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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唐史并不如烟·第六部:元和中兴 > 第二章 同僚死敌

第二章 同僚死敌(1/1)

一生都在寻找母亲的李适确实挺不幸,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然而作为皇帝,李适又是幸运的,因为在他的手上始终不缺好牌,只要他愿意,随时能组合出“俩猫加四个2”。

不过,孝子李适似乎不会打牌,即便有一手一手的好牌,他也很难打出彩,他打出的牌,多是勉强又拙劣,能把一手好牌打成烂牌,这是否也是一种天赋?

在我看来,李适的问题出在心理上,安全感缺失,是他身为皇帝最大的漏洞。

身为皇帝,君临天下,要有气吞山河的豪情,要有包容万象的气概,一个皇帝如果缺失了安全感,那么就失去了皇帝必须有的从容。很不幸,李适缺少内心的安全感,因此他不从容。

想想也能理解,当他幼年时,他的祖父如履薄冰,他的父亲在为祖父陪绑,他尽管身为长子,但母亲出身并不高贵,多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促成了李适的敏感和多疑。如果母亲在,牵着母亲的手,他能感受到母爱的力量,他的内心可以淡定从容。然而,安史之乱让他与母亲分离,从此母亲的手只在记忆之中。

离开母亲的牵引,李适在艰难成长,虽然祖父顺利登基,父亲也顺利成为太子,但他这个长子的日子没有好过起来。父亲的身边有独孤贵妃,独孤贵妃有自己的儿子韩王李廻,虽然他在父亲登基后被册立为太子,但不到最后一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从离开母亲到登基之前,二十多年的时光,李适在紧张中度过,久而久之便养成了猜忌、多疑的性格。这个性格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他作为皇帝的短板,这个悲剧的性格伴随了他一生。

性格决定命运,放在皇帝身上尤为合适。

原本,李适手中的好牌真的很多,神童刘晏是其中最闪亮的一张。

刘晏,《三字经》里提到过的神童,“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

《三字经》里说的“举神童,作正字”,发生在公元725年。这一年是李隆基的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在这一年到泰山举行了规模空前的封禅大典,这次大典给了神童刘晏一个机会。

封禅大典结束后,礼官向李隆基奏报:“此地有一七岁神童名叫刘晏,欲向陛下呈现《东封书》。”

李隆基闻言大喜:“还不快宣刘晏进殿!”

七岁神童刘晏出现在李隆基面前,开始朗诵他自己写的《东封书》:“吾皇英主,封祀东岳,告成功于昊天上帝,为万民把福,开元之礼,仁及天下,人情所望,人心所归……”

小小年纪,便写出如此文章,李隆基不由得大喜,当场下旨,授七岁刘晏为秘书省正字。

唐时,秘书省管理史馆,负责撰修国史,藏有大量图书,“秘书省正字”的任务就是校对藏书中的一些错误。从此,刘晏步入仕途,他的起步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早。

两年后,刘晏又一次技惊四座。

这一天,李隆基于勤政楼前赐宴,招待文武百官,身为秘书省正字的刘晏也在被宴请之列。

兴头上的李隆基突然想起了两年前那个神童刘晏,吩咐左右让刘晏登楼,后宫嫔妃早就听说过刘晏的事迹,都期待着见一见神童的庐山真面目。

小刘晏信步登上楼来,长相有些对不起观众的他一下吸引了杨妃的目光,此杨妃并非后来的杨贵妃。

杨妃一下把刘晏抱在膝上,恶作剧般地给他施以粉黛,戴上头巾,经她一捯饬,刘晏摇身一变,变成了个小女孩。

李隆基不由得笑了,笑问刘晏:“你身为秘书省正字,正了几个字啊?”

刘晏一本正经地回应道:“天下的字我都正了,唯有朋字正不得!”

