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芳草萋萋,昨日故人(四)(1/1)
苏鸿从未想过,这次会遇到这么强悍的对手,或是说不要命的敌人。
二十八对十五,几十个呼吸后便已是五对六。
拓跋珪也终于知道,李陵当年曾给他讲过的,苏鸿靠几十人杀穿了千夫长的防线,于百人之中取了千夫长的首级的故事所言非虚。
苏鸿的强大不仅仅体现在他自身,还体现在他帐下的部队。
"你不可能赢!"
苏鸿苦笑道:"很强,但是不够!"
长枪划过,挡在两人中间的一人又被苏鸿刺中。
拓跋珪眼眶血红,飞速将此人拉回来护在身后。
"你认识李陵吗?"
说了这句话,拓跋珪整个人仿佛精疲力竭,自顾自的瘫坐在地上。
苏鸿一怔,示意秋明风等人不要妄动。
"李陵,是我昨天斩杀的,官职百夫长。"
拓跋珪微微点了点头,布满黑灰的眼帘垂了下来。
"我十五从军,是李陵带我入伍,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已是三年有余。"
"但是他昨日死的时候,还只能算是两年零三百五十五天。"
拓跋珪指了指盔甲旁的军标道:"这个百夫长,是我从他手上接过来的。"
苏鸿沉默了数息,叹了口气,随即冷冷说道:"我十四从军,早你一年。"
"战场是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
此时这两个年仅十八却早已历经生死,饱受沧桑的军中新秀,诡异般的出现了和平。
拓跋珪闻言,缓缓站起身来,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有埋伏的?"
苏鸿哈哈大笑,回头看向蓝羽。
蓝羽坐在不远的地上,昂首看向拓跋珪:"我这双耳朵,能分辨百米之外的羽箭之音,更何况这粗弩之箭!"
"原来是这样。"
拓跋珪喃喃自语,随即眼神又恢复了疯狂之色。
带着周围四个苟延残喘的士卒再次扑了上去,他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苏鸿!
两人身手差距无几,但苏鸿所使的是长枪,虽然距离搏斗优势极大,但若一旦陷入近身杀伐,那长枪反而会变成累赘。
拓跋珪心中有了对策,但仍却毫无办法。他能想到的,苏鸿又怎会不知,故此两人虽一直交手数个回合,但仍然处于一个不近不远的尴尬距离。
旁边再次传来一声惨叫,四个士卒又少了一人,现在只有三人在苦苦抵挡。
拓跋珪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眼中一抹狠绝之色闪过,大喝一声,苏鸿的长枪自他左腰处划过,留下了一道血痕痕的伤口!
他就是要以这一枪的代价,换取这数寸之距离!
嘶啦一声,拓跋珪的长刀也划过了苏鸿的肩膀!
两人都尽力躲闪,最终都避开了要害,但却也是受了不小的伤口。
苏鸿满眼震惊之色的看向拓跋珪,以命换命的打法,他不是没有过,但绝不会这么早的就使出来了!
这不是以命换命,这是不想活了!
拓跋珪这边士卒此时只剩下两人,而苏鸿那边也只剩寥寥几人了。
秋明风也已经负伤,脸上有些狼狈之色,这位号称未来有儒将之风的门阀贵族,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有史以来遇到最为强悍的对手。
"大人,撤退吧!"
一个背部数道血伤的老兵大声叫道:"再不走,谁来给李大人报仇!"
眼下这两个老兵士卒,是彻彻底底的对拓跋珪心悦诚服了,即使他只有十八岁,但他的胆识,他的心狠,完全不逊于某些老兵。
有些人注定是为战争而生的,拓跋珪和苏鸿,是同一种人,也正是这种人。
另一个老兵士卒见拓跋珪还岿然不动,大喝一声,两人朝着苏鸿杀去了!
这无异于送死,但却唤醒了拓跋珪!
……
一日后,千夫长亲自来军营看望拓跋珪,并带来了云泱线报。
苏鸿及其手下左膀右臂,尽皆负伤,被强制送往后方疗养。
自此"云泱之利刃"退出前线达大半月有余。
这时间,足够改变局部很多战局了。
云泱泪石道方向攻势被遏制,两军在此处再现僵持之状。
而拓跋珪,也疗养了大半个月。但现在,他已经彻底坐稳了百夫长之位。帐下士卒满编,再无老弱病残之流!
