屏息观看，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男子书写字体是行书，一撇一捺间,秀美飘逸。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男子一边书写，一边轻吟；王珏一边观赏，情不自禁地随声附和...。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王珏在旁边并没有影响到男子的行书，只见他目不转睛，笔法或圆转或浑厚,用墨或浓黑或虚淡,提顿起伏、一波三折、自由多变、意韵十足...。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最后一个“色”字，男子用墨极淡，用笔极快，字似有似无。

“淡香浓抹总相宜,好书法、好诗句！”，王珏忍不住双手轻拍。

“姑娘，也好书法？”，男子抬头说道。

“书法小时练过”

“你对此诗很熟悉”

“文天祥的正气歌，大学必修。”

“哪个大学？”

“苏州大学”

“哪个专业”

“法律学”

“好大学、好专业！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

“是的，这是苏州大学校训，它正源自您写的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文天祥是我最佩服的古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句诗悲壮激昂,气势磅礴高亢、掷地有声!”。

“是的，文天祥精忠报国、坚贞不屈的精神激励着后续无数仁人志士。”王珏应声答道。

书桌后正墙壁上挂有另一幅字，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绍兴人不知《兰亭集序》枉为绍兴人。兰亭地处绍兴城西南兰渚山下，绍兴因书法名作《兰亭集序》而名闻海内外。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王珏抬头朗诵，声音婉转悠扬，微笑着如空谷幽兰。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王珏读到此，男子字正腔圆，同声诵读。

“此句对生死的感悟，与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相比有着同样的意境。”中年男子读到此，说道。

“两句都有看淡生死的意思，但相比，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加激励人心”，王珏婉转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男子点头。

书桌一侧墙壁挂着是一幅太极八卦图，图上题记：道法自然；另一侧墙壁挂着一幅描绘古人下棋的水墨图，图上题记：烂柯棋缘。

“您打太极？”

“会一点”

“您下围棋？”

“会一点”

“你打太极？”

“会一丁点，上大学时学过。”

“杨式？”

“陈式”

“你下围棋？”

“知道些规则，没怎么下过。”

就这样，两人热烈地交谈着，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男子替给王珏名片，王珏双手接过，名片上印着，绍兴仓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总经理:钱再兴。再兴、再兴，仍新、仍新，此刻王珏想到谢仍新。

钱再兴是林国锋舅舅大儿子，来此之前，王珏略做调查，对此名字已然熟悉。

王珏在店里点了份绍兴三鲜与西施豆腐外加一份米饭，打包茴香豆与绍兴醉鸡。醉鸡在烹制后加入绍兴黄酒、各式香料浸腌数日，鸡肉充分吸收绍酒的醇香后，鲜嫩可口、酒香四溢、咸甜适中，是王珏父亲的最爱。茴香豆是王珏母亲的最爱，豆子酥软可口，茴香浓郁。结账时，钱再兴对店内中年女子说，免单，他请客。

王珏推脱，留下一百元。钱再兴看看中年女子，又瞧瞧王珏，笑道：“今日有缘，我送你一幅画，楼上两幅画，‘太极八卦图’与‘烂柯棋缘’你任选一幅。”

王珏选择太极八卦图。

“有眼光，这张图我原就是想送给苏州的一位朋友”。

王珏表示感谢，拿出另一张一百元作为画资。钱再兴哈哈大笑：“这样，我收下你这一百元，另一张‘烂柯棋缘’你一起拿走。”

两幅画未装裱，需几天后再来取。在钱再兴的要求下，王珏留下她绍兴父母家中的电话号码。

当晚，梦里与谢仍新纠缠的感觉又一次惊醒王珏，这是情侣纠缠，是两个曾经热恋的情侣，不再热恋之后彼此之间仍旧维持的纠缠。

林国锋舅舅将近70岁退休工人，夫人已过逝，有一儿两女。儿子钱再兴在仓桥开了家文化传播公司，两个女儿，一个是本地小学老师，另一个就是迎王珏进店的中年女子。很正常的一家人，王珏心想。绍兴之行未能拨云见日，反而让王珏有种拨云见“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