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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弘治驾崩权力重组 正德即位悬念迭出(1/1)

事故来得十分突然。

弘治皇帝朱祐樘的身体,平素看来并不太坏,在死前数月,还多次召见内阁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以及兵部尚书刘大夏、户部尚书韩文、吏部尚书马文升等人,处理军政边务及考察选用官员等问题,直到弘治十八年四月上旬,才因病停止视朝。当时弘治正当盛年,宫廷内外,都以为偶然患病,并不太在意。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五,正是端阳佳节,官员们都休息在家。当天晌午时分,忽见一员内侍率领数随从,飞马来到刘健的官邸前紧急求见,刘出见,忙问何事,内侍神色慌张地说:“禀告阁老,万岁爷今早突然病势沉重,服药无效,已昏厥两次,现在稍微神志清醒,紧急召请阁老及李、谢两位立即入乾清宫受遗命!”

刘健因事出意外,来不及穿戴朝服,急命备轿。为了节省时间,他未按照常规,由承天门经午门入殿,而是从宫廷北边的玄武门进入,经顺贞门直奔乾清宫。来到宫前,见李东阳、谢迁二人早已抵达,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和近侍戴仪、李璋等正在等候。王岳仓皇宣谕:“请三位相公即入宫见驾。”

刘、李、谢三人疾步进入寝宫,未及叩拜,先看视仰卧在龙床上的弘治皇帝,只见朱祐樘头缠杏黄色软缎折角头,身穿白色绛纱睡袍,时当初夏,但在齐肩以下还盖着厚被。张皇后愁容满面地坐在榻前,半碗残药仍放在几案之上。虽然只有半个月未见,但弘治的颜容却有了很大的变化,人突然消瘦了许多,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头颅青筋暴突,面颊憔悴焦黄,唇口干裂,鼻端透出急促的呼吸声,正在闭目歇息,也不知是否已经入睡。三人一看就明白了,皇帝的病情严重,显然是受急发毒症的摧残,生命垂危。

三人正要跪拜,张皇后却对他们低声嘱道:“三位老先生免礼吧!皇上急着要召见你们呢!”

她转过身来,伏在弘治耳边,轻轻地说:“皇上,皇上,刘健几位到了。”

重复低唤了几次,弘治才半张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来了吗?来了吗?来了就好,赶得上就好!”

三人俯伏在地,齐声说:“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奉召来见,恭祝圣主安宁!”

弘治未答。张皇后用手势招呼他们起立,并同样用手势命内侍搬来坐垫,赐座。

弘治想挣扎着坐起来,内侍赶忙送上细狐毛大氅袍,想给他披上。但他刚扶榻欲起,便喘着粗气,无力撑持,只好又躺下来。张皇后赶快搀扶他侧卧,面朝外边,将被子在胸脯之下盖好,以便与刘健等说话,然后又低声说:“皇上,该服药了。”

“不要,要人参汤。”弘治回答。

内侍送上人参汤,扶着弘治喝了两口,但他吞咽困难,大部分汤汁都从口角流淌出来,张皇后忙用丝巾接抹,仍安排他躺下。

弘治微微睁开眼睛,凝神望向榻前的三位重臣,声音稍有提高:“朕有话要和你们说哩!”

刘健等三人赶快又跪下,由刘健代奏:“臣等恭听圣训!”

君臣之间目光相接,好一阵沉默,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张皇后挥手让内侍们退出。

弘治还是艰难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张皇后扶着他倚靠在龙床上首处,在他的背后安置好厚靠垫,半身仍盖着厚被。他又歇息了一会儿,喘着粗气说道:“朕自登基,便与三位卿家相处。多年以来,可说君臣相知。朕总是惦记着三卿襄辅之功……”

弘治焦黄的脸颊逐渐透出一片燥红。他神志恍惚,仍勉力支撑,两眸闪现着一种临近衰竭却又亢奋的神色。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俱已悲痛垂泪,张皇后更是泣不成声。

弘治继续动情地说:“朕今年三十六岁,十八岁时继承宪宗纯皇帝基业,今又十八年,本期与诸卿共相扶持,以臻郅治。但是,上月突发恶疾,脏腑绞痛。寝食俱废,服太医药,了无疗效,反而日见加重,看来沉疴难起,寿限已到,是要与先生们诀别了……”

刘健强忍着椎心的哀痛,安慰说:“皇上龙体素健,一时患病,是必能康复的,臣等切盼珍摄。”

