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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酒大姐不屑真天子 金彩凤勇斗荡游龙(1/1)

正德驰骑疾走,半晌便进入晋北广袤的原野,沿着逶迤的内长城行进。当时正是秋染霜林、桂子飘香的季节,路两边时有稀疏的胡杨树临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安抚旅人的寂寥。正德逐渐放松了紧张的心情,纵辔徐行,放眼塞上风光,心情舒畅起来。

正德一方面恣纵放荡,任性胡为,追求新奇,为人处世异乎常人;另一方面又有着轻薄易变的秉性。他既十分重视和经常滥用皇权,对此有着过分的自尊和高度的敏感;有时又不介意屈尊降贵,放浪形骸,愿意亲近三教九流,不摆皇帝架子,偶尔还流露出人性的单纯和脆弱。对于自己继位以来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潮,都不太放在心上,可以说是拿得起、放得下,我行我素。他执迷地相信“天命有归”,从来没有任何“警蹶安危”的忧患意识。对于连续出现的“违忤意旨”,他在发了一顿大脾气后,也会迅速淡忘。这一阵策马疾驰,看到辽阔的边塞风光,原野上的金秋佳胜,不觉心旷神怡,早将在大同城内“晒脚会”中几乎挨揍的窘况扔在脑后了。

策马走了两个时辰,日已过午,正德有些饥饿和疲累,迎面看到一座巍然屹立的火城堡。

城堡北临沁水,南接村镇,沁水由东、北、西三面环绕而过。城堡呈椭圆形,周长五百丈,面积在三百亩以上,沿边挖有深沟,堡南门楼共分三层,四面开窗,可以俯视堡内外。门楼左右各设炮台一座,炮台突出墙外,三面凌空,各有炮眼,可以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抗击敌人攻城。堡墙与环城垛堞相通,形成一条宽约三丈的通道,方便巡视和调遣兵力增援。堡的外墙用青砖,内墙则用河卵石和炼铁坩渣,以糯米汁拌灰浆砌就,坚固异常,可谓森严戒备,固若金汤。古堡不设往来道口,只是在南门楼下设有吊桥启闭栅门,栅门旁边竖立着一块高达二丈的石碑,碑上镌有“得胜古堡”四个大字。当天栅门大开,人马畅通,正德也不打听,径自策马进堡。横贯全堡的十字大街,却是商肆林立,分行分市,百货齐全,蒙古驼队带着大批裘套、羊毛和马匹,来自南方的私盐贩子和百货草药商人也车载马?,运来品种齐全的应销商品、茶叶陶瓷、蜀锦吴绫等,蒙汉两族商人熙来攘往,评货议价,似乎一切战讯都和他们无关。

正德情绪高涨,色心又起,眼睛四处搜寻美貌女人。

得胜堡的妇女多数穿着大布宽衣,以蓝灰黑等色衣料制作的长袍短袄,出门以锦帕覆面。堡内摊贩多是妇女,店肆之内亦常有“女掌柜”主持店务。她们精明干练,熟悉市道商情,绝无坐家女人的羞怯造作,也从不畏惧与外地官商交谈应对,加以礼节周到,分寸合适,显得落落大方。

为适应农牧兼作,不少妇女还常穿窄袖褙子,足蹬马靴,随时可以挥鞭策马,驰骋于草原。正德一见,蓦然想起:“江彬说本地女人有漂亮的大脚,原来就在这里呢!”

得胜堡地区妇女动人之处不在娇娆娟秀,而是以身材健美、明眸皓齿、性格开朗为风韵。当地的妇女多拥有一头美发,少女们或将长发散披身后,或编结络绦,盘结脑后,在上面插簪戴花;婚后的妇女多将头发结成髻子,罩上发网;富有人家的妇女还佩戴金、玉、珠石等制作的钗簪。

正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得胜堡里带有土著风情的女人,同样是衣香鬓影,绰约多姿,但既不同于京师,也有异于大同,自成情调,真是天涯海角有佳丽啊!

