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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煎何急(1/1)

公元780年的杨炎五十三岁,皇帝李适三十八岁,两人的合作进入蜜月期。

在很多不明就里的大臣眼中,新皇李适上进、开明、从善如流,但杨炎知道,这只是李适的表面文章,久在官场宦游,杨炎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对于李适他早看透了。

别人看李适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看李适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个心理十分脆弱的孩子。

多年之后,宰相李泌曾经和李适谈起过杨炎,李适依然愤愤不平:“他对我的态度十分强硬,甚至把我当成三岁的孩子,他的提议我同意还好,一旦不同意,他就嚷嚷着辞官。”

李适说的或许有些夸张,但杨炎在李适面前没有表现出十足的崇拜也是实情。

杨炎看透了李适,把准了李适的脉,他要借李适的手,除掉刘晏。

杨炎知道,李适对当年独孤贵妃的意图夺嫡一直耿耿于怀,登基刚刚一个月,李适就处死了京兆尹黎幹和宦官刘忠翼,据说他们曾经参与独孤贵妃的夺嫡密谋。

这种密谋一般属于“出我口,入你耳”,很难有真凭实据,有的只能是口口相传,但就是这口口相传要了黎幹和刘忠翼的命。

或许冤枉,或许不冤,反正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铁证,因为死人又不会起来反驳,“除刘计划”悄然在杨炎心中形成,差的只是一个时机。

公元780年正月的一天,杨炎进宫面圣,正撞上李适在与官员商谈寻找皇太后事宜,杨炎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杨炎顺着李适的话头一直说了下去,说到动情处,把自己也感动了。杨炎痛哭流涕地说道:“昔日,刘晏曾经与黎幹、刘忠翼密谋对圣上不利,如今臣身为宰相却不能处置刘晏,臣实在罪该万死。”

杨炎一下捅到了李适的腰眼,杨炎知道李适一直对当年的夺嫡难以释怀,即便刘晏密谋夺嫡难辨真伪,李适还是会大为不快。

一旁的官员并不同意杨炎的说法,说道:“这种事暧昧不清,陛下既然已经荣登大宝,况且也大赦过天下,对于这种流言不应该再追究。”

看看李适的表情,杨炎知道这次还不能一下将刘晏置于死地,转而下了一步缓棋:“尚书省是国家政治的根本所在,以往设立了盐铁、转运等专使,分散了尚书省的权力,不如按照旧制,把这些权力都收归尚书省,以便更好管理。”

蜜月期的男女智商一般偏低,蜜月期的君臣智商同样偏低,此时的李适倚重杨炎,便听之任之,既然杨炎建议撤销各种专使,那就准奏吧。

公元780年正月二十八日,李适下诏,天下税赋以后均由尚书省的金部和仓部管理,解除刘晏转运、租庸、青苗、盐铁等专使职务。

在杨炎拜相之前,刘晏已经因为同僚的排挤被挤出了宰相行列,只担任虚职尚书左仆射,如今解除刘晏的一系列职务,刘晏彻底成了一个闲人。

重用杨炎,打击刘晏,看起来杨炎一直处于强势地位,不过细细分析,可以发现这是李适有意为之。

刘晏并非元载一党,又是代宗一朝的红人,已年过六旬,李适用起来总不是那么顺手,相比之下,杨炎更年轻,用起来更顺手。

杨炎是元载一党,当年元载拥立有功,此时正是酬庸元载一党的时机。

君臣二人,各打各的算盘,就看谁打得更精。

杨炎要置刘晏于死地,李适因为亲政时间太短,没有意识到刘晏的真正价值,双方在整刘晏的问题上一拍即合。

各取所需吧,你报你的仇,我树我的威,我要让那些曾经首鼠两端的人看看,脚踏两只船的后果有多惨。

半个月后,杨炎又参了刘晏一本:刘晏奏疏与事实不符,有欺君之嫌。李适准奏,这样刘晏在京城待不下去了,被贬为忠州刺史。忠州位于今天重庆市忠县,现在属于直辖市下属县市,那时则是标准的欠发达地区。

又一个月后,李适又下了一道奏疏:鉴于尚书省长期没有管理过全国赋税业务,再次设立盐铁、转运专使等特设职务。

仅仅两个月,刘晏主政时的行政框架又恢复了,而刘晏却没有回来主持工作,人们在这耐人寻味的安排中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刘晏危矣!