弘治口角挂上一丝苦笑,摇头说:“朕自知之。人命寿夭是不能勉强的……”又断断续续地说:“朕本平庸,但不敢过恶为非,只是多思少断,缺乏作为。明知内外诸司弊端日积,本欲听纳先生等之言,痛加厘革,以复祖宗之故,但总认为除弊不能过骤,故此一再因循……优柔误朕,朕误国家……先生等以及百官们,前此曾多上谏章,指出朕在位以来,对外戚太厚,赐予太广,宦官权势太盛,文武冗官太多,朕深知所言都很在理,但朕宽于纳言,而怯于改过,未敢轻有裁革罚谪。身居宝位,未履帝职。朕不自律,谁能律朕?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后悔已经不及。朕死后,先生等当以此起草遗诏,并为嗣皇帝警诫。”

弘治这一番言辞条理清晰,切中实情,显然是在病中反复思考过,实乃肺腑之言。三位内阁大学士感动恸哭,伏地叩首。因为说到对外戚太厚,显然是指历来受群臣指斥的张皇后兄长张延龄等诸多不法之事,张皇后为此也下跪在地,涕泪交流。

弘治似乎看不到皇后和三位重臣的反应,他继续倚枕喃喃自语,声音虽然细微,却充满感情,思路清晰,这是他在离开人世前的最后回顾:“朕并非昏聩暴戾之主,但亦非振作有为之君……朕守祖宗法度未敢荒怠,但未能弘扬祖德,严肃朝纲,实是有负祖宗的重托……”

弘治闭目歇息,寝殿的气氛更加凝重,但是谁也想不到该如何答话,似乎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了。这时只有病人的粗重喘息声,皇后和三臣的低低哽咽声。

过了好一阵,弘治睁开眼睛,似乎又来了精神。话题一转,着重交代后事:“朕身后,陵墓建筑不准过费,随葬器物,必宜简朴,玄宫内只停放朕及将来皇后的两副灵柩,朕无妃嫔,玄宫可以节省安静,总在与民休息。皇太子厚照年已十五,未选婚,不必拘泥三年大丧不婚的老规矩,可命礼部筹备,于今年办理大婚。”

将这两件事交代完毕,弘治似乎还有气力,还有重要的话要说。他示意让伏跪在地的人都起来,并招拢他们都走近前来。张皇后仍坐在榻边,一手扶持着皇帝的病躯,另一手还在抹泪。刘、李、谢三人躬身恭立,只听到弘治郑重地叮嘱:“皇太子年轻,又好嬉游逸乐,近来有关他渐涉荒荡的传闻,朕也知道,这是朕最放心不下的大事,请先生们认真辅导他,要帮助他读书明白道理,勉为令主。”

弘治边说边下泪,紧执着刘健的手,并亲切地依次望向李东阳、谢迁,语带恳托地说:“三位卿家都是顾命大臣,辅导嗣君不易……希望能铭记朕诀别之言……”

话未说完,弘治已将近气竭力尽,他睁眼强望,口角歪斜颠动,吐音间断不清,但仍似意犹未尽,情难割舍,恍似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丝火焰,现在也临近熄灭了。张皇后慌忙命传太医。刘健等饮泣叩拜辞出,由太监王岳送到东角门外。

垂危的弘治仍忽有所悟,挣扎着对张皇后叮嘱:“皇后和皇太子还是要亲切和睦才好。”

张皇后满脸羞愧,哀泣着低声回答:“皇上放心,皇上放心吧!”

三位大臣在宫门口惘然默立,脑子里都在翻腾着许多问题。大变骤起,应该如何应对,都感觉肩上的担子千钧沉重。好一会儿,只见刘健向李东阳、谢迁叮嘱:“两位回府稍事休息,即赶来敝处商议。”

李东阳和谢迁赶到刘府,已近掌灯时分。两人无须通谒,亦不烦仆从带引,下轿后径直走进刘健的书房。

就座后,刘健首先说话:“方才觐见,看到圣体病况严重,旦夕必生大故,如何筹备奉安大典和拥戴皇太子继位,如何保持政局的持续平稳运行,如何将国丧及今后政局新猷布告各方,如何安抚天下军民之心,内阁都应该及早谋算,不知西涯先生和于乔先生有何考虑?”