他沿着大街浏览,市面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城内街道虽然有官兵紧张巡逻,岗哨林立,但另一方面,茶筐陶瓷、绫罗绸缎堆积,一片繁华。正德感觉很新鲜,不过也实在疲累了,想找一个地方歇息进食。

他迎面看到一座堂皇的饭庄,酒帘飘扬,店门前竖立着一挂高约三丈墨地金字的冲天招牌,上有魏碑体四个大字:“回龙酒楼”。细看之下,居然是前任总制延绥三边军务、右都御史杨一清的题款;店门两侧悬挂着一副用楠木精雕,字体飘逸的对联,上联是“晋阳风味好”,下联是“杏花佳酿醇”,落款“唐寅手书”,旁边还盖有一个自刻“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图章。门额横匾也是唐寅手书,写的是“人酒双胜”,是为贴切得胜堡和酒肆生理的用意,肖妙就在“双胜”两字。一间食肆能够请到当朝一品大员和当代风月魁首题字,足见酒楼的东主,交游广阔,手眼通天,并非一般市井牙侩。

回龙酒楼迎门大厅摆设着二十多张食桌,是堡内商人旅客经常聚会进食的场所,人气旺盛,热气腾腾,十分热闹。但在大厅背后,却另辟有一个宽阔的院落,通道墙壁上有红地金字的指引标明:“内有雅座,专迎贵客,闲人免进。”

这个院落是经过特别布置的。前栽碧梧,后种翠竹,还杂种金桂、山茶、黄杨、天竺等耐阴花木,疏密相间,幽雅宜人,与大厅的喧聒截然不同。院落东头,盖有一座华丽精致的两层小楼,上层只设一间宽敞的雅座,内可筵开数席。雅座前檐伸展,北开暗窗,悬挂着竹帘纱幔,又以彩漆围屏贴壁,吊挂玛瑙明灯,席设象箸银盅等食具,极尽金碧辉煌,充盈豪华气派。这间特辟的雅室,平常不开门接客,只有经过预订,才启槛迎客,这一天中午并无客人光顾。

正德着店伙拴好黄骠马,迈步进入酒楼。他刚走进大厅,就听到聒耳的噪声,扑鼻而来的是混合着人汗酒气和剩菜残肴的难闻气味,又看到祖腹跷足、醉态可掬的市井人等,觉得厌恶,转眼看到雅座标志,便阔步走入后院,登上小楼,踞坐雅室正中,未见有人接待,扬声叫唤:“酒保,酒保!”

等了一会儿,仍然未见有人出来,正德遂用手上的鞭梢狠击餐桌,大声呼叫:“酒保,酒保,出来个酒保!”却意外地听到一声银铃似的女声回答:“这里没有酒保,倒有一个酒大姐!”

正德一惊:“哟!什么酒大姐?还未听说过有叫酒大姐的!”

“没见过,是没见识,就让你见见吧!”

身随声来,走进一个年轻女子,答应道:“原来是一个军爷,迎候来迟,莫怪,莫怪!”

正德定神一看,女子身穿蒙古族惯穿的淡灰色“比甲”长袍,其式样是有裳无衽,背后的长度略过于前,套在“比甲”之外的是一件织金刺绣背心,腰里则束着一根色彩斑斓、绣有金线的带子,头上用蛛网束发,结着自江南传来被称为“苏样”的髻子,高不过三寸,并没有完全依照苏州样式那么高耸,髻上只插一根金色簪子,并无珠翠,风采自然,落落大方。这样的打扮,当地称作“汉头胡身”,是汉蒙两族服饰习俗的巧妙结合。它完全适合当地的气候和风情,既得其方便,又充分衬托出轻妆缓带、浓妆淡裹的美丽。他留意到,女子裙下却不是两只小脚金莲,而是穿着黑鞋白袜的自然脚式,壮实健美,举步稳当安详。

正德在得胜堡的酒楼见到这样新奇别致的女人,感到很意外,忽然想起在北京娼寮听来的两句话:“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真是不出豹房,见识不到如花似锦的诸般美景。说话的口气也转为柔软:“好吧,俺就叫你一声酒大姐吧!请问酒大姐,你可有名字?”

“我吗?没有名字的。”女郎答道。

“人生在世,岂有没有名字的道理!”

