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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鹅房张永揭奸佞 西四口刘瑾受凌迟(1/1)

宁夏叛乱事件很快得到平定,倡乱的寘鐇一伙一一就擒,使得正德皇帝“龙心大悦”。杨一清和张永历次送来的捷报,都把迅速取得军事胜利和一切善后安排,说成是由于皇帝陛下大奋乾威,才能激发官兵奋勇向前,“斩将搴旗,剿平叛逆”。总而言之,一切都归结为“皇上神谟妙算,洞见万里”,是“幸赖皇灵丕振,圣武宏扬”。这些廉价的奉承套话递送到北京,使正德十分得意。一向自吹崇尚武功、具有军事天才的皇帝,认为这一番戡乱得胜,实出于自己指挥得宜、用人得当,不觉自我陶醉起来。他不止一次地将捷报疏文出示给内阁和宫廷的达官显宦:“朕早就料定寘鐇这厮是经不起打的,天兵还未到,便七颠八倒,被一网打尽了!”

他又转向侍立在旁的李东阳说:“老卿家推荐杨一清总制四镇,实在是对极了!这个杨跛子还真有两手,写的奏疏捷报也有分寸。跛子能够归功于朕,是知道感戴君恩的人!朕已下旨,命杨一清暂留宁夏处理军政事务,先让督军太监张永押解叛逆来京献俘。张永老奴,这次不负委托,确实建立了大功。他到京之日,朕要亲自到东华门迎接,在豹房设宴慰劳!”

内外众臣顺水推舟,齐声祝贺,称颂皇上“英断”和“圣明”,并表示“切实凛遵圣旨办理”。

只有刘瑾心中七上八下,极其不愤杨一清受到称誉,也嫉妒张永得到超过常规的优眷,更畏惧因献俘赐宴而打乱了自己的篡位阴谋。

明朝自开国以来,经过多次重大的军事征战,遇到打了胜仗,俘获了叛臣逆将,在举行奏凯献俘典礼的时候,都是由皇帝禀告太庙祖先,然后择日在午门城楼上设御座,文武群臣分列恭陪,举行专门的庄严仪式,再由率领军队出征的将帅押解俘虏犯人入场,跪伏待罪。将帅恭呈捷书,皇帝收纳后,再下旨将俘虏交付刑部尚书,按律治罪,然后奏乐行礼,山呼万岁,庆贺功成,有一套完整的隆重仪式。从来未有在皇城东华门亲自迎接有功将帅,更何况是亲迎一个监军太监。刘瑾对张永又忌又恨,咬牙切齿,只是强自抑制,不敢流露。

如何献俘,在什么日子献俘,成为刘、张“两虎”斗智角力的焦点。原来,一桩篡位夺权的阴谋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当中。

几年来,刘瑾从京军各卫精选了一些悍卒骁将充实到锦衣卫,委派心腹田文义任卫指挥,企图变皇帝的御用禁卫军为自己的亲军,作为兵变的基干武装;又从兵仗局太监孙和处调拨大批刀枪甲仗;再命两广镇守太监潘干、蔡昭暗中制造了大量劲弓毒弩,分批运入北京,秘藏在石大人胡同府内备用。

刘瑾原定在八月十五日,当文武百官齐集来府,为他的哥哥——已故都督同知刘景祥送葬时,尽数将他们擒拿,再乘所有官署的职能都已暂停的间隙,发兵直捣豹房,将“尿泡皇帝”正德捉拿,胁迫他“禅让”皇位,立即宣布改朝换代,由自己的侄子刘二汉登基。他本来以为,大事得手后,张永即使来京也奏不了凯,献不上俘,甚至可以将他截杀于城外。想不到张永也闻到气息,有所戒备,竟针锋相对地请求一定要在八月十五日当天入京献俘。刘瑾急忙派人伪称皇命,叫张永缓期再入,岂知张永概不理会,仍然按照原定日期进京。当天一早,张永便率领军兵队伍,高举着钦差监军太监的旗幡,打着得胜鼓,押解着叛王寘鐇和宫眷十八人,以及从逆的首要分子何锦等二百余人,由神机营兵丁押送,从北城德胜门进入北京,经过顺天门转左过东长安街,直奔正德指定的地点——紫禁城外围的东华门。

队伍将要到达东华门,便听到金鼓之声响彻于大内。原来是御用乐队协律郎和乐舞生们在演奏《天眷皇明之曲》和《抚安天下之曲》,乐声威壮悠扬。张永急忙下马,严催队伍整齐前进,自己快步走近御前。只见正德皇帝正志得意满地端坐在东华门正中的御座上,眺望从远而近的献俘队伍。这一天,皇帝头戴通天冠,一副戎装打扮,身穿亲征专用的黄衮弁服,锁子黄金甲,腰横绶带,脚蹬赤色皮军靴,奇装异服,亦文亦武。御座旁边,百官文左武右分列两行,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和司礼监太监刘瑾恭立两侧,禁军甲士卫戍森严,旌旗飘扬。张永急忙趋前跪拜,山呼万岁,奏陈:“奴才张永奉谕监军,率师西征叛藩,幸赖皇上神谋睿算,诸将士奋勇杀敌,扫荡了叛军,擒拿了逆恶。今日奏凯归来,特将叛王寘鐇及首恶诸犯献俘御前,恭候皇上发落。”

正德眉开眼笑,站立起来踱了几步,高声宣谕:“寘鐇背祖欺宗,犯有滔天大罪,即发交宗人府,按《大明宗礼》严惩;何锦等人,都交由刑部关入死牢,等待审讯处罪!”

宗人府长官宗人令和刑部尚书分别率人将犯人押下,这次别出心裁的献俘典礼便告完成。一时金鞭三响,金钟玉磬齐作,笙、笛、箫、琴并举,嘈杂喧哗。司仪官宣布“礼成”,又呼“皇上圣驾回宫,退朝!”。

正德刚要登上金辇,忽然若有所思,转身向恭立阶前的张永亲切地说:“张大伴,这一遭辛苦了,今天晚上,朕还要在天鹅房设宴慰劳你呢!”

张永叩头谢恩。

金桂飘香,皓月当空,八月中旬的北京已经退尽炎暑,真是天凉好个秋。

这是一个极不平常的秋夜。

当晚,天鹅房内画烛齐明,酒筵罗列,金樽浮绿醑,玉盏泛羊羔。但是,出席御宴的“两虎”——刘瑾和张永,却是各怀机谋,暗藏杀机。表面上两人虽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互颂吉祥,其实是席无好席,宴无好宴。只有正德皇帝,还迷醉于胜利的喜悦,沉溺在筵前酒后的轻歌曼舞之中。

这一次在豹房的褒荣宴会,主要是为张永洗尘而设的,没有召请外臣参加,只有刘瑾、张永、马永成和谷大用应诏赴宴。正德皇帝心情开朗,没有穿戴正式袍服,除了冕冠,仅以中间缀有明珠的皂纱巾束发,身穿杏黄色绛纱袍,玉带佩绶,白袜红靴,好一派标致皇帝、风流天子的气象。席间,免不了又连续表彰张永的丰功。

刘瑾听得不耐烦,又因部署已被打乱,急需另作安排,密谋新的对策。他在酒过三巡以后,假称有紧要公事急待处理,请先告辞,正德欣然允诺。

夜色渐深,歌郎舞女退出。张永见时机已到,突然手持一束文书,跪倒在阶前叩首,颤声说道:“老奴有关系极为重大的事件要奏闻圣上。”

正德一怔,忙问:“张大伴有什么事,这样惊惶?”

