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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尾声——司马桥故宅在大火中消失(1/1)

国民政府焦土抗战——长沙全城一炬成灰——“可怜败瓦残垣里,都是寻常百姓家”

在我的童年时代,还经历过多次兵灾和火灾,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宅子里的老人相继谢世,那座老宅也濒临它的末日了。

民国成立十余年,虽然号称革命成功、帝制推翻,但是国内军阀混战始终没有停过,人民生活也没有好过。长沙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先后来过许多军阀,有北洋军阀吴佩孚、张敬尧、赵恒惕、叶开鑫,国民党唐生智、何键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等,你来我往,互相争夺,战争不断。当战争临近,长沙城内可以听到枪炮声,有时停泊在湘江中的帝国主义兵舰也会开炮威吓。人心惶惶,老百姓对哪位军阀都不感兴趣,谁来了也不过这样,只求过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那年头物价虽低,但收入普遍低,工作不易找,生计难维持,多数人都过着俭朴的生活。

那时距帝制推翻已久,我们侯府的光辉早已黯淡,高墙深院中的生活,与普通百姓相差无几,和那些新兴的军阀、官僚、豪商、富贾相比,则望尘莫及。好在我们恪守先曾祖父文襄公的教训,对于清苦、淡泊的境遇倒也能满足。我们和普通长沙人一样,生活在闭关自守、自给自足且又多灾多难的环境中。我们所共同祈求的是,那些战争灾难、天灾人祸千万别降临到我们的头上。

然而灾难却不断降临。除了兵灾外,就是火灾。长沙的房屋大多是由木板构成的。家家户户用煤炉烧饭,用炭盆取暖和烘烤衣服。星星之火,立即引起燎原。我家东北角有一条小巷,名叫“三公祠”,是火灾多发区,因为聚居的小户人家众多。那几年连续发生过几次火灾,大多在三公祠附近。

起火的时刻多半是在夜间,我们刚入睡不久,被沸腾的人声和救火车的笛声惊起,赶紧披衣起来,跑到院子里一看,熊熊的火焰已腾空升起,把黑暗的夜空照得通红,而且似乎近在眼前。我们都惊慌失措起来,母亲匆匆忙忙从那只还是陪嫁过来的旧玻璃衣柜中取出一只小手提箱,随身紧紧携着。我估计那里面是一些房地契,还有一点零星首饰,算是家中最贵重的东西了。我们聚集在院子里,心惊胆战地观察着火势,看到那火势越来越旺,祖母一人坐在屋内,就低着头念佛。慢慢火焰总算熄灭了,人声也渐渐静了,大家饱受一场虚惊,躲过了一场灾难。长沙市井中迷信的人就张扬说,三公祠那片地是火神的窝,隔一段时间,火神就会发发脾气,显一显威风的。

1930年夏天,火神真正降临了司马桥宅子。那次火灾,至今记忆犹新。那年春天我刚从小学毕业,上了初中。不久桂系部队打过来,占领了长沙城,原来的省主席何键逃走了。大约是七月初的一个黄昏,学校已放暑假,我吃过了晚饭,正独坐在自己房中,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仿佛我们这座宅子震塌了,整个天也垮了下来。那真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大一次巨响。待定一下神,张开眼睛四处看看,一切还是照旧,房屋纹丝不动,并没有塌下。我正惊惶得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又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弹爆炸声,我走出房门,突然见到大房花园东墙外面,冒出很高的熊熊大火。那座墙本来就很高,是为了挡风防火,名为“风火墙”。但火焰比风火墙还要高。我想,不好,是隔壁起火了,赶快跑到母亲房内,那时姊妹们都已聚集在那里了。然而情况更不妙,接连响起了不停的爆炸声。隔壁原来听说是一个制造局,后来才知道是一座军火库。有人说,军火库爆炸了。枪炮子弹横飞,加上火势,救火也极困难。我们一时不知所措,似乎大难临头了。