西涯是李东阳的别号,于乔是谢迁的别号。他们三人按照习俗,都是以别号相称。刘健字希贤,又号晦庵,故此李、谢通常都尊称他为晦公。

谢迁发言道:“晦公所言极是。目前时局外似升平,中实溃败。近两年来,应天、浙江、山东、河南、湖广俱闹灾荒;全国户口、军伍、赋税都有耗损,内帑亏空;云南、琼州相继发生变乱,荆州、襄阳流民集聚,剿抚两难;蒙古小王子部入寇大同、进迫河套,火筛诸部则进犯固原。皇上虽屡颁整顿官常、裕财防边之诏,慨然要搜剔弊端,但内府诸库及仓场,俱由宦官掌管,户、兵两部无权检核;京边各军空名支饷,冒功讳败已成风气,皇上健在,犹可维持,一旦不测,实难了局……

“更要考虑的是,皇太子年幼,虽称聪颖,但京畿内外,已有不少关于他的失检传闻,立即掌权登位,内阁如何着手辅导,亦非容易之事。”

谢迁还要说下去,刘健以目示意止之。当前事态紧迫,要务不在分析形势,而在于如何针对变局,提出策应的方案。

李东阳语调缓慢,边想边说:“于乔先生所说的都是事实。军政陋习弊政,是多年积累而成的。我等三人在阁十年努力,仰赖皇上支持,才勉强推缓恶化。乱茧抽丝,但难用大刀阔斧砍割。当此面临大丧,嗣君就位,首先似宜紧密控制好新旧交替之机,警惕宦官奸佞乘丧挟持新君,防范发生混乱。皇太子逞情任性,是共所知闻的。我等三人既受顾命之重,绝不能辜负皇上临危托孤之情,必须从现时开始,熟筹导引他沿循正轨,勉为守正之君……”

刘健和谢迁都频频点头。刘健打断东阳的话,急问:“西涯先生,你看如何着手为好?”

东阳似胸有成竹,答道:“皇上命我等三人起草《遗诏》,似可借此代言之机,托赖皇上为君为父的威灵,对嗣位皇帝有所训勉和约束。皇太子明智,谅不致违忤君父遗命……即使偶有背离,臣民等亦可据《遗诏》劝导阻谏。”

谢迁插话:“西涯先生高见。此诏要颁布天下以及藩属外国,为亿万臣民所共知,应该为嗣位皇帝恪守。君父之言,是不能视为儿戏的。但这样的大文章,一应减少套话;二应避免冗长,尽量简明,使贩夫走卒均能通晓;三应对嗣位皇帝的期许具体得当。这样的大文告,非西涯先生的大手笔,实难达意。”

东阳谦让,刘健一锤定音,说:“于乔先生的意见甚是,西涯先生就不必推辞了。现在看来,皇上一半天就会出事。按照惯例,御驾弃世当天,与发讣的同时,便应颁布《遗诏》,所以,这桩事还得从速。一旬之后,嗣位皇帝卜吉登位,又应颁布《登极诏》,这是与《遗诏》相呼应的另一重要文告。前者是大行皇帝的临终嘱咐,后者是嗣位新君的表态,都具有稳定局势、安定民心、指明动向的作用。两诏都宜由西涯起草。而且事机紧急,刻不容缓,可否请西涯先生就在敝舍厢房,先将《遗诏》稿拟出,我和于乔先生再一起参详斟酌,如何?”

东阳应允。刘健即命仆人准备笔砚,领他到厢房。在等待李东阳起草诏旨的同时,刘、谢二人仍待在书房,一时无语。刘健年老,经过此番紧张,顿觉疲惫,便倚几闭目静坐,但脑际仍在翻腾旧事,瞻望前景,忧危恐惧,头绪万千。

谢迁无聊,在书橱中抽出弘治版的《皇明诏令》一书,翻到最前几页,乃是十八年前朱祐樘即皇帝位时颁布的《登极诏》,内言:“忍闻凭几之言,猥以神器之属,哀疚方殷,罔知攸措……顾兹付畀之重,深惧仔肩之难。勉图弘济,一惟恢张治道,惠绥黎元。”想不到当年以皇太子身份登上宝座的弘治皇帝,而今又得立遗诏传位了。十八年转瞬已如逝水,时局几度折腾翻新。可是当年《登极诏》所表达的愿望和言诺,大多数却未有实现。人将盖棺,一朝政治将告结束,未知后人作何定论?世局如棋,最尊最贵的皇帝,其实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角色、一枚棋子而已。谢迁在刘健的书房内踱步徘徊,诵念旧诏,不觉感慨多端。

不多久,李东阳手持一页刚起草的《遗诏》稿入室,向刘、谢两位招呼说:“晦公、于乔先生,我初拟了一稿,请两位过目。”

刘健说:“就请西涯先生读一下,我们细听,好吗?”