张永先不回话,只是将手持的文书递给内侍,转呈正德。

正德接过文书,打开一看,标题上书“逆藩寘鐇亲供及刘瑾罪证”,第一份文书是寘鐇称乱造反时发布的檄文,在这份檄文中,寘鐇猛烈指控刘瑾目无皇上,且有弑君的逆谋,有警句说:“近年以来,主幼国危,刘瑾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致丧天下之心,几忘神器之重,臣民恨瑾怨入骨髓,予不得已,特奖率三军以诛党恶,以清君侧,以顺人心……”

檄文一一罗列刘瑾擅权贪敛、作威作福的十大罪行。正德粗粗翻了一下,说:“寘鐇这篇鸟檄文,怎么朕未见过呀?”

张永回奏:“据老奴所知,宁夏的将官在四月中旬缴获了这篇文字,便派快马加急送来北京恭呈御览,但却被刘瑾隐匿了,怕皇上知道他的丑事!”

“还有,寘鐇在口供中说到,刘瑾以前也曾多次派人向寘鐇表示亲善,索要钱粮和军马,本来是要将寘鐇收为羽翼,想不到,寘鐇却妄想自立为皇,不买他的账。两人各怀异志,蛇鼠不能同窝,才翻脸拆伙。请皇上看看寘的供词,便可清楚。”

正德醉意略消,蹙眉而道:“刘太监这几年也确实过于放肆。”

张永又奏:“何止放肆?他还有天大阴谋呢!”

正德问:“难道还有其他阴谋吗?刘瑾已经贵极人臣,荣华已极,难道还要搞什么阴谋吗?”

张永急奏:“老奴从宁夏来京,前天路过保定府,住在驿馆。黎明四更,忽有老奴麾下神机营将官李景先和肖穆二人紧急求见。密报说,刘瑾已串通锦衣卫指挥田文义等人,准备在八月十五日,即是在今天发动兵变,派人收买神机营的官兵,答应给予重金和高官,串联他们响应。李、肖二人知道事机已急,不容稽迟,便秘密离营,赶到半道截见老奴告密并问计。正因为局势险恶非常,老奴只好急行军赶回北京,也不理刘瑾力促推迟入京日期的知会,径直奏告定于今日行献俘礼,为的是要打乱刘瑾的阴谋,粉碎即将发动的兵变。李、肖二人现在也在豹房外候旨,皇上如有疑问,可以传讯他们。”

正德醉意全消,来回踱步思索,终于拿定了主意,说:“不必了。等明天朝会,便质问刘瑾。”

张永抢说:“等不及明天了。事机紧急,迟缓必有变。刘瑾密布心腹,知道阴谋已经败露,难免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老奴离开这里一步,必然会遭毒手,绝不能再见到圣容,也怕皇上遭遇到不测之灾啊!”

正德看了一下站立在旁的谷大用和马永成。提督西厂的谷大用态度明确地说:“张公公所言极是,西厂也收到近似的情报,也证明刘瑾正在密谋起事,近日夜半,在刘瑾府邸所在的西城附近,及锦衣卫在南苑的兵营多次戒严,每每看到大批军队紧急调动,甲马声音铮铮可闻,确实有发动兵变的明显迹象。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切不可姑息养奸。若等他发动之后再戡平,损失就太大了。不如立即将他逮捕,严加审讯,以弄清逆谋真相,确保大明江山不坠,皇上圣躬安宁!”

正德越听越觉事态严重,被最宠信的人出卖和暗算,深感愤恨。他怒不可遏,拿起一个细瓷酒盅猛掷阶下,酒液四溅,气氛更加紧张。他咬牙切齿地下诏:“宣谕锦衣卫,立即派兵逮捕刘瑾!”

“八虎”中素有智多星之称的马永成闻诏,感觉其中有不妥之处,慌忙进言:“锦衣卫都督田文义是刘瑾死党,切不可让锦衣卫集结队伍,怕出倒戈意外。奴才之意,可以交给由张公公主管的神机营派兵执行。”

好勇好胜的正德皇帝激昂高喊:“好!连夜去捕捉奸贼,查抄贼穴!”

漏下三更,刘瑾才送走刚参加过密议的张彩、田文义等人,感到十分疲倦,回房就寝。

正在这一时刻,神机营佥都督李景先和肖穆二人已领着五百精兵,悄悄进入石大人胡同,封锁了胡同两口;又分三层包围了刘瑾的府第,剑出鞘,刀在手,作好攻击格斗的准备。他们更不理会门卫的拦阻,将他们缴械捆绑,破门而入。冲突的声音惊醒了熟睡的刘瑾,连忙披衣而起,对伺候在寝室里的小内侍说:“院内有刀刃之声,事有可疑。”

他打开房门,迎面看到全身披戴甲胄、带剑而立、脸有杀气的李景先和肖穆。刘瑾大声质问:“你们闯入我府,有何道理?”

李景先厉声喝道:“奉皇上谕旨,逮捕奸宦刘瑾!”并且举手示意。

兵丁上前揪住刘瑾的头发,剥下青蟒袍,扭转胳膊加以捆绑。刘瑾知道大事不好,颓然低首,两眼充满血丝,气急败坏地问:“皇上在哪里?”

李景先回答说:“在豹房,正等待我们复旨。”

他们将刘瑾押送到刑部大狱,钉镣加铐,派兵严密监管。

李景先和肖穆又指挥军兵在刘瑾府邸中,搜捕出术士俞日明,谋士张文冕、徐正,以及刘府内管家孙聪等亲信人员,还有那个准备上台当新朝皇帝的刘二汉,一一押入牢房,还封存了金窟和兵仗库。

刘瑾事败被擒的消息不胫而走,连夜从北京西城飞传到东城,又传到南北各城的通衙街道。人们想不到霎时之间便除去了这个受到万民痛恨的巨奸大恶,解除了万民心头之恨。大家奔走相告,初闻大喜讯,禁不住兴奋欢欣,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敲锣打鼓,争相燃放爆竹庆祝。到天色曙明,鞭炮之声已响遍京城,街上铺满了红绿缤纷的爆竹碎纸。

正德虽然已经掌握了刘瑾的造反阴谋,但还是半信半疑,困于旧情,一时下不了将他处死的决心。对于这样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元恶重犯,正德的意思竟然仅是将他贬降到凤阳,在皇陵里担任奉御之职,实际就是养起来。这样的处理,真可谓好歹不分,养虎为患,不但出乎朝臣士民的意外,甚至也出乎刘瑾本人的意外。他在狱中听到消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忙着馨香叩首,连说:“皇上知俺恕俺,对俺开恩不杀,俺能够到凤阳当差,还可以当一个富太监哩!”

刘瑾又给正德递上白帖,狡辩自己并无谋反之意,是受了诬告陷害。他说,自己被捕时,赤身露体,没有一衣敝体,乞请赐给一二衣服。正德看到这个帖子,竟产生了怜惜之心,下命给他百件衣服。刘瑾的党羽知道这些讯息后,也大喜过望,说:“刘瑾尚可以不死,还受皇上怜惜,我等附从之人,还会被处重刑吗?”

众臣闻讯大为震惊,担心形势逆转。李东阳也坐不住了,他约请张永、马永成、谷大用等数人来内阁,说:“时至今日,皇上还要怜恤刘瑾,万一再起用,开柙出虎,局面就难以挽救了。请几位公公拿出主意,早作定夺。”

三个大太监都十分不安,他们熟知刘瑾心性狠恶,一旦逃过劫难,反噬必毒。谷大用更是气愤不平:“圣意真是让人莫测高深。前日下旨逮捕刘贼时,显得这样激昂痛恨,已下了除恶务尽的决心,刚过两天,竟又对刘贼怜恤优容,叫我们这些当奴才和臣子的,还能怎样说话?怎样伺候圣躬?”