唐时“朋”字,为两个歪月相邻,无论怎么正都是正不过来的,刘晏妙用一个“朋”字,巧对李隆基的发问,其机灵可见一斑。

这时,一位年轻女杂技艺人出场,此人唤作王大娘。此大娘并非我们现代语境中的大娘,娘是唐代对少女的称呼,王大娘则是王家的大女儿。诗圣杜甫曾有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也是这个意思。

只见王大娘肩扛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头上顶着一个瀛洲仙岛的微缩模型,一个小孩竟然在上面边歌边舞,从容自在。这一幕让在场人掌声雷动,叹为观止。

看到这里,杨妃有心试探一下刘晏的文采,命刘晏即兴作诗,刘晏张嘴便来,一首《咏王大娘戴竿》就此诞生:

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掌声再次响起,神童,果然名不虚传。

顶着神童的美誉,刘晏在大唐官场宦游,他的再次出头,居然是三十三年之后,此时刘晏已经不是神童了,而是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了。

这一年是公元760年,皇帝已经由李隆基换成了李亨,大唐王朝正处于安史之乱的战火之中,刘晏进位为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度支铸钱盐铁使,同时兼任京兆尹。

从这时起,刘晏将用他超一流的理财和调度能力名垂青史。

一开始,刘晏并不顺利,在任职仅仅一年半后,他又因为遭遇谗言,被贬为通州刺史,这次贬黜持续了八个月。

八个月中,长安发生了很多事情,李隆基和李亨相继作古,皇帝换成了李豫。李豫的登基给了刘晏复出的机会,刘晏再次被委任为京兆尹、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度支盐铁转运使。

面对这次委任,刘晏出人意料地上了一道奏疏,他要让出自己的官职:

因为看不惯铮铮铁骨的颜真卿被无情倾轧,刘晏愿意把户部侍郎让给颜真卿;

因为想给平叛有功的严武一个用武之地,刘晏愿意让出京兆尹;

而他自己,甘愿出任职微言轻的国子祭酒(国立大学校长)。

这次辞让,令皇帝李豫非常感动,从辞让中他看到了刘晏的品格。他知道,该给刘晏一个更加合适的位置。

七个月后,刘晏官拜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年的神童,今日官拜大唐宰相。

不过这次拜相前后不到一年,板凳还没捂热的刘晏又被贬了,宰相当不成了,改任闲职太子宾客。

两个月后,皇帝李豫坐不住了,再不起用刘晏,京城就要断粮了,为今之计,只有刘晏能解决京城断粮的危局。

这时是公元764年三月,不世出的经济学家刘晏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此时他已经四十六岁了。

刘晏在给时任宰相元载的信中写道:“为今之计,当整顿漕运,从南方调粮。见一水不通,愿荷锸(锹)而先往;见一粒不运,愿负米而先趋。”

忙于抓权的元载乐于刘晏扛起漕运的苦差,立即回信指示刘晏,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实干家刘晏等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一步亮相,刘晏赢得了满堂彩。

鉴于关中缺粮,刘晏从湖南、湖北、广西紧急调拨粮食,由江船运至扬州,再由扬州运至淮河,入汴水,过三门峡,当年就从江淮漕运四十万斛粮食入关。这一年虽然关中遭遇旱灾,然而粮食价格却稳定得出奇。

刘晏清楚记得,当他押送第一批粮食抵达长安时,皇帝李豫下令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宰相元载和京城文武百官在码头迎接,同时宣读皇帝圣旨:卿,朕之萧何!

刘晏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在沸腾。

第一步出彩,刘晏并不满足,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刘晏的第二步,从彻底整顿漕运开始。

以往漕运,从民间抽丁,百姓自带干粮,这种由抽丁组织起来的漕运自然没有效率,而且民间怨声载道。刘晏接手漕运,一改往日抽丁做法,改为彻底官办,民夫由官府从民间招募,以往需要自带干粮,从今以后官府发薪,而且薪资不低。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参与漕运的民夫由以往的出工不出力迅速转变为出工又出力,漕运码头上下气象一新。

与此同时,刘晏利用自己的转运使身份,动用军队疏浚河道,加固大堤,漕运的运输环境较之以往大为改善。

漕运条件大为改观,刘晏接下来做出的决定便顺理成章了,他果断地叫停了陆路运输。时至今日,水运的性价比还是高于陆路,更别说刘晏所处的唐代。以往唐朝将陆运和漕运并举,勉强才能应对全国的运输局面,现在刘晏叫停了陆运,他要用漕运全面应对。

新的问题出来了,三门峡那段险滩如何闯过?