李东阳展篇恭立,朗声念道:“朕以眇躬,仰承丕绪,嗣登大宝,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惟以上负付托是惧。今遘疾弥留,殆弗可起。生死常理,虽圣智不能违。顾继统得人,亦复何憾。

“皇太子厚照,聪明仁孝,至性天成,宜即帝位,其务守祖宗成法,孝奉两宫,进学修德,任贤使能,节用爱人,毋骄毋怠。中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辅佐,以共保祖宗万万年之业。”

东阳读罢,刘、谢都在认真思考。

还是谢迁先说话:“西涯先生捷才快手,所起草《遗诏》简短明了,甚为得体。上段是一般遗诏必有的内容,不必多论。下段是为切对皇太子现状及臣民期许的,可否再具体一些?因为《遗诏》是先帝的留训,嗣皇帝理应恭谨恪行。拙意可在原稿‘毋骄毋怠’之下再加数句,强调嗣位皇帝必须严守祖宗成规,执行先帝遗训,应该正身清心,戒除好尚,崇俭朴、节财用、慎兴作、勤政务、公赏罚、远宦竖、近正人,等等。以父谕子,似可尽言,更何况当今皇太子又是……”

东阳执笔记录,刘健闭目沉思,谢迁似乎言犹未尽。

好一阵沉默,才听到刘健深思熟虑地说:“这份草稿其实也点到要害了。根据皇太子的现状,稿中‘进学修德,任贤使能,节用爱人,毋骄毋怠’十六个字,本来已经将意图概括清楚了。君父训谕,也贵在含蓄。两份诏书的内容可以各有偏重。《遗诏》出自临将崩逝的君父,不能不维护嗣皇帝的威望尊严,似宜将劝诫之言纳入期许之中;《登极诏》出自初承大业的嗣皇帝,是他登位后第一份颁布治道方针的宣言书,似可将应行应否各事,尽可能具体地一一转化为诺言信条。嗣皇帝如果有悖离登极诏书的内容,我们便可以据诏书以劝谏规范,他也不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于乔先生所言各点,全部可以纳入,甚至还可以再扩而充之,诸如限制太监干预军政,裁减内侍数量,废止传奉官,禁止皇亲勋贵之家恃仗权势讨盐引等以牟取暴利,禁止接受投献以侵夺土地人口,吞没赋役等。对宫廷的过量消费也要削减,等等。凡近年臣下屡有奏请,皇上也有意兴废的要政都可列入,条列不遗其详,规范必求具体,才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我们三人受皇上顾命之重,内阁又有起草两诏之责,是应该在颁行两份诏书中切实下功夫的。如果两诏行文得体而又通晓明畅,天下臣民亦会寄厚望于新君,并据此衡量新政。我看,《遗诏》就以西涯先生的初稿,参照于乔先生的补充意见斟酌定稿,及时颁行。新君的《登极诏》也请西涯先生执笔。还有几天的时间,是要经过奏请裁定的。”

李、谢唯诺,正要告辞退出,还未走出书房门口,只听刘健又请他们回来,说:“呵!还有新君的年号,也只能由我们拟好再奏准颁行,还请两位考虑。”

谢迁转身,还站在房门内侧便应声道:“我看就取年号为正德吧!身御皇位,理应自正其德,然后才能正人之德……”

刘健和李东阳交换了一下目光,对谢迁的意见都有所领悟,还是李东阳开口对谢迁说:“不必再解说了,晦公和我都是同意的。到时候,就以这两个字作为内阁拟定的年号,奏请上裁便了。”

五月初七日中午,宫内的更鼓亭和京城的钟鼓楼,都敲响了沉重的丧钟,承天门楼上竖起了成列的白幡,宣告弘治皇帝去世。按照规定,京城各寺观,从知闻丧耗之时开始,也要各鸣钟三万杵,宫钟、京钟、寺钟,不分昼夜,沉重地交鸣着国丧的噩音,烘托出弥漫天地的哀思。

当天,皇太子朱厚照循例改易冠服,穿白色孝服,素冠、麻衣、麻绖匍匐于宫中设立的灵位前哭奠。次日又率领百官在奉天殿前恭听《遗诏》。《遗诏》由内阁首席大学士刘健肃立泣读。读毕,恭捧呈递给即将继承帝位的朱厚照,由他供奉在先帝几筵之前。