张永似乎已下定殉死的决心,表情悲壮:“俺明日还要紧急面圣,拼死直陈,吁请皇上切不可姑息养奸,留下后患,请求即下旨处死刘瑾。皇上如果不听,老奴宁可碰死在御前柱下,也胜于再受刘贼的报复!”

李东阳温言相劝,切不可鲁莽行事,但又拿不出什么点子。

只有马永成显得严峻而平静。他闭目不言,嘴边却挂着一丝冷笑。

张永心急,冲着他说:“马哥,对这样关系到俺等生死和朝局安危的大事,你也应该拿捏点主张啊!”

马永成睁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要皇上下决心诛杀刘贼,这有何难?”

众人迫切听取他的高见。马永成胸有成竹地说:“刘瑾可以狡辩,用旧情打动圣心换取怜恤,以为可逃过一死,但是,巧言辩色却无法消灭真赃实据。皇上既然能够霎时间从痛恨之心转变为宽释之意,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立时回心转念,将宽释之意急转回更加痛恨之心呢?各位伺候驾前多年,难道就不知道我们这位皇上骤喜易怒、秉性多变的特点吗?照我看,请皇上立即下达诛杀刘瑾旨意并无困难。”

李东阳问:“计将安出?”

马永成冷笑:“各位都知道,刘瑾在石大人胡同的府第内密藏大批兵甲弓弩,又聚敛巨量金银财宝,还一定有僭制备用的帝王冠冕袍服,被称为‘刘皇帝’。这都是大量贪贿和谋反叛逆的铁证。只要恭请皇上亲自去查看,就绝不会再宽饶于他!”

众人频频点头认可。立即议定:即日就由内阁上一本章,奏请皇上亲自检视刘家的兵戈赃物。

八月十八日和十九日两天,由神机营官兵会同刑部、都察院、顺天府官役,对刘府进行彻底查抄,果然抄出巨额金银珠玉宝物和衮衣、玉带、甲仗、刀枪弓弩等违禁物品,清单列出,计有:黄金二十四万锭,另散碎金子十一万七千两;每锭一百两的银元宝五万锭,五十两的八万锭,另散碎银两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八百两;宝石二斗,珍珠三斗;金甲两副,金龙甲三十副,金钩三千;金银汤鼎五百;帝王专用的衮袍八套,蟒衣四百七十套;玉玺一,玉琴一,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条;盔甲三千,强弓劲弩五百,刀枪剑戟无数。特别是有两把貂皮团扇,每把的中间夹缝里都藏有经毒药炮制的小匕首。

官役们日以继夜地将巨量的赃私和违禁物品,分门别类地堆放在刘家大厅,恭候皇帝亲临目睹。

十九日未时,正德皇帝果然摆驾来到刘瑾家,由张永、谷大用和马永成等随同。虽然身为帝王,他也从未看到过这样多款多样而又大量现成堆放的金银财宝,大为惊讶。尤其当他看到刘瑾私制的绣有龙纹和日月星辰的衮服和镶有白玉的革带,还有玉玺,极为反感,不觉怒形于色。他看到那两柄可以灵活开合,内夹藏有小匕首的精巧团扇,不明白这些刀具的特殊用途,询问谷大用:“这是什么玩意儿?”

谷大用是此中老手,连忙回答:“这是专门用来行刺的暗杀凶器,是仿照战国时期燕国荆轲刺杀秦始皇用的法子,不过变动了一点,来适应实际需要,将‘图穷匕见’变成‘开扇匕现’。小匕首都专门泡过最剧烈的毒液,受刺的人见血即死,绝无解药可救,所以又叫‘三步倒’。”

正德恍然记起,刘瑾私下朝见时,经常带在身边的正是这把貂皮团扇,原来他是在找机会杀害自己呢!不觉毛骨悚然,怒不可遏:“这个贱奴才真是心狠手辣,十足狼子野心!朕决不饶了他,立即传旨,着三法司和九卿立即在午门对刘瑾会审,文武大臣和皇亲国戚都要陪审,必须从严定罪,还要穷治党羽,绝不能听任这些反贼逃脱!”

在场的臣工官役雀跃兴奋,又立即传遍京城内外。追查搜捕刘瑾亲近党羽的工作立刻开展起来。

未等追捕到门,锦衣卫的官兵便将他们的头子——卫指挥都督田文义捉拿起来,五花大绑送入刑部大狱。为了洗脱刘家亲兵的恶名,这个特务机关的骁骑校尉闻风转舵,主动提供刘瑾几个死党的恶迹,表示要为当前的揭发和追捕效力。果然,刘瑾死党如大学士曹元、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刘宇,吏部尚书张彩,都御史魏讷和徐以贞,都给事中李宪,大理寺卿董恬,太常寺少卿刘介,国子监祭酒王云凤等高官,还有已经退休回原籍的原大学士焦芳及其子黄中,另有相当一批官品虽然不高,但一贯助纣为虐,专门充当刘瑾打手,被斥为“吠犬”的御史和给事中等风宪之官,也有甘愿卖身投靠,以辞章文藻来粉饰刘瑾恶行、歌颂暴政的翰林院修撰、编修等文人,都被缉拿归案。缇骑四出,铁索叮当,这些在几天前还是冠带巍峨,出则舆马,入则高堂,献谋划策,承欢谄媚的家伙们,纷纷落网,成为阶下之囚,分别被关押在都察院、刑部狱和顺天府狱。各省的巡抚、抚按御史,以至府县官,亦多有被逮捕候审的。

午门会审刘瑾是明朝建国以来破天荒的大阵仗,也是汇集着各种矛盾的特殊场合。有些人企图推卸自己与刘瑾的关系,极力洗刷罪责;也有人早就暗藏机关,预先作好刘瑾倒台的应变策略。

清早辰时,午门内外便警戒森严,在端门和午门之间的大广场中间摆设了公案,作为临时法堂。擂鼓三通,号角齐鸣,一个司仪御史走出门前,传呼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和勋戚贵族等人顺序入场。由三法司——刑部尚书刘璟、都察院都御史洪钟、大理寺少卿陈文翰主审,五部尚书等就座陪审,其他官僚勋贵分列班行,站立两旁听审。刑部郎中和刑科给事中分别手持案牍负责记录口供,东厂和西厂的骁校着意“听证”,成百衙役执拿法棍刑杖伺候开堂。

陈文翰和刘璟、洪钟简短合议了一会儿,命令:“带罪犯刘瑾!”

衙役们应声吆喝:“带罪犯刘瑾上堂!”

刘瑾被捕后,一度存在侥幸之心,知道可能会被恩释到凤阳,不料,事机突然发生了变化,就在正德亲自视察刘家赫然盛怒的当天晚上,情况陡变,对他的管押特别加严起来,给他卸下了一般刑具,换上二十五斤的大枷,十二斤重镣,室内日夜有人监视,不许随便动弹,赐给的百件衣服也被勒令缴回,换上猩红色的重囚服。刘瑾心知大事不好,既恐惧,又横下心来,管他千刀万剐,不就是一条命吗?反正十多年得宠,最近五年又富贵已极,人生能享受的几乎都享受过了,就差最后一步未能跨越,大事既败,求亦无益,不如豁出去就是了。

刘瑾被押到堂前,法吏给他卸去大枷,仍戴脚镣,以便听审答话。他一进入法堂,横眉扫了一遍堂上的三法司和环立的文武百官,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依然气焰嚣张。他还发现,不论主审陪审或者来观审的官员勋贵中,有些人表情异样,虽然有人表现义愤填膺,但也有人似是畏惧被反咬株连,更有的人本来就和刘瑾关系暧昧,怕被查出。这些人不敢和刘瑾目光相接,故意移望他处,似乎自己也在受审,如坐针毡,十分尴尬。最为突出的,是作为三法司之一的刑部尚书刘瑕,他一直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

刘瑾深知这些人的底细和痛处,把柄都紧攥在自己手里,心中暗喜:用这些人来问俺,不过是一场应景的活剧,还能审问出个鸟!

