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十 晋纪二(公元273年—279年,共7年)(1/1)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
泰始九年(公元273年)
1 春,正月二十二日,密陵元侯郑袤去世。
2 二月二十五日,乐陵武公石苞去世。
3 三月,立皇子司马祗为东海王。
4 吴国任命陆抗为大司马、荆州牧。
5 夏,四月一日,日食。
6 当初,邓艾之死,大家都知道他冤枉,但是,朝廷却没有人替他平反。等到司马炎即位,议郎、敦煌人段灼上疏说:“邓艾心怀至忠,却得到反逆之名;平定巴蜀,而受三族之诛。邓艾性格刚急,总是夸耀自己的功劳,赞美自己做的好事,不能协同朋类,所以没人肯替他说话。臣认为,邓艾本来是一个农家的放牛娃,得到君王宠信,位极人臣,功名已经成就,七十岁的人,他造反又有何求!不过是当初刘禅初降,远方的郡县还未归服,所以才假托以皇帝名义下令,权且安定社稷罢了。钟会则早有悖逆之心,只是忌惮邓艾威名,就发挥他的一些疑似情形,构陷罪名。邓艾接到诏书,即刻放弃兵权,束身就缚,马上上路,不敢回头顾望。为什么呢?因为他知道只要面见先帝,一定能说清楚,必无当死之理。钟会受诛之后,邓艾的官属将吏愚蠢地聚集起来,追上邓艾,打破槛车,解开他的捆缚,此时,邓艾进退失据,他和这些救他的人并没有同谋,却被他们陷入进退都要被杀的困境,岂不哀哉!陛下龙兴,宽宏大度,如果允许邓艾归葬家乡,归还他的田宅,并以平蜀之功封赏他的后代,给邓艾盖棺定论,拟定谥号,让他死无所恨。则天下求名之士、思立功之臣必定赴汤蹈火,愿为陛下而死矣!”
皇帝很赞赏段灼的话,但是又并不去落实。有一天,皇帝问给事中樊建以诸葛亮治蜀之道,感叹说:“我就得不到像诸葛亮这样的臣子吗?”樊建叩头说:“陛下知道邓艾之冤,却不能为他伸张平反,就算得到诸葛亮,只怕也像当冯唐说汉文帝一样,得到人才也不能用!”皇帝笑道:“你的话启发了我的心意。”于是任命邓艾的孙子邓朗为郎中。
7 吴国很多人汇报祥瑞预兆。吴主孙皓问侍中韦昭,韦昭说:“这不过是家人箩筐里的普通物件罢了!”韦昭担任左国史之职,孙皓要他给孙和写本纪,韦昭说:“文皇帝并没有真正登基,只能写列传,不能写本纪。”孙皓不悦,渐渐对韦昭开始责备发怒。韦昭忧惧,自陈衰老,请求辞去侍中和史官两个职务。孙皓不许。后来韦昭生病,孙皓派出医生,时刻监护,要他病好了立即回来上朝。孙皓与群臣饮酒,不管能不能喝,必须喝完七升,对韦昭,之前允许他以茶替代,后来,也逼他必须喝酒。孙皓酒后,时常让侍臣嘲弄公卿,揭发他们的隐私,来取乐助兴,大臣们稍有差池,就立即捆绑,甚至诛杀。韦昭认为,这样相互诋毁,容易造成互相仇恨,使群臣不睦,不是好事,所以轮到他指责别人的时候,就只是考问对方经书。孙皓认为他不奉诏命,是对上不忠,前后积累的愤恨爆发,将韦昭逮捕入狱。韦昭在狱中进献他所写的书,希望能够免死。而孙皓怪他书的又脏又破,更加诘责,于是诛杀韦昭,将他的家属流放到零陵。
【华杉讲透】
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孙皓要群臣都喝醉,然后相互诋毁揭发,这是他的统治术,他需要群臣相互仇恨,需要群臣相互毁灭人格,需要任何人没有一点点体面,需要制造一种高度恐怖的氛围,让每个人朝不保夕,孤立无助地成为他的奴隶。而韦昭则拒绝配合,该他揭发别人了,他却像老师一样考问别人经书,如果孙皓能容他,大家不都向他靠拢了吗?所以韦昭必须死。
昏君并不昏,他只是坏。
8 五月,任命何曾兼任司徒。
9 六月二十九日,东海王司马祗去世。
10 秋,七月一日,日食。
11 皇帝下诏,选拔公卿以下官员的女儿充实后宫,有藏匿者以不敬论罪,在选拔结束之前,禁止全国嫁娶。皇帝命杨皇后负责选拔,皇后只选皮肤白、个子高的,对容貌美丽的一律舍弃。皇帝喜爱卞氏女儿,要把她留下。皇后说:“卞氏一族已经出了三代皇后(曹操的卞夫人、高贵乡公曹髦的夫人、陈留王曹奂的夫人),他们家的女儿不可以屈居卑位。”皇帝怒,亲自挑选,选中的就用绛红色纱巾在手臂上打一个结。公卿之女为三夫人、九嫔,二千石官员、将、校的女儿则封“良人”以下。
12 九月,吴主孙皓册封其十一个子弟为王,每个王给三千名士兵,大赦。
13 本年,太傅郑冲免官,以寿光公身份回家。
14 吴主孙皓的爱姬派人到市场上抢夺民间财物,司市中郎将陈声一向有宠于吴主,将来人绳之以法。宠姬向孙皓告状,孙皓怒,借口其他事情,以烧红的锯子锯断陈声头颅,抛尸于四望山下。
泰始十年(公元274年)
1 春,正月二日,日食。
2 闰正月十一日,寿光成公郑冲去世。
3 闰正月二十五日,皇帝下诏说:“近世以来,多由内宠而登后妃,乱尊卑之序,自今以后,不得以媵妾为皇后。”(曹丕的郭皇后、曹叡的毛皇后,都是由嫔妃升任皇后。司马炎的意思,如果皇后薨逝,当另娶皇后,而不能从嫔妃中提拔。)
4 分割幽州部分土地,设置平州。
5 三月二日,日食。
6 皇帝又下诏,取良家及小将吏女儿五千人进宫备选,母女号哭于宫中,宫外都能听见。
7 夏,四月二十八日,太尉、临淮康公荀顗去世。
8 吴国左夫人王氏去世,孙皓哀念,数月不出,葬礼极为盛大。当时何氏由于太后的缘故,宗族骄横,孙皓的舅舅的儿子何都长相和孙皓相似,民间传言说:“皇帝已经死了,现在朝廷上站着的是何都。”会稽又有谣言说:“章安侯孙奋当为天子。”孙奋母亲仲姬的墓在豫章,豫章太守张俊为之扫墓。临海太守奚熙写信给会稽太守郭诞,非议国政,郭诞向上报告了奚熙的书信,但是没有报告当地的谣言。孙皓怒,逮捕郭诞,关进监狱。郭诞恐惧,功曹邵畴说:“有我在,明府不必担忧!”于是自己到衙门自首说:“我在本郡,位列从官之首,我当初认为,这些谣言,本非事实,又极其丑恶,不忍让主上听闻,打算隐藏,这样,也不必书之于翰墨,镇噪归静,让谣言自生自灭。所以郭诞听从了我的意见,没有向朝廷汇报。没想到因此得罪,实在是由我而起。我不敢逃脱死罪,所以自首。”言毕,自杀。孙皓于是赦免了郭诞死罪,送到建安去造船。
孙皓又派他的舅舅、三郡督何植逮捕奚熙,奚熙发兵自守,其部曲杀奚熙,将首级送到建业。又车裂张俊。奚熙、张俊都被夷灭三族,同时被诛杀的还有章安侯孙奋和他的五个儿子。
【华杉讲透】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其信号也被放大一万倍,放大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孙皓几个月没有出现,全国人民就传言说他死了。加上王氏的葬礼不正常的盛大,更印证了那就是皇帝本人的葬礼,连一些地方官员,都开始相信,结果酿成大祸。