“名字倒有,说出来怕军爷要叫。”女郎羞怯地说。

“不愿意告诉名字便也罢了。但既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爷生母养,总有个姓吧?”

“这也说得对,告诉你吧,我姓李。”

“这就好了,俺就称呼你做李酒大姐,但太拗口了,还是称呼名字为好!”

女郎冲口而出:“我叫李凤姐呀!”

正德大喜,连声叫唤:“好一个李凤姐,好一个李凤姐!”

原来这个李凤姐,是在当地出生的军籍女儿。祖辈是在延绥边卫世袭千户的军官,父亲李彪自幼随军征战,母亲却是一个蒙古女人。凤姐自幼命运不济,父亲出征战殁,因为没有儿子接替军职,便被开缺停俸,家庭经济来源断绝。凤姐只好随着母亲靠替人缝纫为生,度过了贫愁潦倒的童年。更不幸的是,寡母又忽罹恶疾,一夜之间弃世,十岁的凤姐成为孤儿,衣食无着,最后被亲邻送入大同的妓院充当养女。大同因地处冲要,往来人流繁杂,素多娼楼妓寨。王府乐户之数,也多出其他藩地数倍,隶属于花籍的人数,达两千余人。歌舞管弦,昼夜不绝。妓院老鸨看凤姐长得秀丽明艳,认为是上好货色,一心要“养瘦马”,把她培养成名,不惜重金延聘师傅,教她识文断字,弹琴鼓瑟,教歌练舞,只望培育出一个才貌双全的俏姐儿。但想不到凤姐早在童稚时期便极有心眼,暗中立志要跳出火坑,绝不肯沦落为娼,不屑神女生涯。按照朝廷法律,凡有诱迫军籍妇女卖身为娼的,一经告发,便要被判充军流徙的重刑。因此,每当老鸨示意要她挂牌接客,她便连哭带骂,大吵大闹,声言要扭缠老鸨见官,按律治以蔑视军法、逼良为娼的重罪。老鸨软硬兼施,毫无作用,计穷力尽,只好把她赶出妓院。

凤姐被迫栖身妓院数年,虽然洁身自爱,但在烟花之域目睹耳闻,对人世间的繁华虚幻、世情冷暖,有了一些体会,但善良纯情的秉赋未变。她从妓院脱身之后,生计所迫,在回龙酒楼充当一个女酒保,负责招待食客。酒楼东主也别有心计,他看到凤姐豆蔻年华,秀外慧中,而且通晓汉、蒙习俗,熟悉两族语言,百里挑一,是用来招徕汉、蒙富商和地方军政官宦的首选,便派她专门负责接待雅室的贵客。

因为有了俏丽的凤姐红粉当垆,自然招蜂引蝶,不少富商巨贾、达官显宦、浮浪子弟,甚至远在大漠以北的部落枭雄,纷纷前来光顾,只求一睹芳容,一亲芳泽,生意一时大为兴旺。东主对凤姐也不得不另眼相看,格外拉拢,优给雇金,只想留她多待几年,为自己多赚银两。迎来送往中,搭讪挑逗之事不可避免,凤姐年纪虽小,但心智明白,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但随着年岁渐长,情窦初开,也怀有美人许配英雄,相夫教子,过平静的幸福生活的意愿。

正德看中了凤姐,凤姐却错看了正德。

凤姐摆下杯盏,问道:“请问军爷,是喝酒,还是便宴?”

“酒是什么酒,宴是什么宴,有什么特色的菜?”正德问。

凤姐流利回答:“论酒,有山西汾州老窖,宣化的杏花,江南的花雕,也有来自蒙古的马奶子陈酿。论菜,关外的熊掌,京都的肥鸭,东海的鳆炙,金华的火腿,本地的胎羊,鱼翅燕窝,山珍海味,火炙鹅,活剥整羊,等等,一应俱全。名厨掌勺,远近驰名。”

正德并不在意酒品菜名,他紧盯着凤姐的脸庞和说话的姿态,邪念顿生。凤姐口齿灵利,略带延绥口音,声调柔软,两腮各有一个酒窝,说话和浅笑时若隐若现,使得正德心猿意马。他故意编造话题调侃:“请问凤姐,只有这些酒菜吗?都是一样价钱吗?”