忽听到堂前众衙役吆喝:“罪犯刘瑾跪下听审!”刘瑾朝声浪最高处傲慢地瞪了一眼,不理会,拒不下跪。衙役们更高声喝叫,刘瑾仍然站着不动。三法司堂上官在僵持当中反应迟钝,不知如何应对。

只有一个年过半百,仵作出身的衙役班头对刘瑾这样狂傲放肆看不过眼,他手持一根杖棍,悄悄走近刘瑾身后,挥杖朝刘瑾小腿关节处猛击一下,刘瑾面向公案扑地倒地,恰好是下跪的姿态。

审问开始,还是陈文翰发言:“本官奉皇上谕旨,审讯逆犯刘瑾。刘瑾听着,你必须从实招供!”刘瑾抬头,瞧了陈文翰一眼,不答话。

陈文翰又重复了一句:“刘瑾听着,你必须从实招供!”

“满朝公卿,皆出我门,谁敢问我?”

陈文翰喝道:“谁出你门,不得胡说!”

刘瑾看了一下坐在陈文翰左侧的刘瑕,说:“陈老儿,问一下坐在你旁边的刘尚书就清楚了。他就是出于我门,是他送两万金给俺,自称甘愿做俺家门下的小厮,求俺赏他一个官做,情不可却,俺才奏请让他当上刑部尚书的。刘瑕,可有此事?”

刘瑾的用意,是想借捅出刘瑕给其他人严厉警告。

刘瑕慌忙矢口否认:“谁送你两万银子呀?谁要当你门下小厮呀?有证据便拿出来!”他又急称,要退出主审官位,奏请回避,好还给自己清白。

两刘狗咬狗,朝臣们各有自己的看法和盘算,法堂秩序大乱。

但在勋戚队列中,霍地走出一人,年过六旬,身穿赤罗绛纱袍,前后绣有金蝉,佩有四色花锦绶带,头戴七根梁子的官帽,显然是一个高级贵族。原来这个人姓蔡名震,武探花出身,是宪宗成化皇帝所生文和公主的驸马。按家礼,他是当今皇帝的姑姥爷,是皇亲长辈。蔡震虽然是懿亲至戚,但平素不涉政事,清高正直。今天,他看到刘瑾就捕之后仍然十分嚣张,竟敢要挟别人,打乱法堂秩序,使审讯无法进行,不觉气往上冲。他按捺不住,疾步走到刘瑾面前,啐了他一口,左手当胸揪住他的衣领,抡起右臂猛掴刘瑾的脸颊,厉声喝道:“我是皇亲国戚,不是出自你门吧!能审问你否?”

刘瑾意外挨揍,不及回应,蔡震又喝命衙役:“给他重重掌嘴!”

四个衙役上前,一人按住刘瑾肩膀,一人拧住他的发辫,另两人对着刘瑾的脸颊各重力扇了十下,扇毕,又踢了一脚。刘瑾的脸颊当堂红肿过耳,嘴角淌出鲜血,不断喘气,不得不伏跪在地,表面威风已去了大半。

被捕的吏科都给事中李宪原是刘瑾的死党。他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御史,在刘瑾掌权之初,窥测到政坛风向,知道刘瑾来头很大,必然大红大紫,便主动投靠。这个人具有刀笔讼棍天分,又心思刻毒,敢咬敢打,他充分利用自己身为御史,有“闻风奏事”的特权,对凡是被刘瑾认为不顺眼的甚至是对头的人,都出头捕风捉影捏造事实,炮制证据,然后具奏弹劾,务必扳倒对方,治以重罪,甚至杀戮。几年来出现过的一系列重大冤案,李宪都是重要酿造者之一,竭尽鹰犬之劳。每逢刘瑾要发动对某人某事的诬蔑攻击时,李宪都迎合他的意图,全力配合,事先大肆制造舆论,定案时,寻法据典,从律例中找出所谓根据。他撰写的此类章奏和判词,都先呈送给刘瑾过目,然后定稿,主奴关系极其融洽。刘瑾也确实需要这样一条有专业知识的得力走狗,着意提升他为吏科都给事中,成为合法监管百官的风宪头目。

李宪被捕后,自知血债累累,罪孽深重,唯有将自己历年经办的各种伤天害理的案件,一股脑儿推给刘瑾,才有可能侥幸过关。所以,一直要求出庭指证刘瑾的罪行。

陈文翰和洪钟同意提讯李宪,认为以毒攻毒,未尝不是挫折刘瑾气焰的办法,刘璟不敢阻挡。

都御史洪钟作为最高级的监察官兼本案主审人,说道:“提李宪上堂作证!”李宪被卸去枷镣,由两个狱卒押解入庭。李宪跪倒叩头:“犯官李宪晋见各位大人!”

刘瑾有点意外,瞪了李宪一下。

洪钟说:“李宪,你在狱中上书,愿出庭指证刘瑾罪恶,现在,允许你当面道来。”李宪刚说出“遵命”两个字,便听到刘瑾冷笑一声,抢着叫道:“这个李宪还配指证俺吗?”

洪钟喝止了他,命李宪说话。

李宪吞吞吐吐地说:“犯官当年职任御史,曾连续捏词弹劾原大学士刘健、谢迁,原尚书韩文、刘大夏等多人,特别是极力主张将刘健、谢迁等五十余人列为奸党,有人被削籍为民,有人被远戍穷方,甚至有人被当廷杖死,弄得家败人亡。所有这些都是刘瑾授意,犯官违心遵行的。犯官参与迫害忠良,自知罪恶深重,但首恶乃是奸竖刘瑾,犯官甘愿当堂指证,愿意将每一冤案原委、查办经过,刘瑾对重大冤案批改的奏章原稿交出。”

李宪还未说完,刘瑾沉不住气,打断说:“处分刘健等是为了维护皇上威信,制定《奸臣榜》,是奉旨行事的,有什么罪过可言!你们敢追查圣躬吗?”

他又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李宪,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当日舔俺的屁股,今天揭俺的脸皮,你们且查俺卧房之内,有一把正在使用的阔口金夜壶,就是他专门孝敬俺的,上面还刻有‘李宪敬奉’的字样,他是跪捧在地,亲眼看俺便溺一次,认为合用,才放心请俺笑纳的。俺一直也不过把他看作是可以放出咬人的恶狗,是极下作的畜生。今天,他狗学人样,竟然也要弹劾俺,能相信他吗?”