邵畴救郭诞,是用他的性命去救郭诞的性命。他如果仅仅是自首,没有这样的效果。但是,他本可以不死,却自杀以明志,这形成强烈的刺激信号,终于让孙皓饶了郭诞一命。这是巴甫洛夫的刺激反射原理,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刺激反射行为,刺激信号能量越强,则行为反射越大。
9 秋,七月六日,皇后杨氏崩殂。当初,皇帝认为太子不聪慧,恐怕不能继承国家,时常秘密与皇后商议,皇后说:“立嗣以长子,而不以贤德,怎么能动呢!”镇军大将军胡奋的女儿为贵嫔,有宠,皇后病重,担心自己死后,胡贵嫔立为皇后,会对太子的地位造成威胁,枕在皇帝膝盖上哭泣说:“我的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有德并有美貌,愿陛下纳她为皇后。”皇帝流泪许诺。
10 皇帝任命前太常山涛为吏部尚书,山涛负责典选官员十余年,每有一个官职出缺,就挑选才能资历合适的人选数人作为候选名单,等皇帝对某人有明确意向,他就公开提名某人,奏请批准。皇帝所挑选的人,并不一定是候选名单上排在前面的,众人不知内幕,认为山涛分不清轻重,自主举荐官吏,向皇帝批评山涛。皇帝则对山涛更加亲爱。山涛推荐官员时,对每个人都有简要的评语,时人称之为“山公启事”。
山涛向皇帝举荐嵇绍,建议任命他为秘书郎。皇帝下诏征召,嵇绍因为父亲嵇康被处死,隐居在家,想要推辞不就。山涛对他说:“我为你考虑了很久,天地四季,尚且有生死荣枯的消息,何况是人呢!”嵇绍于是应命。皇帝任用他为秘书丞。
当初,东关之败,司马昭问僚属说:“近日之事是谁的责任?”安东司马王仪,是王修之子,脱口而出:“责任在元帅!”(司马昭当时任安定将军,监诸军。)司马昭怒道:“你要委罪于我吗?”将王仪推出斩首。王仪之子王裒哀痛父亲死于非命,隐居教书,三次朝廷征召,七次公府及郡府延聘,都推辞不就。王裒从来不西向而坐(王裒住在城阳,首都洛阳在西方),在父亲墓旁搭一间草庐居住,日夜攀着柏树悲号,泪水洒在树上,树都为之枯死。读《诗经》,读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总是再三哭泣,门生们为了他撤销有这句诗的《蓼莪》篇不学了。王裒家中贫穷,计算着有几口人吃饭,就种多少田,度量身材,需要多少蚕制衣就养多少。有人赠送财物,一概不收;有人要提供帮助,一概拒绝。学生们要帮他收割麦子,王裒就将学生收割的麦子抛弃。如此,他终身不仕而死。
【司马光曰】
当初舜诛杀鲧,而禹仍然侍奉舜,因为不敢废弃国家大事。嵇康、王仪都是冤死,两个儿子不做晋朝的官是可以的。嵇绍假如没有后来在荡阴的忠烈行为,恐怕不免被君子讥议吧。
【柏杨曰】
禹侍奉杀父仇人,司马光赞扬他不敢废弃国家大事,嵇绍侍奉杀父仇人,却要对他讥笑,这是哪一门的逻辑?王裒对老爹之死的悲痛,我们万分同情。可是,他的种种孝行,却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他的所有时间都用于对老爹的思念,行为几近怪诞,依人生经验推测,绝不可能。尤其是泪滴在树上,树都枯死,更简直像一篇西洋童话。主要问题在于,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把全家大小,甚至把所有门徒,都弄得那么悲苦?孝行是一种美德,而一种美德必须要用悲苦去表现,就是文化的病态。中国历史上充满了这种病态人物、病态记载、病态赞扬。影响可是负面的,它使读者深深感到,具备这种美德是多么困难。
【华杉讲透】
禹的父亲鲧,是治水失败,承担责任,被处死。大禹治水,后来获得成功。嵇康、王仪,则完全是冤死。两人情况又不同,嵇康是拒不合作,触怒司马昭,又被钟会陷害而死。王仪却只是因为一句话惹司马昭不高兴,眨眼间就丢了性命。
所以,三个儿子的不同反应,也有其逻辑。
司马光所说嵇绍在荡阴的忠烈行为,是指后来在“八王之乱”中,嵇绍拼死保护晋惠帝而被叛军杀害。
父亲被处死,做儿子的与国家政权合作还是不合作,完全是个人的选择,司马光的道德标准,没有什么道理。这涉及个人和政治的伦理问题,涉及政治义务问题。苏格拉底在接受雅典法庭死刑判决,并拒绝朋友的越狱建议和帮助时,就谈到这一政治伦理和政治义务:
一是感恩国家,因为我生于斯,养于斯,得了国家的好处。二是享受了国家的好处,也得接受国家的坏处和恶行,这才公平合理。三是你已经成年,国家所有好和坏你都明白,比如一句话没说对就可能掉脑袋,但是你仍然选择留下来,包括留在朝廷做官和留在这个国家没有离开,你就已经接受了一切条件,相当于签订了契约。
这就是政治义务。
所以,王仪被杀,也是他的政治义务。这种事几千年来就有,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他做官,就已经接受了这规则。不接受的人都隐居了。在孔子的时代,天下还未一统,可以不隐居,可以跑去其他国家,甚至“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到海外去!
王仪想要做官的好处,就应该接受这风险,并且,他事先知晓这风险,并且已经事实上“签定了生死文书”。所以,王裒的反应就属于过度了。
司马光说君子要讥议嵇绍,没有任何道理。至于王裒的病态,是他走不出父亲的死亡,用自虐来抗议。眼泪让树木枯死,则是乡人的演绎,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故意放大抗议信号,起哄罢了。司马光采信这一说法,并且记载在史书里,也属于一种“起哄”。
至于对病态人物、病态记载的病态赞扬,倒不是中国文化所特有,全世界都一样。罗马帝国的苦行修士,想尽各种办法折磨自己,能创造出最残酷的自虐并且还忍受下来的,就能得到最多信众的崇拜,甚至皇后和公主都崇拜他。这也是世间百态吧。
11 吴国大司马陆抗病重,上疏说:“西陵、建平是国家屏障,既处长江上游,两面受敌,如果敌人船舰顺流而下,快如流星闪电,是没法指望其他地方部队前来救援的,这是社稷安危之关键,不是寇掠边境的小事。臣的父亲陆逊,之前在西部守边时就上言:‘西陵是国家的西大门,虽说易守,同样也易失。西陵一旦失守,就不是丢掉一个郡而已,整个荆州都不再为吴国所有。所以,如果西陵有变,当以倾国之力相争。’臣之前请求屯兵三万,但朝廷主事官员遵循常规,不肯增派。自从步阐造反之后,对边将统兵更加减损。如今臣的防区广达千里,而外有强敌,内有百蛮,而现有部队上上下下统共只有数万人,而且都就在疆场,疲敝不堪,难以待变。臣愚以为,诸王都还年幼,给他们兵马也没什么用,反而耽误要事。(之前十一王每人三千兵,计三万三千兵。)又,黄门宦官招募卫士,兵民为了躲避兵役,纷纷要求列入招募名册。请陛下下诏,将其中该服兵役的简选出来,以补充疆场易受敌处,让臣的部队能有八万人足额。如果减少徭役,集中力量进行军事防御,或许还能无事。否则,深为可忧!臣死之后,请陛下重视西方防务!”
