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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孤帆远影(1/1)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去世后,皇后述律平想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彼时耶律德光手握重兵,称大元帅,亦暗中窥测帝位。耶律倍不愿兄弟自相残杀,称:大元帅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属,宜主社稷。主动将契丹皇位让给了更为母亲喜爱的弟弟。但耶律德光即位后不感激亲兄长的让位之恩,反而派人严密监视耶律倍的一举一动,兄弟关系急剧恶化。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唐 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中刀者却不是孙固,而是玉山。

孙固大惊失色,抱住玉山,大叫道:“刺客!刺……”

第二遍“刺客”尚未叫出口,便即愣住。玉山已趁刺客愣神之机,扯下了对方的面巾,竟然是御龙直武官熊度。

熊度则更是愕然,问道:“玉娘身上穿了软甲吗?”

玉山则问道:“你手里这柄短剑,是夏人剑吗?好厉害,竟然能刺穿天蚕[1]软甲。”又问道,“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天蚕软甲虽然挡了一下,减缓了剑势,但短剑仍然洞穿了软甲,刺入了玉山胸口。她勉强支撑问了两句话,便软了下去。

吴邦绶已抢了过来,抱住玉山叫道:“玉娘!玉娘!”

熊度手执短剑站在原处,一时有所犹豫,不知是否该上前补上一剑。

孙固窥其神色,不由得大怒,上前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玉山?”

许尚已闻声赶到,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吴邦绶哭道:“熊度杀了玉娘。”

熊度见长官到来,便收了兵器,垂手站在一旁。

许尚俯身检查了玉山伤势,道:“玉娘身上穿了软甲,这一剑虽然刺中要害,却未能深入,她不会有事。”

吴邦绶道:“可是玉娘晕过去了。”

许尚道:“玉娘受伤不重,以她的身子,撑得过去。”命人送玉山回房。

吴邦绶狠狠瞪了熊度一眼,自赶去陪伴玉山。

许尚走到熊度面前,问道:“为什么要杀玉山?是因为她是契丹人吗?”

熊度躬身答道:“属下哪会那般狭隘?我杀玉山,实是因为允诺了人,不得不这么做。”

许尚倒也不发怒,问道:“允诺了谁?”

熊度道:“刘惟远,还有赵明、邵兴。”

原来今日熊度赶去白洋渡时,亮碑前已聚集了许多人。他料想有本地乡绅拼死保护亮碑,苏颂之计难以奏效,便命侍卫先行回去禀报。

同伴离开后,熊度独自在亮碑附近徘徊。忽见到两个熟悉面孔,竟是众人正在设法寻找的京西路武官赵明、邵兴。熊度早见过二人画像,当即认出了来,忙跟了过去。

赵明、邵兴有所察觉,转身便走。

熊度忙疾步追上前去,叫道:“二位留步!你二位就是京西路武官赵明、邵兴吧?”

赵明、邵兴均不答话,只审视着熊度,敌意极浓。

熊度便道:“二位莫要紧张,我跟二位一样,都是吃官家饭的。”主动亮出腰牌,告道,“我叫熊度,是殿前司御龙直武官。”

赵明、邵兴惊讶至极,二人对视一眼,均抱拳道:“失敬,失敬。”

熊度也不绕圈子,问道:“是二位带走了刘惟远吗?这件事,怕是二位得给地方州县一个交待。”

赵明道:“带走刘惟远,是迫不得已。他是西夏人,跟我等正在追捕的房州逃犯很有些干系。”

许尚已接到京西路包括房州的军情通报,熊度也知悉此事,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熊武官去见刘惟远,他自会坦白交待一切。”

熊度听说藏身之处就在前面不远处,当即应允。

三人来到一处草房民居,有两人闻声迎了出来。赵明介绍道:“这是宋大、宋二兄弟。”又将熊度引见给宋氏兄弟。宋氏兄弟听说熊度是殿前司御龙直武官,极是惊奇。

熊度早已见惯不惯,问道:“刘惟远在里面吗?”

宋大忙道:“在里面。”

进屋一看,却见刘惟远斜斜倚靠在木榻上,正用调羹舀喝汤药,转头看到熊度,奇道:“你不是芦林渡货船上的熊船夫吗?”

熊度笑道:“好记性!”

只是话音未落,便有一张渔网自后撒开,将熊度当头网住。

赵明、邵兴及宋氏兄弟各扯住渔网一角,一齐转了一圈,将渔网收紧,缠住熊度。宋大搜走兵器,宋二又取来绳索,将熊度连网带人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熊度出其不意被人制服,很是不服,喝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们真是刘惟远同党?”

刘惟远闻言很是不屑,答道:“我堂堂党项嵬名氏,怎么会跟他们是同党?他们四个人,都是盗贼。”

熊度一怔,还待再问,口中却被塞进了一团抹布,再也无法出声。

邵兴将熊度拖到一旁,绑在柱子上,叮嘱道:“这个人武艺高强,可要看住了。”

宋大问道:“为什么不立即杀了他?岂不是省事多了。”

邵兴扬了扬熊度的腰牌,笑道:“他可是御龙直武官,带去西夏,是大大的进献。”

宋二皱眉道:“他这样一个大活人,随时都可能逃走,怎样带去西夏?”

邵兴道:“刘惟远伤重难行,不是比这熊度更麻烦吗?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带。再则说,只需出了硖州,便有自己人接应,没什么难的。”

众人以赵明为首,宋氏兄弟不愿意节外生枝,便望向赵明。赵明一时沉吟不语,似在考虑。

邵兴忙道:“之前西夏花高价购买出宫宫人,一个人十万贯钱。这人是天子侍卫,知道得可比普通宫人多多了,值二十万三十万都不止。”

赵明便道:“也罢,就将这熊度先押到襄阳,看张帅怎么说。”

熊度口中塞了抹布,虽不能出声,可邵兴等人一番对话却听得一清二楚。起初只以为这四人都是西夏间谍,是同党,待先后听到“盗贼”“襄阳”“张帅”字眼,这才会意,这四人竟是叛贼张海一党。张海正横行于京西路,且占据了襄阳一带。

邵兴听到动静,转头见熊度正试图挣脱绑缚,便走到他面前警告道:“实话告诉你,邵某投靠了张帅不假,但邵某确实曾是京西路武官,手上还是很有两下子功夫。你若肯投降,还有商量余地,要是妄想逃走,休怪我手下无情。”

熊度这才会意过来,邵兴的京西路武官身份并非完全假冒,他之前的确是吃官粮的武官。料想是邵兴带兵交战时被张海一军俘虏,就此倒戈投降,又继续冒用之前的武官身份,来夷陵兴风作浪。

刘惟远已经喝完汤药,将汤碗随手一抛,问道:“你们答应我要杀了玉山,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赵明似对刘惟远颇为敬畏,忙告道:“我们设法查过,玉山一直躲在无为山居。那是山坳中的一处僻静宅子,很难下手。”

刘惟远冷笑道:“当我没去过无为山居吗?那里只有一户人家,而且家中人丁稀少,动手再合适不过。”

赵明道:“玉山既是辽国郡主,想必除了韩明、臻哥两名侍从外,还有不少手下在暗中保护。”

邵兴也不愿意为刘惟远去杀人,便信口胡诌道:“御龙直那伙人也跟无为山居搅在了一起,实在是不好下手。”

刘惟远便转向熊度,问道:“是这样吗?”

邵兴微一犹豫,便挖出熊度口中抹布,低声告道:“按我的意思说,不然有你好看。”

熊度道:“是,目下御龙直长官许指挥使就住在无为山居。”

邵兴大喜过望,忙回头道:“我都说了,果然是这样吧。御龙直是禁军精锐,咱们可惹不起,天下没人能惹得起他们。”

刘惟远便让邵兴从柱子上解下熊度,带他到木榻前,问道:“那你们这些御龙直禁军知道玉山是辽国郡主吗?”

熊度不答,只反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刘惟远道:“看情形,御龙直禁军早就知道玉山真实身份了。”

赵明忙问道:“你们御龙直禁军来夷陵做什么?是为玉山吗?”

熊度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邵兴一脚踢在熊度腿弯,迫他跪下,喝道:“老实点,快回答问话。”

熊度冷笑道:“你们想听实话,也得告诉我实话。我反正已经落在你们手里,被绑成了粽子一般,跑也跑不了,还能怎样?”

赵明见熊度有服软之意,便起了笼络之心,忙道:“好,我可以告诉实话,但你也得将御龙直禁军亲至夷陵的目的如实相告。”

熊度稍一思索,即道:“一言为定。”

赵明道:“一言为定。”亲自上前扶起熊度,甚至还将罩住熊度头部的渔网割开,好让他舒服些,只是未解绑缚。

熊度居然道:“多谢。”

邵兴难以信任熊度,便道:“你先说,你们御龙直禁军一向都高高在上,忽然跑来夷陵做什么?”

熊度道:“宰相夏竦相公上了一道奏折,说前任国子监直讲石介谋反,亲自去了辽国借兵。石介与夷陵乡绅吴钟曜是好朋友,御龙直奉命来查吴钟曜有没有卷入其中。”

邵兴当即斥道:“既是国子监直讲,当是一介书生,如何能谋反?你这分明是谎话!”

熊度道:“这是夏竦上的奏折,又不是我说的。石介有没有谋反不知道,有没有去辽国借兵也不知道,但他与辽国刘三嘏有旧,夷陵乡绅吴钟曜也是刘三嘏的好朋友,圣上不得不派人查个清楚明白。”

刘惟远当即问道:“是那位辽国刘驸马吗?”

熊度点了点头。

邵兴冷笑道:“这谎言也编得太过了点。石介谋反已经令人笑掉大牙,居然还去辽国借兵,辽国兵就那么好借?”

熊度道:“这是宰相夏竦奏折上说的,不是我编的。你想要理论,去找夏竦。”

邵兴大怒,道:“不能信任这小子!他信口胡诌,便想骗出我方实情。”

赵明尚在犹豫,刘惟远却道:“他说的是真话。我曾出使辽国,见过刘驸马本人,听他提过他跟宋人石介、吴钟曜有旧。好像还有个叫孔……孔什么的。”

熊度道:“孔直温。他因谋反事泄,赶在官兵逮捕前,畏罪自杀了。”

赵明忙道:“我知道这个孔直温。他曾派人与张帅联络过,说是可以在山东起兵,与张帅南北呼应,但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消息,原来是被官兵发现了。”这才相信熊度所言不虚。

邵兴遂问道:“那你们御龙直是如何知道玉山是辽国郡主的?”

熊度道:“玉山性格有些大大咧咧,她出去跟手下韩明、臻哥私下会面时,被人发现了。”

赵明道:“那位辽国郡主确实是很天真,没什么心机。”

熊度道:“我说了,我会说实话。但你们也要将全部实情告诉我,包括你们来夷陵的目的。”

赵明便朝邵兴点了点头,道:“先说如何识破玉山身份那段吧。”

邵兴见状,遂实话告道:“我和赵大哥曾住在西陵客栈,跟那位辽国郡主同是房客。”

玉山、韩明、臻哥三人与赵明、邵兴是前后脚住进来客栈。韩明、臻哥经常到玉山居住的东一号议事。赵明、邵兴难免起了疑心,这样一个小姑娘,能让两名彪形大汉俯首听令,身份必不一般。邵兴本不欲多事,赵明却觉得如若弄清玉山等人来历,说不定会为己所用。

赵明是叛贼首领张海心腹,甚有智计,料想玉山三人均身怀武艺,且有警觉之心,难以接近,便仔细观察客栈地形——

他发现客房均是前门后窗设计,东客房后窗外是围墙,围墙外则是个山坡,但在围墙和客房间有一道很深的排水沟,专为防备山洪。

赵明便事先做了准备,趁玉山三人外出时,到东一号后窗下贴了一个铜盘,铜盘中心挖空,接有竹管,一直延伸到东三号窗外。臻哥、韩明二人住的是东二号房,东三号房间空着。而赵明和邵兴住的是南二号,刚好在东三号旁侧,很方便溜去偷听。赵明、邵兴由此得知了玉山真实身份。

他二人知道辽国郡主来了夷陵,自是相当惊奇,惊奇之后又极兴奋。他二人夷陵之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西夏——

张海虽然横行一时,但究竟只局限于一地。起初张海屡屡得手,所向披靡,官兵溃不成军,只因朝廷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应付西夏上。虽然宋夏已经停战,但和谈未成,元昊狼虎之辈,不得不防,宋廷仍在西北边境集结有重兵,对内地则毫无防备。一旦宋廷回过神来,张海便处境堪忧。

本已因石介反信案及庆历新政被废等因素而靠边站的韩琦重新被起用为枢密副使,以最高军事长官的身份宣抚陕西,专平张海。韩琦到任后,即调集重兵,清剿京西一路。张海等人只是乌合之众,自难对阵精锐禁军。

张海心腹赵明擅长计谋,便请张海派人联络西夏元昊——只要西夏肯出兵相助,韩琦及宋军必受牵制。张海虽厌恶蕃人,然为保身起见,仍听从了建议,派赵明潜出宋境,与西夏元昊联络。

此时西夏与大宋持续开战数年,国力已疲。元昊虽骄横跋扈,但极是精明,不愿意贸然出兵。但他仍然召见了赵明,加以勉励,让他转告张海,等到张海夺取大宋江山,坐上了皇帝宝座,一定相约饮酒,缔结两国盟约。

赵明不是傻子,知道这只是元昊的空口之语,目的是让张海一军消耗宋师实力,西夏便能从中渔利。以张海实力,保命足矣,哪还能奢望夺取大宋江山?