“这又不然,我们的酒饭分为三等。”

“哪三等?”

“上中下三等。”

“这上等的呢?”

“就是刚才说的酒名菜式,随便点用。”

“食客是什么人物?”

“来往的文官武将、商家大掌柜们,都是贵客。”

“中等食客是什么人物?”

“是贩运货物的驼队行商,摆摊开店的坐贾老板,开小煤窑的矿主,还有本地的殷实住户居民人等。”

“这些人吃的是什么酒菜?”

“常吃的有本地有名的咸香酥软的炸兔头,筋韧的五香豆腐干、卤小驴肉、熘爆羊肝肚肺三样,还有浑源凉粉、刀削面等,也是品种繁多,却是量财吃食,论质算钱,各适其适。”

“这下等的呢?”

“就只有玉米面摊饼子,窝窝头就咸疙瘩了。”

“是何种人所用?”

凤姐停顿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嘛,不说也罢。”

“为什么?”正德急问。

“讲出来令军爷着恼。”

“俺答应不恼就是。”

“那我就直说了。这下等的饭菜就是专给吃粮当军的人准备的。”

正德变色:“岂有此理!”

凤姐淡定自若地回答:“军爷莫怪,其中可有道理的。因为不少吃粮当军的人来店饮食,常有吃了白食,一抹嘴就走的,不敢送上好的东西供他们啊!”

正德听言,从怀里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啪地扔在桌上:“把上等的酒菜摆上一席!取一壶最好的本地汾酒来!”

“军爷是带了多少人马前来的?”

“一人一马,人吃酒席,马吃草料。本军爷不吃白食!”

凤姐一笑:“银子是太多了!”

正德转而讨好说:“一是付给酒菜钱,二是与大姐花儿戴的。你就给俺准备一桌来。”

凤姐正色回答:“酒菜可以给军爷准备,但买花钱可不能收。蒙古人的风俗,认为横财招殃,菩萨有言,‘不贪非分之财,才能作善降祥’。”又嗔笑道:“本姑娘要买花戴,也不稀罕军爷的施舍钱呀!”

凤姐转身下楼入厨,吩咐掌勺的厨子准备价在十两的“一人席”。什么叫“一人席”?就是供贵宾一人独酌进食的高级席面,无非是用材要精,炮制要细,品种要多,而每种分量要少的美味佳肴。这样的独特筵席,在回龙酒楼也是偶有接待的,来客多是贩货而来的南方巨贾,或从大漠过来的蒙古首领。这些人在行旅困顿,商机或戎务劳累之余,有时也想暂时放开俗务,独享优闲。他们都是一些不惜千金,并不计较酒菜价钱的豪客。凤姐看到这个年轻军官竟扔出十两银子,赌气摆阔,只好听命订菜,心里纳闷:这个军汉口气很大,出言不逊,到底有什么来头?

凤姐吩咐完毕,先端着一个托盘,其上摆放着一个盛满特酿汾酒的锡壶,另带象筷银盏,还有四个精巧果碟,盛有下酒凉菜,其中一碟银丝粉果,一碟软炸鸽子雏儿,一碟黄芽韭拌的海蜇,一碟春不老炒冬笋,入室送到桌前,斟了一盏酒,说道:“军爷先吃点凉菜就酒,热菜随后就来。”

正德半天奔波,实在也是饿极了,加以他本就嗜好饮酒,看到酒菜上桌,忙举盏呷了一口,连声称赞:“好汾酒,真是名不虚传!”边说边又把壶自斟。他吞一口摆上来的凉菜,十分高兴,举筷入口,夸奖说:“这四个果碟有荤有素,有水有陆,有南有北,真亏得凤姐心思细巧!”

凤姐脸颊泛红,也不搭理他。正在此时,厨子送上六道正菜,原来是烤驴腿、火炙鹅、爆羊三样、金华火腿烹鲜蘑、黄河鲤鱼段、百鸟脑酿豆腐,还有几色时鲜的果品,诸如京都秋白梨、福州橘子、岭南荔枝干等,一桌都摆满了。

正德又是连声称赞:“不但是地道的蒙古风味,连水陆珍馐、山珍海味都有了,十两银子真值啊!凤姐措办得好!”