我们都学过成语“中流砥柱”,成语中的砥柱山就位于三门峡。三门峡名称的由来便是因为砥柱山位于黄河激流之中,久而久之将黄河水分成了三股急流,北边一股为“人门”,中为“神门”,南为“鬼门”,而以“鬼门”尤险,三门峡名称由此产生。如果说黄河自古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在三门峡这一段就是名副其实的“后妈河”。这一段水流湍急,水况复杂,船毁人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在刘晏以前,负责漕运的官员采取了“惹不起就躲”的策略,粮食运至三门峡上岸,从岸边过山道转运过三门峡,然后再装船继续前行。在没有好办法之前,这个笨办法实行了多年,有效归有效,但如此一来运输成本大大提高。

刘晏在三门峡对着中流砥柱思考良久,他也不是神,也无法带着粮食直接飞过去,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想办法相对从容地通过三门峡。

刘晏最终想出了一个组合法:造大船,用编队,加拉纤。

造大船,粮船规模较之以往加大,每船用船夫三百人;

用编队,十艘大船为一纲,统一行动,统一指挥;

拉纤,岸上民夫用结实的麻绳牵引粮船,增加粮船前进的动力。

经过试验,刘晏的组合法一举成功,从此粮船过三门峡不需要再上下搬运粮食,而是一路畅通。

刘晏的一个个策略都成功了,众人由开始的不服气变成了越来越佩服。

刘晏带给众人的惊喜还在后面。

他又做出了两个决定:一、用麻袋装粮食进行运输;二、漕运航线严格分段。

在刘晏之前,漕运粮食都是散装的,损耗巨大;刘晏接手,下令将所有粮食分装到一个个标准的麻袋之中,既方便运输,又降低损耗。

漕运航线分段则是实干家刘晏经过长时间实地勘察做出的决定,他的依据是,长江、扬子江、黄河、汴水、渭水,每条河都有自己独特的水文情况,如果让一艘船从长江一直进到渭河,对于船的要求很高,对于水手的要求更高,与其让水手们常年提心吊胆,不如让他们在各自熟悉的水域从容航行。如此一来,因地制宜,漕运效率提高,安全系数也大大增强。在刘晏主政漕运阶段,竟然没有一升米掉入江中,堪称运输史上的一大奇迹。

刘晏接下来的手笔是造船,他的长远眼光在造船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以往造船,由官府在民间抽丁,造船工匠说是工匠,其实就是官奴,他们不仅没有工资,而且还要自带干粮,自己生火做饭。造船本来是个技术活,让这些没有任何经验又没有积极性的民夫造船,造出的船能符合要求才怪。

刘晏一改以往的不合理体制,设立十个造船厂,造船所需材料由政府统一采购,造船需要用的民夫不再征调,而是由官府出资从民间招募。

刘晏给每条船开出的造价为一千贯!

属下官员连连咂舌,太高了,太高了,五百贯足够了。

刘晏解释道:“大国不可以只讲小道理,但凡做一件事,就要谋划长远。造船厂既然兴办,在里面造船的民夫就不是一个两个,我们应该留出盈余给他们,让他们生活相对从容、不窘迫,这样官船才能坚固。如果一开始就考虑盘剥他们,船厂怎么可能长久!”

刘晏接着说道:“我料定,数十年后必然会有人认为我给出的造价太高了,会采用减半的方法。到那时,造出的船不会合格,船厂会倒闭,国家也危险了!”

众人将信将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他们认为刘晏一向是对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刘晏的高价造船于今天也有借鉴意义,提前留出合理利润空间,而不是做生产成本的手脚,这样制造出来的产品才能合格。当然刘晏的高价造船也有一个道德前提,那就是大家都有道德底线,不会为了一味追求利润而贪得无厌,真要那样,定多高的价,最终出来的都是假冒伪劣。

道德底线,合理利润空间,合格产品,刘晏做到了,后世的国人呢?