我们的住房与火区只隔一座墙,大家感到很不安全,准备逃离这所宅子。伯父、伯母、母亲和我们大家簇拥着祖母聚集在齐园大门内的轿厅内,一面观察着火势的变化,一面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突然又一声巨响,显然是又一发炮弹引发爆炸了,顿时整个轿厅的大梁都震动起来,似乎就会塌下。大家感到这里不安全,就有人到大门口张望,回来报告说:街上行人很少,店铺都关门了,但有少数人头顶着棉被匆匆奔走。

大家担心子弹会飞过来,火会烧过来,大人们决定离家躲一躲。当爆炸声稀疏些时,大家于是簇拥着祖母,母亲提了那个小手提箱,我们分别拎个小包,带点随身衣物,就匆匆忙忙地硬着头皮走上了街。只有年老的刘婆婆不肯走,她在我家已几十年了,从小把几位姐姐和我抚养大的,早已把我们的家当作她自己的家。她说不害怕,坚决要留在家中看家,我们就这样快快地向西走,子弹爆炸声还在不断响,穿过教育会坪,在一位亲戚家里暂停一下,后来又走到更远的府后街曾家,也不记得是文正公还是忠襄公后人的家了。曾家老伯母很和善、殷勤地接待祖母和我们,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夜,枪炮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听说火已灭了。我们回到司马桥,大门和高墙依然如昔,走进大门,看到老宅无恙,安下了心。只是屋内有些凌乱,水迹斑斑。刘婆婆说,昨夜救火车开进来了。令我们惊讶的是,大、二、三房都无恙,但四房已全部烧光了,包括那两幢精美的洋楼、花园、水塘和我常爱去闲坐的那个小茅亭。据说是一颗炮弹越过风火墙,弹射到一座洋楼上,穿过屋顶,落在二楼,于是燃烧起来,不可收拾了。听了真不禁吁了一口长气,炮弹要是落在我们的阁楼上,烧起来更是快了。总算大幸!可是谁又知道,这一座军火库竟坐落在市中心居民区!

事后有人说,可能是何键部队逃离时,有意破坏的。也有人说,一方逃走了,一方还来不及接管,在这交接的空档中就出事了。不管怎样,这是旧政府的愚昧无知、贪婪自私造成的,也是旧时代的许许多多悲剧之一。

老宅烧去了四分之一,从精华讲,也许超过了四分之一。四房不久在城南另找了房子,大、二、三房仍然在老宅内照旧生活。我们和四房也隔了一座风火墙,有一扇小门开在我家的厨房里。打开那扇小门,迎面就是一片颓垣断瓦,昔日的高楼、池塘、小亭都已化为乌有。后来家人们在厨房门前辟了一小块菜地,夏天结出了好些大南瓜。我偶尔也在那块火烧荒地上散步,想起昔日在这里举行提灯盛会,不禁有沧海桑田之感。然而日子仍然要过下去,只是总有些感觉,似乎越来越不怎么好过。第二年秋天,“九一八”事变发生,日本军占领了东三省,国难当头,全国惶惶,这所老宅的末日似乎也将临近。

果然,1937年暑假当我从北平回到长沙不久,爆发了中日战争。那年冬天,三架日本飞机第一次空袭长沙,在东车站附近投下炸弹,炸毁了一家旅社,炸死了一对正在举行婚礼的夫妇。这样,长沙城沸腾开了,长沙人开始发觉战争已临到头上,那种虽然单调、清苦但却悠闲自在的生活过不下去了,于是纷纷逃离城市,躲避到僻远的乡下,至少先躲一躲敌机的轰炸。司马桥各房也都纷纷下乡,各自找各自的世外桃源。伯母娘家在宁乡乡下有一座大屋,赵家舅母接伯父一家去住。那里地处湘乡、湘潭、宁乡三县交界,不当要道,颇为僻静。敌机绝不会去轰炸,将来敌人也不至打到那里去。母亲没有合适的庄园可住,也在赵家舅母家附近租了两间农房,由大姐陪伴,暂时也避居到那里。