杨炎的“杀刘计划”还在升级,他又下出一手棋,这手棋下出,大唐财相刘晏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棋子名叫庾准,一个为了升官而没有做人底线的人。

庾准的父亲在天宝年间曾经做过文部侍郎,借着父亲的门荫,庾准步入仕途,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靠山——宰相王缙。在王缙的提携下,素来没有多少文学修养的庾准竟然升迁到尚书左丞,与众多饱读诗书、满腹经天纬地学问的官员一起出入朝廷,他的出现令多数官员很不齿,刘晏对这种“空降官”也不感冒。

久而久之,刘晏与庾准产生了矛盾,庾准也恨上了刘晏。

借着新皇登基的光,曾经与杨炎一同被贬的庾准重返长安出任司农卿,同是元党成员,庾准与杨炎关系不错。

杨炎与庾准达成了一笔交易:你帮我杀掉刘晏,我保荐你为尚书左丞。

一拍即合。

在杨炎的安排下,庾准出任荆南节度使,正好是刘晏的顶头上司。

不久,庾准的奏疏到了,这封奏疏将刘晏逼到了绝境。

庾准奏疏写道:刘晏曾经写信给凤翔节度使求援,信中有对皇上的抱怨,而且他还上书要求增加忠州民兵数额,这分明是图谋不轨。

欲加之罪,欲加之罪!

奏疏到了李适那里,如果李适是明君,如果李适能真正认识到刘晏的价值,刘晏还有生路。

可惜李适不是!

李适下令,缢死刘晏!

一代财相刘晏,就这样在同僚的报复下,在皇帝的纵容下,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他为这个王朝曾经殚精竭虑,曾经鞠躬尽瘁,最终却死于流言之下,终年六十六岁。

刘晏,流言,是巧合,还是命运捉弄。

公元780年七月二十七日,李适正式下诏,赐死刘晏。

急于复仇的杨炎和浑浑噩噩的李适都忘了一件事,程序!

他们先缢死刘晏,数天后再下诏赐死,程序反了!

他们以为杀死刘晏只不过是杀死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却不知道天下民心在刘晏那里,他们杀得死刘晏,却杀不死天下民心。

天下人都为刘晏喊冤,就连一直与朝廷二心的淄青节度使李正己也为刘晏喊冤:“诛晏太暴,不加验实,先诛后诏,天下骇惋!”

复仇的快感一闪而过,杨炎感觉自己陷入一团乱麻之中,位高权重的他本以为整死刘晏只是小事一桩,没想到闹得民怨沸腾。

杨炎前所未有地惊慌,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必须赶紧补救。

前去抄家的官员背负着杨炎的重托,他们必须在刘晏家里查出点干货。

确实是干货,杂书两车,米麦数斛,破旧家什和一幅用了十七年的门帘,这就是为大唐理财二十四年的财相刘晏的全部家当。

一个胸怀天下的人,尽管家徒四壁,但他拥有天下民心;

一个顾影自怜的人,尽管家财万贯,但他穷得只剩下钱。

同朝为官,相煎何急,只为私怨,你死我活。

刘晏死了,杨炎赢了吗?

唐朝之后的宋朝,大臣们相互间有一个提醒:千万不要怂恿皇帝杀大臣,因为一旦皇帝杀顺了手,手就停不下来了。宋朝时大臣们也斗,但有个底线——不往死里斗,这个底线最终保证了所有大臣的安全。

杨炎不是,他突破了底线,整死了刘晏。

中国历史总是这样,既生瑜何生亮,两个同样不世出的人物很难在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共存,倘若杨炎和刘晏能够和平相处,大唐王朝将会是另一幅景象。

可惜,他们是同僚,更是死敌。

得手后的杨炎尽管也有苦恼,但成功的喜悦还是压过了烦恼,不过,他似乎忘了一句话,上的山多,终遇虎!

