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哀帝之哀(1/1)
《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对部下童百熊说:“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作无法可施。”读者把这句话中的“莲弟”改成“贤弟”,就是刘欣为了董贤,如何没有原则地整治下属了。
1.名分
汉成帝刘骜去世前一年,三十八岁的王莽成了大司马,内朝首领,准备干一番超越前人的大事业。然而一年后,刘骜去世,刘欣继位,他很快就被排出权力核心。
刘欣是很有志向的。他一出场就给人不错的印象:熟悉法令,面对刘骜的询问,能准确回答出为何带上太傅、国相和中尉来京;刘骜问他学习情况,他能流利地背出《诗经》,且知晓其意。
但这两点只能说明他是个上进少年,还看不出他有多强的才能。
直到被立为皇太子,他的表现才让人刮目相看。汉成帝二十五年(绥和元年,前8),刘骜立刘欣为皇太子,刘骜派人去定陶国召刘欣进京时,刘欣给刘骜写了封上书,表示:我才能不高,本来没资格高攀太子尊位,陛下圣德宽仁,敬爱祖宗,对神灵恭敬,定会有多子多福的好报。臣愿意暂时留在定陶国在京城的官邸,每天早晚侍奉您,等您有了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我就回定陶国当藩王。
这封上书中说的话非常漂亮,让刘骜看了后非常暖心。他说刘骜的福报深厚,迟早会有自己的儿子,这对于久无子嗣的刘骜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他又说自己只是暂时充任太子之位,等刘骜有了亲儿子后就立即回定陶国,这些话给人的感觉是不顾自身利益、完全站在刘骜的角度考虑问题,对刘骜可谓体贴之至,刘骜看到刘欣这样的表态,没理由不欣慰。
这看上去就是个简单的客气话,但细思之下,发现一般人还真的说不出来。要知道,刘欣已经是皇太子了,肯定对这个位置非常看重,他可不知道刘骜什么时候驾崩,如今他把这话说在前头,倘若刘骜过几年真的生个儿子,那时候刘骜拿出这封上书,他岂不要乖乖回去?
刘欣在写这封上书的时候肯定也担心这个问题,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最重要的是讨得刘骜欢心。别以为这种谦让很容易,打个比方,如果有领导准备提拔你,有多少人敢在领导面前说自己不行,只是暂居该位,等领导有了更优秀的人选了自己就下台?我恐怕许多人生怕自己这一番话打消了领导提拔自己的想法,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对领导表示愿鞠躬尽瘁,将工作干好。
那时刘欣十八岁,这封上书很可能是在他祖母傅太后或其他臣僚的指导下所写的,但即便如此,刘欣身边有这样颇具城府之人,这个团队就不简单。
***
刘欣继承皇位时,是汉成帝二十六年(绥和二年,前7),这一年他十九岁。
十九岁的孩子都豪气勃发,刘欣在地方上时也看到了帝国存在的诸多问题,所以刚上台就想有所匡正。但刘欣是个外来户,动作如果太激烈,肯定会触犯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招致这部分人的不满,那么他想干个什么,这部分人可能成为绊脚石。所以他的首要任务不是改革,而是立足、协调各方关系。
但首先摆在刘欣面前的问题就是:亲奶奶和母亲怎么办?
刘欣的亲奶奶,在汉元帝时代为傅昭仪,深受刘奭的喜爱,后来定陶王刘康去了定陶国,就尊她为定陶国太后。刘欣继位后,傅女士虽然是天子的亲奶奶,却因为只是个诸侯国太后,只能住在京城的定陶国邸(定陶国在长安的办事处)。刘欣的母亲丁女士更惨,她不是定陶共王刘康的正妻,所以即便儿子当了天子,称号仍然是“丁姬”,她自然也只能住在定陶国邸了。
然而,当傅女士和丁女士在定陶国邸横眉竖眼的时候,跟刘欣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太皇太后王政君和皇太后赵飞燕正在皇宫里享受着众人的跪拜。王政君还给她们下了命令:每隔十天才能去未央宫和刘欣见一次面。
傅女士对这样的处境自然不满了。她和丁女士毕竟是当今天子的亲奶奶和生母,毕竟不能等同于普通的诸侯王太后和妾。
刘欣也觉得把亲奶奶和生母放在宫外不是长久之计,就问丞相孔光[1]和大司空何武:你们说说,我奶奶和母亲该住哪儿?