然无西夏武力支持,张海必败无疑。赵明仍不肯就此离去,仍逗留西夏,希图找机会说服元昊。

西夏国相张元便在此时主动寻上门来。原来张元只是个化名,他本名张经,出身华州大族。当年他与好友胡威逃亡西夏时,担心日后事泄会牵累族人,遂各自改了名字,张经改名张元,胡威改名吴昊。“元”“昊”两字合起来,便是西夏国主的名字。这是张元有意如此,为的是以触犯名讳来引起元昊的注意。

后张元为元昊所重,当上西夏国相,成为宋朝心腹大患。宋廷只知他是宋人,却不知其真名,因而也无法追究其家族之罪。

当时西夏不断采取各种手段侦伺宋廷军政机密、宫廷秘事等,宋朝亦有所反击。派去西夏的大宋间谍历尽艰辛,终于设法探知张元真名叫张经、其副手吴昊名叫胡威。于是华州张元、胡威亲眷一百余人尽被逮捕,流放房州。

张元得知后,很是气愤,发誓要找到泄密者,将其碎尸万断。那名大宋间谍见风声愈紧,还欲行刺张元,为大宋除此大患,结果只杀了吴昊,自己则被西夏兵砍死。

再说那一百多名亲眷中,只有两个人,张元格外在意,这便是吴昊亲妹胡雪及胡雪为张元所生之子——

早年张元与胡雪相恋,但因曾立誓要金榜题名方才娶胡雪为妻,故始终未成婚姻。张胡两家是世交,胡家也默许胡雪等待至张元发达的那一天,未将其出嫁。

张元逃离大宋前,胡雪已怀了身孕,张元便请胡雪先生下孩子,安心等待自己来接。但胡雪阻止张元投奔西夏不成,已对其态度转冷,不置可否。

张元在西夏显贵,已是几年后的事。他当上西夏国相,自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当即便要派人去接胡雪母子。

吴昊深知妹妹性情,知道她名利之心极淡,绝不会叛宋,忙劝道:“西北究竟是苦寒之地,生活远不及大宋便利,不妨等孩子大些再说。”

张元认为有理,遂就此作罢。而后每次张元起意去接胡雪母子,均被吴昊找理由阻止。

华州张、胡两族被流放房州的消息传来后,张元便欲设法营救,尤其是要救出胡雪母子。而最好的法子,便是令西夏出兵,逼迫宋廷交人。然此刻党项贵族联合起来攻讦张元,西夏国主元昊对张元已起了猜忌之心。中国自古便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语,而元昊更是没有人性,连自己的母亲都敢杀,张元哪还敢奢望他报答自己曾经的襄助大恩?只能另想办法。

元昊之前收买了不少宫人,张元便根据这些人提供的情况,伪造了一道皇帝诏书,欲派心腹持诏书到房州,释放被流放的张、胡亲眷。结果张元心腹刚入宋境,就被人识破,心腹也被处死。

刚好这个时候,张海使者赵明来到了西夏,试图说服元昊出兵支持张海。张元听说张海正横行于京西一带,当即有了主意,遂亲自去见赵明,称他会慢慢说服西夏国主,但需要张海先帮他到房州救人,等事情办成,他愿与张海结为兄弟。既是国相的兄弟,西夏国主理当出兵相助。

赵明不知张元在西夏地位大不如从前,自是喜出望外。尤其房州距离张海盘踞的襄阳极近,房州又是著名的流放之地,素无兵备,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赵明遂拍着胸脯保证救出张元亲眷,且会亲自护送张元最在意的胡雪母子到西夏。

二人遂当场喝了血酒,表示将各守诺言。

张元还将用来割血的夏人剑送给赵明做纪念。那剑虽只是柄短剑,然夏人剑为天下排名第一之利器,宋人无不趋之若鹜,以佩夏人剑为荣耀。赵明得此宝剑,自是感激涕零,愈发肯为张元所用。

赵明赶回京西后,将情况禀报了张海。房州不过是小菜一碟,张海当即派党军子引军前去攻打房州,轻而易举地便杀了房州知州。

赵明也跟随在党军子军中,意在寻人。宋代流放犯人均为散流,且不供给衣食,犯人靠为当地民户做佣工来挣取口粮。赵明好不容易才在山中找到了张、胡家眷,却不见胡雪母子。几番盘问之下,方知当年张元离开华州后不久,胡雪便料到会有今日牵累家族祸事,留下一张字条后,自行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赵明闻言大急,他已承诺了张元,非得寻到胡雪母子不可。哪知道事情出了偏差,天下如此之大,时间又已经过去了数年,他要到哪里去寻那对母子?

有名胡姓女子见赵明满头是汗,当是真心想要寻到胡雪,便悄悄告诉他,不妨去硖州夷陵找找看。胡雪有位长兄名叫胡风,很早之前在夷陵做了倒插门女婿,因有失门风,被家族除名,从此再也没有人提到过他。但除了胡风之外,胡氏在外地再无亲眷,故而胡雪极可能去投奔胡风了。

赵明本来还想询问更多,然此时京西路大队援军已经赶至,朝廷中央禁军也朝房州包抄而来,党军子正竭力抵挡。赵明见情势不妙,便匆忙退去,自然也来不及营救张、胡亲眷。

赵明回襄阳禀报后,张海虽觉机会渺茫,但仍然要试上一试,便命赵明率宋氏兄弟前去夷陵寻找胡雪母子。为方便行事,又将被俘后投降的京西路武官邵兴调拨给赵明。赵明一行遂冒充京西路武官来到夷陵。

熊度听到这里,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忙问道:“那你们可有寻到胡雪母子?”

邵兴摇了摇头,道:“只知道胡风死了,万家也彻底破败了。我四人又不知道那对母子相貌,只能根据年纪慢慢寻访。宋大、宋二留在猇亭一带打探,我和赵大哥则来了夷陵县城。料想胡雪只是个孤身女子,当时还怀有身孕,应该走不出夷陵。但天不遂人愿,始终没有寻到年纪对得上的母子。”

熊度又问道:“那你们得知玉山是辽国郡主后,是不是也动了心思?”

邵兴道:“不错。我觉得这是天意,虽然没有找到胡雪母子,老天爷却送上了辽国郡主。我一度想接近玉山,通过她跟辽国搭上线,由此取得辽国的支持。辽国无论军力、国力,可比西夏强太多了。”

赵明接口道:“但是我没有同意。主要是辽国远在北方,距离京西有千里之远,中间还隔着大片宋土。更何况,宋辽和议刚刚达成不久,辽国平白得了将近一倍多的岁币,肯定不会出兵。”

刘惟远忽插口道:“说对了。”

他忽如其来地插了一句,相当突兀,众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刘惟远便解释道:“辽国肯定不会为了张海出兵,就是这样。你们继续。”

赵明遂继续道:“再则说,玉山很可能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邵兴道:“我们自知寻到胡雪母子无望后,便想另外送一件厚礼给西夏,以为弥补。”

熊度问道:“是诸葛亮兵书、宝剑吗?”

一旁宋大当即笑道:“夷陵大概也就这两样东西拿得出手,任谁都能一下子猜到。”

由于玉山等人交谈隐秘,赵明、邵兴只偷听到了个大概,知道三人来夷陵是要寻找什么宝物,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宝物。邵兴既动了兵书、宝剑的念头,便怀疑玉山一行也是为诸葛亮遗物而来。

赵明道:“权衡各种利弊后,我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先与玉山各走各路看看。但她和同伴后来离开了客栈,我也就顾不上这件事了。”

熊度又问道:“既然你们打起了兵书、宝剑的主意,为什么还要杀采药人路不平?”

赵明奇道:“你怎么会知道是我们杀了路不平?”

熊度道:“你们杀了县令侍从洪叶、邓和,他二人身上伤情与采药人路不平一模一样。”又转向邵兴,问道,“应该都是你下的手吧?”

邵兴遂坦白告道:“我等未能寻获胡雪母子,难以向西夏国相张元交待,刚好来夷陵后听到了兵书宝剑的传奇故事,便想兵书、宝剑任取一样都是好的。尤其那柄宝剑,价值重大。”

熊度奇道:“为何先取宝剑,而不是兵书?”

宝剑虽是利器,但毕竟只是一件兵刃。而兵家之书研究制胜规律,总结军事经验教训,使用得当的话,便能以一敌百,敌得过漫漫千军。

赵明接口道:“宝剑是诸葛亮遗物。诸葛亮在蜀地及西南夷族中威望极高,若是以他遗留的宝剑来号召民众反宋,定能一呼百应。”

原来在有心人眼中,一柄宝剑,竟然有呼风唤雨的绝大力量。

熊度先前完全没有预料到此节,心道:“幸亏朝廷命韩琦相公坐镇陕西,而不是叛乱之地京西,必定也隐有防备蜀地之意。”

这自然不是因为宋廷预测到了有人会利用诸葛亮遗物作乱,而是蜀地自古多乱难治,已有前车之鉴。

邵兴续道:“我原先找过一次路不平,谈好了价钱,约好了出发日期,但他忽然说有事不能去了,说答应了小吴员外,要去采摘什么野茶。”

熊度问道:“所以你一怒之下便杀了他?”

邵兴道:“那时还没有杀人之意。我见路不平推脱,料想是嫌绝壁太过艰险,便主动亮出了身份,说我们是京西路武官,寻兵书宝剑是为官家,不是为我自己。”

熊度笑道:“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怕是只有三岁孩子才会相信。官家远在京城皇宫大内,要兵书宝剑做什么?”

邵兴道:“偏偏路不平信了。”

那采药人路不平沉默一会儿后,便告知了实话,称兵书宝剑峡其实没有所谓的兵书、宝剑。邵兴自是不信。路不平说他早就上去过兵书宝剑峡,根本没有什么兵书宝剑。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实情,是因为世人一旦知道真相,便再也没有人花高价雇他去取兵书宝剑了。而且从此夷陵一带,也少了许多神秘气息。

熊度当即瞪大眼珠,问道:“真的没有兵书宝剑吗?”

邵兴答道:“这是路不平说的。他见我还是不信,便取出一件物事,称那是他从绝壁上的悬棺中取出来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小孩子玩的木头玩具。我气坏了,当即抢了过来,用力甩入深涧中。”

不料路不平大急,奔到悬崖边,探身见玩具已消失不见,愈发气急败坏,喝道:“你疯了?没听过十连弩吗?”

一旁赵明听出端倪,忙问道:“你说刚才那木头玩具就是十连弩?”

路不平道:“我觉得是,那上面刻有十支小剑呢。”

他对邵兴极为恼恨,转身便要离开。赵明忙使个了眼色,邵兴遂拔刀逼住路不平,一再逼问,听路不平叙述了从山顶垂绳攀援下去的详细经过,这才开始相信他到过兵书宝剑处。

邵兴又逼路不平交出所有所取之物,路不平说只有那支十连弩模型,本是无价之宝,偏偏还被邵兴丢入了山涧。邵兴见路不平大有嘲笑之意,便提刀杀了他。赵明因路不平已毫无利用价值,也没有阻止。

熊度问道:“那你们为什么又要杀玉山呢?她是辽国郡主,你们之前不是还打算结纳她吗?”