说到虎,虎来了,虎的名字叫卢杞,这只虎是杨炎的苦主。

卢杞,字子良,名门之后,祖父是开元初年与名相姚崇搭班子的卢怀慎。卢怀慎一生清正廉明、道德高尚,当年李隆基让他和姚崇搭班子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到卢怀慎儿子卢奕这一代,优良传统依然在延续,安史之乱时,卢奕时任坐镇东都洛阳的御史中丞,洛阳城破,卢奕与其余几位同僚一起死于任上,成为闻名全国的死于国难的忠臣。

一个家族血脉传承不息,优良传统是否传承,其实是个未知数。

到了卢杞这一代,卢杞“不耻恶衣粝食”,生活上跟祖父一样不讲究,恍惚间人们看到了名相卢怀慎的身影,这个身影在卢杞身上影影绰绰。

顶着名门光环,卢杞压力山大,不为别的,只为他长得有些惨不忍睹。

史书上对卢杞的描述为“貌陋而色如蓝”,从字面来看,卢杞应该长得相当对不起观众,而且脸色发蓝。我查了一下医学知识,脸色发蓝应该是身体患有某种慢性疾病,可见长相对不起观众的卢杞身体也不算太好。

长得丑不是卢杞的错,长这么丑还出来吓人,也不是卢杞的错。走在大街上的卢杞回头率百分之百,见过他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明白人知道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明白的还以为阎王殿里的小鬼大白天出来吓人了。

从小到大,卢杞在别人歧视的目光中长大,他的心越来越硬,他的心越来越敏感,他内心中不想过多在意自己的长相,但别人的目光告诉他,他不在意只是自欺欺人。

貌丑面色发蓝,歧视如影随行,当这些阴影将卢杞牢牢笼罩时,你还能指望他有一个健全的人格吗?

似乎很难。

在别人特别关照的目光下,卢杞凭借祖辈的门荫进入仕途,以他的学识,科举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幸好他的祖父当过宰相,他的父亲是死于国难的忠臣,因此学识浅薄的卢杞顺利跻身大唐官场,开始了自己的宦游之旅。

李适登基之前,卢杞官运一般,只是帝国官员体系中一名普通的中层官员,卢杞的转运,与一群猪有关。

在虢州刺史任上,卢杞遇到了一个棘手难题,猪多为患。这群猪有三千头,而且不是一般的猪,这是专门对口供应皇族的猪。三千头“皇猪”饲养起来很不容易,而且这些“皇猪”仗着自己身份高贵经常拱到当地农民的庄稼地里胡吃海喝,久而久之,当地农民怨声载道。

如何处理这批猪,卢杞有些犯难,不过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只要如此这般,就可以一箭双雕。

卢杞瞅准机会向李适进言道:“三千头猪很难看管,经常会糟蹋百姓庄稼,请陛下早做决断。”

李适回应道:“既然虢州管理起来困难,那就迁移到同州沙苑吧!”

卢杞知道机会来了,他一板一眼地建议道:“同州百姓也是陛下的子民,臣以为,这三千头猪还是就地吃了比较方便。”

李适一愣,他没有想到卢杞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仔细一想,不无道理,既然在虢州扰民,那么迁徙到同州不是同样扰民?

李适考虑再三,接受了卢杞的建议,刚刚登基的他渴望树立一个明君形象,三千头猪就成了牺牲品。

一声令下,三千头猪就地屠宰,猪肉被分给虢州贫民,卢杞的巧妙进言化解了多年来难以解决的猪患,也赢得了李适的青睐。

李适觉得自己是伯乐,他相中了卢杞这匹蓝脸的千里马,“身在虢州却为其他州着想,真是一个宰相之才。”

李适把卢杞的名字记到了心里,这个人迟早会成为他的宰相。

不久,李适将卢杞提拔为御史中丞,在御史中丞任上,卢杞的每次进言都能递到李适的心坎里,李适对卢杞的喜爱越来越不可收拾。一年后,李适擢升卢杞为御史大夫。

就在人们对卢杞的火速攀升不可思议时,十天后,新的任命又来了,卢杞出任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一年以前,卢杞还在虢州与三千头猪打交道,一年后,他已然登堂拜相了。