漕运经刘晏的整顿焕然一新,唐朝漕运能力在刘晏主政时达到顶峰,在刘晏之后,唐朝漕运再也没有达到刘晏时的高度,而且日渐衰落,到漕运基本断绝后,大唐王朝的丧钟已经在长安上空敲响了,这些都是后话。

刘晏不是神,他无法看到日后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是把握当下。

刘晏的眼前,帝国危机四伏,百废待兴,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统一,但危机已经在悄然酝酿,眼前最大的问题已不是缺粮,而是缺钱,哪里都缺钱。

历代王朝有个怪圈,朝廷缺钱就向老百姓征收,越缺钱越收,最后就陷入一个死循环。这个怪圈在明朝末年最为明显,为了收复辽东,明朝政府不断向老百姓征集军饷,军饷征集得没完没了,辽东危机也没完没了,征集到最后,李自成一呼百应,崇祯皇帝吊死煤山。与其说明朝亡于李自成之手,不如说亡于向民间征缴的怪圈之中。

刘晏不想让王朝陷入这个怪圈,他要独辟蹊径。

刘晏盯上的是大唐的食盐,他要在食盐专卖上做点文章。

食盐专卖,西汉时已有,而唐朝的食盐专卖,则是由颜真卿发端。安史之乱中,为了筹集军饷,颜真卿发明了食盐官府专卖,这个办法由此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到刘晏接手时,食盐专卖已经在全国形成,不过收益并不好,朝廷一年能从食盐专卖中拿到的收益也不过六十万贯。

管得过多,管得过死!

刘晏一眼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首先,负责盐政的官太多,官多则扰民,官多则生奸。

以往食盐官产、官运、官销,环节多,成本高,收益低,得不偿失。

刘晏给出自己的办法:盐场民办,食盐官收,商人贩卖。

盐场由民间经营,产出的盐由官府统一收购,然后再批发给商人分销全国,官府只负责征收和批发。征收和批发之间,政府已经将食盐的利润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不费时,不费力。

此项改革,效果立显,当年食盐专卖收益由之前的六十万贯跃升到六百万贯,是之前的十倍。

看到这里,不少人会问,莫非刘晏是在与民争利,放任商人高价卖盐?

并非如此!

刘晏给盐商制定了销售指导价,一旦某地盐价走高,他立刻组织货源投放当地市场,平抑盐价。准确地说,刘晏将原来食盐专卖的所有损耗环节都堵住了,统一收归国库。

粮价平稳了,盐价控制了,刘晏将王朝的两大命脉牢牢地控制住,这还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为了提高全国运输效率,他精挑细选出一个班子,这批人都是刘晏亲自挑选,全部是具备一定经济才能的官员。这批官员分散在全国各地,以饱满热情为帝国服务,在刘晏身后,他们依然发挥着作用,这不能不说刘晏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为了第一时间管控全国物价,刘晏在各地设立巡院,每隔数日便上报一次所在地区物价,信息传递由高薪招募的健走快递人员负责,一站接着一站,不出数日便到长安。

为了第一时间救灾,刘晏命令地方官员定期呈报当地雨量和天气情况,将雨量与往年同期比对,刘晏做到心中有数。等到一些地区发生水灾和旱灾,灾情还没有通报,刘晏下拨的救济粮已经运到了,他不是神,但他有科学的统计。

这就是刘晏,一个布局全国、心细如发的大唐财务总监,他扮演的角色有交通运输,有民政救济,有粮食统购统收,有食盐国家专卖,有货物全国供销,在他的布局下,一切有条不紊,各就各位。

这就是刘晏,他不仅有卓越的管理经济才能,还有高超的处世哲学。

他妙用“士”和“吏”。“士”一般都是十年寒窗苦读,科举出身,惜名胜过惜利,他用这些人做督察,他知道这些人爱惜羽毛,不会为小利贪赃枉法;他用吏负责具体事务,给予他们高薪,吏没有上升空间,出来混主要为了养家糊口,那么就给予他们较高薪水,让他们安心工作。