他要再斟酒,却发现锡壶已经空了,说道:“给俺再拿一壶酒来!”

“要什么酒?”

“要最烈最浓的。”

“那就是蒙疆的马奶子酒了。”

“最好,就拿两壶来!”

两壶马奶子酒入肚,正德已经是神思恍惚,美酒加美色,早已神魂颠倒。他借着酒意,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到凤姐面前,诚意说道:“凤姐,俺是因为你的细心招待,得享美味佳肴,酒足饭饱,实在感谢!你就收下这锭银子,添置点衣裳首饰吧!”

凤姐一时未揣摩出真意,却有点感谢他的关切,并不收纳银子,只是说:“妄得的钱财烫手,姑娘不收军爷的银子。谢过了。”

正德一怔,并不勉强,转过话头,关切道:“姑娘是蒙古人吧?怪不得你没有裹小脚。”

凤姐认真回答:“蒙古族人是不兴裹脚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裹了小脚,怎样骑马呀?”

正德点头,又问凤姐的身世。

凤姐如实回答:“我娘是蒙古族人,爹爹却是世代驻屯延绥的吃粮当军的千户,我是地道军籍的女儿。”

“那倒奇怪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女酒保呢?”

正德这一问,却戳中了凤姐心里的伤痛。情不自禁地哼出当年戏曲师傅教的两句曲文:“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对人前乔作娇模样,背地里泪千行……”

正德虽然没能品出其意,但也看出姑娘有伤心事,作出体贴的样子说:“凤姐心有难言痛楚,军爷我十分同情。这样吧,相逢是缘分,今后不管有什么样的事,全搁在俺身上好了,千难万难,军爷都会给你排解妥当的。”

凤姐颇为他的豪情美意感动,芳心一时大动,便将身世经历尽情倾诉。萍水相逢,交浅言深,却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少女情怀,柔情万端,被这个年轻军官的风度翩翩和卓尔不群的气概吸引,又唱出两句曲文:“三春南国怜飘荡,一事东风没主张。添愁怆,哪里有珍珠十斛,来赎云娘!”

正德却并不是这样想。他虽然装作怜香惜玉,其实不过把凤姐当成野草闲花,只想图一时之快。他按捺不住,逐渐以淫秽之词挑逗,企图乘虚而入。他边吃酒菜,边向凤姐语带双关地说:“今天的酒菜好倒是好,可惜缺少两样东西。”

“是哪两样?

“红梅结着白萝卜,佳人斟酒美嫦娥!”

原来他说的是酒楼欢场的淫秽用语。凤姐一听,有点醒觉,心里升起一丝愠怒,想不到这个貌似庄严的军官也是一个浪荡男儿,眼神和语气已经现出丑陋和邪恶。刚才在姑娘心窍里产生的好感以至美好幻想一下子都冰消了。她心烦意乱,有着难以言说的失落,装作听不懂:“军爷要吃红白萝卜,这里有的是,待我取来。”

“不是这个!”

“是哪一个?”凤姐负气而言。

正德淫邪地盯着凤姐:“俺要的是穿红着绿跟凤姐一样的人儿啊!”

凤姐啐了一声,未待说出话来,却听到正德痴迷说道:“经过俺手掌的女人成百上千,还未见到凤姐这样另具风骚的呢!”

他摇摇晃晃地手拿酒盏,塞到凤姐的手里:“俺要凤姐你亲手斟酒送入俺的口!”

凤姐气往上冲,甩手说:“我只会卖酒端酒,不会喂酒!”

正德以为凤姐是故意作态,不过是和自己调情,走上前来,一手仍拿着酒盏,另一手就搂住凤姐的腰肢,伸颈张嘴,想要贴到凤姐的脸上,挑逗说:“好凤姐,你是斟,还是不斟?”

凤姐摔开他的手,猛地推开他的酒盏,酒浆洒地,厉声呵斥:“你要干什么!姑娘我就是不斟!”她又羞又恼,转身要走出雅室。

“回来,有好东西让你开开眼!”正德叫住她。

凤姐回身一看,原来正德从怀中取出了一锭黄澄澄的元宝,举在手上晃动炫耀,朝着凤姐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未见过,但也听说过,不过是一锭金元宝!”