李适无法掩饰对卢杞的欣赏,他庆幸自己发现了这匹蓝脸的千里马,假以时日,卢杞必然会回报给自己以奇迹。

凝重,还是凝重。

十天来的人事任命让杨炎嗅到了非比寻常的味道,他隐约觉得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又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个地方。

为什么皇上要任命卢杞当御史大夫?为什么时隔十天后又委以宰相重任?难道卢杞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

杨炎不断摇头,他有些看不懂,难道皇上对自己有新的想法?

到底为什么呢?

也难怪杨炎多想,因为从他拜相以来,他一直大权独揽,如今多出一个卢杞,摆明了要跟自己分权。

杨炎拜相时,郭子仪、朱泚以武将身份挂名宰相,实际不过问具体事务。与杨炎先后搭班子的两位宰相,一位年老耳聋,能力不济,不久就被解除了职务,另外一位体弱多病,没多久死于任上,这样杨炎便独揽宰相大权,成为王朝炙手可热的权臣。

卢杞的扶摇直上打破了杨炎独相的局面,这让杨炎有些失落。如果派来的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同僚,或许杨炎还能与之和平共处、戮力同心,偏偏卢杞长得跟阎王殿的小鬼似的,杨炎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小鬼。再者,倘若卢小鬼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杨炎也忍了,可惜的是,卢杞实在提不起来,这让满腹经天纬地之才的杨炎更加憋屈。

跟这样一人分权,貌丑,脸蓝,无才,话多,要了亲命了!

杨炎想不明白李适为什么要如此安排,因为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皇帝李适杀机已起!

李适对杨炎动了杀机,从刘晏被害开始。

刘晏被杀,李适并无太多感觉,事后不久,李适意识到情况不妙,各地为刘晏喊冤的奏章纷至沓来,一些节度使纷纷指责处置刘晏手段过于残暴。李适遭遇登基以来最大的信任危机,他一向以清正廉明的明君面目示人,而在各地的奏章中,他分明读到了奏章里的失望甚至是愤怒,难道杀刘晏杀错了?

批阅着奏章,李适的心情跌到了低谷,这时各地又有小道消息传来。

小道消息说,杨炎往各地派出了特使,名义上是赴各地抚慰,实际上是向各地解释处死刘晏的原因。特使向各地解释说,刘晏以前首鼠两端,依附奸邪,曾经密谋拥立独孤贵妃的儿子,圣上因此处死了他,这一切与宰相杨炎无关。

李适顿时觉得头大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臣子,居然让皇帝替他背黑锅。

仔细想来,杨炎说的大部分也是实情,如果不是李适下定了主意,仅凭杨炎,焉能处死刘晏。总而言之,在处死刘晏的问题上,杨炎负责煽风点火,李适负责痛下杀手。

杨炎把实话说了出来,不经意中触碰到了高压线。古往今来,皇帝始终是正确的,背黑锅的,送死的,只能由臣子来,从没听说哪个皇帝替臣子背黑锅。

杨炎太想摆脱自己的干系,一只脚却已经陷入了沼泽地,李适远远地看着,卢杞虎视眈眈地等着,杨炎用力想把自己的脚拔出,却发现,并不容易。

时间一天天过去,杨炎与卢杞的矛盾正在慢慢累积,累积到两人不愿意共处同一个屋檐下。以往,按照惯例,宰相们会在政事堂一起吃午餐,卢杞上任后,杨炎经常称病不来,把卢杞一个人孤零零扔在那里。卢杞不动声色,自己安静地吃自己那份,越吃越平静,越平静越吃,他知道,有朝一日,这些账迟早要算。

杨炎依然故我,他依旧相信卢杞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这一点他与老江湖郭子仪相差太远。

卢杞还是御史中丞时,有一次曾经到郭子仪府中拜会郭子仪,郭子仪闻言,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无关人等一律清理出去,然后非常正式地接见了卢杞。接见完后,家人不解,以往来多大的官,郭子仪都是由家人陪同,谈笑风生,今天为何一反常态?