五月十八日,厚照遵礼即皇帝位,又由他本人颁布经内阁草拟的《登极诏》,交由鸿胪寺卿诵读,其中着重说道:“……顾国家创造之艰,眇躬负荷之重,惟正道是遵,惟古训成宪是守,率皇考未终之志扩而行之。……其以明年为正德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于戏!天位至重,民事至艰,尚赖中外臣僚,协心匡辅,以裨朕之不逮,用克绍先业,共保亿万年无疆之体……”

对刘、李、谢等人苦心厘定的几十条“合行事宜”,对所有应行应否应引以为戒的具体事务,新皇帝一条未动,一字未改,庄严宣读,真有从善如流的样子,不少朝臣由此感到鼓舞,“皇上登极诏条,中外欢忭”。刘、李、谢也自认为,由此便拨正了新政的走势,为新君设置了应遵循的规范。诏书皇皇,皇言曰制,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难道还会有太大的反复吗?

老于宦海的政治家有时也会显得幼稚可笑,后来事态的发展表明,刘健、李东阳、谢迁一厢情愿的设想是要落空的。

弘治皇帝的去世,使继位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感到迷惘和意外,未料到父皇突罹恶疾,不到一个月便撒手人寰。他在天性使然的亲谊之痛之外,更是前所未有地兴奋,未料皇位这么快就可以到手,由皇储地位骤然君临天下,使他飘飘欲仙,恍然若梦。

但是,大丧期间烦琐的礼仪,却令新登位的少年天子感到极大的烦恼。

按照礼部进呈的规制,对先皇帝的丧礼,一切殓奠馔饮和奠拜祭祀都有具体的规定。热丧期间,嗣位皇帝除了每天清早和傍晚都必须在宫内哭奠,不许嬉游,不许饮酒食肉外,还要穿着规定的服制“斩衰”。斩衰是一种丧服,上衣下裳都要用最粗的麻布做成,而且衣裳侧边不许缝纫,有意使断裂处外露,以表示拒用任何装饰,叫作斩;在上衣外衿当心之处,还要用长六寸广四寸的麻布连缀,叫作衰。一般惯例,皇帝的“斩衰三年”,可以缩减为二十七个月,又以日代月,实际上只要穿这样的丧服二十七日便算尽了礼。遇有临朝视事或召见大臣时,可以改穿素服,戴乌纱翼善冠,用黑角带;但退朝或事毕,仍应恢复衰服,以志哀思。明朝自建国以来,从继承祖父朱元璋皇位的建文帝直到弘治的历届皇帝,都是按此规例斩衰,未有公然违背的。正德的父亲弘治在成化皇帝去世,斩衰期满后,礼部请恢复常制,弘治还说于心不忍,坚持延长斩衰到百日,视朝时从不鸣钟敲鼓,退朝回宫也绝音乐,断饮酒,不亲妃嫔。他死后被谥为孝宗,亦与这种孝行有关。

但朱厚照从内心深处就厌恶这套久成定制的礼仪,认为是俗套,是做给臣民看的,更讨厌它打乱了自己恣情放纵的生活方式,焉能让死人管束活人,因死皇帝而干扰活皇帝?

弘治去世刚过头七,厚照循例穿着衰服,早上在梓宫前奠祭毕,便乘辇回到他暂住的钟粹宫——这是历来皇太子的居停之处。但是当时的钟粹宫久已成为刀枪剑戟林立演武之场,轻歌软舞玩乐之所,与宠幸的宦官们厮混寻欢之地。此地一直被视为“禁地”,是绝不许其他人擅入的。弘治对儿子有所宣谕,奉命传谕的太监也只能到钟粹宫门前而止,再恭请厚照的随侍太监刘瑾等人转达进去。这一天,他下辇刚入宫门,见到钟粹宫内也是白幡白帐,觉得十分丧气,边走边卸去麻衣麻裳一应衰服打扮,扔在庭院地上。

早已候在宫门的太监高凤、罗祥二人慌忙将他迎入寝宫。进入寝宫,厚照一蹬腿,将两只缠绕着白布带的麻鞋甩入墙角,悻悻然咆哮道:“敬拜祖宗贵在内心,岂在乎穿戴这样似衣似裳,又不衣不裳的丧气服?朕每当服用,便觉得头晕目眩,心烦意乱,像戴着枷锁似的,竟似囚犯一样。朕难道是先帝在押的死囚,每日早晚要到灵前认罪吗?”