邵兴朝刘惟远一指道:“不是我们要杀玉山,是他。”

原来采药人路不平死后,兵书宝剑亦彻底无望,赵明、邵兴只得又将精力转回到寻找胡雪母子。他二人听说路不平尸首为白鱀所救,觉得新奇,又听说夷陵县令李利清明精干,担心县署追查到自己身上,故而格外关注路不平一案。待听说夷陵县令逮捕了杀人嫌疑后,便怂恿硖州知州查庆之前去县署查看,其实是想看看什么人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后面诸事平静。不想出来县署后,查庆之意外告知刘惟远是西夏间谍,赵明和邵兴便立时动了心思——

未能寻获胡雪母子,又没有了兵书宝剑,救出西夏间谍也是好的。而且这西夏间谍远赴夷陵,必定身负重要使命,搞不好是元昊的心腹也说不准,甚至可能是西夏国相张元自己派来找寻胡雪母子的。

准备一番后,赵明、邵兴便冒用硖州知州查庆之的名义提走了刘惟远。这种事只能瞒得一时,很快便会穿帮,所以一旦得手,就必须尽快撤离。他二人早盗了一辆鸡公车停放在县署附近,将刘惟远放置在车上,以麻布盖好后,便即刻出县城北门,直奔黄柏河渡口,去与等候在那里的宋氏兄弟会和。

至于县令侍从洪叶、邓和,完全是自己找死。那二人一路奔跑,追上赵明、邵兴后,二话不说,拔刀便砍。赵明武艺平平,但有利器夏人剑在手,也能勉强抵挡。邵兴却是货真价实的禁军武官,身手不凡,先后杀了洪叶、邓和。赵明、邵兴也不及思虑何以夷陵县令李利只派两名侍从追赶,将死者抛尸后,便重新带着刘惟远上路。

之前赵明曾从宜都白洋雇了一艘大蓬船,许给船夫许多好处,船夫遂肯为赵明等人跑腿送信。赵明、邵兴带刘惟远上船后,便立即离开了黄柏河渡口,驶入长江水段。但却没有就此离开夷陵,而是停靠在西陵峡口南岸,也就是张飞渡的斜对面。

船靠岸后,赵明才解开刘惟远身上绑缚,设法去掉脚镣。又为刘惟远检查伤势,见他受伤虽重,流血甚多,但都只是皮肉外伤。盖因为当初动刑者是县令侍从洪叶、邓和,二人并非专业刑吏,根本不会使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选用的都是最简单的杖刑、火烙之类,尚未伤及筋骨。赵明本待立即去城中买药,但又怕因刘惟远等事引发了全城大搜捕,便决定等事情略略平息后再去。

当晚刘惟远便醒了过来。赵明忙自我介绍一番,称自己面见过西夏国主元昊,现下正在为国相张元办事。刘惟远既惊且奇,问明赵明等人身份后,便实话告知自己本姓嵬名,名惟远,出身西夏王族,且辈分极高,是当今西夏国主元昊的叔叔。

邵兴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道:“现任西夏国主的年纪,可是比你要大上许多呢。”

刘惟远道:“辈分跟年纪无关,就算元昊比我大,也得叫我叔叔。”

赵明忙问道:“那么要如何称呼你才好呢?”

刘惟远道:“就直接叫名字好了,我们党项都是直接叫名字。就算元昊做了皇帝,我也是直接叫他名字。”

赵明去过西夏,知道当地礼仪粗疏,尊卑观念不强,下级称呼上级都是直呼名字。虽然他未曾听到有人直呼“元昊”,但料想刘惟远既是国主叔叔,直呼名字也没什么不妥。

又以西夏事务试探,刘惟远详细道来,无一不中,赵明这才完全相信了刘惟远。

又问及来夷陵的目的。刘惟远道:“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兵书、宝剑呗。”

赵明忙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料想西夏国主元昊对兵书、宝剑极为重视,所以才会派出刘惟远这样身份的人前来谋夺。

刘惟远又主动告道:“我们一行本有四人,有两人过关时被查了出来,当即被强行遣返回去。另一人要赶去汴京办事,遂只有我一人来了夷陵。”

赵明再无疑虑,便如实告知实无兵书、宝剑之事,甚至连邵兴杀了采药人路不平一事也没有隐讳。

刘惟远闻言很是诧异,出神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实在没有,就只能算了。”又道:“我有重大军情要向元昊禀报,须得尽快返回西夏。你们若能护送我回去,一定重重有赏。”

赵明当即满口应允。忽想到玉山之事,忙告知辽国郡主也来了夷陵,极可能也是为诸葛亮遗物兵书、宝剑而来。

刘惟远因在芦林渡见过玉山,很是意外,道:“那玉山,原来就是玉山郡主耶律谷歌?”

见赵明等人惊诧,当即解释道:“我曾代表西夏出使辽国,对辽国上上下下都很熟悉。玉山只是个封号,她真正的名字叫耶律谷歌,是当今辽国皇帝的侄女,其父耶律宗愿封饶乐郡王。”

邵兴本来还对刘惟远的西夏皇叔身份有所怀疑,至此方才死心塌地。

刘惟远又道:“如果你们替我杀了玉山郡主,我一定在元昊面前为张海进言,促成国主出兵一事。”

赵明且喜且惊,忙询问为何要杀辽国郡主。

邵兴也道:“玉山是辽国郡主,我等巴结她还来不及,为何要朝她下手?”

刘惟远正色告道:“你等真正要巴结的是西夏。即使辽国出兵,也远水解不了近渴。而西夏出兵陕甘,便能有效牵制宋军,解张海侧翼之围。更何况宋辽已订有盟约,岁币增加约莫一倍,根本不会为张海出兵南下。再则说,辽国将要对西夏用兵,哪会为张海分神!”

赵明闻言大吃一惊,问道:“辽国要攻打西夏吗?”

刘惟远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我说的重大军情。”

邵兴道:“可西夏素来跟辽国亲近,现任西夏国主不还娶了辽国公主吗?”

刘惟远道:“那位辽国兴平公主早已经死了。元昊一直隐瞒未报。辽国皇帝怀疑兴平公主是被元昊害死,有心兴师问罪。”

又道:“我是党项人,一切要为西夏利益考虑。杀了玉山,再嫁祸给大宋,便可挑起宋辽两国争斗。那时不但辽国无暇再顾及西夏,西夏也可趁机出兵攻打大宋。大宋两面受敌,张海之困,岂不是迎刃而解?”

赵明这才明白过来,一时对刘惟远的深谋远虑极是佩服。

刘惟远又道:“本来这件事应该我亲自去办,可目下我刑伤未愈,难以动手,只好拜托你们几位了。”

赵明佩服归佩服,虽然也极想讨好刘惟远这位西夏皇叔,却极不想去惹玉山——对方可是辽国郡主,而不是采药人路不平。就算真杀得了她,万一日后辽国发现真相,那可是后患无穷。毕竟宋、辽、夏三国之中,大辽始终占据了上风,连大宋每年都要毕恭毕敬地地交“纳”岁币。

然刘惟远坚持要看到玉山的人头才肯离开夷陵。刘氏是赵明手头唯一可向西夏借兵的砝码,赵明无奈之下,只得派宋氏兄弟去打探玉山下落。

宋氏兄弟倒是很快查到玉山跟夷陵乡绅吴邦缦混在一起,目下人住在无为山居。刘惟远听说后,愈发急催赵明等人动手。

一行人冒险将船驶来芦林渡时,刚好听到渡口纷传宜都白洋亮碑下埋有诸葛亮宝物。兵书宝剑也是刘惟远所图宝物,他虽对“亮碑为诸葛亮所立”一说半信半疑,但无风不起浪,料想此时亮碑之说突现,必有重大原委,遂暂时放弃了去杀玉山,先赶至白洋,以免被人占了先。

赵明所雇船夫便是白洋人,家在渡口附近。他偷听到赵明等人谈话,知道邵兴杀了人,便想索要更多钱财。赵明先假意答应,等到了船夫家中,便杀了船夫,尸首丢到茅厕粪坑里。一行人趁势占据了船夫的茅草房子。宋氏兄弟是襄阳人,在汉江边长大,亦能操撸,不必担心后事。

赵明留下宋氏兄弟照顾刘惟远,与邵兴前去察看亮碑时,意外遇到了熊度。而熊度仍然以为二人是京西路武官,并无过多防备,竟然马失前蹄,轻而易举地被擒住……

熊度听完经过,当即道:“御龙直已经知道玉山有辽国郡主身份,并将她软禁起来。就凭你们几个人,杀不了玉山。”

赵明本来就不想去杀玉山,闻言忙道:“既然御龙直禁军介入了这件事,我们人再多上一倍,也占不到便宜。不如放弃杀玉山,尽快离开夷陵,方是上策。”

刘惟远想了想,忽指着熊度道:“那好,你去杀玉山。你自己就是御龙直武官,在自己人眼皮底下杀个人,再容易不过。”

熊度先是惊愕异常,随即大笑道:“我?笑话。我堂堂殿前司武官,怎么为你西夏杀人?”

赵明等人也万般诧异,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刘惟远。

刘惟远却一本正经地道:“你只要肯答应去杀玉山,我就放了你。不然要么杀了你,要么带你回西夏。到那时,你可就是生不如死。”

赵明忙问道:“要放了这小子吗?”

刘惟远道:“我自然会逼他先立下毒誓。他是御龙直武官,若是不守誓言,就算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宋二道:“可是带他去西夏的话,能卖好多钱呢。”

刘惟远冷笑道:“等我回去西夏,你们每个人都有封赏,还用得着在意区区一个御龙直武官的价钱吗?”

宋二讪笑道:“那倒是。”

刘惟远又道:“玉山是辽国郡主,宋辽虽有盟约,但是敌非友。你只要杀了她,便可保全你自己。而且你只要做得隐秘,也不会有人想到是你杀了她。”

熊度决然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刘惟远道:“那么如果我告诉你玉山此行来到夷陵,是为了中原的传国玉玺呢?”

熊度早从孙固口中得知真相,但却惊诧刘惟远竟然会知悉此事,当即失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邵兴更是惊呼道:“传国玉玺在夷陵吗?”

刘惟远摆手道:“没有这回事,完全是玉山自己臆想的。”

又道:“我听说辽国皇帝认为驸马刘三嘏知道传国玉玺下落,命人拷问。主审刘三嘏一案的,便是玉山父亲,饶乐郡王耶律宗愿。刘驸马根本就不知道传国玉玺落在何处,终遭重刑致死。玉山这个时候来到夷陵,住进了无为山居,而山居主人吴钟曜偏偏曾是刘驸马的好朋友。你们说说看,玉山不是为了传国玉玺,是为了什么?”

邵兴迟疑问道:“兵书宝剑吗?”

刘惟远摇了摇头,道:“能令辽国玉山郡主亲自出马,必是传国玉玺无疑。只不过传国玉玺失落已久,跟吴钟曜更是没有半分干系。这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要赶来大宋送死,我非得成全她不可。”

赵明忙道:“这是件大事,不如直接向官府告发玉山。御龙直虽然知道了她辽国郡主的身份,却不知道她是为传国玉玺而来,一定会扣下她,跟杀了她也差不多。”

刘惟远当即反驳道:“你不知道宋人畏辽人如虎吗?没听这熊度刚才说的,玉山身份暴露,也只是被软禁,即便加上传国玉玺一条又能怎样?还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然后送回辽国。”

他已经能勉强下地,当即扶着宋二起身,走到熊度面前,问道:“我的提议怎样?以玉山一条性命,换你自己自由。”

熊度摇了摇头,道:“杀了我吧。”

刘惟远便命将熊度押来后院茅厕,指着粪坑中的船夫尸首道:“你想跟他一样吗?”

此时天气尚冷,没有苍蝇蚊子之类飞舞,但熊度一望之下,便觉得恶心,当即将头转开。

刘惟远遂命道:“把熊度推进粪坑里。他若肯答应去杀玉山,就拉他出来,如若不肯,就让他活活淹死在里面。这可比一刀杀了他要强。”

宋大应了一声,寻来绳索,将熊度脖子拴住,好方便拉扯,随即便推着他朝粪坑走去。熊度强行挣扎,坚决不肯挪步。

宋二赶过来,与兄长一左一右挟住熊度,强行将他拖到粪坑边。

熊度再看了粪坑一眼,一时气血翻涌,实不愿意死得如此难看,忙道:“好,我答应了。”

赵明很是意外,问道:“你肯答应去杀玉山?”

熊度挣开宋氏掌握,自行离开粪坑数步,这才道:“我只能答应你们,一定竭尽全力杀了玉山。如事不能成,我便自杀。”

刘惟远道:“这倒也合理。”随即命人解开熊度身上绑缚。

刘惟远又道:“你的兵器和腰牌,我先扣下,回头你以玉山人头来换。你也不必再来这里寻我们,得手后,提着玉山人头往芦林渡方向行去,我自会与你联络。”

熊度问道:“你们是要一直暗中监视我吗?”

见刘惟远并不否认,便有意问道:“我没了兵器,如何杀人?”

赵明忙将自己的短剑交给熊度,告道:“这是西夏张国相送我的夏人剑,先借给你用。怎样,足够有诚意了吧?”