郭子仪语重心长地说道:“卢杞生来长得丑陋而且脸色发蓝,我怕家里的妇人见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卢杞此人面丑心狠,一旦让他忌恨上了,我家离破家就不远了!”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一眼看出卢杞的心狠手辣。郭子仪看透了卢杞,杨炎看扁了卢杞,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矛盾还在累积,卢杞在等待机会,他要亲手把这个看不起自己的人拉下马,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机会很快来了。

在上一部书中曾经说到,大唐王朝虽然表面维持统一,但已经有一些节度使在自己的地盘上令行禁止,俨然就是独立王国,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就是其中一个。

近来,梁崇义越来越嚣张,不断突破李适的容忍底线,李适不准备再忍了。

就在李适考虑派哪支部队剿灭梁崇义时,淮宁节度使李希烈主动送上门来,他奏报李适说,愿意为帝国分忧,率部剿灭梁崇义。

高手下棋,走一步看十步,每一步都有讲究,每一步都会为下一步棋做好铺垫;臭棋篓子下棋则完全相反,走一步算一步,只管眼前,不问以后。相比而言,杨炎算是一个高段位的棋手,而李适则是彻头彻尾的臭棋篓子。

杨炎对李适说:“李希烈是前任淮宁节度使董秦的族侄,董秦对他信任无比,而他却率领士兵驱逐了董秦,自己当节度使。如此狼子野心的人,无功尚且邀功,一旦让他建立大功,日后恐怕难以控制。”

日后的事实证明,杨炎说的是对的,让一个有着狼子野心的李希烈去剿灭梁崇义,就如同让一只老虎去驱赶狐狸,狐狸赶走了,老虎也养壮了,祸患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更甚。

可惜,李适对杨炎已经戴上了有色眼镜,无论杨炎如何建议,李适还是听不进去,这时他发现,杨炎的话怎么那么不入耳,看来当年自己真是看走眼了。

蜜月来得迅猛,走得迅速,连七年之痒都没有,直接进入势同水火了。

日子继续往前,杨炎在李适心中的地位还在下降,天平另一端的卢杞却不断上升,他说的每一句话,李适都受用无比,信任自然与日俱增。

古往今来,皇帝究竟喜欢怎样的大臣?

在我看来,皇帝看大臣无非看三点:第一,忠诚;第二,舒坦;第三,能力。

忠诚自然是第一位的,失去忠诚,一切都没有意义;

舒坦是第二位的,与之相处轻松舒坦当是皇帝的必然选择,没有皇帝喜欢那些逆龙鳞的臣子;

第三,能力,为人臣子,能力还是要有的,不然靠谁治理国家。

写到这里,或许有人会说,也有皇帝喜欢那些铁骨铮铮能够当面直谏的臣子,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对于李世民与魏征这对君臣,我只能说,这只是广告,他们是彼此的托而已。李世民与魏征没有那么君臣知心,他们之间是相互利用、相互依托的关系,如果李世民真的欣赏和喜欢魏征,就不会派人推倒魏征的墓碑了。

政治就是一场秀,无论皇帝还是大臣,他们都是秀里的一个角色而已。

时间走到公元781年七月,卢杞出手了。

在此之前,淮宁节度使李希烈要求对山南东道用兵,但却一直按兵不动,给李适奏报的理由是,江南多雨,不利于行军。李适有些纳闷,他不知道李希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该给的封赏已经给他了,他还想要什么呢?