那一年我一直留在长沙。1937年下半年在长沙临时大学念书,冬天临大迁往昆明,我就留在湖南大学借读。1938年春天,日本飞机又来轰炸长沙了,这一次炸的是湖南大学,而且正好是我住的那栋借读生宿舍,整个宿舍都炸垮了,我住的那间房子屋顶已穿,睡的那张木床还无恙,只是挂在床头的一件棉大衣被炸弹碎片撕开了一个大洞。幸好那天是星期日,我于前一夜已过河回到城里家中了。可是炸死了一些外地来的同学。那时日军分几路向武汉逼近,长沙已临近前线,湖南大学决定迁往湘西,我也于暑假后离开长沙,前往重庆求学。

八月的一个黄昏,我拿了简单的行李,告别了还留在长沙的几位姐姐,匆匆地离开了司马桥故宅,也没有来得及好好看它一眼,和它珍重道别一番。料不到这一次却是我和老宅的诀别。到重庆后不久,广州、武汉相继沦陷。11月的一天,突然看到报上头号新闻:“长沙大火,全城焚烧殆尽。”我长叹了一口气,不久得到大姐从湖南乡间来信。11月12日她因事尚留在长沙,因政府下令焚毁全城,她被迫和全城难民仓皇逃离,数万人争先恐后,抢渡过湘江,她回到湘阴乡下家中。后来风声渐渐平息,敌人并没有侵犯长沙,她又回长沙去看望,司马桥老宅只剩一堆瓦砾了。大、二房烧得干干净净,三房还剩下一个花厅。这次烧得很彻底,故宅荡然无存,整个长沙城也成为一片瓦砾了。

这就是有名的“长沙文夕大火”。当时的政府早就宣扬“焦土抗战”,焚烧长沙是执行“焦土抗战”最彻底的一次,也是空前绝后之举。它以为敌人来了,只得到一片焦土,既无房屋可住,又无粮食和劳力供应,敌人就会自动撤退了。这未免想得太简单、天真一点。其实深受其害的不是敌人,倒是千千万万的人民。

据说大火前湖南政府早已做了周密的放火准备,火种、汽油、放火人员等都准备好,只等一声令下。11月11日岳阳沦陷,12日从前线传来消息,敌军已渡过新墙河,驻长沙的部队和政府误听为“新河”,新河是在长沙近郊。一字之差,相差一二百里。负责人对于这么重大的问题并没有慎重对待,认真核实,竟仓皇下令放火,于是一炬之下,有几千年历史的名城竟烧得干干净净了。虽然事前也曾动员市民疏散,但政府又认为放火时机是机密,不可泄露,因此来不及逃出、被烧死的老百姓也有不少。而尤为可叹的是,大火烧了三天两夜,敌人并没有到长沙来,徒然自相惊扰,铸成千古大错。大火后不久,有位无名氏在长沙名胜天心阁残址,题诗二首:

一火咸阳尚不如,无端楼阁变丘墟。 池鱼失水哀殃及,暮燕窥梁叹烬余。 大错凭谁成铁铸?纤儿徒自败家居。 伤心万户全灰夕,城下何曾见敌车! 烈焰腾空起赤霞,六丁收尽古长沙。 赭山遥讶秦重怒,焦土终归楚自夸。 朱邸尚存骄将宅,碧油犹驶贵人车。 可怜败瓦残垣里,都是寻常百姓家。

司马桥故宅在一片火海中消失了。我于1941年曾回长沙去看看,只剩下断壁颓垣。古人云:“爱屋及乌。”怀念起文襄公西征功绩,想想这是他老人家居住过且喜爱的故宅,不免有些伤感。然而,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从开始成长、发展,最后终归于消灭的结局,何况一座百年老屋。想到此,这又不算什么了。不会消亡的,只有那些曾为国家为人类做出过贡献、在历史上闪闪发光的人和他们的不朽的事业。我们且用与文襄公同时代的美国大诗人朗费罗(Henry Wardsworth Longfellow 1807—1882)的诗句,作为本书的结束吧:

伟大人物的生命, 全给我们启示, 我们也能让生命光辉灿烂; 当我们逝去, 我们将留下, 一行足印, 在时间的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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