衙役几次制止,但刘瑾骂骂咧咧不肯停嘴,经洪钟喝止,方才停下。

李宪被刘瑾抢白,被揭了捧壶观溺的丑事,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无法再继续说话了。

洪钟和陈文翰感到这样的蛇鼠混咬,无助于定案,命将李宪押下。他们想到,有一个刘瑾日夕贴身、熟知底细的心腹,能够有根有据提供出刘瑾最隐秘最详尽恶行的人,未尝不可以提押到堂,让他针对要害,狠狠揭发顶证。这个人就是刘瑾的重要谋士和笔杆子徐正。

徐正这个人狡黠刁钻,机心最重。他一方面千方百计钻进了刘瑾的营垒,不惜竭智尽虑邀宠于刘瑾,幻想一旦实现变天,自己很可能拜相入阁,成为开国文臣。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暗藏算盘,与另一谋士张文冕死心塌地紧跟到底的死心眼不同,他深知,当今的皇帝任性放纵,喜怒无常,登极以来胡作非为,早已失尽人心,是一个扶不起的天子;而刘瑾既依恃这个荡子皇帝作为总后台,又暗蓄弑君夺位的野心,加以树敌众多,引起朝野的普遍愤恨,也存在阴谋暴露的极大风险。徐正到底是进士出身,比较熟悉历史,他知道历史上得宠专权的大宦官,不论秦国的嫪毐及其后的赵高,唐代的鱼朝恩,以及本朝英宗正统皇帝时期的王振,宪宗成化皇帝时期的汪直、尚铭等人,虽然曾经风光一时,又都屡兴大狱,屠戮公卿,但最后都无一例外全面覆败。自己的主子刘瑾会侥幸跨过这道坎吗?对此徐正不能不想。

徐正本人先后趋附过汪直和尚铭,借着汪、尚的势力而得以官运亨通,又因为汪、尚的垮台而受牵累,从堂堂的三品刑部侍郎被贬为八品微末的县丞,连降八级(明朝的官制定为九品,每一品中又分为正、从两级,共十八级,从三品的侍郎降为八品的县丞,是实降了八级),费尽心机,好容易又攀上刘瑾作为自己第三个主子。他当然切望刘瑾可以成为例外的成功者,以竖宦而为开国之君。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刘瑾的重大密谋累累罪恶,几乎每一桩都有自己的份,一旦出事实在难以侥免。近年来,这个斯文人物喜忧交集,心力交瘁,担心富贵一场春梦,还搭上全家性命。在这样的心理交煎下,他一方面更加殷勤巴结,尽可能妥帖周到地为主子出谋献策,表现出无所不在的忠心;另一方面,又准备在出现覆败的时候,为自己安排好一条可以顺势变色、及时反戈立功、换取到得以保命幸存的后路。

徐正经过反复琢磨,决定秘密着手,暗中采取“双套扣”的应变策略。

什么叫“双套扣”?就是说将绳索的一头紧紧拴在刘瑾的战车上,万一陷入颠覆,便赶快改辕换辙,将绳索的另一头尽快套到胜利一方的新战车上。也就是说,不论刘瑾是篡位成功,或是覆败就死,徐正都能凭着这个“双套扣”得到保险,不论谁得势,都是自己甘愿卖身投靠的大爷。

几年以来,徐正暗地立了一部专门的账本,就他所知刘瑾的言行活动,一一记录在内。如在贪贿方面,某官某人在何时,以什么名义和方式贿送金银多少,名贵器物的名称和数量多少;在暴虐残苛方面,对某案某人如何罗织罪名,收集伪证,实现陷害的毒计,如何采取杖责谴戍和明杀暗害;在准备兵变方面,如何搜集刀枪兵器和收买厂卫镇将等官兵备用,甚至对于决定在八月十五日起事的密谋细节,有关焦芳、曹元、刘宇、张彩、田文义、张文冕等亲信党羽的言论和活动,都有详细的登录。这实际上是一册刘瑾及其亲信们具体确凿的罪行录,只是将他本人剔除在外而已。徐正以为,只有他才能记载和掌握这样极关要害的罪行录,必要时就可以奉献出来善价而沽,足可置他的老主子和同伙们死命,而自己则可以借此赎罪论功,甚至作为赎命汤、升官符,再次卖身的进见礼。所以他在被捕时,什么也不带,只是死命抱住这套用纱巾严密包捆的册籍。狱官要收缴,他却大叫大嚷:“这是要奏交皇上的极密文件,任何人不得随便收缴。”狱官怕惹事,也不敢深问。他知道即将会审刘瑾,赶快给都察院呈书,说拥有刘瑾和他的亲信们的大量罪证,愿意当堂提供和顶证。

徐正手抱册籍,被押解上堂。刘瑾不知就里,还以为徐正是以从犯身份就审的,为示意他要硬顶下去,还挣扎着低声叫唤:“丰凡,你也来了。”

徐正不理会,径自到堂前下跪叩头,报上姓名和出堂根由:“犯官徐正甘愿在堂前指证逆竖刘瑾的狼子野心,恶迹昭彰,谋反有据。特献上详细记录刘贼及其亲党罪行的册籍,请法庭审阅。”

刘瑾大为意外,像挨了当头一棒,狠瞪了徐正一眼。洪钟示意衙役们将册籍呈上,放在公案之上。洪钟翻看了几页,对徐正说:“本官恩准你站立起来说话,可将刘瑾的主要罪行如实讲来。”

徐正有条有理地逐点揭发,思路清晰,口齿伶俐,指出了刘瑾如何勒索受贿,百万黄金进入囊中;如何陷害忠良,杀人如草不闻声;如何阴谋叛乱,加紧准备起事篡位等罪行。他还一一列出刘瑾作恶的时间、地点,有关证人和证物,以及可以据以查证的章奏和信札,等等。无虚词废话,紧紧抓住要害,再次显示出其人的文才和老于刑名。

控毕,徐正又自动跪下,禀称:“犯官幼读诗书,得叨科名,是天顺八年进士,也曾在刑部任职,不幸遭受奸佞挤陷,被革职免官,流落江湖。无奈入幕刘瑾家中,本以为此人受皇上厚恩,必能尽忠事上,犯官亦得借此报效朝廷。相处之后,才发现他既贪又残,更有不臣野心,犯官位低势微,不敢明白对抗,只好暗中记录其恶迹罪行,汇编成册,以便在可能时提供确凿铁证,不容刘贼狡展抵赖,实是犯官曲线报国之念,忠贞之心,甚愿三法司堂上官体谅愚诚!”

堂上法官和观审的朝臣勋贵,大都熟知这个刘家大谋士和笔杆子,其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早已臭名远播,听到他这一番自吹自擂的表白,都知道是在玩弄“双套扣”的把戏。洪钟命令衙役:“将犯人徐正还押监狱,仍严加监管。”

陈文翰质问刘瑾:“刚才徐正控告你的各种罪行,是否属实?”

刘瑾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这些事都是徐正出谋献策的,有些事是他背着俺去做的。”

陈文翰厉声指斥:“胡说!徐正不过是你的清客幕友,焉能随便对军国大计自作主张!你必须从实招来!”

刘瑾被自己蓄养的恶犬反咬一口,愤恨不已:“想不到徐正竟然暗中算计于俺,俺是瞎了眼啦!这样一个卖主求荣的骗子,无耻已极的斯文败类,说的都是他编造的谎言。难道可信吗?”

陈文翰指着案头的册籍说:“徐正的检举,我们还要认真查对,不容你赖账。”又转换话题,质问:“你在家中贮有数百万两黄金白银,是做什么用的?”

刘瑾回答:“是准备贡献给皇上使用的。”

又问:“你家中暗藏大量兵戈甲胄,用心何在?”

刘瑾回答:“是为保卫皇上用的。”

“为什么藏在私室?”

刘瑾无言以对。

陈文翰又命刑部郎中取出九龙衮袍冠带、玉玺等物,出示给刘瑾,厉声质问:“你量身制作九龙衮袍,私刻玉玺,是为了篡位登基吗?”

刘瑾知道最关系重大的密谋已经暴露,脸如土色,汗如雨下,止不住遍身颤抖,想说话申辩,但又找不出词儿。洪钟接过陈文翰的质问,以目光示意刑部郎中再端出一个托盘,盘中放着的是两把藏有剧毒匕首的貂皮团扇。郎中手持托盘,由两个甲士护卫,将团扇送近刘瑾面前,甲士揪住刘瑾的发髻,命他认看。

洪钟目光如炬,紧盯着瑟缩在地的刘瑾,更严厉地质问:“这两把剧毒匕首是供什么用的?是准备用来杀谁的?说!”