孔光是了解傅女士的,知道这个女人在元帝时代很受宠幸,心气儿高,性格强势,且善于权谋,刘欣就是她从小教大的,刘欣能当上天子她也出了很大力气,这个女人入宫后必定抓住一切机会干涉刘欣,很可能变成下一个吕雉(汉高祖刘邦正妻)。可他也知道,傅女士不可能一直都住在定陶国邸,所以唯一能避免傅女士干政的办法,就是把她和刘欣隔开,让她别天天都接触到刘欣。
于是孔光就建议:给定陶太后重新建一座宫殿。重新建个宫殿,就不能和刘欣的未央宫连通,那样就可以减少傅女士和刘欣接触的机会。可大司空何武没想这么多,他觉得,那么多宫殿空着,干吗重新修呢?劳民伤财!于是何武建议傅女士住北宫。刘欣也觉得这样方便又省钱,就让傅女士搬到北宫去住了。
这下糟了,因为北宫和未央宫之间有一条通道,傅女士根本不用绕路,很容易就能见到刘欣,想啥时来就啥时来。孔光眼睁睁地看着傅女士入驻北宫却无可奈何,因为他的那个理由根本不能说出口。
孔光担心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傅女士每天早晚都会找刘欣,让刘欣给自己解决身份的问题。
什么身份呢?
傅女士现在还只是个定陶国太后,丁女士甚至还只是“丁姬”,而跟刘欣毫无血缘关系的王政君是太皇太后、赵飞燕是皇太后。傅女士心里不平衡。
傅女士和丁女士的身份是迟早要解决的,谁在这个时候甘愿给傅女士充当马前卒,谁就能攀附上傅家。
这时一个叫董宏[2]的人看到了机会。他建议刘欣:将傅女士尊为皇太后,就像当年秦始皇之父秦庄襄王继位后,把华阳夫人和生母夏氏都尊为太后一样。
这是个令傅女士、丁女士甚至刘欣高兴的提议。但大司马王莽和左将军师丹不同意:你董宏坏得很,明知道皇太后是至尊之号,却拿亡秦的例子做比喻,祸乱朝政,大逆不道!
王莽是王氏家族的重要成员,自然要反对董宏的提议,保住王家利益。
和王莽一起弹劾董宏的师丹,其实是刘欣的老师。他觉得刘欣刚刚入京,就已经干了许多事情,尤其在刘骜尚未下葬、刘欣还未登基之时,就有两个人被封了侯:傅太后堂弟傅宴(也是刘欣岳父)被封为孔乡侯,刘欣的舅舅丁明封为阳安侯(封侯时间为四月初四)。这样的做法不但不合规矩,不尊重先帝,在汉代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刘欣那些频繁的诏书和法令得罪了许多人,因而师丹不希望刘欣在尊傅这件事上过于冒进。
刘欣刚刚继位,虽然也想提高一下至亲的地位,可他很清楚王家人的势力,不敢对王莽有所怠慢,而师丹又曾任太子太傅,所以听到这两个人弹劾董宏,就没有坚持,将董宏免为庶人。
董宏被免了,但傅女士都快气死了。因为,王莽和师丹不同意的理由,不是这件事情本身有问题,而是董宏举的例子不对。因为例子举的不对,所以不能按照董宏说的办。这完全是舍本逐末。对于傅太后而言,那些跟孙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都能在皇宫里名正言顺地享受着众人的朝请,我作为天子的亲奶奶,居然只能毫无名分地居住在北宫,有多少人在嘲笑我没有本事?这也就算了,可如今有人提出要提高我的地位,王家人竟然千方百计打压,这王家也太霸道、太目中无人了吧!
王莽和师丹的行为激起了傅女士的怒火,她找到刘欣:你必须给我解决身份问题,没有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你奶奶,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傅太后大怒,要上欲必称尊号。)
这让刘欣非常难办。其实他内心也一直想削弱王氏,给奶奶和母亲上尊号的,可太皇太后的王家掌控朝政几十年,不好惹,王家一直压着,该怎么办呢?
刘欣只得去求王政君:太皇太后啊,您体谅体谅孙儿吧!