陆抗死后,吴主孙皓分割他的部队,由他的儿子陆晏、陆景、陆玄、陆机、陆云分别率领。陆机、陆云都善于作文,名重于世。
【华杉讲透】
陆抗希望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孙皓反而把他的部队打散成五支,分给五个人分别指挥。抵御外敌需要强军,防止将领叛变又需要削弱他们。孙皓选择了后者。
不能说孙皓的选择不对,陆家从陆逊开始,传到陆晏,就已经三代拥重兵于西方,根深蒂固。陆抗他还能了解,这第三代可能孙皓就没有直接接触过,吃不准第三代是什么心思。陆抗去世,如果收回陆家的兵权,怕激起事变,干脆分给他的五个儿子,就把他们的力量分散了,跟当初汉武帝的推恩令差不多。
当初,周鲂的儿子周处膂力过人,不拘小节,乡里人都觉得他是个祸害。周处曾经问父老说:“如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但是人们却闷闷不乐,为什么呢?”父老叹息说:“三害不除,何乐之有!”周处问:“哪三害?”父老说:“南山里的白额猛虎,长桥下的蛟(可能是指鳄鱼),加上你,不就是三害了!”周处说:“哦,如果这就是三害,我能除害!”于是进山射杀白额虎;潜水搏杀蛟;自己则跟从陆机、陆云求学,笃志读书,砥节砺行。一年之后,州府争相延聘他。
12 八月十九日,葬元皇后于峻阳陵。皇帝及群臣除去丧服,穿上吉服。博士陈逵说:“今日所施行的葬仪,是汉朝的权宜之计。太子并无国事,应该为娘亲穿三年丧服。”
尚书杜预则认为:“古代天子、诸侯三年之丧,开始时都穿斩衰、齐衰(斩衰是最重的丧服,齐衰次之),下葬之后,就脱下丧服,谅闇以居,以心丧完成三年守丧期。所以周公不说殷商高宗服丧三年,只是说他谅闇,这就是服心丧的先例。叔向不抨击周景王早早脱下丧服,而是说他早早就恢复宴饮,这也说明,下葬之后就可以脱去丧服,但是景王过早地宴乐,违背了谅闇之节。礼之关键,在于自己的内心。孔子说,礼并不是玉帛之类的物件,难道又是衰麻之类的丧服吗?太子出则抚军,守则监国,不能说太子没有国事,太子应该除去衰麻,以谅闇完成三年守丧。”
皇帝听从了杜预的意见。
【司马光曰】
圆规用于画圆形,矩尺用于画方形,普通工匠没有圆规就画不出圆形,没有矩尺就画不出方形。衰麻用于表达哀戚,庸人没有衰麻就酝酿不出哀戚。《诗经》中《素冠》一诗,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杜预巧饰经典来附和人情,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我认为,不如陈逵的话,更加质朴敦厚。
【华杉讲透】
这里有一个问题,谅闇以居,是什么意思?本来很简单,谅闇,是指居丧时,不居住在自己平时的房间,而是另外搭一间丧庐来住,住满三年。这间丧庐,一般在自家院子里,有的则搭在父母坟墓旁。比如《资治通鉴》在后面讲到前秦皇帝苻生居丧:“生虽谅闇,游饮自若。”他虽然住在丧庐里,但是游乐喝酒也不耽误。
但是,在胡三省的注本里,引用孔安国的注:“谅闇,信也;闇,默也。”可能是受这个注解影响,柏杨版《资治通鉴》将谅译为“沉默不语”,将杜预最后建议太子“以谅闇终三年”译为“沉默不语三年”。黄锦鋐版也译为“以静默不言完成三年丧礼”。
胡三省、柏杨、黄锦鋐几位学者都理解为静默不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殷商高宗的传奇,就是守丧期间,坐在天子位置上,三年不发一言。而杜预举了高宗的案例。我们先确定谅闇到底是什么意思,再讲讲高宗的传奇。
杜预要太子谅闇,是针对陈逵说“太子无有国事”,杜预说太子有国事,“出则抚军,守则监国”,所以应该除去丧服,谅闇就行了。要“出则抚军,守则监国”,当然不能不说话,如果三年不说话,那代价可是比穿三年丧服大多了。所以,谅闇就是居住在丧庐里而已。
下面我们讲讲殷高宗的传奇,他三年不说话,也不是一个守丧的礼仪问题,而是政治权谋,我在《华杉讲透〈论语〉》一书里,详细讲了这个案例。
《论语》原文: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闇,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书,就是《尚书》。高宗,是商朝的高宗武丁,是一位传奇君主,开创了史称“武丁中兴”的盛世。谅闇,朱熹注解说:“谅闇,天子居丧之名,未详其义。”大概就是父亲去世,守丧的意思,具体为什么叫谅闇,朱熹也不知道。后人考证,谅闇,就是梁闇,闇,就是庵,就是庐,搭个茅庐。子张问孔子:“高宗武丁,继位居丧,住在草庐里,三年都不说话,为什么呢?”孔子说:“岂止是高宗,古人都是这样,国君薨逝,新君继位,在居丧三年期内,国君是不理政事的。百官总己,总摄己职,自己管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呢,听命于冢宰,就是太宰、宰相。”头三年,新君不管事,宰相管事。三年后,守丧期满,新君才亲政。
守丧为什么要搭个茅棚住呢?因为丧亲之痛,听不得别人的声音,特别是听不得其他人的欢笑声,家里各种人来人往,还有小孩子嬉闹,所以在旁边搭个草棚自己住,或者,在父母坟前搭茅屋住三年。孔子去世后,弟子们在他坟前搭茅屋守心丧三年,而子贡独自守了六年才离开!
不过,孔子对子张说,不仅武丁这样,古人都这样。实际上,古人不是都这样,如果都这样,武丁的作为就不会写进历史了。
武丁为什么守丧三年,而且三年不说话?守丧三年可以做到,三年不发一言,那太惊人了,太传奇了,不可信。钱穆说,是三年不谈政事,并不是一句话都不说。钱穆也只是猜,因为怀疑其可信度,自己猜一个解释。
不过后来出土了龟甲,有了甲骨文,好多事情弄清楚了,武丁三年不说话的历史,确实无疑,而原因,既是忠贞的孝道、坚韧的毅力,又是高超的政治权谋,这故事就长了,我们慢慢道来:
武丁年轻的时候,他在位的父亲小乙派他到民间去游历,在普通百姓中间生活,向他们中有智慧和德行的人学习。于是武丁离开宫廷多年,拜在一位有名的老师甘盘门下学习。这一时期,他广泛游历了黄河流域,从现在的陕西、山西、河南接界的河套地区开始,继而向东,一直走到亳,大概就是今天河南商丘一带,他把当时称为“中央商”的所有地方都走遍了,交了三教九流的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傅说的,是个劳改犯,被绳索牵着做苦工的奴隶。武丁和他非常谈得来,并认定他是一个有巨大智慧和才干、足以安邦定国的人,认定自己继位之后,宰相非傅说莫属。
父亲病危之时,武丁才回到宫中,并在父亲薨逝后,作为长子,他顺利继承帝位。然后就发生了三年不说话的事。吴国桢在《中国的传统》一书中分析,小乙要传位给武丁,而武丁有四兄弟,虽然他是长子——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商朝的继位规矩是兄终弟及,然后再由最小的弟弟,传给他的长子。小乙就是他那一辈最小的弟弟,而武丁是他的长子。既然兄弟都有继位机会,朝廷难免有不同派别,让武丁离开宫廷斗争的旋涡,到民间去,是父亲小乙对他的一个苦心安排。他谁的派别都没参与,就不会有错误,不会树敌,帝位本来就是他的,他到时候回来继位就是了。
武丁继位后,他采取了绝对沉默的策略。以守丧为名,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他就可以躲在后面观察,既评估每一个贵族大臣的立场和能力,观察他们之间的派别关系以及各种政治活动,同时,又避免自己的任何想法和意图被他们发觉或误解。
所以,钱穆说他不是不说话,只是不谈政事,这个猜测是肯定不对的。在一个地方说话,就得解释为什么这个话可以说、那个话不能说,标准在哪里,这个理不清。武丁采取的是“绝对沉默战略”,跟任何人都不说话,对不起,我在守丧,守丧三年,三年不能说话。
武丁三年不说话,大臣都急了,急了也没办法,等三年吧!大家都小心谨慎,不知道他要干吗,真是各自管好自己的事,三年后再说。国家有什么事呢?都是这些当权的人在生事,他们不生事,老百姓该干吗干吗,国家太平得很!
三年终于过去了,大家都等皇上开金口。武丁呢,还是不说话。
这大家不干了,上疏说,君主要说话,才能发布命令,您不说话,我们就得不到指示,没有您的指示,我们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呢?
武丁写了一段答复:我不是不想说话啊!但是,我是君主,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天下的楷模,我怕我德不配位啊,我说话,说错了怎么办呢?我说错了,大家也照着做,那不就危害天下吗?所以我不是不想说话,我是真的不敢说啊!
大臣心说三年了!大家等了三年了!您不说话,我们该怎么干还可以怎么干,但是,谁该升官啊?谁该加薪啊?这些总得让我们有个方向吧?不行!这回大家团结起来,坚决要求陛下说话!您赶紧说!您说什么我们都听!
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武丁终于说话了,他说了什么呢?他说了一个梦:
“我真的是怕自己德不配位,所以不敢说话,大概也因为我这样,感动了天。昨天晚上啊,天帝托梦给我,说他派了一个人来辅佐我,说这个人来了之后啊,一定把国家治理好。说这个人呢,现在是个老百姓,就在我们国内。我梦醒了之后,还非常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啊!”