未待洪钟说毕,只听到刘瑾哀叹了一声,便像死狗一样,瘫倒在地。

三法司将会审刘瑾的情况写成本章,奏报给皇帝。正德读到本章中指控刘瑾“私藏军器,伪造玉玺,扇中藏刀,出入禁闱,阴谋不轨”这几句话时,禁不住恨恨连声,不再往下看了,随即下旨:“着即将逆竖刘瑾凌迟三日,锉尸枭首,仍画影图形,榜示天下。”

什么叫作“凌迟”?用一句大白话来说,就是对受刑的犯人“千剐万磔”,或叫“碎尸万段”。对罪犯尽情折磨,然后处死。其实作为死刑的一种,凌迟并没有列入明朝正式的法典。《明律》规定的“五刑”,是指笞、杖、徒、流、处死五种。笞是使用规定尺寸的竹篾片鞭打犯人的臀腿;杖是使用法定粗细长短的棍棒殴打犯人的臀腿,但都要按照罪行的轻重规定数量。徒是将犯人关押在牢房之内,按照罪行的轻重判定刑期,如三年、五年、十年不等,是一种剥夺自由的刑罚;死刑分为绞刑和斩刑两种,未将凌迟列入。可见,凌迟之刑,一直只适用于极特殊情况的个别案件,只适用于被认为十恶不赦,犯了天条,特别是威胁到皇权统治利益的叛逆罪犯。

明太祖朱元璋、太宗朱棣,都是创业之君,在位时都大开过杀戒。朱元璋登极之后一再诛戮功臣、滥杀无辜,严惩贪官污吏,采用过截肢断足、枭首、锉尸扬灰、剥皮实草和广事株连的办法以“法外用法、刑外加刑”,但未见到有关明令使用凌迟的记载。朱棣兴起“靖难之役”,进行了为期四年的酷烈战争,夺取了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帝位,对于矢忠于建文的大臣和文人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正式下诏采用“磔刑”。这里所说的“磔刑”,就是零剐碎割的凌迟。但是,从朱棣永乐初年开始到正德五年,历经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几个皇帝一百余年,却未见再有下诏采用凌迟之刑来处死犯人的案例。正德宣布对刘瑾用凌迟处死,是百年未见的特例。随又宣布,定于八月二十五日在西四牌楼公开行刑。

怎样具体执行“凌迟三日”的刑罚,包括刑部和锦衣卫、东西两厂属下的刽子手——这些杀人老手们也犯了难。皇法如天,就怕行刑时未能中规中矩,未按严格的凌迟杀人规章办事,或者剐得重了,磔得轻了,犯人死得过早,未挨足刀刃之数,未等到三日毕刑之期,便一命呜呼,这就是未能给皇上雪恨解愤,未完成皇命,无法交差,而且很可能被追究罪责。刽子手们眼看行刑的日子愈来愈近,便请示刑部和厂卫的长官,这些官们也说不出个道道,但却打着官腔,责成几个部门组成一个行刑班子,指定刑部的刽子手头目钱六、西厂刽子手头目汤明做班头,限令他们每天都要向官们汇报执刑的准备工作,如有稽迟,每人板责三十;执行中如有失误,就以疏怠皇命论处。将一切责任,都推给这些刽子手来承担。

这一下可让钱六和汤明们心急如焚。这些惯于“出官差”“办皇差”,以杀人喝血为职业的刽子手们,虽然知道从祖上就传下“磔罪凌迟”的刑法,但从未见过,明知规矩很多,手法的难度也很大,稍有闪失,就是死罪。他们聚集在锦衣卫狱的值房里,十几个人喝闷酒,琢磨怎样执行“凌迟三日”的圣旨。

屋里冷飕飕的,这伙人都拉长着脸,唉声叹气。汤明斟满了一盅酒,送到钱六面前,说:“六爷,这一遭‘出人’不比寻常,是大名鼎鼎的刘大太监,是皇上金口点出的,怎样伺候好他,做好‘凌迟三日’来交皇差,大家肚子里都没底。您老是我们这一行的老行尊,得请您拿捏个主意啊!”

钱六伸手接过酒盅,不喝,皱着眉头说:“我能拿捏个?,斩容易,绞容易,磔也容易,就是找出凌迟三日的规矩不容易,我们是提着猪头满北京城找师傅啦!”

正在这个关口,一个脸皮白净瘦削,二十出头,身上也穿着卫卒公衣的后生,未经通传,突然推门进来,气喘吁吁,急不可待地叫嚷:“有了,有了!”

大伙一看,原来是汤明前几年收下的徒弟,名叫李二,浑名二愣子。这个二愣子头脑机灵,粗识文墨,自小便在京师市面厮混,结交三教九流人物,曾经在锦衣卫当“番子”,善于摸查线索,打听事件,其后犯了事,被革出锦衣卫,便辗转拜托关系,找到汤明门上,补上一个白役的名色,拜师学持刀执刑,以杀人为职业。这几天,他眼见师傅和刑班里各人都在为怎样执行“凌迟三日”而焦急,也大动脑筋。

原来他老早就打听到,有一户姓陈的人家,祖上六七代都在宛平县刑房当书吏,世代相传,直到正德时期,陈姓后人仍担任这一职务。宛平县不是一般的州县,它是首都顺天府两个首县之一,另一个是大兴县。书吏是衙门中掌管案卷、熟悉案例的人。所有处决犯人的“皇差”,包括斩、绞之犯以至被判“凌迟三日”的重犯在内,都是由宛平、大兴二县合署承办的,锦衣卫、刑部的官员和监察御史们,不过处于监刑的地位,在处决斩、绞犯人后,犯人的尸身便由大兴县刑房吏役送到丽泽园掩埋,犯人的头颅则由宛平县刑房的吏役贮放在专门的库房内备查。至于被处“磔刑”,实为“凌迟三日”的案件,宛、大两县的刑房都应该有详细的记载,登录有具体的规程。二愣子早就打听到,这个陈姓书吏世家保存着永乐时期一部叫作《市曹执法录》的手抄册子,其中就有关于执行凌迟刑法的程序和方法。当天一大早,他就直奔宛平县衙门所在的地安门东官房附近锣鼓巷胡同陈家,找到陈姓书吏,以办理“皇差”急需为名,又许以重金,将这本《市曹执法录》取到手。一翻开,果然有《凌迟法则》一节,大喜过望,疾步赶回值房报告。

汤明看到徒弟手上拿着一本纸色发黄的小册子,又见他喜形于色,也引起了注意,问道:“二愣子,有什么新发现呀?”李二便把秘笈宣布出来,得意扬扬地当众扬了一下这本小册子,然后交给汤明。

汤明、钱六以及其他刽子手都是大字不认识几个的人,见这本纸质已经发脆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长短不等的文字,要看又看不懂。还是汤明先说话:“二愣子,你就给爷儿们说说吧!”

李二神气起来,坐在板凳上,翻开小本子,连说带念:“凌迟之刑,国朝自太宗皇帝以来,已有百年未公开使用,渐有失传之势。这本手抄册子是当年宛平县刑房录写备用的秘笈,除刑房吏役外,绝不许外传。它记载着在施刑之前一日,要在杀人法场竖立一根大柱,行刑时将犯人的头脖、腰身和四肢都紧紧捆绑住。行刑时要使用专门的短柄薄刃锋利的法刀,先割下两眉眼帘,盖住犯人双目,让犯人不辨黑白,不知宰割自己的刀刃是从何处下手,再逐处剐割犯人的肢体,随割随扔在地上喂狗。按照惯例,要分三天共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换人一吆喝。第一天应剐三百五十七刀,第二天剐一千五百刀,第三天再剐一千五百刀。初动刀时会流血少许,再动刀时要做到只伤肤体不流血。等剐数已足,就挖割生殖器,再用大斧开膛取脏腑,剁碎骨头,斩下脑袋枭示,画影图形,榜示天下,才告毕刑。毕刑之前,不许先让犯人断气,要保持心脏跳动,血脉流通。如果犯人未挨够刀数,在未毕刑前便毙命,有关官员吏役都要被追查责任和判罪。被判凌迟的犯人,如果是‘皇差’的,便由监刑御史写一道专门本章上奏。是‘官差’的,就由主判的官府验收,申报刑部存案。这就是百年前的老规矩,不知道我们可否仿用?”