王政君也明白,当今天子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王家衰落、傅家崛起是大趋势,这个时候跟刘欣、傅氏把关系闹太僵不明智。
王政君松口了,同意提高刘欣直系亲属的身份,先尊刘欣的生父定陶共王刘康为共皇(共,为刘康去世后的谥号)。[3]
紧接着,在刘欣继位的当年(绥和二年,前7)五月,此时距离刘骜下葬才过了一个月左右,刘欣就大办喜事,立皇后傅氏(傅太后堂弟的女儿,严格按辈分还是刘欣的姑姑),同时尊奶奶傅女士为共皇太后,母亲丁女士为共皇后[4]。
***
从定陶傅太后到定陶共皇太后,王政君感受到了傅太后的锋芒,她知道此时不能直撄其锋。王家斗赢了傅家,他们的权势不会增多,斗不赢,就什么也没有了,傅家倒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斗不过王家,还和以前一样。然而以当时的形势,傅家发达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既然挡了也挡不住,不如退一步积蓄实力。王政君让担任内朝长官的大司马王莽辞职,一方面避免王家和傅家斗个两败俱伤;另一方面也是给刘欣一个下马威。
在那时候,朝政主要由内朝控制,内朝长官的权力非常大,王家掌控朝政二十多年,势力错综复杂,可以说整个朝廷都掌握在王家手里,有很多事情让王莽去做只需使三分力,但别人去做的话可能十分力气都不能奏效。刘欣刚来长安,什么都不熟悉,连重要人物都认不全,更没有心腹,王莽突然辞职,一下把他弄了个措手不及。
刘欣连忙派尚书令唐林给王莽传达自己的意思:你辞职,就是说朕不能顺承先帝的指示,朕觉得非常悲哀。(《汉书·王莽传》:今君移病求退,以著朕之不能奉顺先帝之意,朕甚悲伤焉。)
刘欣也知道,这事不是王莽一个人说了算的,还得王政君点头才行,于是又让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和卫尉[5]傅喜亲自去跟王政君说:陛下听说大司马要辞职,非常悲痛,陛下说了,如果大司马不出来工作,他就不理会政事。
刘欣把事情做到这个程度,在王家人看来就是服软,说明刘欣是知道轻重的,王家人并非真的不想当官,就是为找回场子,既然皇帝苦苦哀求,那就给皇帝一个面子。
王莽答应不辞职了,刘欣总算松了口气。刘欣何尝不想把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中,只是以他目前的状况必须倚仗王家,只有等他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势力,才能跟王家摊牌。
可即便刘欣拼尽全力协调傅家和王家的关系,两家的矛盾也在升级。
王莽辞职时刘欣的表现让王家吃了定心丸:小皇帝知道我王家厉害,离不开我们。有了这点认识,王家就不那么怕傅家了。
过了不久,刘欣在未央宫设宴,安排座位的时候,发生了不愉快。当时,摆放座位的官员内心挣扎了好久,将傅太后的座位放在了王政君的旁边,哪知道王莽看到后将此人狠狠训斥:你懂不懂规矩,定陶太后只不过是居住在藩国的妾,怎能与至尊的太皇太后并肩而坐!
说完,王莽就下令把傅太后的座位移开,放到别处。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王莽当众给傅太后难堪,当众折辱傅氏家族,这样的羞辱,傅太后岂能忍受?傅太后拒绝赴宴,从此深深地恨上王莽。
王莽自然明白,也预料到傅太后肯定会想尽办法在刘欣面前说自己坏话,于是又像不久前一样给刘欣递交了辞呈。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才安抚住王家,可是他这个奶奶,就是不替自己考虑,整天想的都是地位。而王家也真是的,明知道那样做了奶奶会生气,非要把冲突公开化干吗呢?