熊度遂慨然道:“放心,熊某必守诺言,一定会尽力而为,若杀不了玉山,我便自杀。”

刘惟远闻言,便命宋氏兄弟送熊度回去。

到白洋渡时,刚好见到苏颂与玉山登船返回夷陵,熊度吓了一跳。所幸宋氏兄弟一直在猇亭一带打听胡雪母子下落,未曾见过苏颂及玉山,故而虚惊一场。

而后熊度返回无为山居,听说玉山在后院书房中,便一直守在后院附近。果然机会很快就来了。

许尚听完经过,颇感愕然,皱眉道:“你就是不愿意死在粪坑中,便答应了那些歹人,要为刘惟远杀死玉山?”

熊度昂然道:“大丈夫当为国自身,岂能白白死于宵小之手?”

顿了顿,又道:“属下本来宁可死,也不会受歹人要挟,可是那粪坑实在……实在……”略一回想,便觉得胆水翻滚,心有余悸。

许尚已经会意过来,摆手道:“好了,不必说了。”

熊度道:“属下本来也没求活命,杀死玉山后,任凭指挥使处罚。我还可以趁机将张海欲求西夏出兵的重大军情回报。”

许尚摇头道:“有我许尚在,绝不能让你杀死玉山。”

一旁孙固很是不平,问道:“我们之前都怀疑玉山时,你熊度还为她说话。你曾跟玉山朝夕相处,何以能下此毒手?”

熊度很是无奈,摊手道:“大丈夫当信守诺言,我没得选。”

孙固怒道:“你明明可以选……”

忽想到熊度若不肯答应对方,便要被推入粪坑中,那可是比死还要残酷百倍的酷刑。他自己生有洁癖,略略一想,便觉得全身直冒冷汗,当即叹道:“换了我,只怕也不得不屈服。”

熊度道:“适才那一击,我使尽了全力,因为我知道我绝没有勇气再出手一次。”长叹一声,又道,“谁能想到玉山身上竟穿了天蚕软甲。这实在是天意,我既杀不了玉山,便只能自杀。”当即退开两步,拔出短剑,横在颈间。

许尚皱眉道:“胡闹!这是你所说的为国自身吗?”

熊度道:“属下答应了那些人,一定要杀了玉山。而今许指挥使已知真相,属下自知再无机会下手,只能自杀,以遵守诺言。”

他生怕许尚出手阻止,又退开两步,双手握紧剑柄,正要用力时,孙固忽道:“不忙。”

熊度一怔,问道:“什么不忙?”

孙固道:“熊兄不必忙着自杀。”又向许尚道,“我有一计,可救熊度。”

熊度摇头道:“谁也救不了我,除非玉山死。”

孙固摇头道:“玉山救了我,我不能让她死。”又问道,“许指挥使,你可信得过我?”

许尚道:“当然。”又特意补充道,“孙郎以前还是很有些莽莽撞撞,但这次带玉山回来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孙固道:“那好,我的办法是……”上前对许尚耳语一番。

许尚愕然道:“这怎么能行?”

孙固双肩一耸,反问道:“不行吗?”

许尚不答,只命道:“来人,将熊度绑了。”

熊度本一心自杀求死,忽听到长官下令擒拿自己,又见孙固不断朝自己挤眉弄眼,一时呆住。尚不明所以时,手中兵刃已被夺下。有侍卫取来绳索,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牢牢缚住。

熊度料想许尚要将自己带回京城、交给殿前司发落,忙单膝跪下,恳求道:“属下不愿受公堂之辱,请念在属下自幼追随指挥使的分上,解了绑缚,准属下自杀。属下愿以死谢罪。”

许尚大怒,上前扇了熊度一耳光,喝道:“本使亲手杀了你。”命人将熊度拖出山居,面朝镜湖跪下。

许尚也是说一不二之人,亲自拔出兵刃,走到熊度身后,“唰”的一声便将刀扬起。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人叫道:“等一等!”却是吴邦绶扶着玉山走了出来。

许尚不便再动手,忙插刀入鞘,上前招呼。玉山指着熊度说了一番话,大概是在为他求情。许尚虽不情愿,还是只能点了点头。

等到吴邦绶扶着玉山转身离开,许尚才走回熊度面前,瞪了他一眼,道:“算你小子命大。”“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许尚手下侍卫还待上前拉起熊度,许尚回头道:“就让他跪在这里反省。”

旁人只好遵命。熊度也不敢动,只木然跪在湖边。

过了好大一会儿,孙固又换了一身衣衫,施然走了出来。他见负责看守的侍卫退在一旁,便走到熊度身侧,低声道:“我帮你杀了玉山,如何?”

熊度一惊,问道:“你?玉山不是救过你两次吗?听说你还对所有人说,谁跟玉山过不去,就是跟你孙固过不去。”

孙固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力保玉山,是报她救命之恩。但我跟她之间还有仇要报。我爱上了吴邦缦。你也知道,缦娘是辽国驸马刘三嘏的女儿,而玉山则是缦娘杀父仇人的女儿。缦娘现在赌气不跟我说话,为了讨好她,我非得杀了玉山不可。”

熊度只觉得匪夷所思,奇道:“你不是爱白秋练爱得发狂吗?怎么转眼又爱上了吴邦缦?”

孙固笑道:“我是喜欢过白秋练,可她不喜欢我呀。缦娘虽然娇横稚气一些,但也很可爱,对不对?”

熊度半信半疑,但见到孙固眼中笑意盈盈,便会意过来,喝道:“你小子见我落难至此,便有意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孙固忙摆手道:“绝对不是。”又收敛笑容,正色问道,“刚才那番话,熊兄信了几分?”

熊度见孙固忽然严肃了起来,心下大奇,想了一想,道:“嗯,七八分吧。”

孙固笑道:“那就足够了。熊兄先受点委屈,跪在这里,等天黑后,我一定来救你。”

熊度忙侧身叫道:“等一等!这是孙兄跟许指挥使事先商量好的吗?”

孙固笑道:“是啊,不然许指挥使哪肯杀你?”

到天黑时,有侍卫出来山居,见熊度仍然跪在湖边,便走过去问同僚道:“怎么办?要不要大家伙儿一起去向指挥使求个情?”

负责看守的侍卫道:“指挥使正在气头上,求情一准儿不好使。不如让熊度先吃点苦头,明日指挥使看到他跪了一夜,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必定心疼,那时大家伙儿再求情不迟。”

那两名侍卫耳语甚轻,然山坳僻静,熊度仍然听得清楚,当即转头叫道:“这是我自己惹下的祸事,谁都不准为我求情啊。”

御龙直禁军都是自幼加入,相伴长大,情感甚好。那两人也不将熊度的警告当回事,只敷衍地道:“知道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跪着吧。”

孙固忽然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叫道:“喂,你们许指挥使正召集人手,也叫你们二位进去呢。”

一名侍卫应了一声。另一名侍卫负责看守熊度,尚未到换班时间,闻言不免有所迟疑。

孙固道:“怎么,你还怕熊度跑了?”

那侍卫看了熊度一眼,摇了摇头,自与同伴进去山居。

等两名侍卫进去,孙固急忙奔到熊度身边,将绑绳解开,扶他站起来。

熊度问道:“现在要怎么做?”

孙固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逃走了。”

那两名侍卫并未真的走远,只躲在大门后。负责看守的侍卫道:“看见了吧?就知道孙固是有意将我二人支开。”

同伴答道:“那不好吗?是孙固放了熊度,指挥使追究起来,你也没什么责任。”

负责看守的侍卫道:“可孙固怎么会突然要救熊度?熊度可是一直看孙固不顺眼,而且熊度要杀玉山,玉山可是孙固的救命恩人。”

同伴答道:“管他呢!不过熊度这下逃走,可就不能再回御龙直了。”

负责看守的侍卫忽然想到一事,“哎呀”了一声,道:“如果熊度再回来杀玉山怎么办?还有,他会不会自己跑出去自杀了?坏了,早知道就不该让孙固救走他的。”

正要想办法补救,忽听背后有人沉声问道:“你二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二人惊然回身,站在身后的正是御龙直指挥使许尚本人。

孙固与熊度逃出山坳,便朝芦林渡口而来。刚走出不远,便听到背后有人叫道:“站住!”

熊度闻声顿住脚步,低声道:“孙兄所料果然不差。”

那人随即走上前来,却是邵兴。月光映照着他手中紧握的兵刃,闪闪发亮。

邵兴先问道:“玉山死了吗?”

熊度道:“没有。我失手了。”

邵兴冷笑道:“如此,你不是该立即自杀吗?好一个言而有信。”

孙固忙道:“是我不让熊度自杀。他已经尽了全力,谁能事先想到玉山身上穿有天蚕软甲?你们应该再多给熊度一次机会。”

邵兴狐疑问道:“你又是谁?”

孙固道:“我叫孙固。怎么,你没听过我的名字吗?我是京师首富。”

邵兴闻言大为惊奇,问道:“你竟然是京师首富?”又忍不住问道,“你这个京师首富,不在京城享福,跑来夷陵做什么?”

孙固叹道:“我这个京师首富不好当。”称朝廷军费不足,有执政大臣图谋他家产,他迫不得已,才来夷陵避风头。

邵兴半信半疑,又问道:“你跟熊度出来干什么?”

孙固道:“熊度要遵守诺言自杀,我问明原委后,请他带我来见你们,想请你们再给一次机会。”

邵兴一直在无为山居附近窥测,当即道:“我亲眼看到那位长者要杀熊度。他既失手一次,哪里还有第二次机会?他那些御龙直的同僚,又不是吃干饭的。”

孙固道:“奇怪了,你既已知道熊度未能杀死玉山,为什么还在无为山居附近徘徊?”

邵兴实话告道:“我见熊度虽然失手被擒,但看管不严,他应该会设法逃走。”

孙固笑道:“所以了,你其实也是想给熊度第二次机会,对不对?”

邵兴居然点头承认,道:“刘惟远非得要玉山死了才会离开夷陵。熊度出手,总比我自己动手好。”

孙固笑道:“不必熊度亲自动手,我自己也要杀玉山。”

邵兴一怔,随即问道:“莫非你跟辽人有仇,知道了玉山是辽国郡主,便想要杀她泄愤?”

孙固摇头道:“不是那么回事。”便说了一番自己爱上吴邦缦之类的话。

邵兴吃惊至极,道:“那个吴乡绅的女儿,原来是辽国驸马刘三嘏亲生之女吗?这可是让人想不到。”又问道,“既然你要杀玉山,直接杀了她便是,为何要让熊度带你来找我们?”

孙固笑道:“因为我还要继续当我的京师首富,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杀了玉山呀。”

又指着熊度道:“他失了手,人人都知道是他要杀玉山。我们事先做个局,我杀了玉山,但算在熊度身上,功劳仍然归他,他也不必自杀。你我都得偿所愿,岂不三全其美?”

邵兴苦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怎么听着不像是京师首富会说出来的话?”一边说着,一边上来搜孙固身上。

孙固顺从地举起了双手,告道:“我是诚心来找你们,身上并无兵刃。”

邵兴忽然拔出兵刃,横在孙固颈间,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又警告熊度道:“别动!我知道熊武官武功了得,若敢轻举妄动,我就先杀了这富家公子。”

孙固忙道:“我本就没有功名之心,是个风流浪荡子,为了女人,什么事都肯做。你人在夷陵,总该听过我为了白秋练在芦林渡又唱又跳一晚上的故事吧?”

邵兴当真听过这件事,奇道:“原来那个酒疯子就是你。”

孙固笑道:“我肯为白秋练又唱又跳,也肯为缦娘杀了玉山。”

邵兴道:“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子。”显然对孙固之语又多信了几分。

熊度见邵兴仍不肯收刀,便道:“孙固是有点私心,想杀了玉山,好讨好缦娘,但他也是为了救我,才会冒险来找你们。不如我现下当着你的面自杀,你放他走。你想要亲自动手杀我也可以,我绝不会反抗。”

邵兴本来还有所犹豫,听了熊度这话,立即下定了决心,道:“不行,你二人都得跟我去见刘惟远。”又从腰间取下绳索,交给孙固道,“你先把熊度绑起来,双手反剪到背后。别耍花样,我盯着呢。”

孙固依言将熊度绑住。邵兴还不放心,又将尾绳在熊度身上绕了几圈,打成死结。还要亲自来绑孙固,孙固忙摆手道:“我又不会武功,不必上绑。”

邵兴对这位京师首富颇有另眼相看的意思,道:“好,就先这样。你二人先朝前走,慢慢走,不要停。”

孙固走出几步,回头见邵兴不动,忙问道:“那你呢?”

邵兴道:“我得先躲起来,这样才能知道有没有人跟着你们。”又催道,“快走,快走。”

孙固只得与熊度朝前走去,又低声问道:“该怎么办?”

熊度道:“你不是早与许指挥使商量好了吗?这会儿怎么问起我来了?”

孙固道:“可我没想到这人这般精明。许指挥使派了人跟在后面,一定会被他发现的。”

熊度道:“我们三人在山道边说了很久的话,跟踪者一定早到了附近。他们见到只有我二人前行,肯定知道有鬼,不会贸然现身的。”

孙固问道:“会是这样吗?”