……
两年后,春秋历三百零九年。
燕国南境,云泱北境,河西垒。
作为北燕边境易守难攻的要塞之一,此处兵力却布置的并不多。这并非是北燕将领脑袋坏了,而是整个南境兵力早已宣告捉襟见肘。
处处都在告急,处处都在求援。
"有回信了吗?"
一个面容沧桑却声音年轻的大汉问道。
"回大人,没有。恐怕……"
说话之人停顿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下去。
"恐怕是没有援兵了。"
那名汉子转过头来,看向这名年轻的士卒:"无需援军,程渡!"
"你记住,我等就是这河西垒最后的屏障!"
春秋历三百零九年秋天,拓跋珪率部驻守河西垒,对峙云泱一支千人的先锋队。
河西垒的身后,是历春秋数年大战,赫赫有名的河流,史家取名,无定河。
此处,号称是背水一战之地!
唯一退路,便是一座孤长的锁链桥。
但拓跋珪不会退,也不能退。
……
河西垒对岸,当苏鸿收到对面守军的信息时,拓跋珪也收到了线报消息。
两人同时在中军大帐里抬起头,正如同两年前二人初次见面交锋。一种炙热难耐的火光在他们眼中涌动着。
此时,拓跋珪二十岁,为百夫长,苏鸿二十一岁,官拜千夫长。
营帐里,自从知道对面守军情报以后,蓝羽显得尤为激动,放下豪言:
"大哥,给我二百人,必定拿下此座要塞!"
要知道,攻城拔寨向来需要数倍于对方的兵力,才可有一战之力。
二百人,在旁人看来是痴人说梦之语,但蓝羽真有过此等战例。
如今蓝羽,年仅二十,拜任百夫长之职。
苏鸿自是相信蓝羽的,但此次对手却是拓跋珪,他不敢掉以轻心。
苏鸿摆了摆手,回头看向秋明风:
"明风,你怎么看?"
如今的秋明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有着儒将之风了,他虽是统帅着一队百夫编制,但寻常时候,他更多的是在苏鸿帐下做幕僚工作,而冲锋陷阵常常是蓝羽一马当先。
"大哥,我认为不能贸然强攻。"
"两年前的泪石道之袭,时至今日,我依然对此人印象深刻。"
秋明风一脸严肃之色:"这一百人在他手里,恐怕可以发挥出三百人的战力!"
苏鸿点了点头,刚准备发令不可妄动,不料传令兵打断了众人。
"报!校尉有命!
"一日之内,攻下河西垒!
众人神色骤变,苏鸿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一日之内攻破此寨,这就是要他强攻,用人命去填啊!
但他也毫无办法,河西垒说到底现在不过是数百守军,能给一天时间已是不错,苏鸿没什么理由要求更多的时间,使大军耽误在这里。
他回头看向蓝羽,面无表情的说道:"三百人,强攻此垒,以半个时辰为界。"
"一旦时间到了,绝不可久战!立刻带人退回休整!"
……
河西垒,历来为两家必争之地,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云泱北燕的旗帜无数次交替飘扬在上空。
但若追根溯源,这座垒寨是北燕建的,而地方却是云泱。
双方曾在旧历中休战,以无定河为界,划定两国疆土,但战端一起,一起都改变了。
河西垒,名义为营垒,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城。墙体通由青石砖铸成,高四丈有余,厚三尺,女墙,以及护城河,应有尽有。
半年前,拓跋珪刚刚接手河西垒时,便早已预料过很多种情况。他下令拓宽护城河,将原来仅仅一丈有余的河道,再次拓宽至两丈多,算是勉强摆脱了之前的装饰作用。
又从无定河开了一条暗渠,引入河道,使其水流充盈。
但无奈此地多次征伐,多遭损害,如今附近城建材料所剩无几,而仅有的人力也不支持他大改营寨。
战局瞬息万变,转眼前方连连败退,无定河西岸,只有此一个据点了。
他接到的命令是,尽全力守住河西垒,坚守此地七天,以待援军。
这命令他看了一眼,便知道是何意思了:牺牲他们,为后方调度争取时间。
而所谓调度,也有可能是溃退。
但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仅仅对面是苏鸿这一个理由,他便不会退!