虽然在座的人都是在法场操刀杀人的老手,但听了二愣子讲述秘笈的内容后,仍然觉得新鲜和紧张。汤明又问:“还有什么事要注意的吗?”

李二回答说:“据秘笈所言,凌迟之法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先剐头面,次切手足,然后胸腹;另一种是先剐四肢,然后胸腹,再割头面。采取哪一种做法,准由执刑的人斟酌采用。”

见二愣子说得有板有眼,又有百年前抄下的秘笈作为依据,众人都信服了。汤明朝钱六说:“六爷,就照宛平县秘笈的记载办吧!有问下来,我们也不担干系。至于两种剐法用哪一种,就请六爷裁定好了。”

钱六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看还是采用先剐四肢的办法稳妥些,先割四肢不会发生突然断气暴死,可以拖足三天之数,免生意外。须知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是不许多一刀,也不许漏一刀的,我干这一行四十年了,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呢!爷儿们这次办大皇差,还是要提醒精神,千万别出差错呀!”

说完,他又夸奖李二:“二愣子,你有出息,今天是立了一功啦!有了这本秘笈,咱爷儿们便知道怎样办理这道‘皇差’啦!”

八月二十五日的北京,秋高气爽,艳阳洒地。

但今天又是公开榜示,决定在西四刑场当众对刘瑾执行凌迟之刑的日子。北京人的心肠好,历来对于一般被判处死刑的罪犯,大都保留着一些怜惜和宽容的心态。每当刑车过道时,会有人当场送大碗酒,也有送披红,无非让犯人知道死当其罪,服罪归阴,也是祝愿他早日投生轮回,来世弃恶从善。

但是,对于磔杀刘瑾,人们的态度则完全不同。

京师五行八市以及附近城镇村庄,不论是通衢大街的集市商铺,还是拐弯抹角的小胡同;不论官绅商贾,还是儒学生员,甚至贩夫走卒和老农老圃人等,无不欢欣庆贺,纷纷奔走相告:“真是天公开眼了,这个丧尽天良、做尽坏事的刘瑾,今天要被剐了。要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今天是时辰到了!”

特别是历年有亲人被迫害致死的家族,有痛失恩师的弟子,有殉死者的同僚挚友,有经过酷刑苦狱折磨侥幸生还的士庶人等,更是悲喜交集,像在噩梦中骤然惊醒,像在浩劫中获得苏生。闻知喜信,涕泪沾衣。这天一大早,就有不少人家重新穿上孝服,分别高捧着祖宗、师长、同僚、挚友的神主,成群结队奔向西四刑场,要请先灵鉴临,目睹刘瑾伏法受刑。有人椎心哀痛地呼唤,跪地禀告:“父亲大人阴灵不远,元恶巨憝今日服刑,大人沉冤得雪,可以瞑目了!”

又有人难耐激情,边走边向途人诉说:“血仇血报,血债血偿,谁也休想赖债,刘瑾万死也难偿孽债!”

十几个儒生打扮的人员,一色素冠素服,举着横额,从东向西走来,上面写着:“思师回眸应笑慰,人间正气未沉沦。英灵必存豪气在,穷揪逆瑾斗阎罗。”又题“子修先生永垂不朽,门弟子等泣挽”。

原来这个子修先生,就是四年前在狱中身负重伤,寒夜里揖拒祖先阴魂劝阻,坚持上奏弹劾刘瑾,终被迫害惨死的铁骨御史蒋钦。这些年来,蒋钦在北京士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为笃诚刚烈,不惜以身殉志的楷模,虽死犹生。今天他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时的同学、主考时的门生和钦仰者,集合起来,连夜制作好这个匾额,高举巡游通衢,褒扬他的情操,招引忠魂。

更想不到,连社会最底层的丐帮和进行偷摸的神手帮,也卷进了庆贺诛瑾的高潮当中。

丐帮,就是有组织的乞丐。乞丐,被称为“叫花子”,大多数是由城乡破产、失业者、盲人、残废人等组成,他们有的人以贫病遭灾为由,有的以唱太平鼓词、数来宝作为沿门讨赏的由头乞讨为生。当然也有连群结队,恃强讹索的。遇有居民红白大事,或者商铺开张,乔迁住宅,就会有数量不等的乞丐到门前坐候求赏。如果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往往聚众哄闹,甚至砸锅摔门,口出恶言。“不逞无赖儿,百十行与俱。诣市任颐指,攫取蔑敢呼。”北京的乞丐最多,人数愈万,北京人早把这些流乞恶丐看作城市毒瘤,避之唯恐不速。但乞丐们游街串巷,又集中住在鸡毛小店里,不时交流着民间疾苦和社会状况,对各种层次的消息最为灵通,甚至对国家大事也有了解,常常议论宦官们特别是刘瑾的坏事丑事,作为讪笑怒骂的对象,对刘瑾之流的蔑视和仇视,和市民们实有共通之处。

丐帮有着层次分明的组织。“杆”是他们的标志,“杆头”是他们的首领,其中又有分为统率全城的“大杆头”,分管东西南北中五城的“二杆头”,再下还有分管某一坊或铺的“小杆头”。市民习惯称这些杆头叫丐头。在乞丐中凡事要听从杆头逐级指挥,有困难便由杆头出面解决。人们也都知道,这些大小杆头都是有来历有后台的,和北京城执管治安的五城兵马司的官佐有关。他们不但要定期向官佐们贡献财帛,还要接受兵马司的委托,监视自己管辖范围住户,特别是外来面生人员的动向,随时报告。他们多是兵马司的线人,坐地的特务,是连接黑白两道的人员。今天,因是剐杀刘瑾之期,前天晚上,便由大杆头发下通令:当行刑之日,全城乞丐都要保持安静,一律停止乞讨;有住户仍在办理红白事的,也不许骚扰讹索;特别是有受害之家为先人或师友招魂路祭,更不许干扰。乞丐们有去观看刘瑾受刑的,不准嬉笑打闹,还要帮助维持秩序,以表示出丐帮和京师人民喜怒哀乐与共,敌忾同仇。

和丐帮态度相同的是“神手帮”。所谓神手帮,是指在北京从事撬门溜锁,爬墙入室盗窃财物,或者在街衢闹市摸窃行人的扒手,就是小偷小窃的组合。神手帮的大头目叫帮主,其下又有帮头、帮目,分别管辖着不同区域或行业的小偷。偷儿们盗取到财物,三天之内不许动用,碰上被有力人士追查讨索,也是由头目们出面摆平。帮主和帮头们,当然也和衙门的差役有联手,也是介乎黑白两道的人物。神手帮帮主知悉八月二十五日是剐杀刘瑾的日期,便也发出通令,不准偷儿们乘机破门入室,更不准乘人潮涌动时摸窃。违背通令者,立即革出神手帮,永远不许在北京城混事。

有一个出名的惯偷,他当天也冠履整齐地随众进入西四刑场。有熟人认出他,问道:“是来发财吗?”想不到这个梁上君子理直气壮地回答说:“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不知道盗亦有道吗?磔杀刘瑾也是我们的公意,我们能在今天发昧心财吗?告诉你,我们全帮大小神手,今天都一律封手了!”