正德以为这十两黄金必能打动凤姐,得意地说:“对呀!好凤姐,还是请你斟杯酒送入俺口,金元宝就交到你手。”

正德边说边走近前来,又要动手轻薄。

想不到凤姐拂袖一推,元宝当即滚到桌子底下。

正德意外,一时定不下神来,气焰也低了半截:“这锭元宝可是出自皇家内库,还是俺从北京带来的呢!”

凤姐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莫非你是打劫皇库的贼犯?应该押送到官府审问明白!”

正德放声大笑:“那敢情好!只怕群官百吏争着向俺磕头跪拜呢!”

凤姐以为他不过口出狂言,故意挑刺说:“不害臊,还说是从北京带来的黄金,你这样的军汉能住在北京那旮旯?”

正德并不理会凤姐的冷嘲热讽,继续吹嘘:“凤姐又没见识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就看不出俺的贵相,应知道俺是天生的真龙,可以随意神游在天底之下。北京是个大龙潭,正是俺的家!”

凤姐厌烦,不再理睬他,急着走出雅室。正德又大声叫嚷:“凤姐,你转回来!”

凤姐停步:“叫我转回来,是何道理?”

正德故意不理会凤姐的质问:“你可知道在那北京城里,有个大圈圈;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又有个黄圈圈,我就住在那黄圈圈里!”

凤姐不耐烦,只说:“唠叨了半天,什么大圈小圈,鬼鬼祟祟,信口胡扯,这和我有什么相干?”

正德今天兴致特别高,似有志在必得之念。对凤姐的冷落和顶撞不以为意,反而看作别样情调。他决定亮出无坚不克的极品武器——帝王身份:“告诉你吧!黄圈圈就是九重宫殿,是天子君临天下,享乐安居的地方,拱卫森严,礼乐齐备,真是物华天宝,气象万千。它的富丽辉煌是你做梦都想象不出的。”

正德挺直身子,踱前两步,摆出皇帝的架势,端立在雅室正中:“俺要带你到黄圈圈里,陪皇伴驾。让你戴上凤冠,穿上霞帔,成为百般宠爱集一身的豹房贵妃,岂不胜于做侍候别人的女酒保?”

凤姐听罢,怒不可遏,厉声警告说:“你休得在这里放肆撒野,什么黄圈圈,什么凤冠霞帔,姑娘我都不稀罕,你给我滚出去!”

正德听到斥骂,并不气恼,却更为欣赏螓首蛾眉的怒容娇嗔,又表白说:“凤姐休要生气,朕可真是当朝年号正德的皇帝,是地地道道的真龙天子。今日轻装出游,却碰到你这样的俏凤姐,天缘巧合,确实应了游龙戏凤的佳话啊!”

凤姐更增厌恶,断然回答:“我不管你是真皇帝假皇帝,我就是不买皇帝的账,宁死也不陪皇伴驾,不进入黄圈圈火坑,孽龙休想戏凤。你还是给我滚出去!”

正德有些发窘,急得抓耳挠腮,色心如狂,继续大吹法螺:“你要叫我滚,朕不滚,还让你再看看世间难见的皇家瑰宝!”

他动手摘去六品武官帽,露出内里用黄色软缎制作,绣有金色盘龙的网巾。正德举手指着自己的脑额,得意地说:“这是至尊天子才得佩用的御用网巾,专为朕云游各地制作,你看到没有?”

紧接着,他又宽衣解带,将身上的六品武服脱下来,现出五爪龙袍,盘领窄袖,玄衣黄裳,除了配有日月星辰等帝王徽志外,最突出的是在两肩和前胸后背各绣有大小款式各有不同的团龙。正德耸肩转身,让凤姐看清楚:“让你开开眼界,观瞻一下朕的龙袍吧!朕头上是龙,身上也是龙,左边是龙,右边也是龙,前面是龙,后背也是龙,浑身上下九条五爪龙。应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天时人事,都是龙的神力。天下以龙为最贵,人间以皇帝为至尊,朕奉天承运,是最尊贵的真龙天子!世间妇女莫不以攀龙附凤为贵,凤姐,你得配真龙,承受皇恩,岂不是天大的福分!快快下跪讨封吧!”