……
三百人,附带苏鸿提供的攻城弩和投石机支援,蓝羽从未打过如此富裕的仗来。
"张巡,你带人从右边杀去,明风,你从左边!"
秋明风不太放心,特地带队助战蓝羽。
"大哥会派攻城弩和投石机向两侧各齐射一轮,随即猛攻正面!"
"你们趁这轮齐射的间隙直冲寨楼!我带队从正面冲锋!"
秋明风一眼便看出了蓝羽的意图,此布置看似蓝羽是主攻,其实不过是吸引注意掩人耳目罢了,实则主攻方向是他和张巡!
秋明风刚想再嘱托两句,不料蓝羽已经下令擂响战鼓了!
霎时之间杀声震天响起,蓝羽一马当先,带领亲兵直扑寨门!
秋明风和张巡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各自下令向两翼发起冲击!
寨楼之上,拓跋珪漠然的看着对面发起的进攻,手指不急不慢的敲击在栏杆上。
一旁的程渡显得心急如焚:"大人,咱们开始反击吧!"
拓跋珪仿佛已然入定,甚至眼帘低垂了下来。
猛然,他悄然睁眼,目光如炬,此时蓝羽等人刚刚冲到护城河旁,准备搭木成桥。
"传令,点火射箭!"
当蓝羽刚刚看到护城河里水颜色时,便大感不好:一股气味十足的黑黄色液体漂浮在水上,这并不是河水。
这满条护城河飘扬充斥的,都是火油!
这就是拓跋珪为何不惜人力物力,也要拓宽此处流道的原因,他要人工做出来一道天堑!
三支百夫编制的队伍骤然有些慌乱,秋明风厉声叫道:"发出信号!"
身旁亲兵向苏鸿大营方向飞快的射出一支火箭,刹那间一股极为震耳的音鸣声闪过众人耳畔,那青石修复的寨墙转瞬之间形成一股浓烟,随即四分五裂的坍塌出一个缺口!
这所谓壁垒,毕竟还是没有城池坚硬,更何况此处频遭战乱。
音爆耳鸣消散之时,一大片阴影又从天而降,雷鸣般轰然砸向对面!
随即数道阴影紧随其后!
现在轮到拓跋珪毫无束手之策了,武器上的差距,在这攻城战里,便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而蓝羽早已冒死跨过护城河,秋明风张巡等人,也借助对面慌乱之际,极速向壁垒下推进。
火油,滚石本就不多,在勉强靠这些抵御住正面蓝羽后,两侧防守宣告紧急!
拓跋珪看向身旁程渡,沉声道:"你带人去左营栏道,务必守住!"
说罢拓跋珪抽出佩刀,孤身一人往右边营栏走去。
此时云泱军队伤亡已经过半了,三百人,如今无伤者还不到一半,不是每个人都能冒着箭矢雨跨过火河的。
那条窄窄的护城河,此时已经飘满了云泱士卒的尸体!
但拓跋珪这边形势更加不容乐观,那些被攻城器械打出来的碎口,极大的加快了对方的进攻攀爬高度,甚至秋明风这边集中在某个缺口,连云梯都没有搭,而是直接踩着厚厚的尸体,冲上了营寨内!
看着满地尸体,秋明风也开始血气上涌,孤身一人首先踏进了营垒中!
右侧的张巡实则早秋明风一步,但他们的攻势却被一道身影硬生生的遏制住了。
拓跋珪,带领右栏营杆仅剩的七人,守在了这个缺口之侧。
他手上的佩刀刀口已经微微蜷起,但仍却鲜血淋漓的握在手中!
没有任何一个云泱士卒可以从他面前踏过!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张巡,苏鸿的手下百夫长之一,名声和能力仅次于秋明风和蓝羽,此时却也被拓跋珪震摄住了。
但他没有停下,望着左右不敢上前的士卒,他大笑一声,提着刀直奔拓跋珪而去!
"兄弟们,看看到底是北燕蛮子的刀锋利,还是我云泱的血刃厉害!"