终于说话了!
陛下终于说话了!满朝沸腾!快找画师来!陛下您说说他长什么样!画下来!赶紧去找!搜遍全国每一个角落,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全国动员,很快找到一个正在挑土筑墙的苦力,长得跟画像一模一样,带来给武丁指认,武丁说:哎呀!就是他!这就是天帝托梦给我治国的人!
这人是谁?就是他的老朋友傅说嘛!傅说当场被封为公,没有任何人反对。他也真的像天帝派来的一样,治国理政,成为一代名相,辅佐武丁,开创了武丁中兴的一代盛世。武丁呢,他安邦定国,开疆拓土,田猎游玩,广播情种,多生儿子,一样也没耽误,在位五十九年,活了一百岁。他根本就不是不说话的闷人,他是独领风骚的骚人!
周公记载了他的事迹,周公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谅闇,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
殷商高宗时,他时常在外过着劳苦的生活,交往了很多普通小老百姓朋友。到他继位的时候,于是常常沉默,三年不说一句话。因为他不说话,一旦说出话来,就人人都拥护听从,不敢疏忽偷懒,个个全力以赴。他安邦定国,全国人民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对他有怨言,他得以享国五十九年。
杜预说周公赞扬高宗谅闇,而并没有说他穿丧服,就是指这段话。
13 九月四日,任命大将军陈骞为太尉。
14 杜预认为孟津黄河渡口太险,建议在富平津建一座黄河大桥。议者都认为:“商朝在黄河北岸建都,周朝在黄河南岸建都,两朝历经了圣贤的时代却都没有建桥,必定是有不可建的缘故。”杜预坚持要建,皇帝批准。等到大桥落成,皇帝带着百官参加落成典礼,举杯对杜预说:“没有你,就没有这座桥。”杜预说:“没有陛下的圣明,我也没法施展建桥的巧工。”
15 这一年,邵陵厉公曹芳去世。当初,曹芳被废,迁居金墉城,太宰中郎、陈留人范粲素服拜送,哀动左右,之后称病不出,装疯不语,住在车上,脚不着地。子孙有婚嫁或仕宦的大事,问他意见,他如果合意,则神色不变;如果不合意,则寝食不安,妻子由此知道他的心思。儿子范乔等三人,都抛弃学业,弃绝人事,在家中照顾生病的父亲,足不出乡里。司马炎即位之后,下诏给范粲二千石的俸禄养病,加赐帛一百匹。范乔以父亲病重为由,推辞说自己不敢做主接受。范粲不说话三十六年,到八十四岁,死在他居住的车上。
【华杉讲透】
这也属于令人难以置信的传奇,三十六年吃喝拉撒睡觉都在一辆车上,足不下地。史书上这一类的传奇很多,我大多不信。古代交通、通信都不发达,范粲回家三十六年,那朝里的官员,就三十六年都没见过他。说他三十六年足不着地,也只是听他家里说罢了。但是说的人要那么说,听的人又愿意信,史家还要煞有介事地写下来,因为这代表一种精神,代表一种价值观。
历史的意义,往往也不在于其事实,而在于其象征。所有材料都是经作者选择的材料,服务于他要传达的精神。所以历史会“变”。
16 吴国接连三年发生大瘟疫。
咸宁元年(公元275年)
1 春,正月一日,大赦,改元为咸宁。
2 吴国有人从地下挖出一把银尺,上面刻有文字,吴主孙皓宣布大赦,改年号为“天册”。
3 吴国中书令贺邵中风,不能说话,数月没有上班。吴主孙皓怀疑他装病,把他抓起来关在酒藏(专为宫廷酿造和藏酒的部门),拷打一千余鞭,贺邵也没有说一句话,接着用烧红的锯子锯下他的头颅,把他的家属流放到临海。
又诛杀楼玄的子孙。
4 夏,六月,鲜卑人拓跋力微又派他的儿子拓跋沙漠汗入朝进贡。沙漠汗回去时,幽州刺史卫瓘秘密上表,建议将他扣留。卫瓘又秘密以金钱贿赂鲜卑诸部酋长,离间他们。
5 秋,七月三十日,日食。
6 冬,十二月五日,尊追宣帝司马懿庙号为高祖,景帝司马师庙号为世宗,文帝司马昭庙号为太祖。
7 晋国发生大瘟疫,洛阳死者以万计。
咸宁二年(公元276年)
1 春,令狐丰去世,他的弟弟令狐宏继任其敦煌太守之位。凉州刺史杨欣征讨,斩令狐宏。
2 皇帝病危,既而病愈,群臣上寿祝贺,皇帝下诏说:“每当我想起因疫病而死亡的人,为之怆然!岂能因为我一个人病好了,就忘记了百姓的艰难呢!”对呈献的礼物,全部拒绝。
当初,齐王司马攸有宠于文帝司马昭,司马昭每次看到司马攸,都轻拍自己座位,呼唤司马攸小名说:“这是桃符的座位。”几次想要立司马攸为太子。临终时,司马昭哭泣着向司马炎叙说汉朝淮南王刘长以及曹魏陈思王曹植的往事(汉文帝诛杀刘长,曹丕不能容曹植),拉着司马攸的手,放在司马炎手里。太后临终,也流涕对司马炎说:“桃符性急,而你身为兄长,也不是慈爱之人,我死之后,担心你容不下他,所以嘱咐你,不要忘了我的话!”
这次司马炎病危,朝野都属意于司马攸。司马攸的妃子,是贾充的长女。河南尹夏侯和对贾充说:“您的两个女婿,都是一样亲,立人应当立德。”贾充不答话。
司马攸一向厌恶荀勖和左将军冯紞对上谄媚,荀勖就指使冯紞跟皇帝说:“陛下之前的病如果不好,公卿百姓都归心于齐王,太子就算高风亮节,愿意相让,又能够免祸吗?应该把齐王遣送回他的藩国,以安社稷。”皇帝内心接受冯紞的意见,于是将夏侯和调任光禄勋,又夺了贾充的兵权,但是官位待遇都不变。
3 吴国施但之乱,有人向吴主孙皓诬陷京下督孙楷,说:“孙楷没有及时进讨,而是观望。”孙皓数次诘问孙楷,征召他进京任宫下镇、骠骑将军。孙楷疑惧,夏,六月,带着妻子儿女投奔晋国,拜为车骑将军,封丹阳侯。
秋,七月,吴国有人对孙皓说:“临平湖从汉末就淤塞,长老们说:‘此湖塞,天下乱;此湖开,天下平。’最近临平湖无故开通,这是天下将平,青盖入洛阳的吉兆!”孙皓问奉禁都尉、历阳人陈训,陈训说:“臣只会望气,不懂这湖水开塞的事。”陈训退下后对朋友说:“青盖入洛阳,那是口衔玉璧而入,不是吉兆。”(口衔玉璧,是君王投降的仪式。)
又有人献上一块小石头,上面刻有“皇帝”二字,说是在湖边捡到的,孙皓大赦,改年号为“天玺”。
湘东太守张拒绝缴纳算缗钱,孙皓将他就地斩首,将首级传送诸郡,巡回展示。会稽太守车浚,公正清廉,有政绩,郡内旱灾,百姓闹饥荒,车浚上表,请求赈济灾民。孙皓认为他要收买人心,派人到郡府将他杀死并枭首示众。尚书熊睦稍微说了一点劝谏的话,孙皓用刀环将他砸死,体无完肤。
4 八月二十一日,任命何曾为太傅,陈骞为大司马,贾充为太尉,齐王司马攸为司空。
5 吴国历阳山有七个洞孔并列,孔中石壁为赤黄色,民间称为“石印”,还传说:“石印开封,天下太平。”历阳县长上疏说石印开封了。孙皓派使者以太牢(猪、牛、羊各一)祭祀,使者又建造一座高梯,攀登上去,用红色颜料在石印上写道:“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扬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楚国九州变沙洲,吴国九州建都城,扬州人做天子,四代修治,太平开始)。”使者回去向孙皓汇报,孙皓大喜,封历阳山山神为王,大赦,改明年年号为“天纪”。
【华杉讲透】
孙皓相信鬼话,就有人编鬼话给他听。编鬼话的人得到封赏,就有更多人编鬼话。鬼话越来越多,孙皓更加深信不疑,他就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编织的圈套里。