熊度道:“孙兄制定计划时,就该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我真不知道,许指挥使为何会听信孙兄这般冒失的计划。”

孙固道:“许指挥使也是为了救你呀,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当场自杀?”

熊度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孙兄是不是觉得我太没种?”

孙固笑道:“这没什么,换成我是你,也只能这样选。死不可怕,可怕的是那样死。”又回头看了看,道,“没人,一个人都没有。该怎么办?”

熊度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现下只能先朝前走了。”

二人遂一直朝前走去,也始终不见有人跟上来,包括邵兴在内。

走出两里地,转过弯道,再往前便是至喜亭,仍然前后不见人影。

孙固不免有些着急起来,问道:“这邵兴不会在耍我们吧?”

熊度道:“他目下处境危急,哪有心思闹着玩?”

话音刚落,道边芦苇丛中便闪出一人,低声道:“是我。”正是邵兴本人。

邵兴旋即将孙固、熊度拖入芦苇丛。

孙固奇道:“你怎么会在我们前面?”忽想到对方必是未走正道,穿越了山林,这才能抢在前面,又道,“难怪你叫我们慢慢走。”

邵兴道:“我观察过了,后面没人跟着。咱们这就走吧,不要说话,跟在我后面。”

引孙固、熊度深入芦苇丛中后,又掉头往回走,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里多地,这才出来芦苇丛。却见前面是一片小松林,林边停着一只大蓬船,正是宋氏兄弟送熊度回来夷陵的那艘船。

赵明闻声下船迎接,见邵兴带着熊度回来,还多了一人,却无玉山首级,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邵兴忙解释了事情经过。赵明当即冷笑道:“当我是傻子吗?这姓孙的既是京师首富,怎么肯莫名跑来这里,一定是圈套,一定有人跟着。”

邵兴忙道:“我很小心,没发现有人跟踪,不然我也不会带他二人回来这里了。”

他见船上只有刘惟远一人,不见宋氏兄弟,便问道:“那两兄弟呢?”

赵明道:“船上干粮没了,船上那位非要吃白家酒肆的豆饼,他二人也正好要补充些吃食,便去芦林渡了。”又问道,“你信得过这姓孙的吗?”

邵兴道:“他就是个花花公子,闲着没事,杀人玩的。不过他去杀玉山,总比咱们自己去要好。”

赵明一时踌躇不语,不断审视孙固,似想看穿他的心事。

刘惟远已扶杖步下船,走到熊度面前,问道:“我信任你的为人,在你做出承诺后,才放你走。你可有遵守承诺,出尽全力?”

熊度道:“我有承诺在先,理当遵守,确实已尽全力。”

刘惟远道:“这就不对了。你是禁军武官,武功定然不弱,那小丫头怎么可能是你对手?更何况你还有夏人剑在手。”

熊度实话告道:“玉山身上穿有天蚕软甲,我刺中了她要害,但剑势被软甲所阻,所以只刺到皮肉,未能深入。”

赵明却是不信,忙道:“夏人剑是第一等名剑,天下哪有能抵挡得住它的甲衣?更何况是软甲。”

孙固忙道:“我当时人就在场,亲眼所见,软甲挡住了夏人剑,但夏人剑仍然穿刺了过去。”

刘惟远惊道:“夏人剑竟能刺穿天蚕软甲?”随即解释道,“那天蚕是辽东特有,其丝非常强韧。我出使辽国时亲眼见到有人用刀剑砍向软甲,软甲没有任何破损。”

又转向孙固,问道:“邵兴刚才说你要杀玉山,是为了讨好吴邦缦,对不对?”

孙固道:“不错。吴邦缦其实是辽国驸马刘三嘏的亲生女儿,玉山则是她的杀父仇人。”

刘惟远问道:“这些不是你瞎编的?”

孙固哑然失笑道:“我瞎编这些做什么?我孙固是京师首富,虽然有花不完的钱财,但总是得不到女人心。要不是为了吴邦缦,我这样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会深更半夜跑到江边吹冷风吗?”

刘惟远便问赵明道:“你怎么看?”

赵明失了夏人剑,很是气恼,道:“不管怎样,都得杀了这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向邵兴使了个眼色。

邵兴便拔出刀来,问道:“先杀哪个?”

赵明指着孙固道:“先杀了他。熊度反正被绑着,再慢慢炮制他不迟。”

早在山路上时,熊度便令孙固拾了一块尖石,递到自己手中。他早已用尖石磨断大半绳索,见赵明杀机已现,便用力挣断绳索,想要先救孙固。不想邵兴早有准备,忽转身砍向熊度。熊度急侧身避开,等他站稳时,赵明已制住孙固,举刀横在其颈间。熊度遂不敢再动。

赵明冷笑道:“本来我还有几分相信这位富家公子的话,不想随随便便一试,你二人便露了馅。”

孙固很是不服气,问道:“哪里有露陷?”

一旁刘惟远插口道:“你这个故事编得其实不错,为女人杀人,也符合你富家公子的本色,但关键在熊度身上。其实你完全可以偷偷放走熊度,然后再私下杀了玉山,这样旁人都会以为是熊度做的。你却偏偏要熊度带你来赵我们。你这样身份的人,冒险来跟亡命之徒见面,不是说不过去吗?”

孙固一时颇为惊悔,心道:“这些人确实都是亡命之徒,都是经历过各种阵仗的人,我在他们面前,还是太幼稚了。”

邵兴见熊度蠢蠢欲动,喝道:“熊度,你杀不了玉山,就得自杀!男子汉大丈夫,当言而有信,还有脸面跟我们动手。”

熊度忙道:“那好,你们放了孙固,我当着你们面自杀便是。孙固完全是为了救我,才编了这套谎话。”

邵兴一怔,问道:“那么吴邦缦是辽国驸马刘三嘏之女,也是你们编造出来的?”

刘惟远插口道:“这件事是真的。”

孙固奇道:“你怎么会知道?”

刘惟远道:“我曾听说刘驸马有个女儿留在大宋,只是不知道就是乡绅吴钟曜的女儿。”

赵明随即喝道:“熊度,你即刻自杀,不然我将这姓孙的双手先砍下来,再砍双脚。看他能挺到什么时候。”

熊度自是知道自己一死,孙固也万难活命,不免有所迟疑。

孙固忙道:“熊兄不用理我。你回去找人来,日后再为我报仇。”

赵明便命道:“先砍掉孙固右手。”

邵兴应了一声,正要举刀上前,忽觉背心一痛,再低头看去,竟有一点刀尖从自己胸口穿了出来。他还想转过头去,看看那个暗算自己的人是谁,却渐渐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地。

一刀刺死邵兴的人,竟然是刘惟远。赵明惊见变故忽生,一时愣住。

熊度毕竟训练有素,反应奇快,已在邵兴倒下前抢到他手中兵刃,随即上前推开孙固,制住了赵明。

赵明呆若木鸡,浑然不知反抗,过了好半晌,才颤声问道:“你……你怎么……”

刚好此时宋氏兄弟买了豆饼回来,刚钻出芦苇丛,便见到邵兴横尸当场,不由得怔住。熊度将刀递在赵明背心,喝道:“叫他二人过来!”

赵明身子抖个不停,颤声道:“过……过来……”

宋氏兄弟呆了一呆,又相视一眼,随即丢了豆饼,转身就跑。

熊度只有一个人,须得留下看管赵明,也无力追赶,只得任凭二人逃走。

孙固走近刘惟远,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谢救命之恩。”又迟疑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刘惟远道:“我姓嵬名,名惟远,是西夏人。”

这一节孙固已听假县令乐秀才转述郭源明所言,也不意外。然刘惟远又续道:“我之所以姓刘,是因为刘驸马救了我的命。”

孙固一呆,问道:“刘驸马,是辽国驸马刘三嘏吗?”

刘惟远点了点头,道:“我原是党项人,后来不得不留在辽国,冒作辽地汉人。”

原来刘惟远就是西夏山遇惟亮幼弟。当年元昊欲称帝立国,曾派使者前去辽国试探辽兴宗态度。当时惟亮兄弟权倾朝野,西夏兵权尽在其手,尚未失势,惟远也是赴辽使团成员之一。

就在惟远出使辽国时,发生了山遇叛逃西夏、又为大宋遣返的重大事件。惟远颇通汉学,与辽诸多汉人大臣如刘三嘏等交好,他比西夏正使抢先一步得到了山遇家族被元昊尽行诛灭的消息,料想自己也难逃毒手,遂逃离驿馆,躲进了辽国驸马刘三嘏府邸,而后干脆改为刘姓,称刘惟远。之所以知悉诸多辽国之事,便是因为他在辽国生活了数年。

不久前,刘三嘏迫于妻子同昌公主淫威,欲南下投宋。刘惟远竭力劝阻,并以山遇遭遇来指证宋人最是懦弱无情。又称西夏都令大宋如此畏惧,不敢收留其叛臣,更何况辽国呢!

然刘三嘏主意已定,认为自己本是汉人,跟山遇是党项人还不一样。南北汉人原是一家,只因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这才令两地汉人各有属国。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刘惟远当即慨然道:“那么惟远就不随驸马南下投宋了。如若将来驸马因被大宋遣返而遇害,惟远必定为你复仇。”

刘三嘏思虑良久,才道:“你今日竭力劝谏,我却不肯听从,如若将来宋人将我遣返辽国,那便是我自取灭亡。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复仇,但请一定为山遇复仇,将当年遣返山遇的宋朝官吏一一刺杀。”

刘惟远闻言大感意外,然经不住刘三嘏苦苦哀求,便当场答应。山遇是他亲兄长,他早暗中调查过当年的遣返事件,列有一份五人名单,分别是郭劝、李渭、韩周、李利,以及朱吉,原本也是想日后有机会复仇,却料不到刘三嘏事件成为了契机。

刘三嘏投宋一事,造成的影响远比当年山遇事件要大。尽管许多有远见的宋臣主张留下刘三嘏,甚至大名士欧阳修上书力救,然宋仁宗畏惧辽国,仍下诏书将刘三嘏遣返。随着刘三嘏之身亡名裂,刘惟远的复仇计划便立即提上了日程。

参与复仇者一共有四人,除了刘惟远是党项人外,其余三人都是燕地汉人,受过刘氏大恩,甘愿效命。

然四人在进入宋境时,有两人被边防官吏断定是辽国间谍,遭当场逮捕。虽关押一阵后便会被遣返辽国,然二人再也不能参与复仇计划。如此,便只剩下了刘惟远和云飞扬两人。

当时只知道朱吉在陕西为官,郭劝则人在京城。二人遂分头行事,云飞扬负责郭劝,刘惟远则负责朱吉。

刘惟远顺利找到了朱吉,并从其口中得知韩周已死,又逼问出李利下落。于是杀死朱吉后,刘惟远便立即动身赶来硖州。

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那位刘惟远须杀之而后快的夷陵县令李利,竟然是江陵乐秀才假冒。

李利既然已被天收,刘惟远便不愿意再杀无辜。最要紧的是,一旦夷陵长官遇刺,官府必会加紧搜捕,那么他脱身可就相对难了许多。

至于假县令乐秀才,刘惟远料想有其把柄,对方也不至于公然派兵追捕。

然就在将要离开夷陵时,刘惟远在芦林渡听到兵书宝剑的故事。他即将动身返回西夏,需要一件献给国主元昊的见面礼,觉得诸葛亮的兵书宝剑堪称宝物,元昊一定会喜欢。元昊虽是他灭族仇人,但他首先是党项人,在辽国皇帝将要御驾亲征、举兵攻夏的情况下,他须得暂时放下私仇,协助国主元昊对抗外敌。

既对兵书宝剑动了心,刘惟远遂暂时留在了夷陵。

至于不久后刘惟远即为假县令乐秀才所扣,虽然意外,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刘惟远当时不知假县令召自己何事,但因为还要继续留在夷陵一段时间,觉得还是应该走这一趟。事实却证明他太过自大,尤其是假县令当时正面临要将采药人路不平命案尽快了结的巨大压力,而刘惟远本身就是首要嫌疑人。

而后来刘惟远为赵明、邵兴所救,则更是意外之意外。刘惟远既然从一开始便了解到赵明、邵兴是京西盗贼张海手下,正意图向西夏借兵,便干脆摆出西夏皇叔的身份,好令赵明等人俯首帖耳,为自己所用。

孙固听到这里,方才彻底明白原委。又问道:“你要杀玉山,其实是想为辽国驸马刘三嘏报仇了?”