高凤随声附和,但又低声劝道:“这是礼制所规,还请爷爷再将就几天,晨昏祭奠时,在皇太后等面前就暂穿这套麻衣,回到钟粹宫,便可以恢复原样了,爱怎样穿,怎样玩,还不是一凭爷爷的意思吗?”

高凤、罗祥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另一套服装,是匆忙量身制作的皇帝常服。这种常服,是乌纱镶玉石折角向上的帽巾,黄缎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织有金色盘龙、金色配带,软皮便靴等等——好一派帝王气象。按照规定,丧期过后才可穿嗣位皇帝的正常装束,但高凤、罗祥等早就知道朱厚照已急不可耐,尚未行登极礼,就请他在钟粹宫内提前穿上了。

厚照转怒为喜,一边在高凤、罗祥侍候下逐件穿戴,一边吹着口哨,低声呼唤:“豹儿、豹儿……来,来呀!”

只见从屏风后面蹿出一只巨大的黑狗,高三尺有余,身长八尺开外,头大如斗,两只耳朵高竖,张嘴似一个大血盆,双目闪出绿色凶光,全身漆黑卷毛,但在颈脖之下从胸肚到四足却都是一色金黄。听到主子叫唤,它发出一阵呜呜的亲昵叫声,摆头摇尾地走到厚照身边,用两条后腿支撑,前两腿竟伸架到厚照两肩,血红的舌头对准厚照的脸颊一阵狂舔。厚照低语哼哼,巨犬轻吠呜呜,互相表达着爱宠之意,一时难舍难分。高凤和罗祥一面抚摸狗体,为它按摩筋骨,一面迎合说:“豹儿这几天少见万岁爷,在惦记着哩!”

原来这一条黑狗,乃是刘瑾专门嘱托番僧从远地带来的名犬,出自青藏高原,当地叫作獒犬,这种狗凶猛善斗,能敌虎豹,一犬可敌群狼,牧民们用以保护牛羊、看家护宅。它善解人意,最听从主人命令,胜似一个随身侍卫。这头藏獒在当地是百里挑一的良种,辗转带来北京,刘瑾又嘱咐在京熟悉驯狗之道的番僧严加训练,使它对主人忠心温驯,必要时又勇于听从命令凶狠扑杀,特别贡奉给朱厚照。厚照一直视之为最大的宠物,取名黑豹,昵称豹儿,收养在钟粹宫内,每日饲以一活羊二活兔。每见它在宫内庭院追杀羊兔,咬噬吞食活物,羯腥血污遍地,咆哮撕咬声和哀鸣惨叫声相杂,厚照总引为最乐。

厚照抚弄着黑豹:“这几天还给豹儿喂用活羊活兔吗?”罗祥答道:“大行皇帝治丧期间,连皇太后老娘娘和万岁爷都吃素,还敢让豹儿开荤腥杀活物吗?”

想不到这句话竟又激起了厚照的恼怒,厉声喝道:“难道畜生也要和人一样守什么礼制吗?畜道也同于人道吗?真是岂有此理!怪不得豹儿皮毛褪色、形神衰减,即传谕光禄寺,每日仍进鲜活羊兔,是专为豹儿用的!”

高凤和罗祥连声答应:“是!”

稍过一会儿,厚照穿戴整齐,安坐喝茶,高凤和罗祥又奏告说:“刘瑾公公嘱咐转奏:爷爷前谕令番经厂转嘱住禅北京的番僧,教导十几个内侍学习番经舞蹈,诵念梵呗歌咒。前日为首的番僧来说,已经训练完毕,本来要带领前来表演,请爷爷察阅,只因大丧不敢渎扰,但他们住禅已毕,日间要回西域,无法等待,不知是就此作罢,抑或准令他们前来表演?”

厚照略为思索,道:“番僧在佛前做法事,吹大法螺,击大锣,戴傀儡面具,舞蹈诵念,本与中土僧众行香念经唱忏,披袈裟缁衣,持佛珠,敲钟鼓相同,正是为先帝祈福,梵汉本来一理,焉有渎扰之说?可即谕令番经厂,准番僧人等,自今日起一连三日午未二时,来钟粹宫悬幡挂榜,携带一切道具盔甲器械,准时表演。”