6 冬,十月,任命汝阴王司马骏为征西大将军,羊祜为征南大将军,都开府延聘官属,仪同三司(仪制规格与三公府相同)。
羊祜上疏请伐吴,说:“先帝西平巴蜀,南和东吴会稽地区,想要让海内休养生息,但是,吴国背信弃义,挑起边境战事。国运虽然是上天所授,但功业必须靠人来完成,如果不大举兴兵,一战扫灭东吴,则兵役永远不能停止。当初平蜀之时,天下人都认为吴国应该一起灭亡,至今已经十三年了。参谋的人虽然多,决策还得靠陛下一个人。凡是靠山川险阻得以保全国家的,除非双方势均力敌。如果轻重不敌,强弱异势,虽有险阻,也不可保。蜀国不可谓不险,都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是我们进兵之日,毫无藩篱之限,就乘胜席卷,直逼成都。汉中诸城,都如栖息之鸟躲着不敢出来,不是他们没有战心,是他们的力量不足以抵抗。等到刘禅请降,诸营堡索然俱散。如今江淮之险,不如剑阁;孙皓之暴,过于刘禅;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晋之兵力,盛于往时,不在此时统一天下,而是屯兵对峙,使天下困于征戍,让兵将由盛年守到衰老,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引梁州、益州之兵,水路俱下;荆楚之众,进临江陵;平南、豫州部队,直指夏口;徐州、扬州、青州、兖州部队,会师秣陵,则吴国一隅之兵,要抵挡天下之众,势分形散,他无论防御哪里,都防不住。然后,用巴郡、汉中奇兵出其空虚,他一处失守,则上下震荡,再有智者,也给他出不了什么计策了。吴国沿江立国,东西数千里,面临大敌,无有宁息。孙皓恣情任性,对下属又多猜忌,将疑于朝,士困于野,上无安邦定国的长策,下无一心为国的忠心,平常日子,还怀有随时叛逃的打算,兵临城下之日,必定有人响应,他们不会为国效死,这是肯定的。吴人性格,急躁而不能持久,弓弩戟盾等武器装备的精良程度,又不如中原,唯有水战是他们的强项。而我大军入境之后,他们再保卫长江就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一定退回城池,去长就短,陆战他们就不是我军对手。我军深入敌境,个个有死战之志;吴人在自己乡土作战,士兵随时都想逃回家去。如此,用不了多久,就可取得全胜。”
皇帝深为赞同羊祜的分析并采纳其议,但是当时树机能之乱还未平定,朝廷的注意力都在秦州、凉州。羊祜又上表说:“平定东吴,秦州、凉州的胡人,自己就消停了。应该迅速完成统一大业。”群臣大多不同意,贾充、荀勖、冯紞尤其坚持认为伐吴不可。羊祜叹息说:“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七八,上天送上门的机会都不取,岂不是让当事者日后叹息痛心啊!”唯有度支尚书杜预、中书令张华与皇帝意见一致,赞成羊祜的计划。
7 十月二十一日,立皇后杨氏,大赦。皇后是元皇后的堂妹,美丽而有妇德。皇帝刚刚下聘礼的时候,皇后的叔父杨珧上表说:“自古一门二后,没有能保全其宗族的,请求将我这封奏表收藏于宗庙之中,如果他日被我不幸言中,希望以此免祸。”皇帝同意。(胡三省注:杨珧上了此表,最终也没能免祸。)
十二月,任命皇后的父亲镇军将军杨骏为车骑将军,封临晋侯。尚书褚、郭奕都上表说杨骏器量太小,不可交付给他社稷重任。皇帝不听。
杨骏骄傲自得。胡奋对杨骏说:“你仗恃自己女儿就更加豪气了吗?看看前代教训,与天家结亲,到最后没有不灭门的,只是早晚的事!”杨骏说:“你的女儿不也在天家吗?”胡奋说:“我女儿不过是在宫中给你女儿做婢女,不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好处,也不会带来什么坏处。”
咸宁三年(公元277年)
1 春,正月一日,日食。
2 立皇子司马裕为始平王。正月十五日,司马裕去世。
3 三月,平虏护军文鸯督凉州、秦州、雍州诸军征讨树机能,破之,诸胡人部落二十万人来降。
4 夏,五月,吴将邵顗、夏祥率众七千余人来降。
5 秋,七月,中山王司马睦被控收容逃犯,被贬为丹水县侯。
6 紫宫星座旁出现孛星。
7 卫将军杨珧等建议,认为:“古代封建诸侯,是为了藩卫王室,如今诸王公都在京师,就失去了藩卫的本意。又,异姓诸将镇守边疆,应加派宗室亲戚参与。”皇帝于是下诏,诸王以封地城邑人口多少分为三等,大国设置三军,五千人;次国二军,三千人;小国一军,一千一百人,诸王兼任都督的,将封国迁到都督府附近地区。
八月二十一日,改封扶风王司马亮为汝南王,出任镇南大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琅邪王司马伦为赵王,都督邺城城防;勃海王司马辅为太原王,监并州诸军事;东莞王司马伷在徐州,改封为琅邪王;汝阴王司马骏在关中,改封为扶风王;又改封太原王司马颙为河间王,汝南王司马柬为南阳王。司马辅,是司马孚之子。司马颙,是司马孚之孙。其他没有官职的亲王,也都全部遣返回自己封国。诸王公眷恋京师繁华,都涕泣而去。又封皇子司马玮为始平王,司马允为濮阳王,司马该为新都王,司马遐为清河王。
其他异姓之臣有大功的,都封郡公、郡侯。封贾充为鲁郡公。追封王沈为博陵郡公。
改封巨平侯羊祜为南城郡侯,羊祜固辞不受。羊祜每次拜官爵,常多避让,恳切之至,众人皆知,所以皇帝也总是批准他的辞让。羊祜历事两代君主,执掌枢机,凡是谋议的事情,无论增损,全部烧毁草稿,所以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贡献,被他保举升官的人也不知道保举人是他。羊祜常说:“拜官于朝廷,而谢恩于私门,我不敢这样做。”
8 兖州、豫州、徐州、青州、荆州、益州、梁州七个州发大水。
9 冬,十二月,吴国夏口督孙慎入寇江夏、汝南,掳掠居民一千余户而去。皇帝下诏,派侍臣去责备羊祜为何不追讨,并且要将荆州迁移。羊祜说:“江夏距襄阳八百里,我收到贼寇的消息时,贼寇已经离去好多天了,步兵还追得上吗?劳师动众,只是假装去追,免除自己的责任,那不是我的风格。当初魏武帝设都督,治所都与州府接近,因为兵力最好要集中,不要分散。疆场之间,一来一往,谨慎防守而已。贼寇出没无常,如果他在哪来一回,我就要根据他的动向来迁移州府,下回又不知道要迁到哪里去,才方便据守。”
10 这一年,大司马陈骞从扬州入朝,免职,以高平公身份回家。
11 吴主孙皓因为会稽人张俶经常打小报告,说人坏话,非常宠信他。张俶一路升迁到司直中郎将,封侯。张俶的父亲为山阴县县卒,知道自己儿子不是好人,上表说:“如果用张俶为司直,他日有罪,请求不要让家人连坐。”孙皓批准。
张俶上表,设置“弹曲”官二十人,专门纠举有司的不法行为。于是官吏人民各自以爱憎互相检举告讦,一时间监狱爆满,上下嚣然。张俶从中大取奸利,骄奢暴横,终于事发,父子皆被车裂。