刘惟远道:“虽然害死刘驸马的因素很多,毕竟他直接死在玉山父王杖下。但关键的是,玉山来了大宋,这可是天赐良机。”

玉山身份显赫,她死于宋境,会直接引发宋辽两国争端。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如此一来,辽国便顾不上攻打西夏,党项危机自行消解。所以刘惟远从赵明等人口中一得知玉山真正身份,便喜出望外,甚至有“天助我也”之感。

孙固忙问道:“辽国皇帝当真要御驾亲征西夏吗?”

刘惟远点了点头,道:“刘驸马投宋时,曾将此军事机密告诉宋朝,只不过你们大宋皇帝不愿意相信他。”

孙固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宁可杀了邵兴,也要救我?他明明是甘心为你所用的。”

赵明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问道:“对,你为什么要杀邵兴?要不是我们冒险救你,你早死在夷陵县令酷刑之下了。”

刘惟远也不理睬赵明,只对孙固道:“你不是喜欢吴邦缦吗?吴邦缦也喜欢你。我曾见到她和你在船头交谈。她是恩公刘驸马的女儿,我当然不能让她喜欢的男子被砍下双手双脚。”

孙固忙道:“没有这回事,这个是我瞎编的。缦娘喜欢的男子,另有其人。说起来,你也认识,就是郭劝之子郭源明。”

刘惟远大为意外,道:“竟然是他。”

刘惟远既为山遇报仇,早做过调查,知道郭劝有子名叫郭源明。那日一听到此人在白家酒肆向白秋练打听他,便意识到身份可能已经暴露,遂想尽快除掉郭氏。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刘惟远窥见郭源明神色,料想其父郭劝并没有死,便想擒住郭源明,向他盘问同伴云飞扬下落。他自是不知云飞扬不忍心杀死老迈的郭劝,又因李渭一案暴露了形容,已刺喉自杀而死。

孙固早已从乐秀才转述中得知云飞扬之事,便将实情告知了刘惟远。

刘惟远长叹一声,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熊度已将赵明绑好,又朝刘惟远招手道:“好了,各种真相都大白了,你也跟我走吧。”

孙固忙问道:“熊兄是要带刘惟远去见许指挥使吗?”

熊度反问道:“难不成你还想放他走?”

孙固道:“我……”一时难以回答,遂告道,“吴邦缦和玉山可是好朋友。而且玉山与缦娘弟弟吴邦绶互相钟情,将来玉山必会成为吴家儿媳。”

他此时莫名提及此事,自是希望刘惟远打消行刺玉山的念头。

刘惟远先是愕然,随即叹道:“这还真是造化弄人!刘驸马的女儿,喜欢郭劝的儿子。辽国郡主,竟然要嫁给甘州回鹘龙族公主的外孙。”

孙固大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刘惟远奇道:“你不知道吗?吴邦绶其实是吴钟曜和甘州回鹘丁阳妃所生之子。”

孙固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了,一定是辽国驸马刘三嘏告诉你的。”

他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丁阳妃的名字,却不知道丁氏竟是吴邦绶生母,忙问道:“那位丁阳妃,到底是什么人?”

刘惟远道:“丁阳妃有一半汉人血统,父亲名叫丁惟清,母亲则是龙族公主。”

孙固见熊度也瞪大了眼珠,表情十分夸张,忙问道:“怎么了?”

熊度道:“那位丁惟清,是前任许指挥使的好朋友。前任许指挥使,就是现任许指挥使的父亲。至于丁阳妃,二十年前到东京闹过事,被前任许指挥使捉住了。”

孙固既惊且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刘惟远道:“想知道原委,回头自己去问吴钟曜和你们口中的许指挥使吧。”

他思虑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招手叫过熊度,正色道:“之前熊武官是向我承诺,要么杀了玉山,要么自杀。而今我当面取消你的诺言,你不必再杀玉山,也不必自杀。”一边说着,一边将腰牌及兵刃还给了熊度。

熊度奇道:“你有这么好心?”

刘惟远未及回答,忽有数人拨开芦苇丛,直冲了过来,却是御龙直指挥使许尚亲自带人到了。而带路者,竟然是被五花大绑住的宋氏兄弟。

原来今晚许尚亲自出马跟踪孙固、熊度,意图顺藤摸瓜擒获赵明一伙人。邵兴倒是现了身,却与孙固、熊度站在山道边说话。许尚感觉不对劲,便一直隐忍不动。

后来也只有孙固、熊度二人前行,邵兴则钻进了山林中。许尚料想邵兴狡诈多疑,必定没有完全相信孙固的说辞,担心后面有人跟踪,才有意不与孙固、熊度同行,于是命人伏在原地等候。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摸索前行。

此时孙固、熊度、邵兴均不见了踪影。许尚推测当是往芦林渡或是县城而去,便一路北行。到至喜亭时,又兵分两路,许尚直率一路去芦林渡,另一路则赶去县城。许尚不知邵兴引孙固、熊度进入芦苇丛中,已掉头回走,遂完全错过。

到芦林渡时,许尚留意到了宋氏兄弟——这二人均是船夫打扮,深更半夜来白家酒肆买了一大包袱豆饼,本已可疑。二人又掉头朝岸上走,显然并未将船只泊在芦林渡,而是停在了附近某处野渡。如此,便愈发显得有鬼了。

既然在芦林渡一无所获,许尚便率人赶去跟踪宋氏兄弟。只依稀见到宋氏兄弟朝南去了,上山路后,便不见了二人踪迹。许尚怀疑二人钻进了河岸的芦苇丛。只是这一带芦苇丛连片成林,江边风大,吹得芦苇“飒飒”作响,难以判断哪里有人经过。兼之又是夜晚,即便有月光流泻大地,但搜索起来也是极为困难。

正为难时,忽有二人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正是适才在芦林渡见过的宋氏兄弟。

宋氏兄弟本欲北行,见到许尚等人,又掉头朝南跑去。许尚便命手下追上前去,将二人拿下。盘问时,听说刘惟远等人在前面的小松林,便急命兄弟二人带路赶至。

许尚见孙固、熊度无碍,这才舒了一口气,道:“还好今晚没有出大乱子。”

又特意走到刘惟远面前,招呼道:“刘雇工,我们又见面了。”

刘惟远点了点头,道:“许船主。”

熊度忙上前禀报了经过,又指着刘惟远道:“他虽然是西夏人,其实是在为辽国驸马刘三嘏效力。”

许尚点了点头,举手叫道:“来人,先将刘惟远、赵明、宋氏兄弟送去州府下狱。”

回程中,孙固几度欲言又止。许尚问道:“到底有什么话?”

孙固遂问道:“丁阳妃到底是什么人?”

许尚遂转头去看熊度。熊度忙摆手道:“不是属下说的,是刘惟远说的。”

许尚摇了摇头,甚是无奈,道:“吴钟曜跟刘三嘏还真是铁交情,居然连自己儿子的身世都告诉对方了。”

孙固又问道:“丁阳妃当真是吴邦绶生母吗?”

许尚不答,只摆手道:“好了,你们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又招手叫过熊度,命道:“你即刻返回芦林渡,等候处置。没有本使的命令,不得离开货船一步。”

熊度躬身道:“遵命。”

孙固忙道:“那我也回楼船歇息了,渡口近。实在太累了,懒得绕远去无为山居。”

许尚点了点头,道:“本使得回无为山居一趟,不然吴钟曜他们始终放心不下。”遂就此作别。

无为山居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虽不至于翻天覆地,却也掀起了巨大波澜,尤其吴邦缦、吴邦绶姊弟,都面临着内心的巨大起伏。

送姊姊吴邦缦回房后,吴邦绶便来后院拜见父亲,禀报称郭源明、玉山两位伤号均已在客馆安歇了,无为山居及客馆均有御龙直侍卫把守,当不会再有事。

吴钟曜问道:“你姊姊情绪可还好?”

吴邦绶道:“姊姊好了些,倒是不再哭了。刚从客馆出来时,还想去看玉山呢。不过我说玉山受了伤,身上不好,大概已经歇下了,明日再去看不迟。”

吴钟曜道:“这样就好。缦娘和玉山都是好孩子,希望她们不要生了嫌隙。”

又招手叫道:“邦绶,你过来,有件事,为父得告诉你。现下你已经知道了,你姊姊是辛夷与辽国驸马刘三嘏所生。”

当年辽国驸马刘三嘏作为使者出使大宋,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与辛夷有过一段短暂情缘。刘三嘏身份特殊,便委托吴钟曜照顾辛夷。而后吴钟曜因卷入重大事件被驱逐出京,辛夷也随其一道回了夷陵。

那时辛夷便已经怀了刘三嘏的骨肉。在夷陵这样的地方,未婚生子,会面临极大的压力。吴钟曜只得娶了辛夷做名义上的妻子,但辛夷不忘刘三嘏,吴钟曜也心有所属,二人从未同房而居。

吴邦绶本以为自己与姊姊只是同母异父,至此方知生母另有其人,惊道:“那孩儿我……我……”

吴钟曜道:“邦绶,辛夷只是你名义上的娘亲,并非你的亲生母亲。你生母名叫丁阳妃,是河西龙族公主之女。”

吴邦绶闻言大吃一惊,呆了一呆,才问道:“龙族,不是已经与甘州回鹘一道,被契丹、西夏联手灭亡了吗?”

吴钟曜叹了口气,道:“是,阳妃也已经不在了。她在世时,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

原来吴钟曜年青时也有求取功名之心,曾赴京师参加科举考试,机缘巧合下,与河西龙族公主之女丁阳妃有一段露水情缘。虽然二人在一起的时间极短,丁阳妃却怀上了吴钟曜骨肉。后来丁阳妃谋取大宋神兵利器床子弩一事败露,遭宋廷逮捕。由于她身份特殊,宋廷只将她禁锢了几个月后,便予以释放,令她与部属限期离开大宋。

不久西夏元昊即大举攻打甘州回鹘,丁阳妃誓与甘州共存亡,却派人将儿子送往大宋,交给其生父吴钟曜抚养。吴钟曜得知丁阳妃为自己生下一子后,亦是意外至极,遂为儿子取名邦绶。

其实推算起来,吴邦缦和吴邦绶年纪当差不多,因吴邦绶后至,便以吴邦缦为姊。

吴邦绶听说母亲在许多年前便已死于西夏元昊之手,当即便落下泪来。

吴钟曜从枕边取出一个小小陶器,告道:“这是阳妃亲自烧制的钟鑃,暗喻为父的名字。”

初见时,吴钟曜曾告诉丁阳妃,他本来叫吴钟鑃,因为他生长于楚地,而钟鑃又名句鑃[2],是楚地特有的乐器。但后来长辈觉得“鑃”字寓意不如“曜”,取“日出有曜”之意,才改为现名。

吴钟曜本只是随口一提,丁阳妃竟记在了心里。后来返回河西,还亲手烧制了一件小陶器,连同儿子一道送来大宋。

吴邦绶接过陶器,泪水潸然,当即道:“父亲大人自小宠爱姊姊,几乎是千依百顺,对待孩儿却格外严厉。孩儿年纪小时还很愤愤不平,觉得别人家里都是重男轻女,唯独我吴家与众不同,于是跑去质问娘亲。娘亲笑着告诉我,这正是父亲大人有大爱的地方。我一直不明白娘亲那句话的意思,直到今日。”

吴钟曜只笑了一笑,伸手过去,握住爱子双手,道:“不管怎样,缦娘是为父的好女儿,也永远是你的亲姊姊。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吴邦绶泣声道:“孩儿明白。”

许尚回来无为山居时,吴邦绶正在大门前来回徘徊。

许尚忙问道:“可是吴夫子放心不下,专程令吴郎在此等候?”

吴邦绶点了点头。

许尚道:“许某明日就要离开夷陵,今晚也是特意回来向吴夫子道别。”

吴邦绶道:“父亲大人已料到此事,正在书房等候许指挥使,请随我来。”又问道,“许指挥使可认得亡母丁阳妃?”

许尚微一迟疑,即答道:“尊母丁阳妃曾到过东京,当年许某跟她有过一番交手。”又特意告道,“丁阳妃生父,也就是邦绶你的外祖父,名叫丁惟清,是家父同僚兼至交好友。当年受太宗皇帝之命前往河西买马的武官,本是家父,是丁惟清顾念家父新婚,主动代替,这才有了他被蕃人留在河西、娶龙族公主为妻,而后又在抵抗西夏入侵时以身殉城的后事。”

吴邦绶喃喃道:“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

许尚颔首道:“这一家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天刚亮时,苏颂便急匆匆离开州府,欲赶回芦林渡。路过白家酒肆时,见到夏陵正在打扫大门,不由得心念一动,当即顿住了脚步。

昨晚刘惟远及赵明、宋氏兄弟被押至州府,正与新任知州秉烛夜谈的苏颂闻讯后,急忙紧急提审了四人,由此知悉了所有事情的原委,譬如赵明、邵兴冒充京西路武官,只是为了寻找胡雪母子等。

而苏颂当时便会意过来,西陵客栈夏陵母子,其实就是赵明、邵兴要找的人。夏陵只是胡雪的化名——“夏”姓,自然是其恋人张元逃去西夏之“夏”;“陵”名,则是胡雪来到西陵客栈门前时,随意从客栈名字中挑的一字。

当赵明、邵兴向高店家打探胡雪其人时,夏陵便有所警觉,于是将儿子高飞匆忙送走。赵明、邵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苦苦寻觅的人,其实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苏颂本想上前,当场揭破夏陵的身份。毕竟她是西夏国相张元的旧爱,她的孩子,则是张元亲生骨肉,张元念念不忘,不惜跟盗贼张海结交,就是为了寻到她母子。有过第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然而当苏颂再度看到夏陵那双手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许,这正是她想要的生活,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么谁还关注身世、来历及真相呢?