一线宫墙,实难隔断内外讯息,热孝在身,正在斩衰期间的待嗣位皇帝,竟然改服盘龙黄袍,又杀生饲狗,还召集番僧奏梵乐、供番佛,锣螺喧天,一时惊动京城,引得宫眷朝臣们咋舌错愕。位于会极门里的内阁值房,每日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从钟粹宫传出来的歌舞声、叱喝声、击锣吹螺声,甚至恶犬吠叫声和羊羔被扑杀时的惨叫声。朱厚照有时玩兴正酣,临到该祭祀时,竟然“罢朝夕奠”,或经屡屡催促才来应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每天穿戴白麻布,裹纱帽,垂带、素服入阁视事,但耳闻目睹的是钟粹宫内的嘈杂哄闹和乌烟瘴气,他们心底感到无比的痛楚和惶恐。这三位受命托孤的顾命大臣蓦然醒悟,原来的筹算看来都落空了,企图用两纸诏书来规范这位嗣位皇帝的言行活动,希望辅导这位跅弛不羁的皇上以恪守起码的君箴帝范,无异于痴人说梦!宫廷笾豆罗列,钟声丧音和鸣,奠礼香火缭绕,只是意味着一个相对稳定,尚能勉强维持的政局的结束。今后沧海横流,世变何极,是他们三人无法预见,也无力控制的。

其实,对于弘(治)正(德)交替之际,将可能发生什么变动,又如何驾驭这些变动,使政局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心态最为敏感而且预先谋划最为周详的,既不是弘治和正德两位皇帝,也不是赓续在内阁辅政的阁揆们,而是久已集聚在皇太子朱厚照身边的宦官“八虎”。

从弘治皇帝突患重病开始,身为“八虎”之首的刘瑾即已警觉地嗅出时局大变动的气息。他有意接近轮值在乾清宫侍疾的太监戴义和李璋,以及太医院视疾处方医士张瑜、刘文泰等人,托词皇太子关切父皇病况,嘱令问疾,向他们详细询问弘治的病情变化。当他了解到弘治病体已入沉疴,难期痊愈的确讯后,不觉喜不自胜。

刘瑾,北直隶兴平人,本姓谈,在弘治初年,因走刘姓太监的门路入宫,改姓为刘。此人素不安分,在宫内曾犯法当死,被赦免后,通过巴结司礼监太监王岳,得入皇太子朱厚照宫内服役。他表面上对王岳毕恭毕敬,其实盘算着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他与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等七人结成团伙,因为都曾在东宫服役受赏识,所以都得到重用。刘瑾狡猾凶狠,有口才,有机智,善于观察政治风向,又熟谙文墨,知悉典章,他非常羡慕正统皇帝时的得宠宦官,即擅权乱政,引导正统皇帝亲征漠北而被陷为俘虏的王振,认为王振以一刑余之人,居然能威慑朝官,定夺大计,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有志当王振第二。他深知太监要能掌大权得富贵,必须先取得主子的宠信,从而必须根据不同对象的特点,采取不同手段,投其所好,奉承巴结,转而利用和驾驭之。他从朱厚照年纪尚幼,就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他摸透了朱厚照的品格、嗜好和心理,知道这位太子爷不但爱好多端,而且狂妄任性,敢作敢为,还有臆想性的怪癖。他首先针对厚照喜好嬉玩游猎,崇拜军功,不时进奉鹰犬,推荐番汉歌舞,陪同他练习棍棒刀枪,侈谈边塞战守,引导他出宫微行,企图借此博取欢心和宠信,最终攫取朝政大权。

对弘治帝的英年早逝,正德帝的提前嗣位,最感振奋的,莫过于刘瑾了。他隐约看到一条通向权势顶端的金光大道正展现在自己面前,有十足的信心操控正德这样一个任性而浅薄的皇帝于股掌之上。但是,他也看到,不论在宫廷中的宦官系统内部,抑或在弘治朝在职当权的文武大臣中,甚至像御史、给事中等所谓主持风宪的“言官”之中,对于他企图做王振第二的梦想之路,还是存在着不容忽视的绊脚石,只有着力分化,着重打击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有可能为夺取最高军政权力荡平道路。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即弘治皇帝临终前一日,一方面是皇帝在乾清宫悲怆托孤;另一方面,是“八虎”在钟粹宫侧殿聚会密议,商量他们的应变对策。

原来“八虎”与朱厚照厮混日久,早就可以自由出入这个专为皇太子设置的禁宫,甚至当皇太子应召朝觐外出,他们仍可以留在宫内耍乐,随便留宿。这一天,刘瑾从乾清宫轮值太监处打听到弘治的病况更加沉重,性命已经朝不保夕,便兴冲冲地赶回钟粹宫,召集其他七人到侧殿来议。