12 卫瓘派拓跋沙漠汗归国。自从拓跋沙漠汗入京做人质之后,力微可汗的其他在身边的儿子多有宠。等到沙漠汗归国,诸部落酋长一起诋毁他,将他处死。后来力微病重,乌桓王库贤比较亲近力微可汗,掌权,收受卫瓘贿赂,想要扰乱诸部,于是在王庭磨斧,对诸部酋长说:“可汗痛恨你们谗杀太子,要把你们的长子全部诛杀!”诸酋长惧,全部散走。力微忧郁而死,享年一百零四岁。儿子拓跋悉禄即位,国势遂衰。
当初,幽州、并州皆与鲜卑接壤,东有务桓,西有力微,多为边患。卫瓘密施离间计,务桓降而力微死。朝廷嘉奖卫瓘功劳,封其弟为亭侯。
咸宁四年(公元278年)
1 春,正月一日,日食。
2 司马督、东平人马隆上言:“凉州刺史杨欣失去羌人、胡人支持,必败。”夏,六月,杨欣与树机能党羽若罗拔能等战于武威,兵败身死。
3 弘训皇后羊氏崩殂。(司马师正妻,居弘训宫。)
4 羊祜患病,申请进京朝见。到京之后,皇帝命乘车入殿,不拜而坐。羊祜面陈伐吴之计,皇帝很赞赏。因为羊祜生病,不宜反复进宫,皇帝派张华到羊祜家继续咨询筹策,羊祜说:“孙皓暴虐已甚,如今可以不战而克。如果孙皓不幸身死,吴人再立英主,就算有百万之众,也无法渡过长江了,吴国将为后患矣!”张华深为认同。羊祜说:“能完成我的志向的,就是你了!”皇帝想要派羊祜卧在病床上出征,指挥诸将,羊祜说:“灭吴不需要臣亲自去,只是平定之后,更需要陛下操心吧。功名之际,我不敢争先,只望平吴后,能协助陛下审慎选择治理当地的官员。”
5 秋,七月二十二日,葬弘训皇后于峻平陵,谥号景献皇后。
6 司州、冀州、兖州、豫州、荆州、扬州大水,螟虫成灾,庄稼毁坏。皇帝下诏,问主事官员:“如何救助百姓?”度支尚书杜预上疏说:“如今东南方水灾尤其严重,应下令兖州、豫州等诸州将汉代旧有河堤加以整修,来储蓄河水,然后将其他河川决堤,河水引入新整修的旧河堤中,沥干河床,让灾民能得到鱼虾螺蚌来充饥,这是眼下救急的办法。水退之后,淤积成田,让灾民耕种新田,有所收成,这是解决明年的办法。典牧(相当于国家畜牧局)的种牛还有四万五千余头,不用于耕田和驾车,以致有的牛老了,还没有穿鼻的,可以分给灾民,用于春耕,丰收之后,再收他们租税,这是解决数年之后的办法。”皇帝听从,人民也靠杜预这些措施,得以获利。杜预在尚书七年,斟酌制定的政策措施,不可胜数,时人称他为“杜武库”,意思是说他的办法多得很,无所不有。
【华杉讲透】
杜预了不起,问现在怎么办,他一下子把未来几年的办法和计划都规划出来了。一个人处理事情的能力,就看他能往后看几步,看几年,如果走一步看一步,就容易顾前不顾后,不断解决问题,又不断自己制造出新的问题。杜预则远见卓识,对未来安排一目了然。
这里有一个翻译问题说明一下,对第二年的策略,原文是“水去之后,滇淤之田,亩收数钟,此又明年之益也”。这里“亩收数钟”,柏杨译为“每亩应只征收几茶盅象征性的田赋”,黄锦鋐版也译为“一亩只收几钟的田税”,我认为,这里的“收”,就是指田地的收成,不是指收税。“钟”,是计量单位,不是茶盅,《孙子兵法》说:“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最好是去抢敌人的粮食来吃,吃敌人一钟粮食,相当于吃自己二十钟,因为没有运粮的成本。具体一钟是多少,现在无法考证了。在《十一家注孙子》里,杜牧注解说一钟是六石四斗,那如果“亩收数钟”的话,一亩田好像没这么大收成。
总之,“亩收数钟”,是收成,不是收税。钟是计量单位,而且是比较大的计量单位,比斗大,比石还大,肯定不是一小茶盅。
7 九月,任命何曾为太宰。九月十五日,任命侍中、尚书令李胤为司徒。
8 吴主孙皓忌恨能力比自己强的人,侍中、中书令张尚,是张纮的孙子,机敏善辩,谈论中,他说的话总显得比孙皓高明,孙皓嫉妒积累,终于生恨。有一次问张尚:“我的酒量可以和谁相比?”张尚说:“陛下有百觚(酒器)之量。”孙皓说:“你明知道孔丘连一个王爵都没有,竟敢将我比作孔丘!”(传说孔子的酒量是一百觚。)于是发怒,逮捕张尚。公卿以下百余人,都到皇宫前叩头求情,张尚得以免死,被送到建安造船厂劳动。但不久之后孙皓还是把他杀了。
9 冬,十月,征召征北大将军卫瓘为尚书令。当时,朝野都知道太子昏愚,不堪为继嗣,卫瓘每每想跟皇上汇报,又不敢说。有一次在凌云台宴会的时候,卫瓘假装喝醉,跪在皇帝座位前说:“臣有话想要启禀陛下。”皇帝说:“您要说什么呀?”卫瓘欲言又止,反复三次,然后用手摸着皇帝座位说:“这个座位可惜啊!”皇帝明白了,问他说:“您真是喝醉了吗?”卫瓘此后不再提这事。
皇帝将太子官属全部召来,设宴招待,然后密封尚书决定不了的疑难政事,让人送去请太子裁决。贾妃大惧,请外人代答,引经据典。给使(仆从)张泓说:“太子不学习,这是陛下知道的。而答诏多引用古书,陛下一定会责问是谁代写的,反而加重罪责,不如直话直说。”贾妃大喜,对张泓说:“你给我好好答,我与你同享富贵!”张泓即刻起草,由太子抄写,皇帝看了,非常满意,先拿给卫瓘看,卫瓘大为尴尬,众人于是知道卫瓘之前说了什么话。贾充秘密派人对贾妃说:“卫瓘老奴,差点让你破家!”
【华杉讲透】
太子昏愚,满朝皆知,唯独皇帝不知,最后还被轻松骗过了。皇帝不知道,因为谁也不敢跟他说,一来怕他生气,二来怕被他出卖。卫瓘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来,最终还是被皇帝出卖了,皇帝一个小动作,就人人都知道他干了什么。卫瓘跟太子和贾妃结了仇,最后满门被害。
要开言路,一来要对进言者包容,二来要为他保密,不可轻佻。司马炎轻佻,就把卫瓘卖了。
10 吴国在皖城扩大屯垦,准备入侵。都督扬州诸军事王浑派扬州刺史应绰攻击皖城,斩首五千级,焚烧存粮一百八十万余斛,踏毁稻田四千余顷,毁坏船舰六百余艘。
11 十一月十六日,太医司马(医官)程据进献雉头裘(用野鸡头上的毛织成皮衣)。皇帝让人在殿前将它焚毁。十九日,下令内外臣民有敢献奇技异服的,治罪。
12 羊祜病危,举荐杜预接替自己。十一月二十六日,任命杜预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羊祜去世,皇帝哀哭,当天非常寒冷,眼泪鼻涕流在胡子上都结了冰。羊祜遗令,不得以南城侯印陪葬。皇帝说:“羊祜多年来一直推辞爵赏,身死之后,还在推辞,就让他恢复最初的爵位,以彰显他高风亮节的美德。”荆州人民听说羊祜去世,为之罢市,街巷哭声相接。吴国守边将士也为他落泪。羊祜喜欢游岘山,襄阳人在岘山为他建碑立庙,岁时祭祀,望其碑者无不流涕,因此称之为堕泪碑。
杜预到了襄阳,简选精锐,先打一仗,突袭吴国西陵督张政,大破之。张政是吴国名将,耻于没有防备而兵败,没有把事情汇报给吴主孙皓。杜预想要离间他们君臣,于是经朝廷批准,将所缴获的都送回去。孙皓果然将张政召回,派武昌监留宪接替他。
13 十二月十三日,朗陵公何曾去世。何曾生活奢侈,超过皇帝。司隶校尉、东莱人刘毅数次弹劾何曾奢侈无度,皇帝因为他是重臣,不去过问。何曾死后,博士、新兴人秦秀建议:“何曾骄奢过度,天下闻名,宰相大臣是全国人民的表率,如果生前让他肆情纵欲,死后又不能贬损他的谥号,王公贵族们不就都肆无忌惮了吗?按谥法,名不副实叫‘缪’,淫乱放荡叫‘丑’,他的谥号应该拟为‘丑缪公’。”皇帝不用博士拟的谥号,以诏策赐何曾谥号为“孝”。
