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贵人(1/1)
青奴颔首,不躲不避,坦然受了这礼。“磨刀不误砍柴,诸位身上各自带伤,今日这便散了吧。”
“是。”
众人应地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再无来时似有若无的敌意。
愈是见识过人性之恶,对善意的捕捉愈是敏感。
他们从青奴身上嗅到了同类惺惺相惜的好心,投桃报李,便也卸下周身几根尖刺。
实在难得清闲。
即便是个小小的右殿后卫使,也能寻到偷懒的由头和机会。
果然权势养人呐。
青奴枕着手仰面躺在寝舍屋顶上假寐,右脚支着左边膝盖,嘴角衔着根儿野草,一派惬意。
“叽叽,咕咕——”
耳旁传来几声鸟叫。她睁开一只眼瞄了瞄,复又阖上,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
大概是见这庞然大物纹丝不动,鸟儿们安了心,在瓦片之间蹦蹦跳跳探头探脑。
其中一只格外胆大,一个扑棱直接飞到了她的脚尖上,还埋头在她鞋底啄来啄去。
莫不是沾了人肉渣子?
青奴正要晃晃脚驱离它,冷不防头顶又被啄了两口,头皮也有轻微的拉扯感。
这……竟是在揪她的头发,是当成干草想叼回去搭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奴眸光一厉,一个鹞子翻身半跪在地,双手顺势探入靴中掏出两把匕首,一上一下横在身前,迅速扫视一圈。
东南向,数丈之外会英阁二楼,捧腹少年蓦地撞上她冷冽的眼神,笑声戛然而止。
外来者,当避。
不及多想,青奴就势助力,几步掠至房沿,纵身一跃,轻稳落地,随即隐入树荫之下。
背倚树干,她陷入沉思。
会英阁乃营中重地,一楼议事二楼待客。谓之客,实为代传旨意的天子近侍,除此之外别无他者。
那人得入二楼,且头戴玉冠身披鹤氅,身份必然贵不可言。
又观其姿态闲适,不拘小节,倒是与传闻中的某位契合。
“叮铃铃,叮铃铃——”,廊下铜铃连续作响,意为全员集合。
青奴收回匕首,提气运功,背手跳上房檐,足尖点地疾奔至尽头处腾空跃起,一脚踩上丈高围墙借力蹬出,转瞬便不见踪影。
日已西斜,凉风拂面。
身居右殿后卫使的青奴,站位往前挪了数排,前后左右皆是陌生气息。
四周投来不少打量的目光,她垂着眼任其飘来又飘去,内心波澜不惊。
“我要她!”蓦地一声轻喝传来,嗓音清澈明朗。
青奴循声去望,却见前头众人突然往两侧裂开一条窄道,而尽头处站着一人,正伸手指向自己。
那人锦衣华袍,身姿端方,正是会英阁二楼的少年贵人。
能在人群之中准确认出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可见目力记性皆在上乘。
青奴埋首做恭敬状,思绪却转了几转。非是她走神,实在是眼下这个场合,明明事关自己,偏偏只自己最无资格掺合。
“煜王,女子不可。”
那边厢立时有人出面劝阻,尖声尖气,像水烧沸后茶壶嘴发出的嚣响儿,沙哑,刺挠。
“为何不可?”
“这……您年纪尚浅……”
“方公公如此未雨绸缪,想本王之未想,不愧是父皇跟前儿第一红人儿,实乃身残志坚之楷模。”
坊间皆传总管太监方祖贤生平最好女色,宫外宅子里偷偷纳了八房美妾。煜王这番话不可谓不损。
然方祖贤怀抱拂尘呵呵一笑,不见半分尴尬,“老奴伺候陛下多年,对这男女之事呀,最是清楚不过。”
“你这老货!罢罢罢。”煜王一甩广袖转身便走,“模样周正些,丑的害眼。”
方祖贤努努嘴,示意身旁作陪的谢允做主安排,自己则拎起衣摆追了上去。
陛下最疼爱的小皇子,可得跟紧点看好喽,万一有个闪失,他全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风波就此平息。
青奴抬头瞧着方祖贤狼狈追赶的背影,面上淡淡,心下了然,这煜王确是受宠无疑。
真武营,直属皇帝所辖,专职培养暗卫坊丁,负责明面之下一应帝需事宜,历史上还从无躬事皇子之先例。
“青奴。”
几步之外,西风单手负在身后,背光而立,黑色长褂染上一层金边,五官晦暗不明。
与青奴视线触上,才又道:“且随我来。”言罢转身先行而去。
全然不知身后之人正在心里骂他华而不实,故作玄虚。
是夜,月隐星稀。
街巷之间,一道黑影窜上纵下如菩提落花,飞檐走壁如足履平地,轻疾似魅,不扬微尘。
黑影一路行至城西大同巷深处,几个跃身攀上巷尾那棵老桂树。冠大如盖树影婆娑,隐入其中浑然难辨。
树下围着篱笆墙的小院儿里,只有北面三间正房半间耳房。正堂有光透出门缝,依稀可闻人声。
此处位属尚善坊。
本朝开国以来主张重商,是以坊市界限日渐模糊。五年前景帝颁旨废止宵禁令后,里坊便已名存实亡。
然高墙仍在,世代传承仍在,这一带仍是洛城贫民聚集之地,屋舍拥挤不堪,处处简陋破败。
而这家人不仅独门独户,还得几尺窄院,显然在坊内小有钱势。
寻常人得钱得势,为子孙计,定然迫不及待搬离泥淖。这家人依旧蜗居在此,自然不是忆苦思甜,而是避人耳目——
经查,陈氏兄弟三人,多年来拉帮结派掠卖人口,总数已逾百人。
所谓掠卖,是指绑架妇孺壮丁转手卖出,是与群盗、盗杀伤人、盗发坟冢等并提的重罪,按本朝律法,当处以磔刑(砍头后并将尸体分裂)。
此等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之徒,按理应交由衙门公审行刑,方可平民愤。
然事与愿违。
青奴今夜来此,正是奉命诛杀陈氏兄弟。“不惊四邻,不留活口”,是西风给出的要求。
西风自然无胆擅下命令,一切皆是天子圣意。然堂堂一国之君为何不顾民意,选择息事宁人?
她不得而知,亦不得不为之。
夜色渐深,忽有风起。
青奴气沉丹田,足尖轻点枝桠,飞身跃上房顶。
落脚时极细微的碎裂声,裹挟在风中,消散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