在“士”和“吏”之外,还有第三种人,各种各样的人情请托。对于达官贵人推荐来的所谓“人才”,刘晏不拒绝,而且高薪养起来,但不让他们过问具体事务。他不要求这些人干事,只求不坏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还有第四种人,那就是对刘晏工作指手画脚的人。对于这种人,刘晏宁愿动用私财,堵住他们的嘴。

闪转腾挪,缝缝补补,刘晏赢得了自己大展拳脚的空间,整个代宗在位期间,正是他为帝国鞠躬尽瘁的时期,他的工作无比出色。

显然,这是一张好得不能再好的牌,就看皇帝李适怎么打了。打好了,将是帝国之福,打不好,就变成炸弹,狠狠炸李适一下。

选择权交到了李适手中,他能打好刘晏这张牌吗?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奇怪,即便你与世无争、谦谦君子,还是会有人看不惯你,还是会有人忌妒你,甚至还会有人仇恨你。

刘晏便是如此,他不与别人争,他不动既有体制为国谋利,但还是有人忌妒他,忌妒他的人眼红他把持漕运、盐政多年,总觉得他手中的油水太多、位置太重,于是对他的排挤或明或暗,从未停止。

仇恨刘晏的人不多,但很致命,因为这个人在不久的将来将进入帝国权力中心。

这个人的话如同龙卷风,从帝国中心刮起,将刘晏卷入无比险恶的旋涡。

公元779年七月的一天,道州的天空格外晴朗。

一户民居窗户外的树上,鸟儿正在欢快地叫着,天气晴好,鸟儿的心情也不错。

“杨炎接旨!”

传诏宦官尖声高喊,屋里匆忙走出几个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圣旨宣读完毕,杨炎起身接旨,传诏宦官说了声“恭喜”,转身回驿馆歇息去了。

杨炎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跟随多年的家人则是喜不自胜:“大人,吉星高照,皇上要重用您了!”

杨炎依旧处之淡然,不悲不喜。

此时的杨炎官居道州司马,两年前他被定为“元载余党首要分子”,从吏部侍郎一下被贬为道州司马。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两年过去了。

杨炎正在出神,家人过来请示:“大人,您这身司马绿袍和木简就不要了吧,回长安您就要拜相了,用不着这身行头了!”

杨炎阻止道:“我由一个被贬之人一下登堂拜相,这是超人之福。祸福相依,有超人之福就会有超人之祸,留着吧,或许有一天我还得穿回这身行头。”

家人不再多言,将绿袍和木简放进了打包的行李之中。

返回长安的路上,杨炎看着沿途的风景,心情与两年前来时完全不同,风景没有变,只是看风景的心情变了。

捋一捋自己的长须,杨炎感慨日子过得太快,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虚度五十三载光阴,谁偷走了我的时光?

马车缓缓往长安驶去,杨炎的思绪越飘越远,飘到自己仕途的起点。

年轻时的杨炎“美须眉,风骨峻峙,文藻雄丽,汧陇之间,号为小杨山人”,可谓眉清目秀、美髯飘飘、文采飞扬,不用打扮,就是标准的江湖豪侠。

二十岁那年,杨炎受河西节度使征召,出任掌书记,充当节度使的幕僚。他的幕僚生涯乏善可陈,苍白到只留下一个殴打他人的记录。与杨炎发生冲突的是当地一个七品县令,县令酒后对杨炎出言不逊,杨炎拍案而起,令左右架住县令,自己操起木棍狂殴县令二百余下,打得县令奄奄一息,几乎送命。事后河西节度使爱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了杨炎。

这就是真实的杨炎,有风度,无气度,有恩一定报,有仇也一定报。

此去长安,杨炎一要报恩,二要报仇。

报恩,报落马宰相元载知遇之恩;

报仇,报同僚刘晏落井下石之仇。

两年了,我等的就是这次机会。

想起九泉之下的元载,杨炎充满感激之情,别人对元载充满不敬,他对元载,一直无比尊重。不为别的,只因他是自己的伯乐。

没有遇到元载之前,杨炎在官场混得灰头土脸,仕途上看不到曙光。机缘巧合,杨炎结识了元载,接触之下,元载对杨炎颇为赏识,在元载的提携下,杨炎从司勋员外郎,改兵部,转礼部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再迁吏部侍郎。与元载共事的时光,是杨炎进步最快的时期,也是他一生中最恋恋不舍的日子。