凤姐看着正德的表演,又好气又好笑,一时说不上话。她觉得这个人神经乖戾,举止轻浮,哪怕他真是皇帝,自己也绝不愿彩凤随鸦,缔结孽缘。她决然回答:“多谢了。我可承受不起这样的皇恩,也不想攀龙附凤,你就死了心吧!”

正德从来没有受到过一个女人这样的拒绝,一再被当面抢白和嘲弄,伪装了半天的多情耐性,已经到了极限,原形毕露,大声吼叫:“大胆贱人,不愿意承受皇恩,难道就不知道皇威吗?”

紧接着,正德忽然忘记身在何处,命令道:“侍卫们,还不把这个贱人拿下!”

话刚出口,正德旁顾左右,才猛然醒悟,不觉惶然失色。

凤姐觉得正德的表演如沐猴而冠,虽然热闹,却十分恶心。她也不多说话,只是轻蔑地吐出一声:“啐!”

如同撮盐入火,这让正德怒火焚心,无法自控。他跨步向前,左手揪住凤姐的髻发,右手猛力击打她的脸颊,破口大骂:“贱人!你知道皇威否?”

凤姐万没想到正德真会动粗,遭受突然袭击,一阵晕眩,失去知觉。

正德怒火发泄,好色之心复燃。晕厥的凤姐双目紧闭,髻发零乱,腮边露出几道近于胭脂颜色的伤痕,另有妩媚。他停下手来,紧紧搂抱倚靠在墙角的凤姐身体,用手梳理凤姐的鬓发,吻咬她的脸颊。他一手扯下凤姐套在外衣上的刺绣背心,又伸进一手解开贴身的“比甲”和腰带,扯开内衣,嫩如凝脂、色如白玉的少女胴体突现眼前。

凤姐突然苏醒过来,见自己的衣服已被扯开,肌肤半裸,即将受淫,岂肯就范受辱?她拼死反抗,使劲撬开正德双手,攥紧拳头,迎脸就是一拳。正德被迫松手,踉跄退后两步,强忍疼痛,暴跳如雷:“斗胆贱人,竟敢抗拒皇恩,侮辱君上,罪当剐剁,朕必将你凌迟细割,碎尸万段!”

他边骂又扑上前来,要将凤姐擒拿。他自以为习武多年,颇有些拳脚功夫,根本未将这个小女子放在眼内,采取饥鹰振翼的架势,企图用双臂箍住凤姐。他却不知道,凤姐生于军旅之家,成长于蒙疆边塞之地,自小见惯营房士兵的搏击操练、摔跤角力,有时还与少男少女仿效练习,懂得一些武功门道。她见正德攘臂而来,胸腹间却是空当,等他靠近,左右两手横开旁擘,再以猛虎掏心之法照当中狠击。原来正德近年虚耗于醇酒妇人,酒色伤身,哪禁得起凤姐精壮勇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凤姐再看正德两腿分立,脚尖跷起,正是挨摔跌跤的蠢样式,便用右腿猛地一绊,正德应声仰面倒地,气喘如牛,一时爬不起来,但还是不服软,嘴里骂骂咧咧:“叛逆贱人,竟敢殴辱君主,等一会儿朕的侍卫军兵到来,必将你擒拿捆绑,打入天牢治罪!”

凤姐不慌不忙地理顺发鬓,整理好衣带,再走前一步猛踢了正德一脚,又一脚踩在他身上,指着他骂道:“就算你真是什么臭皇帝,也不能强霸民女,欺压庶民,今天本姑娘就教训教训你!”

正德疼痛难忍:“你别走开,看朕收拾你!”

“你可收拾不了啦!本姑娘今天就奔向大漠以北,看你怎么收拾我,还想看看你的皇威何在呢!你敢来吗?”

说完,她健步下楼,大步走出回龙酒楼,看到门前拴着正德的坐骑黄骠马,也不向店伙搭话,自己解开了缰索,跨上马儿,冲出得胜堡,挥鞭策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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