14 前司隶校尉傅玄去世。傅玄性格峻急,经常要弹劾大臣,如果恰好黄昏写完,就手捧奏章,衣冠整齐,通宵不睡,坐以待旦。由是贵游震慑,台阁生风,都静等他明天要弹劾谁。
傅玄与尚书左丞、博陵人崔洪是好友。崔洪也是清厉骨鲠,喜欢当面指责人的过失,但背后从不说人坏话。所以人们都敬重他。
15 鲜卑树机能久为边患,仆射李憙请求发兵征讨。朝议皆认为出兵是国家大事,树机能还不值得大动干戈。
咸宁五年(公元279年)
1 春,正月,树机能攻陷凉州。皇帝很后悔没有早点出动大军征讨,在朝堂上叹息说:“谁能为我讨伐此虏?”司马督马隆进言说:“陛下如果能任用臣,臣能平定他。”皇帝说:“你如果必能平贼,我为何不用,只是看你方略如何罢了。”马隆说:“臣愿亲自招募勇士三千人,不问他从哪儿来(意思是士兵、农夫、奴隶、逃犯,一概不问),率领他们西征,反虏不足为虑!”皇帝批准。
正月初一,任命马隆为讨虏将军、武威太守。公卿们都说:“现役军人很多,不必另外设赏招募,马隆小将妄言,不足为信。”皇帝不听。马隆公开招募能拉开一百二十斤强弓、九石劲弩的人,树立标杆,当场考试,从早上到中午,得三千五百人。马隆说:“够了。”又要求自己到武库中挑选兵器,武库令与马隆愤争,御史中丞弹劾马隆。马隆说:“臣当毕命疆场,武库令却给我魏朝时朽烂的兵器,这不是陛下派臣出兵的本意。”皇帝下令,任由马隆自己挑选兵器,并拨付给他三年军资,派他出发。
2 当初,南单于呼厨泉任命兄长於扶罗的儿子刘豹为左贤王,后来,魏武帝曹操分匈奴为五部,任命刘豹为左部帅。刘豹的儿子刘渊,幼年时就聪颖不凡,他拜上党人崔游为师,博习经史。刘渊曾经对同门师兄弟上党人朱纪、雁门人范隆说:“我看不上随何、陆贾,不懂军事;周勃、灌婴,没有文才。随何、陆贾遇上高帝刘邦,却不能建立封侯的功业;周勃、灌婴遇上文帝刘恒,却不能兴办学校教育,岂不可惜!”于是他也兼学军事。等到刘渊长大成人,长臂善射,膂力过人,姿貌魁伟。在洛阳做人质时,王浑及儿子王济都很看重他,屡次向皇帝举荐。皇帝召见他谈话,也很喜欢他。王济说:“刘渊文武全才,如果把东南之事交给他,平定吴国不足为虑。”孔恂、杨珧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刘渊的才能器量,确实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但是不可以交给他重任。”后来凉州沦陷,皇帝问李憙谁可为将,李熹说:“陛下如果能征发匈奴五部之众,给刘渊一个将军的称号,派他率军西征,将树机能枭首,指日可待。”孔恂说:“刘渊如果斩下树机能的首级,那凉州的祸患就更大了。”皇帝于是放弃了对刘渊的任用。
东莱人王弥,世代都是二千石官宦人家。王弥有学问,勇猛且有谋略,善骑射,青州人称他为“飞豹”。处士(为做过官的士人)陈留人董养见到他,对他说:“你好乱乐祸,如果天下有事,不会做士大夫了!”(意思是他要起事造反。)刘渊与王弥友善,对王弥说:“王浑、李憙因为和我同乡,总是称赞举荐我,但他们的举荐,只能给我带来祸患罢了。”言毕唏嘘流涕。齐王司马攸听说了,对皇帝说:“陛下不除掉刘渊,臣担心并州不能久安。”王浑说:“大晋正以恩信怀柔蛮夷,怎能以无端怀疑就杀人质呢!这胸襟也太狭窄了吧!”皇帝说:“王浑说得对!”正好刘豹去世,就以刘渊继任左部帅。
3 夏,四月,大赦。
4 取消部曲督以下人质。(皇帝即位之初,取消部曲将以上人质,如今又取消部曲督以下人质。)
5 吴国桂林太守修允去世,他的部曲按惯例应分给诸将。督将郭马、何典、王族等几代都同在军中,不愿分开。正赶上吴主孙皓调查广州户口,郭马等趁着广州人心不安,聚众攻杀广州督虞授,郭马自号都督交、广二州诸军事,派何典攻打苍梧,王族攻打始兴。
秋,八月,吴国以军师张悌为丞相,牛渚都督何植为司徒,执金吾滕修为司空。还未正式任命,改派滕修为广州牧,率军一万人从东道讨郭马。郭马杀南海太守刘略,驱逐广州刺史徐旗。孙皓又派徐陵督陶濬带兵七千,从西道与交州牧陶璜共同进击郭马。
6 吴国工人黄耉家中长出鬼目菜,又一位工人吴平家中,长出买菜。东观(宫廷中贮藏档案、典籍和从事校书、著述的部门)查询图书,说鬼目菜是灵芝草,买菜是平虑草。孙皓任命黄耉为侍芝郎,吴平为平虑郎,授予银印青绶。
孙皓每次宴会群臣,都要求每个人必须喝醉。又设置黄门郎十人为司过,专门负责搜集大臣的过失。宴会结束之后,司过奏报每个人的过失,眼睛瞪了一眼、说错一句话之类,无不举报,过错大的当场处决,过错小的也记录在案,有的剥人面皮,有的挖人眼睛,朝廷于是上下离心,没有人肯为他尽力。
益州刺史王濬上疏说:“孙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如果一旦孙皓身亡,更立贤主,则又成强敌。臣造船七年,每天都有造好的船又朽坏了。臣年已七十,死亡无日。这三件事(孙皓死、船坏、王濬死),一旦发生一件,吴国就难以图谋了,希望陛下不要错失良机!”皇帝于是决意伐吴。正在这时,安东将军王浑上表说孙皓想要北上,吴国边境部队已经戒严,朝廷于是更议明年出师。王濬的参军何攀奉命出使在洛阳,上疏说:“孙皓肯定不敢出兵,我们正好趁着现在吴国戒严发动突袭,这样很容易得胜。”
杜预上表说:“自从闰七月以来,吴国只是边防部队戒严,并没有新的部队北上。从形势来看,吴国的力量不足以同时支持东西两线,必定是集中兵力,保住夏口以东,以苟延残喘,没有多余的兵力西上,让其首都空虚。而陛下听了错误汇报,放弃大计,纵敌生患,实在可惜!如果说之前出兵会失败,那不出也行。而如今,我们的筹备工作非常完备牢靠,如果成功,就是开创了太平基业;不成功呢,不过是浪费一些时间罢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如果拖延到以后,天时人事都可能有变化,臣恐怕以后更难吧!如今有万安之举,无倾败之虑,臣心中笃定,不敢以暧昧之词,为国家招来后患,请陛下明察!”
过了整整一个月,皇帝没有回复,杜预又上表说:“羊祜不先与群臣沟通,只是与陛下密议,所以如今反对的朝臣很多。凡事应该比较其利害关系,如今伐吴之利有八九,而害不过一二,最大的害,就是无功而返罢了。那些反对的人,一定要他们说说到底有什么害处,他们也说不出来,只不过因为伐吴不是他们提出来的主意,功劳不是他的,所以他就反对罢了。再加上他之前已经反对了,如果现在又赞同,则耻于前言,所以固守己见而已。如今朝廷的事,无论大小,都异议蜂起,虽然是人心不同,各有各的想法,也是因为大家都仗恃陛下的恩德,不需要担心自己说错话,所以各自表现罢了。自入秋以来,讨贼的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如果现在又中止,孙皓或许因恐怖而生出计策,迁都武昌,再修缮江南诸城,迁走居民,则城不可攻,郊野又抢掠不到物资,那明年的计划也实施不了了。”
杜预奏章送到时,皇帝正与张华下围棋,张华推开棋盘,敛手说:“陛下圣武,国富兵强。吴主淫虐,诛杀贤能。如今征讨,可以不劳而定,希望陛下不要再犹疑!”皇帝于是决定伐吴。任命张华为度支尚书,计量漕运物资。贾充、荀勖、冯紞坚决反对,皇帝大怒,贾充免冠谢罪。仆射山涛退朝后对人说:“都不是圣人,没有外患,就必有内忧,如今留下吴国,让他做我们的外患,不是很好吗!”