杨炎与元载并非简单的朋党,倒有一种惺惺相惜。两人都有能力,颇具文采,在元载的推荐下,杨炎出任知制诰,负责为皇帝撰写诏书,他的大笔如椽,能巧妙将皇帝的意思传递出来,又能保证文辞优美,满朝文武对他都非常佩服。元载看杨炎更是不一般,在他眼中,这位后进同僚有能力,懂文学,将来必然是接替自己的合适人选。

元载高看杨炎还有一个原因,两人的老家都在凤翔郡,在外为官,老乡见老乡,自然没有不相互提携的道理。

幸福的日子没有任何征兆地结束了,公元777年三月,元载一党被一网打尽,元载被处决,等待元载余党的将是不可避免的严惩。

按照代宗李豫的意思,对元载一党要一网打尽,一个不留,主审此案的吏部尚书刘晏却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想赶尽杀绝。

刘晏对一同审案的同僚说:“依照惯例,判处重刑案件都要再次奏报皇上,况且王缙是朝廷宰相,而且法律规定,有主犯从犯之分,我们还是需要再听听皇上的意思。”

刘晏的再次奏报,为王缙、杨炎这些元党分子赢得了生机。皇帝李豫终于网开一面,抬手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只是贬出长安,以观后效。

刘晏不会想到,尽管自己已经好人做到底,杨炎还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之后快。

刘晏不想与杨炎为敌,但杨炎已经将刘晏列为头号死敌。

两人原本并没有刻骨仇恨,只是当年刘晏是吏部尚书,杨炎是吏部侍郎,工作上难免有磕磕碰碰,但也没有深仇大恨。

这次主审元载一党,让杨炎彻底恨上了刘晏,在杨炎看来,如果不是刘晏,或许恩公元载不会死,顶多跟自己一起流放,而且杨炎听说自己被判流放后,刘晏居然在朝中幸灾乐祸。

死结就此形成了,杨炎解不开了,也不想解开:此生,有刘晏没杨炎,有杨炎没刘晏,此仇,不共戴天。

“大人,长安到了!”

家人召唤打断了杨炎的思绪,杨炎一看,马车已经到了长安的城门下。

长安,我回来了;

刘晏,我回来了!

公元779年八月七日,杨炎出任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两年前的流放之人,摇身一变成了大唐宰相。

对于这次超常规任用,李适对外的解释是以前做太子时就听说过杨炎的声名,此次破格提拔是为国家物色有用之才。

其实,对于杨炎的破格提拔,还有回报元载一党的成分。

前面说过,李适从安史之乱后便与母亲分离,一直没有母亲的庇护,即使身为长子,他的太子之位也并非牢不可动。受父亲宠爱的独孤贵妃一直有将自己儿子扶正的念头,而且还有一批官员密谋,父亲李豫一度也犹豫过,秘密征询宰相元载的意见。元载知道不便参与皇家储位之争,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太子身为长子,又立有大功,怎么能强行废掉呢?”同为元党的宰相王缙也表示了相同看法,这样在两位元党领袖的保驾护航下,李适有惊无险地保住了太子之位。

如此大恩,焉能不谢?此时元载已经含笑九泉,王缙已经意兴阑珊,倒是杨炎还是可用之人。回报元载,就从杨炎开始吧。

站在元载肩膀上的杨炎从一开始就得到了李适的信任,这为杨炎展露自己的才华作好了铺垫。

拜相三个月后,杨炎一语惊天下。

他说了别人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事。

依照惯例,朝廷征收来的赋税和绸缎都存放于左藏库,太府寺一年四季分四次上报数额,比部(国家统计司)负责实地查对。等到理财专家第五琦出任度支、盐铁使时,京城长安权势显赫的将军已经很多,这些将军动不动就伸手向第五琦要求供应。第五琦一个也得罪不起,索性奏请皇帝将左藏库库存全部转存到皇宫内的大盈库,由宦官掌控,这样皇上用起来也方便。