苏颂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默然离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之后,夏陵忽然放下手中的笤帚,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于视线中。

回到芦林渡时,正好遇到许尚一行,苏颂忙上前行礼。

许尚笑道:“夷陵的事算是了了。许某现在就要动身离开,怕是见不到苏郎的酿酒水车了。”

苏颂忙问道:“许指挥使是要返回京师吗?”

许尚摇了摇头,招手叫过熊度,命道:“熊度,你带上本使奏折,先率一半人手返回东京,即刻动身。本使还有些公务,要和郁都监一道赶去夔州。”

熊度应了一声,又问道:“属下回京后,要自行去殿前司领罪吗?”

许尚摆手道:“不必。但你刺杀玉山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总得有些处罚。这样吧,从你回京之日算起,御龙直官署、营房、训练地的厕所,都归你打扫,为期三年。但凡有一点脏处,被本使看到,就要多延期一年。”

熊度吃了一惊,忙躬身道:“还请指挥使三思,属下宁可……”

许尚板起脸道:“连几间厕所都扫不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熊度遂不敢再说。

许尚自率人登上江陵府官船,江陵府武官郁华已连夜做好准备,遂立即起航。

送走许尚,众侍卫便一窝蜂地围了上来,嬉笑道:“指挥使真够狠的,对不对?”

更有人戏谑道:“熊度,你得好好巴结我们,以后再也不能因为你官秩比我们高,就指手画脚耍威风。要不我们随便在厕所丢个纸团什么的,让指挥使看到,你就得多干一年。”

熊度气急败坏,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一名侍卫笑道:“好了。我们这些人为你求了多少情,为了你,今早都一齐去客馆向玉山下跪了。玉山出面后,吴邦绶姊弟也出面说情,指挥使才决定不送你进殿前司大狱。你居然还不领情。”

熊度赌气道:“你们还不如让我去蹲殿前司大狱呢。”但想到同僚们煞费苦心,竟肯为自己向玉山下跪,还是很感动,又抱拳道,“多谢了。”

众人纷纷笑道:“这样才是兄弟嘛。”

熊度道:“是兄弟就帮我扫厕所。”

有人接口笑道:“那可不行,厕所是你熊度的。你也不想想看,你宁可刺杀玉山或是自杀,都不愿意跳进粪坑,我们又能比你好到哪里去?总之,扫厕所这件事没得商量。”

熊度见苏颂在一旁暗笑,忙挥手道:“好了,咱们该出发了,皇帝还等着指挥使的奏折呢。”又向苏颂抱了抱拳,就此作别。

一干人嘻嘻哈哈地上船,扬帆驶离芦林渡,往下游江陵方向而去。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苏颂颇有所感,在岸边伫立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回来楼船。

楼船船工告道:“孙公子还没醒。”

苏颂便直冲进卧房,叫道:“大懒虫,日上三杆了。”

孙固道:“要不是刘惟远救了我,我昨晚差点没命,再让我多睡会儿。”

苏颂便在卧榻边坐下,告道:“刺客的案子已经审结了,算是新任姚知州走马上任后亲自处理的第一起案子。事情跟你姑姑和表哥安邦国无干,是泼皮陶忠做的。”

孙固当即一骨碌坐起来,问道:“陶忠吗?我见过他,他跟安邦国素来穿一条裤子。”

苏颂道:“命继子的主意,是陶忠想出来的。他当面提过,但安邦国没有同意。陶忠觉得安邦国心里想做,但是没有胆量,便想先替他做了,日后再索要报酬不迟,于是雇了这名刺客来杀孙兄。”

孙固道:“原来是这样。很平常的帮助狐朋狗友争夺财产的故事,也没什么跌宕起伏之处嘛。”

苏颂又道:“姚知州已经拟完文书,欲发往开封府,请求协助逮捕犯人陶忠,押来硖州审问。至于尊表哥安邦国,也会作为证人一并拘禁,押至夷陵。”

孙固奇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随即会意过来,点头道,“这样好。我姑姑的婚事,已经是满城风雨,再弄出一件行刺丑闻,孙氏便真的名誉扫地了。”

又问道:“这应该是小苏给姚知州出的主意吧?多谢了。”

苏颂笑道:“尊表哥这次稍微吃点苦头,便该知道厉害了。尊姑姑太娇惯着他,总是不妥。”

孙固道:“这样也好。姑姑那边,等回京后,我亲自去解释。”

他还待重新躺下去,苏颂握住他手臂,正色道:“孙兄昨晚差点被赵明、邵兴杀死,生死几在一线,要是你真的死了,我可就追悔莫及了。之前你私下离开那次也是。”

顿了顿,又道:“这件事,我必须得告诉孙兄。你……你其实不是天佑之子,当年的天佑之子另有其人。”

孙固大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苏颂道:“你不是天佑之子,当年的天佑之子,其实是白秋练。”

苏颂听到夷陵县署差役娄洞称有妇人寻找当年的天佑之子时,便已猜到原委。那妇人,必是天佑之子……准确地说,应该是天佑之女的母亲。

当年木盆中的婴儿,其实是个女孩。汴京富商孙奇惊诧此女竟能乘坐木盆通过三峡,必有上天庇护,于是主动收其为养女。而刚好不日白家酒肆白媪生下一子,孙奇因无子嗣,正面临传宗接代的困境,竟一时动了歪心思,买通接生婆,用女孩换走了白媪亲子,也就是现今的孙固。白媪产子一事,所知者只有接生婆和接下木盆的王船夫。孙奇给了二人一大笔钱,令二人远走他乡,真相就此湮没。

这件事,苏颂在市集买木材时遇到一名老船夫,已向其打听过,知道接生婆嫁给了王船夫,二人忽然发了大财,携手离开了硖州。

因为“天佑之子”一事太过轰动,孙奇也料到将来生母可能会闻风寻女。为避免真相戳穿,非但自己再不离开京师半步,更有意将孙固年纪夸大了两岁。如此,就算亲生母亲打听到是孙奇收养了天佑之子,辗转寻来京师,但孙奇比那位母亲的孩子要大上两岁,又是男孩,便可轻易搪塞过去。

其实,只要孙奇绝口不提“天佑之子”一事,便不会再有后患。然常人都有虚荣之心,“天佑之子”这个名号,何等令人目眩神迷,孙奇忍了一辈子,却还是在临死前讲出了真相。

孙固闻言,一时呆若木鸡。他曾无数次憧憬过寻到双亲的场面,却想不到会有这般情形。难怪养父孙奇临终前交待:不必再去夷陵寻亲,万事随缘即可,强行追索真相,只会徒生烦恼。

苏颂又道:“其实从来夷陵的第一天起,我便隐隐觉得寻亲这件事不妥。”

苏颂受邀去白家酒肆看杜若汤药时,向白秋练打探过当年天佑之子一事,听到孙固竟比白秋练大上两岁,便觉得蹊跷,猜测内中一定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苏颂想到孙固已经很为旁事而烦心了,不必再添一层困扰,是以一直隐瞒不言。

孙固结结巴巴地道:“原来……原来白秋练才是真正的天佑之子。难怪……难怪她能召唤白鱀。”

又问道:“白媪……白媪她……她其实就是我的生身母亲吗?”

苏颂点了点头,道:“我想她应该就是孙兄的生母。其实真正要去三峡寻找双亲的人,是白秋练。”

孙固霍然站起,便要往外冲去。苏颂急忙抱住好友,劝道:“认亲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

孙固愀然不乐,问道:“生母近在眼前,血浓于水,骨肉至亲,为何不能相认?”

苏颂道:“白媪一直以为自己生的是女儿,你贸然冲去,自称是她的亲生儿子。她老人家卧病已久,身子孱弱,万一激动过度……”又道,“孙兄连外袍都还没穿呢。”

孙固道:“是了,是,是我太冲动了。”忙穿好衣衫,又问道:“我该怎么办?”

苏颂道:“孙兄先等在这里,我去请白秋练来。”

孙固连声道:“好,好。”又追到门前,强调道,“这件事,我要亲口告诉她。”

苏颂道:“那是当然。”

苏颂离开后,孙固便来到船首。春寒料峭,江风一吹,便立时清醒了许多。

那日孙固在芦苇丛中曾与白秋练有过一番畅谈,他曾一再暗示白秋练与慕蟾宫门不当,户不对,原来他自己才是白媪之子,是出身卑贱之人。而白秋练虽则出身不明,却是上天眷顾之人,真正的天佑之子,本该坐在他现今的位置。

如若没有当年的换婴一事,情形又是如何?

孙固身为白媪独子,必与生母亲一道,苦苦支撑白家酒肆营生。白秋练则去了京城,作为京师首富之女,自然是截然不同的生活。说不定她还能在另一种场合下与心上人慕蟾宫相遇相识,再没有结婚非类的顾虑。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恰是这般景象吗?

白秋练悄然出现在孙固身侧。或许是有所感应,这一次她竟没有主动发问,只与孙固并立船头。

孙固笑了笑,问道:“秋练娘子可知道你为什么能召唤白鱀吗?”

白秋练道:“我自小在江边长大,有时候看到白鱀,会跟它们玩耍。”

孙固摇了摇头,道:“因为娘子才是真正的天佑之子。我本来是你,你本来是我。”

这话说得甚是艰涩隐晦,但白秋练居然立时会意了过来,脸色登时一变,问道:“孙公子是说……”

孙固道:“我才是白媪的亲生儿子,娘子则是木盆中的婴孩。”大致叙述了当日孙奇以女换子的情形。

白秋练倒也平静,只道:“原来是这样。”随即陷入沉默中。

她虽然长久一言不发,然双手握拳,扶在船舷上,两只大拇指来回摩挲不止,显然也是心绪起伏难定。

孙固忍不住叫道:“秋练。”

白秋练摇头道:“孙公子什么都不必说。”

孙固奇道:“难道娘子不希望我与生母相认吗?”

白秋练道:“我听苏郎说正有人拿孙公子出身大做文章,要从孙公子手中夺取孙氏家产。相认不是对公子更不利吗?作为母亲,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得更好。”

孙固忙道:“那些不算什么,我可以全部放弃。”

白秋练正色道:“孙公子,你得到了养父全部的爱,也得到他的巨大财富,但却失去了母亲。我白秋练本来是个弃婴,生死难卜,却意外得到了慈亲的关爱。你我均是有得有失,看起来,所得足能弥补所失,这还不够吗?”

孙固问道:“娘子是说,不想跟孙固互相换回身份吗?”

白秋练干脆地道:“不想。也不必认亲。为公子好,为秋练好,也为娘亲好。”

孙固道:“可白媪终究是我生身母亲。”

白秋练道:“出生、成人各有机缘,你我生长环境大相径庭,经历已经成就了你我,再难改变。孙公子这样的人,不会属于这里。只要孙公子心中知道生母是谁,心中永远记得她,这就足够了。”

白秋练离开后,孙固依然长久伫立于船头。

苏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孙兄还好吗?”

孙固道:“还好。”

苏颂又问道:“那么认亲这件事要怎么办?”

孙固道:“白秋练说得对,就算换回了身世,也换不回成长。我们只能依照现有人生轨迹,各自继续行走下去了。”又叹道,“白秋练玲珑剔透……当真是个奇女子,世间罕有。不能娶到她做妻子,实是我孙固今生大憾。”

苏颂道:“缘分这种事,勉强不来。”

有缘有分,有人欢喜;有缘无份,有人忧愁。然欢喜者,亦有所失;忧愁者,未必没有所得。

早就在冥冥中注定,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过了数日,经过日夜赶工,苏颂设计的酿酒水车终于立了起来,有模有样,亦能借助水力正常运转,登时成为轰动一方的大事。许多人慕名赶来看热闹,以至芦林渡人声鼎沸,比市集还要喧闹。

孙固则在楼船摆了一桌宴席,宴请吴邦缦、吴邦绶、玉山、郭源明诸人。虽然也邀请了白秋练,不过酒肆太忙,她未能抽身。

席间,孙固听说仁宗皇帝虽未明确提及开棺验尸,但仍然下诏核查石介存亡实况,显然还是不大放心。料想宰相夏竦仍在其间推波助澜,当即拍案道:“那夏竦不择手段,我等也不能拘泥于常形,必须得以非常手段反击。”

玉山忙问道:“如何个反击法?”