但他也大大低估了拓跋珪的不要命,正如同苏鸿那时一样,不可置信的看着拓跋珪以命换命的打法。
张巡被他这气势镇住了,动作不由得一慢,胸前霎时间便多了一道深可透甲的血痕!
拓跋珪抓住张巡愣神片刻,刀势不减的用刀背再次砸向了他!
张巡头盔早已北打下,硬生生的用脑袋挨了这一下,随即无意识的倒了下去。
左右数个亲兵连忙杀来营救,却都被拓跋珪率部一一斩杀!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
但外面战鼓声依旧不减!
拓跋珪回头看着外面,两张全新的百夫军旗高高飘扬着,且越来越近!
他沧然的笑了笑,有些疲惫的回头看着昏倒在地的张巡,握紧手中长刀,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
右侧厮杀之声骤然消失不见,拓跋珪的步伐顿了顿,刚想再走,中营栏道的厮杀声也停止了,只有一阵又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降了吧!"
一颗满是暗血的头颅突然被扔到拓跋珪的脚旁。
那是程渡的首级。
秋明风扶着身上数道伤口的蓝羽,满脸疲惫的说道:"大哥很欣赏你,杀了你,未免可惜!"
拓跋珪惨然一笑,指了指身后的七位士卒:"我们,还没有输!"
"你们降吗?"
秋明风看向那七人。
"不降!"
"不降!"
"不降!"
秋明风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这一日,拓跋珪带领仅存的七人,再斩杀云泱士卒三十余人,随即被众人围攻,身插数刀,半跪于地,仍旧不倒!
秋明风再次问道:"降吗?"
拓跋珪刚想张口,不料只吐出了一口暗红血团,随即他喉咙咯吱的笑了笑,仿佛在扯动着全身力气:"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秋明风叹了口气,看向身后,苏鸿的脸庞映入眼帘。
他看到苏鸿刚想张口说什么,但是却突然神情大变,不多时他感觉自己好似飞了起来,耳畔听不见什么人声了,只有无数道箭矢之音响过耳侧。
然后他看到了那条和护城河连接的无定河,此时河中暗红一片,黑黑白白的树叶飘在上面,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不是树叶,是一具具战死从护城河飘到无定河的浮尸!
血河之中,刀枪剑戟与无数的英魂飘荡着,这就是他脑中最后的画面了。随即眼前漆黑一片,他感觉自己突然好累,随即像是沉沉的睡着了一般……
……
春秋历三百零九年秋天,九月初七,史载河西垒之战,燕国守军以百人之力,力抗号称有云泱利刃之称的苏鸿所部,坚守半日有余,杀敌近三百人,另云泱士卒伤者过百。
附录一:苏鸿所部,为云泱北境守军之先锋,此战过后,苏鸿所部折损近半,其本人将其称为是"失败的一战"。但无人知其原因。
附录二:有传燕国守将最后战至一人一刀,却仍死战不退,凭一人之力,斩杀云泱士卒数十人。
附录三:此人大战过后生死不明,在于其遗体并未被人找到。军中记载,此人名叫,拓跋珪。
附录四:此战无定河再次血染飘橹,血腥之色,半月而未散有余。后世史家感其地战端频发,生死多亡,忠魂难安之感,留下评语道:可怜无定河满骨,可知春闺梦里人。
……
很多年后,当拓跋珪走向那个巍峨矗立,辉煌华丽的宫殿时,他仍然会记起,某个乌云覆盖的下午,在那尸横遍野,充满着血腥与臭味的某个角落里,一个苍老颤巍的身影将他拉着飞身而起。
"小子,你叫什么呀?"
"在下拓跋珪,南境边军虎贲营百夫长。"
面前之影突然消散,转入眼帘的是一个衣着华贵,威严庄重的中年男人。
"卿功勋卓著,历次大战,骁勇不退,今本皇以北燕大兴之任,命你为我国大将军!"
"再说一次,你叫什么?"
"在下拓跋珪,北燕国大将军!"
野外古战场,芳草仍野蛮生长,在这片埋葬过无数忠魂的土地上,北风呼啸而过,独留此地凄凄哀鸣。
故人何处觅?塞北荒草冢。
萋萋草已寒,不见当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