经过这番闪转腾挪,第五琦将烫手的山芋扔进了皇宫,自己得到了清闲,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天下的税赋尽入皇帝私人仓库,有司不能对这些库存进行核对,无法真正掌握国家家底,混沌不清的状态持续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主事的宦官换了好几茬,但都是乌鸦换岗,负责管理大盈库的宦官多达三百余人,他们靠山吃山、靠着大盈库吃大盈库,而且结成利益集团,盘根错节,牢不可动。

一直以来,有识之士都想进言,但进言危险性极高,容易触怒皇帝,更容易触怒既得利益集团,一般人不敢说。

杨炎敢说,他要言别人不能言之事。

杨炎跪在李适面前说道:“天下税赋是国家的立国基础、百姓命脉,国家安危都与之有关。以往国家重臣掌管,还会有无谓损耗以及账目不清的情况。如今让一群宦官掌管大盈库,大臣都不知道底细,政治上的弊害,以此为甚。如今请将大盈库库存交由有司管理,每年根据宫中需要,由有关部门如数拨付,不敢有缺。如此这般,才能推行政令。”

杨炎的进言出奇顺利,李适即日下诏:从今以后,天下财赋尽入左藏库,延续以往惯例,每年选取精致绸缎三五千匹专供皇宫用度即可。”

二十年积弊,杨炎一语解决,满朝上下震动。

震动大可不必,这只不过是君臣合演的一场秀,杨炎和李适同时选择了正确时机,然后各取所需,杨炎投石问路大获成功,李适从善如流展示开明形象。

进言,时机很重要,时机对则双赢,错则双败。

杨炎真的赢了吗?

一鸣惊人的杨炎没有多想,他要马不停蹄继续进言,只有不断进言才能赢得皇上的信任,只有赢得皇上的信任才能从容对付刘晏。

一环扣着一环,危险已经向刘晏袭去,刘晏却浑然不觉。

你不害人,并不意味着别人不会害你,职场中人,切记,切记。

杨炎将目光瞄准了陈旧的“租庸调制”,他要一改多年的积弊,彻底改革王朝的税赋体系。

大唐初建时,承接隋末大动荡的底子,人口锐减,无主荒地居多,为了恢复生产发展经济,曾经实行过均田制。每一男丁授田一百亩,其中永业田20亩,口分田80亩。永业田永远归家庭所有,即使男丁身故,也不需归还国家;口分田种植谷物,男丁身故之后需要交还给国家。

在此基础上,唐朝实行“租庸调制”,每丁每年向国家输粟二石,为租;输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四尺、麻三斤),为调;服役20日,称正役,不役者每日纳绢三尺(或布三尺六寸),为庸。

租庸调制起初还能适应社会现状,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人口迁移越来越多,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在这种背景下还实行这种以人丁为本的赋税制度就是刻舟求剑了,杨炎要废除的就是这落后于时代的租庸调制。

杨炎笔走龙蛇,写下了自己拟定的新税制框架:

一、量出制入,即先估计支出的实际需要,然后制定征收总额,再将总额分摊到各地。如此一来,就有了点现代社会预算先行的味道,虽然没有现代社会精细,但相比于以往的“量入为出”,量出制入要先进很多。

二、以现有居住地核定纳税对象。不论户籍,无论你是长安人,还是持长安暂住证的人,一律在居住地缴税。没有固定住所的商人也不能逃避缴税,跟当地居民一样,都有缴税义务。

三、以家庭占有资产定税,不再以男丁数目定税。资产多的多征,少的少征,负资产是否补贴,史书未载。

四、简化税制,只保留户税和地税两种。户税以资产为基准,地税以土地为基准,两种税一样征收两次,夏税不超过六月,秋税不超过十一月,新税法每年分两次征税,是为“两税法”。

杨炎将“两税法”奏报给李适,龙颜大悦,公元780年正月一日,李适下令在全国开始推行“两税法”。

杨炎的执政获得空前的成功。

一鸣惊人,“两税法”功成,重返长安的杨炎两步走得出乎寻常地顺利,他自信已经赢得了皇帝的认可,该到了处理点私事的时候了!

刘晏,接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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