八人围成一圈,就坐在侧殿地砖之上。刘瑾由于过度兴奋,两边脸颊透出红晕,嘴角上的皱纹连成几道深沟,两眼闪现出莫名的奇异光彩。他压低声音向七人说道:“皇上昨天连续晕厥失禁,不省人事,经太医抢救,才勉强缓过气来,折腾了一个通宵,张娘娘一直守着侍候。刚才又紧急诏命内阁几位阁老和皇太子入寝宫,听说是受遗命。……看来,能过得了今天,也势难熬过明天了。”

七人对这一讯息并不过分惊诧,因为他们对弘治每天的病情变化,都能够及时知晓,并且早已料定难望康复,只是对于即日便会“驾崩”,多少有点意外。曾经读过几年儒书,成年后才自阉入宫的魏彬接着说:“死生常理,大势已定。我们的爷早已正位东宫,而且今上又再无他子,太子接承帝位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必操心。”

向有“智多星”之称的马永成却从另一角度考虑。马永成自小跟随卖野药的父亲闯荡江湖,饶有社会经验,父死后自阉入宫,又专好打听宫闱逸事,了解成败兴衰,在“八虎”中以有智略,能运筹,备受刘瑾重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具有仅次于刘瑾的地位。他慢条斯理地说:“太子爷必然继承皇统,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稽诸往史,我朝凡新旧君主交替之际,往往发生大动荡大变乱,建文和永乐的往事已远,不必多赘;近期英宗睿皇帝北狩后又复辟;景泰爷已被废而帝号又得恢复;皇祖宪宗纯皇帝在储位时被废而又复立,都说明每当权位承接之际,也必然是多事多变的时刻,对这方面的情况不能不倍加警惕……

“还要注意的是,我辈均是内侍之人,虽亲近天颜,但位置不在朝班。外廷臣庶多以奴竖视我,看作刑余之人,鄙蔑形于笔墨。虽有忠贞护主之心,但难有得志当权之日。偶有机缘亦必引起嫉忌,众口铄金,唯恐攻之不倒,锄除不净。英宗朝王振老公公忠君爱主,竟在土木一役为乱兵所杀;宪宗朝汪直老公公势倾天下,屡立殊勋,但一旦宠衰爱弛,便被夺尽华衮,贬斥至南京御马监看守马匹,郁郁以终……

“近期以来,某些朝臣的奏疏,外表上似乎是劝谏太子爷勤学止游远佞,其实锋芒所向,正是我辈兄弟,杀机已经萌露。当此新君正将临御之际,不能不引起警觉。”

马永成这一席话,虽然是泼了一盆冷水,但言之有据,触动了刘瑾久已蕴积在心的隐痛和愤恨,道:“永成所见极是。太子爷爷和我等相知很深,信任不移,他嗣帝位以后,绝对不会有什么改变,而且还会更加重用,这是不难预见的。但要看到,朝臣中以内阁几个糟老头子为中心,对太子爷以及我等兄弟都积有成见,对立情绪非常严重,难免有一番恶斗。即使在内侍之中,像原东宫太监、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岳、秉笔太监范亨等人,也一向和我们唱反调,是和外廷朝臣勾连在一起的。不论宫内宫外,我们都可以说是处在众敌环伺之中,不是固宠当权,便是被驱斥治罪。须知:得志猫儿雄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啊!”

丘聚说:“百篇劾章,不顶皇上一言。只要新君对我们宠信不移,宫内宫外的反对势力都是无奈我何的!”

兵痞出身,在皇太子的练武场中担任教练指挥之责的谷大用高声叫道:“我看最关键之处,还是我们在新朝中要更加紧攫权力,而重中之重,又在于掌握兵权。百官言论纷纷,不顶一阵刀枪斩伐。我看,御前宫内的警备,京师五军各卫各营的提督、监枪、监军,各行省都邑的守备、镇守,都要奏请新君委派我等亲近之人充当,这才是稳牢可靠之策。”

刘瑾颔首称是。他满有把握地说:“等太子爷御帝位以后,我们就应当快速以此奏请。我看一定会准奏的。因为三军兵权掌管在我们手里,也等于掌握在皇上手里。遇有抗命逆旨之事就可以随时用兵剪除,展示皇威,震慑天下,没有比这更有力的了。”

“八虎”经过在钟粹宫的密议,一时信心倍增,野心更炽。他们忽高忽低、不男不女的嗓音吵嚷了一个多时辰,宛如一群公鹅在觅食嘶叫。自以为只要尽速将全国兵权夺取到手,便可不必担心异己的敌对,可以高枕无忧,长保荣华富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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