孙固道:“夏竦不是说石介公带着传国玉玺去了辽国吗?石公他老人家已……不管怎样,棺绝对开不得。是以夏竦诬陷石公他老人家诈死,无从证实。但传国玉玺这件事,却可以拿来做文章。”

苏颂踌躇道:“若能寻到传国玉玺,夏竦说辞不攻自破。只是传国玉玺失踪近百年,一时半刻决难寻到。”

孙固笑道:“谁说一定要找到传国玉玺?既然夏竦说传国玉玺在石介公手里,我也可以说玉玺在某人手中,若是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件事,夏竦强加给石公的罪名便不攻自破了。”

郭源明插口道:“但夏竦厉害就厉害在他诬陷的是一个死人……抱歉,我不是有意对石介公不敬。我的意思是,石介公已经死了,夏竦随意诬陷他,石介公老人家也没法醒过来为自己辩护。而且夏竦所说,还能扯上一堆相干的事,譬如吴钟曜吴夫子,又譬如吴夫人辛夷,他扯的这些,虽然牵强附会,但也能勉强从旁佐证他强加给石介公的罪名,传国玉玺就是在石介公手里。孙兄现在忽然说传国玉玺在某人手中,如何能取信于皇帝呢?”

孙固朝玉山招了招手,问道:“玉娘你曾经骂过我们什么?”

玉山莫名其妙,道:“没有骂过你们啊。”旋即会意过来,问道:“是那句书呆子吗?”

孙固笑道:“就是书呆子,郭源明就是书呆子。大家伙儿都知道,我们孙氏是生意人,生意场上,也有许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我说传国玉玺在某人手中,空口无凭,你自是不信,但若某人拿出传国玉玺给你看,你还能不信?”

吴邦缦狐疑问道:“孙郎不会是说要伪造一方传国玉玺吧?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孙固笑而不答。

苏颂忙道:“这件事,绝对不能做。”

孙固道:“那好,退而求其次。夏竦编造那一套说辞,是因为吴钟曜吴夫子曾与雷员外有过接触,而外间风传雷员外藏有传国玉玺,所以夏竦那套谎言,多少还是能取信于人,至少能让皇帝半信半疑,对不对?咱们也可以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邦绶问道:“怎么还法?”

孙固道:“小苏最博学,你将传国玉玺的来龙去脉讲一遍。”

苏颂料想必有原委,便从楚国卞和发现玉石开始说起,经昭阳失璧、张仪获罪,到完璧归赵,再到秦始皇命玉工孙寿琢玉石为玺。

孙固摆手道:“这个太长了,就重点说失璧那一段吧。”

苏颂道:“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当时石敬塘想做皇帝,但自己实力不够,便以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代价向契丹借兵,引契丹军攻入洛阳。后唐末帝李从珂抱着传国玉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玉玺就此失踪。”

孙固忙道:“就是这一段,石敬瑭和这个李从珂的事,越详细越好。”

苏颂道:“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

唐朝灭亡后,中国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当时燕云十六州一带是后唐的地盘,归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塘管辖。石敬塘是李嗣源女婿,后唐皇帝李从珂则是李嗣源养子,二人曾经跟随李嗣源打天下,均骁勇善战,向来互不服气。李从珂当上皇帝后,二人的矛盾开始公开化。

某日,李从珂在宫中摆家宴,石敬瑭妻子晋国公主上酒毕,说要辞归晋阳。李从珂喝醉了酒,问道:“何不再住些时候?你这样急着回去,是想和石郎谋反吗?”石敬瑭知道后很是惊惧,暗中在做反叛的准备。

后石敬塘不服从李从珂的调遣,李从珂就派几万军队来攻打石敬塘所在的晋阳城。石敬瑭抵挡不住。眼见晋阳十分危急,掌书记桑维翰出了个主意,要石敬瑭向契丹人讨救兵。于是,石敬瑭写信给契丹国主耶律德光,表示愿意向契丹称臣,同时拜耶律德光做父亲,并且答应在打退后唐军之后,把雁门关以北的燕云十六州土地献给契丹作为报答。

石敬瑭不顾个人尊严,厚颜无耻地认比自己小十岁的耶律德光为父,并提出诸多可耻的条件,连其部属都觉得很难为情。部将刘知远说:“称臣也就可以,当儿子似乎太过分。多送些金帛,契丹兵自然会来,不必许给土地,怕将来大为中国之患,悔之莫及。”

但石敬瑭一心想快点当上“儿皇帝”,不听刘知远劝告,叫桑维翰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契丹。耶律德光接到石敬瑭的信后,自然大喜过望,所谓“称臣”“认父”对他并无多大吸引力,倒是燕云十六州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土地。

为了早日得到燕云十六州,耶律德光亲自率领五万骑兵南下,帮助石敬瑭解了晋阳之围,并表示愿意帮助石敬瑭消灭后唐皇帝李从珂,扶助石敬瑭当皇帝。

耶律德光同石敬瑭一起向南进军,后唐军大溃。李从珂闻讯大惊,开始还下诏亲征,但这时将士已经离心。李从珂十分沮丧,害怕得不让人提石敬瑭的名字,说:“你们不要提石郎,使我心胆堕地。”

吏部侍郎龙敏建议李从珂立已经投奔后唐的东丹王耶律倍为契丹王,然后派兵送回契丹,使耶律德光有后顾之忧。李从珂觉得主意很好,但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去做,反而杀了耶律倍。此后志气更加消沉,昼夜饮酒悲歌。

不久,石敬瑭和耶律德光自晋阳向洛阳进军,后唐将领纷纷投降石敬瑭。李从珂见大势已去,便与全家老幼带着传国玉玺登玄武楼,自焚而死,后唐就此灭亡。

孙固问道:“那个东丹王耶律倍是怎么回事?”

苏颂道:“耶律倍是耶律阿保机长子,耶律德光的亲弟弟。”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去世后,皇后述律平想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彼时耶律德光手握重兵,称“大元帅”,亦暗中窥测帝位。耶律倍不愿兄弟自相残杀,称:“大元帅功德及人神,中外攸属,宜主社稷。”主动将契丹皇位让给了更为母亲喜爱的弟弟。

但耶律德光即位后不感激亲兄长的让位之恩,反而派人严密监视耶律倍的一举一动,兄弟关系急剧恶化,矛盾进一步加深。后唐明宗李嗣源了解到耶律倍的处境后,出于政治目的,派人密召耶律倍赴中原。耶律倍经过考虑后,决意投奔后唐。

在离开故乡前,耶律倍于海边立了一块小木牌,上刻《海上诗》云:“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以自己比“大山”,以耶律德光比“小山”,寥寥几笔,勾勒悲愤满腔的心情。

耶律倍南赴中原后,改名李赞华。就在耶律德光率军南下时,后唐皇帝李从珂杀了耶律倍。后耶律德光派人迎回了耶律倍尸体,改葬在兄长生前喜爱的医巫闾山。

耶律倍虽为弟弟耶律德光所迫去家离国,但耶律德光死后,耶律倍之子耶律阮继承皇位为辽世宗,以后的辽代诸帝都是他的子孙。

孙固听完苏颂讲述,思忖了一会儿,道:“我给大家说一段往事。当年石敬瑭引契丹军南下时,有大臣建议李从珂立已经投奔后唐的东丹王耶律倍为契丹王,以制衡契丹耶律德光。李从珂接受了建议,派人叫来耶律倍。耶律倍无意再度与弟弟耶律德光争位,便随口提出要以传国玉玺为信物,李从珂居然答应,将传国玉玺交给了耶律倍。耶律倍出宫后不久,李从珂深为后悔,急派人去追,追回了耶律倍,却不见了传国玉玺。耶律倍不愿意说出传国玉玺下落,李从珂便杀了耶律倍,又登楼自焚。耶律德光进入洛阳后,追索传国玉玺,宫人不知去向,只好说已经随李从珂焚化。”

又不无得意地问道:“这故事怎样?”

吴邦绶笑道:“有点意思,那么传国玉玺去了哪里呢?”

孙固答道:“当然是在耶律倍一方手里。耶律倍本来的意思,是要以传国玉玺回契丹争位。李从珂派人追赶上来时,耶律倍已有不祥预感,仓促之间,将传国玉玺交给心腹侍从带走。然耶律倍被李从珂杀死后,争位一事不了了之,传国玉玺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耶律倍侍从将玉玺藏了起来。”

苏颂终于明白了孙固长篇大论的用意,问道:“孙兄是想编一个关于传国玉玺具体下落的故事,令皇帝及世人相信石介公手中根本不可能有传国玉玺,是吧?”

孙固道:“对,就是这个意思。”又见众人均窃笑不止,不由得一怔,问道,“什么事这般好笑?我觉得这故事编得不错啊。”

玉山忍不住插口道:“孙郎长着一副聪明样子,办起事来怎么那么笨?还需要伪造传国玉玺、胡乱编造故事吗?我就是最好的证人呀。”

苏颂笑道:“如果石介公真的带着传国玉玺去了辽国借兵,玉山就不必千里迢迢来夷陵寻找传国玉玺了。”

吴邦绶也笑道:“夏竦再精明也想不到这一点,这才叫人算不如天算。”

孙固“啊”了一声,直拍脑门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又道,“玉山,你可得挺身而出。”

玉山笑道:“放心,许指挥使早想到了,在奏折中特别指出来了。我也说过了,若是有需要,我随时可以作证。那个夏竦,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

见孙固脸色忽变,忙问道:“怎么了?”

孙固肃色道:“玉娘这句话倒是提醒我了。许指挥使果真以玉娘为证人上奏的话,夏竦极可能借题发挥,譬如称玉山便是吴夫子与辽国勾结的铁证。”

玉山惊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孙固道:“我有个法子,或许能解吴氏之难。玉山,你可愿意嫁给邦绶做妻子?”

玉山大为意外,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固忙道:“你是辽国玉山郡主,身份不凡。若你肯嫁给邦绶,留在大宋,夏竦再厉害,也不能再拿吴氏怎样。”

玉山问道:“会是这样吗?”

吴邦绶见玉山只望着自己,只好答道:“是这样。本朝对辽国一向……”

吴邦缦拍手笑道:“太好了,玉娘,你就嫁给绶弟吧。你不知道,绶弟对你一见钟情,带你回无为山居的第一晚,便向爹爹禀明想娶你做妻子呢。”

玉山见众人神色,这才知道今日酒宴实为红娘宴,一时羞红了脸,起身出去。吴邦绶见状,急忙追了出去。

苏颂叹道:“若是所有契丹人、党项人都像玉山一样,幡然醒悟,那么便永无争端战火,边境自此晏然。”

玉山奔出船舱,自来到船尾。吴邦绶追过来,鼓足勇气问道:“玉娘可愿意嫁给我?”

玉山不答,只上前两步,抱住情郎,将头埋入其怀中。

隔了很久,玉山才问道:“邦绶为什么会喜欢玉山?”

吴邦绶笑道:“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玉娘笑话我,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笨,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玉山遂笑道:“我要告诉邦绶实话——之前我监视吴家有一些日子了,一直试图接近你。那日好不容易等到你单独出门,我便尾随于你。本来是想等你返回时在张飞渡接近你的。结果你自己把自己摔伤了,前后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好给了我大好机会。我笑的,其实就是这个。”

吴邦绶笑道:“不管怎样,玉娘笑我笨是真的。”

江山烟云,尽在凭栏间。

尘世抟沙,浮生飘蓬。人间俯仰,爱当永恒。

[1]天蚕是自然界中非常珍稀的物种,在世界范围内都很罕见,在中国只有黑龙江、吉林少部分山间湖畔的柞林中生有天蚕。天蚕丝的结构及丝的形成和截断面都与其他丝不同,强度和韧度均远超普通蚕丝,是无价之宝,被称为赛过黄金的绿色软宝石。

[2]句(gōu)鑃:又名钩鑃。古代青铜打击乐器。形似铎,使用时口朝上,以槌敲击。盛行于春秋时期南方吴、越等国,是吴越民族音乐文化的典型代表。句鑃名称不见于古籍,“鑃”这个古字的读音,考古界也没有确定,本书取yào音。现存句鑃上多有“择其吉金铸句鑃,以享以孝”的铭文,说明这是古代祭祀和宴飨时用的乐器。早期句耀更注重“礼”的功能,多用于户外的祭祀活动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向室内娱乐功能扩展和转移。目前所存句鑃,以姑冯句鑃最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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