卢杞出现了,他为李适解开了疑惑。

卢杞说道:“李希烈拖延进军,就是因为杨炎的缘故。之前杨炎主张不用他,两人结下了梁子。为今之计,陛下怎能因为爱惜一个杨炎而耽搁国家大事呢?不如暂且将杨炎罢相,让李希烈高兴。等李希烈平定山南东道后,再恢复杨炎的相位,这样对杨炎也没有什么损失。”

君臣二人迅速达成一致意见,杨炎罢相,出任闲职尚书左仆射,对杨炎而言,意气风发的时代彻底结束了,接下来是人生的下坡路。

整肃杨炎正式拉开序幕,不久将达到高潮。

一个月后,李希烈平定山南东道,按照卢杞之前的“建议”,此时应该让杨炎官复原职。

杨炎没有等来官复原职,等待他的却是天罗地网,卢杞已经准备好了织网的线,只要把这张网织成,杨炎的一生就到头了。

织网的线有两个线头,一个线头叫祠堂,一个线头叫家宅。

祠堂位于长安曲江边,原来是开元年间宰相萧嵩家的祠堂,李隆基考虑到曲江边以娱乐为主,萧嵩家的祠堂矗在那里不伦不类,便责令萧嵩将祠堂迁走。如今,时过境迁,杨炎将这块地买下来,准备建杨氏祠堂。

家宅位于东都洛阳,户主是杨炎,杨炎委托河南尹赵惠伯将家宅出手,赵惠伯便做主将杨炎的家宅买下,用作办公机构。

卢杞将两个线头接了起来,开始发难。

卢杞先从杨炎的家宅入手,将矛头指向了经手买房的赵惠伯。卢杞认定,赵惠伯一定从这笔买卖中拿到了好处。

经过第一轮审查,主审法官认定,赵惠伯身为主管官员经手买卖,从中获利,属于勒索受贿行为,当予以免除官职处分。

判决已经够严厉了,卢杞依然不满意!

再审!

二审结果很快出来了,二审认定,赵惠伯身为官员盗卖国家财物,按律当处以绞刑!

赵惠伯绞刑,杨炎还跑得了吗?

卢杞将网编织完毕,他将这张大网向杨炎兜头扣去。

卢杞向李适进言道:“当年正是因为那块地有帝王之气,因此玄宗命令萧嵩将萧氏祠堂迁走。如今杨炎明知故犯,非要在那块地上建杨氏祠堂,分明是怀有不臣之心。”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识。

当初,杨炎诬陷刘晏有不臣之心,于是刘晏死于非命;

如今,卢杞照葫芦画瓢,图谋不轨的帽子给杨炎扣上了,等待杨炎的会是什么呢?

公元781年十月十日,李适下诏,将尚书左仆射杨炎贬为崖州司马,当年没扔掉的绿袍木简,现在可以拿出来用了。

两年前,杨炎从道州司马迁出任宰相,两年后,他又被打回原形,所不同的是,崖州比道州更远,道州在今天湖南的永州,崖州则位于今天海南的三亚。以今天眼光看,三亚风光宜人,以当时眼光看,典型蛮荒之地。

从长安出发,杨炎踏上去崖州的路,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但山已经不是那些山,水也不是那些水了,两年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放眼望去,愁雾惨淡。

杨炎一路走到了鬼门关,此关位于今天广西北流县城西,古代前往钦州、廉州、雷州、琼州、交趾必过此关。过得此关,便入瘴疠之地,去者凶多吉少,当地谚语称,鬼门关,十人去,九人还。

杨炎悲从中来,果然是有超人之福便有超人之祸,自己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写首诗吧。

杨炎提笔写道:

流崖州至鬼门关作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

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

杨炎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卢杞不会放过自己的,对自己失去信任的皇帝也不会放过自己,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继续前行,距离崖州只有一百里。

圣旨到!

杨炎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该来的还是来了,任你走到天涯海角,一样会来。

不出所料,圣旨的主题是赐死!

崖州不用去了,鬼门关活着也回不去了。

曾经加在刘晏身上的,现在都加到了杨炎身上。

命运轮回便是如此之快。

杨炎自杀身死,终年五十四岁。

在人生最后时刻,不知道杨炎如何定义自己的一生,曾经有超人之福,如今有超人之祸,曾经位极人臣,如今奉诏身死,人生跌宕起伏如此,究竟是福是祸?

如果杨炎不被复仇蒙住了双眼,或许与刘晏不会结下解不开的死结;

如果杨炎不鼓动皇帝残杀刘晏,或许即便失去信任也不会身首异处。

或许从一开始,杨炎就错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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