清早,顺天府尹督同宛平、大兴两县的知县,带着一队衙役来到西四牌楼布置刑场。筑起的执刑台高三丈,宽广各六丈,台上铺着一层猩红的地毡,台中央竖立着一根粗大坚固的绑人柱。刑台周围新垫一层厚厚的黄土。执刑台四周各二十丈,围成一个圆圈,由全副武装的官兵里外两层组成严密的警戒线。张永统率的神机营精锐安排在内层,锦衣卫骁校放在外层。警戒线之外,挤拥着成千上万的城乡人民。

西四牌楼东侧有一座小角楼,历来都是刑部司官、监刑御史和锦衣卫官佐,以及宛平、大兴县官集中议事、发出执刑号令的场所。今天是办理特大“皇差”的日子,事出非常,角楼上下更是冠盖云集。

辰末巳初,警戒部队便已整齐入列。刀枪林立,气象森严,间歇还有嘹亮的喇叭声和敲锣击鼓声,分外威壮凄厉。北京人称呼刑场上的响乐叫作“索魂的唢呐,要命的破锣”。

不一会儿,八个身穿崭新赭色露臂号衣,不戴帽子不裹头巾,只将头发盘结在脑壳上的刽子手,由钱六和汤明领头进入刑场。头四人腰插羊角短柄薄刃快刀,后四人分持虎头大刀利斧,杀气腾腾地站在执刑台下。又一会儿,从东而西推过来一辆由神机营官兵押送的槛车,槛车上安放着一个囚笼,囚笼的四侧都安插着锐利的铁钉和荆棘,笼内倚立着一个头脸臃肿憔悴、衣不蔽体、头发略有斑白,但脸无胡须的犯人。眼尖的人一眼就看清楚了,这辆槛车和囚笼,就是当年用来押解尚宝卿崔璿等人,搞什么“百官观刑”的旧用品,而笼内的犯人就是恶名昭彰的刘瑾。这样的槛车囚笼原来是刘瑾为折磨别人而精心制作的,想不到今日却由自己享用。在押送来西四的半路上,不断有人要围拢过来,向囚笼扔砖石,连声詈骂,都由兵丁喝阻住了。但一大群人还是尾随槛车,边骂边行,直到刑场的警戒线外才停步。

槛车被推到执刑台东侧,押解的官兵打开车门,将刘瑾拉下来,解除了上铐下镣,强压他朝东下跪,恭谢皇恩赐死,然后将犯人转交给刽子手接管。刽班头目钱六和汤明亲自动手,叉住刘瑾的颈脖,反扳双手,像拖一头等待宰杀的畜生一样,将他拽上行刑台。随即熟练地用细麻编成的法绳将其牢实地捆绑在行刑柱上,双脚底下垫上一块大方砖。刘瑾喘着粗气,挣扎着睁开双眼。他的嘴角颤动,发出咕噜的声音,显然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原来在死囚牢中,他知道已被判凌迟重刑后,便放肆大骂,除了丑诋张永、杨一清和李东阳等人以外,还臭骂当今的“尿泡皇帝”,说出正德不为外人所知的许多阴事丑事。狱官怕传扬出去,便用一枚麻核桃塞住他的嘴巴,让他说不出话来。今天正当行刑之期,更是不容疏虞,就挑选一枚特大的麻核桃塞住他的嘴。刘瑾无法说话,只好低下头颅。

午时三刻,响起三声号炮。东角楼上走过来一个监刑御史,先验明正身,然后站在执刑台前宣读立即对刘瑾执行凌迟三日的御敕。宣读刚毕,又是三声号炮。

钱六手持短刀,走到刘瑾面前,对他说:“刘太监,今天是由我们来伺候你了!”

刘瑾侧过脸去。钱六左手揪住刘瑾的头发,右手用快刀将他双眼连同眼帘削下,刀法纯熟,削肉而留皮,只有轻微流血,而且分寸大小。刘瑾脸孔猛地抽搐,哼了一声。

钱六继续操刀,李二捧着一个铜盘站在旁边,专管吆喝刀数和接受切割下来的皮肉。

头三刀,钱六按照刑曹惯例,割一刀,自己拖长音调,半吆喝半吟唱一句,刽行叫作定场词。他从刘瑾的左边肩膀开始下刀,先割下一薄片皮肉,用刀尖猛向上抛掷,腾空飞上五六尺才落下,口中念念有词:“第一刀,祭天。伤天害理犯刑章,贼老公当权悖阴阳,天公也不饶哩!”

接着割下第二刀,却从刀尖上将皮肉猛掷在红毡上,念道:“第二刀,祀地。贼老公作奸犯科罪恶大,打入十八层地狱理应当啰!”

割第三刀时,更将割下的皮肉扔掷在台下的黄土堆中,念道:“第三刀,喂狗。贼老公挨千刀,受万剐,奸骨臭肉,狼心豺肺,只好供狗儿食啦!”

钱六自编自骂,却赢得围观的男女士庶人等大声喝彩,每切一刀,念一句,便引起“好哇!好哇!”的轰然回响。

钱六也不理这些彩声,一刀接一刀割下去。到第十刀时,李二报告刀数:“十刀已毕!”钱六收了刀,汤明上来接着剐割,等割足十刀,又是吆喝叫歇,另一刽子手上来接手。第一天切割得细,等到申末酉初,才足三百五十七刀之数。二愣子计算清楚,便喝报说:“第一天,施刑刀数已足!”

监视在旁的监刑御史宣布:“即将逆犯刘瑾收押牢房,明日巳时继续执刑!”刽班将已经气息奄奄的刘瑾交回给神机营和锦衣卫的官兵,将他还押。

为保证今后两天能继续执刑,狱官们将刘瑾在牢中释缚,并且喂给他两碗麦粥。

第二天和第三天,来观刑的群众更多了。首善之区的北京居民,历来都比较心慈面软,现在却乐于观看刘瑾受刑的血淋淋场面,老少爷儿们连连说道:“解恨!解恨!”

第二天,为在一天之内割足一千五百刀之数,刽子手们下刀和报数都很快,刀口之处,几乎看不到有血液流出来。刘瑾似乎也麻木了,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到割足一千五百刀时,他的两肩两臂和双腿都已经皮肉净尽,只剩下骨骼,这样的骨架子不但无法站立,也难以拖拽,只好放在大箩筐里抬回监牢。

第三天一早,又用大箩筐给刘瑾抬到刑场受刑,这个时候的刘瑾,只是在鼻口上还有一丝气息了。

第三天,达到最高潮的时刻。刘瑾被抬到执刑台,刽子手还是把这个活骷髅捆绑在执刑柱上,继续剐割胸背和脸膛,还是一五一十地报数。等到报足三千三百五十刀时,刑场四周的官兵士庶都紧张起来,要观看这个头号恶棍的最后一幕。只见一个刽子手抡起小刀,朝他两腿胯下猛插进去,一旋一挖,就将他残缺不全的撒尿家伙掏出来。然后,一个精壮刽子手持着虎头大斧,正面朝他胸膛一劈,一股黑血连同内脏便喷射出来,刘瑾算是一命归阴了。刽子手们随即在台上枭首锉尸。监刑御史上前验尸毕,宣布对刘瑾凌迟三日的刑法执行完毕。

岂知,剐杀刘瑾的刑法虽然结束,官兵刚要撤走,但围观的人群却不肯散去,仍然围拢在刑台四周继续詈骂和议论,还有不少人抢到台前,有掏出银两文钱,要刽子手卖给一片刘瑾的皮肉的,也有在台前遍寻有无残骨碎肉的。善良的人们最能分辨善恶,虽然在虐政高压下默默忍受椎心的伤痛和刻骨的仇恨,但一到时机成熟,这些伤痛和仇恨便会汇聚成一股无法遏止的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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