冬,十一月,晋大举伐吴,派镇军将军、琅邪王司马伷出涂中,安东将军王浑出江西,建威将军王戎出武昌,平南将军胡奋出夏口,镇南将军杜预出江陵,龙骧将军王濬、巴东监军鲁国人唐彬下巴、蜀,东西各军,一共二十余万。命贾充为钦差大臣,持节、假黄钺、任大都督,冠军将军杨济做他的副帅。贾充坚持谏止,说伐吴不利,又说自己年老,不堪元帅之任。皇帝下诏说:“你不去,我就自己去。”贾充不得已,于是接受节钺,率领中军,屯驻襄阳,为诸军总指挥。
【华杉讲透】
杜预一席话,把会议中各种嘴脸说得入木三分。开会讨论决策,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见识,只是各自表现自己,刷存在感。老板如果意见明确,他们的意见都和老板一致,都赞同。老板如果没什么意见,或者意见摇摆,而且性格宽厚,让大家畅所欲言,言者无罪,那算是完了,什么事也定不了!
所谓群策群力,首先要有群策群力的文化,而且有专业的会议引导技术,不是大家都发言就是群策群力,那往往是群魔乱舞。
那反对的人,反对的唯一原因,就是这建议不是他提的,如果干成了,不是他的功劳,他就一定不让你干成!而他一旦开始时反对了,他就要拼死反对到底,因为如果不反对到底,就证明他错了。他错了,就削弱他的权威,影响他的禄位。所以一个个装出一副忠心为国的样子,实际上都是国贼。
正如杜预所言,真要他们说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坏处,他们也说不出来。不过,在这段记载中,山涛的反对理由非常精彩!他说人无外患,必有内忧,所以,吴国这个外患应该留着,以免外患没了,我们还生内忧。这都能想出来,可见实在是找不出反对理由了。山涛也知道他这个理由太荒唐,在皇帝面前说不得,所以他在朝堂上没说,而是散会出来之后,跟人议论。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取悦于贾充罢了,让贾充知道,山涛始终站在他一边。他知道贾充跟皇帝是铁杆,不管意见一致不一致,贾充都是皇帝真正的自己人。
那贾充到底是不是皇帝真正的自己人呢?从皇帝的态度来看,是的,贾充不管怎么反对,最后他还是要贾充做元帅。他们是一家人,其他臣子都是外人。
那贾充到底是不是皇帝真正的一家人呢?从历史来看,他实际上是皇帝家的掘墓人。老板相信自家人,是最大的幼稚,也一定死在自家人手里。老板不能有亲信,要每个人都一样亲信。所谓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每个人都为他自己奋斗,你也能诚意正心成就每个人,那忠者愈忠,奸者也变忠了,个别养不了家的,体系自动就把他排除了。
7 马隆西渡温水,树机能等以众数万据险抵御。马隆见山路狭窄,就特制一种扁厢车,车上建木屋(车厢扁,可以通行狭窄道路,上有屋顶,可以遮挡风雨矢石),转战千里,杀伤甚众。
自从马隆西行之后,朝廷音讯断绝,非常忧虑,有人认为他已经全军覆没。后来马隆的使者夜里到京,皇帝拊掌欢笑,第二天早朝,召群臣说:“如果听你们的,凉州就没了!”于是下诏,授予马隆代表皇帝的符节,拜为宣威将军。马隆到了武威,鲜卑酋长猝跋韩且万能率一万余人来降。十二月,马隆与树机能大战,斩树机能。凉州终于平定。
8 皇帝下诏,问群臣政事得失,司徒左长史傅咸上疏,认为:“财政困难,公私用度都不足,是由于官员太多。以前都督只有四个,如今都督加上监军超过十个。大禹分全国为九州,如今州的数目是当初的两倍,而户口只有汉朝的十分之一,但设置郡县更多,虚立军府,数以百计,对国家防卫毫无益处。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的官属,都是百姓供养,这就是财政困乏的原因。当今急务,在于合并官署,停止劳役,上下集中人力物力于农耕而已。”
傅咸,是傅玄之子。
当时,朝议又讨论裁减各州、郡、县一半的官吏,让他们回乡务农。中书监荀勖说:“裁减基层官吏,不如裁减官员;裁减官员,不如裁减政府事务;裁减政府事务,不如清心寡欲。当初萧何、曹参为汉朝丞相,因其清静无为,人民得以安宁,这就是清心。少说虚浮夸张的大话,不写繁复空洞的文章,省去细密苛刻的要求,宽恕无伤大雅的小过,对那些喜欢改变制度以谋取利益的人,将他们诛杀,这就是裁减事务。将九卿合并到尚书,御史台交予三公府,这就是省官。如果只定大政方针,一刀切,全国各部门职员都裁减一半,恐怕文武百官、郡国各部门,工作难易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万一废弛公务,又要恢复编制,甚至比裁减前人员更多!不能不仔细考虑!”
【华杉讲透】
傅咸的话里有一个惊人的信息,就是晋朝的户口只有汉朝的十分之一,这就是王朝更迭战争之后的状态。胡三省注解说,汉平帝元始年间,人口有一千三百二十三万三千六百一十二户、五千九百一十九万四千九百七十八人,这是汉朝的极盛时期。汉桓帝之初,有二千六百零七万九百零六户、五千零六万六千八百五十六人。魏国兼并蜀国之后,共有九十四万三千四百二十三户、五百三十七万二千八百九十一人。也就是整个长江以北地区,加上四川省,人口相当于今天的新加坡而已。
再加上吴国,孙皓投降时,吴国有五十二万三千户、两百多万人。也就是说,全中国人口不足八百万人。
再谈谈荀勖的奏折,裁基层官吏不如裁官员,裁官员不如裁政府事务,裁事务不如清心寡欲。这件事呢,资“自”通鉴,我用来谈谈企业。企业的毛病,就是在形势好的时候,拼命扩张,一遇到事情,不管是内部的事情还是外部环境的变化,就赶紧裁员。这是对企业发展最大的伤害,也是对员工最大的伤害。
那么,正确的做法是什么呢?关键在两条:少人化和排除废动作。
少人化,是要一开始就人少,始终保持人少。《大学》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用之者少。”挣钱的人多,花钱的人少。怎么要检验你的人是多还是少呢?回答下面这个问题:
两种情况:一种是有人没业务做,一种是有业务没人做,你选哪一样?
直接看这道题,大多会选有业务没人做,因为它怎么也比有人没业务做强啊!但实际执行,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有人没业务做。怎么选的呢?就是一看业务势头好,就“储备人才”,开始扩招,准备迎接业务高潮。结果呢,高潮没来,或者来了,又过去了,人就剩下了。
始终保持有业务没人做,就是少人化。你看丰田汽车,买他的车要等,提现车要加价,这就是有业务没人做。部门经理经常抱怨“人不够啊!”人不够就对了,人一旦“够”,就是太多了。
第二条,排除废动作,就是荀勖说的裁官、裁部门、裁事务。那些事情不做了,不就是部门也没了、官员也没了、职员也没了,全裁了吗?这在经营上是一个管理会计问题,作业成本法,作业、动作就是成本,砍掉作业,砍掉动作,就没有成本。
砍掉哪些动作呢,首先还是业务,有机会,有条件,有业务,能赚钱,也有人,还是不做,宁愿人闲着也不做。为啥?今天能做,不等于明天能做,不受诱惑,聚焦于自己该做的事。这就是荀勖说的清心了。华为这么多年没做房地产,就是这种清心。
其次,是挨个摸排公司的经营活动,看看哪些可以不做,凡是可做可不做的都不做。重新设计整个经营活动的组合,大量地需要裁减,也可能需要增加,形成一套独特的经营活动,实现总成本领先。
好了,打住,再往下写,就写成企业管理书了。
我们回到晋朝,荀勖的建议,司马炎能接受吗?答案是他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因为他的天下是“买”来的,向谁买?就是收买所有豪门大族,支持司马氏得天下,然后司马氏把天下分给大家,这是司马氏政权的“合法性”所在。所以九州变成十八个州,要虚立军府,五等诸侯都要设官属,五等诸侯上面还有一大堆王府呢!还有东吴降将也需要收买,动不动就“仪同三司”,规格跟三公府一样,这不都需要钱吗?以汉朝十分之一的人口,要养汉朝十倍的官员,晋朝的成本,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