刘欣实在调和不了他们的矛盾了。另外,他对王家也有些不满,他在藩国时早就听说过王家的霸道,来到京城后一直对王家恭恭敬敬,上一次不惜放下皇帝的尊严去求他们,可他们非要让自己难做,还动不动就用辞职来威胁自己。刘欣并非发自内心地尊敬王家,而是被现实所迫,不得不那样罢了。
既然无法调和傅家和王家的矛盾,既然王家人以为朝廷离了他们就无法运转,实在要走那就走吧,这样的爷自己以后也难伺候。
刘欣批准了王莽。
但王家在朝中的势力并不会因为走了一个王莽而彻底消失,刘欣还得倚仗王家,就算要削弱王家,也得先利用他们积累实力。所以即便准许王莽走,也得把表面工作做好,别让人以为刘欣不爱惜人才,逼走了王莽。
当年(前7)七月,王莽辞职,刘欣赐予其五百斤黄金、豪车一辆。
但紧接着,百官的反应让刘欣再一次见识到王家的势力。他们纷纷上书,说王莽如何如何优秀,是国家不可或缺的人才。
刘欣的五百斤黄金和一辆豪车看来不够。为显示对国之栋梁的重视和尊重,他派使者到王莽家服侍,并要求每十天给王莽赐一顿御膳。他又发诏书,高度评价了王莽,还表示自己对太皇太后要求王莽辞官回家的命令感到遗憾。
同时,刘欣给王莽加封了三百五十户食邑,令其朝请时地位位于所有侯爷之上(位特进),每天早晚都进宫和天子见面,待其礼仪如同三公,皇帝外出时,允许王莽乘车跟从。
刘欣不能让王莽立即走,他用这些恩宠留住王莽,为的就是随时请教王莽。
然而刘欣允许王莽辞职,这不可避免地令王家不满。为了尽可能得到王家支持,刘欣给前大司马卫将军王根(刘骜的七舅舅、王莽七叔)加封二千户食邑,给安阳侯王舜[6]加封五百户食邑。红阳侯王立(刘骜的六舅舅、王莽六叔)因为淳于长事件被遣送回红阳侯国,刘欣也准许他回京城居住。
他同时要拉拢百官。虽知道丞相孔光曾反对自己继承皇位,但还是给孔光加封了一千户食邑。同时,大司空何武也被加封一千户食邑。
王莽辞职了,但整个过程还是很有面子的:第一次辞职,皇帝退让;第二次辞职,皇帝重赏,百官上书挽留,连带着王家人都被优待。
但不论你辞职时多么风光,皇帝多么狼狈,你走之后国家还得运转,权力必然归于别人,所以等朝政稍微稳定就该收拾王家了。
那个要揭露刘骜和赵昭仪谋杀亲子的司隶校尉解光,给刘欣写了一封奏疏,弹劾前大司马王根(王家老七)、前大司马车骑将军王商(王家老五)之子王况。说王根贪污受贿、骄奢淫逸、欺凌百姓、任用亲信,平日铺张浪费,很多配置都超过了他这个官职的规格,而且在先帝(汉成帝)驾崩后,王根竟然娶皇宫掖庭中的女子为妾,整天在家里歌舞升平,莺莺燕燕,毫无悲戚之心;王况也一样,不感念先帝的恩德,娶掖庭女子为妻。
同时,建平侯杜业也上书弹劾王根,说王根曾经手握权柄却不干正事,坏透了。
有了这两封奏疏,刘欣就有理由了:原来自己优待的王家人,对给他们带来荣耀的先帝一点都不尊重,这样忘恩负义之人怎能优待呢?他下令将王根遣返回曲阳侯国,将王况夺爵,免为庶人。
这些故事,发生于刘欣继位后的几个月之内,连汉哀帝元年都还没到。然而傅家对王家的打击还没有结束,因为王莽还在长安。
[1]在刘骜挑选继承人时,时任御史大夫孔光支持中山王刘兴。后来刘骜选了 刘欣,孔光因为这个事被降级为廷尉。翟方进死后,刘骜准备让孔光当丞 相,已经拟好文书了,没来得及正式任命刘骜就暴毙了,孔光只好在刘骜 的灵柩前走马上任。
[2]董宏,其父董忠,在汉宣帝时代因告发霍氏谋反,被封为高昌侯,董宏继 承父爵
[3]关于刘康的谥号,史书有“共”和“恭”两种说法,因此“共皇”也写作“恭 皇”,“共皇太后”“共皇后”也写作“恭皇太后”“恭皇后”。
[4]那时候,贵族男子如王爷、侯爷享有食邑,贵族女子如太后、皇后、公主 也享有食邑(一般称汤沐邑)。傅太后享受的食邑数量等同于王政君,丁 女士享受的食邑数量等同于皇后。在尊傅太后和丁女士的同时,还追尊傅 太后父亲为崇祖侯,丁女士父亲为褒德侯,刘欣舅舅的儿子丁满为平周侯。 考虑到皇太后赵飞燕,刘欣又封赵飞燕的弟弟赵钦为新成侯。值得一提的 是,在刘骜尚未下葬,傅氏还不是皇后时,傅太后就将她的堂弟、刘欣的 岳父傅宴封为阳安侯,刘欣的舅舅丁明封为孔乡侯。
[5]卫尉,中二千石,是皇城保卫官,负责统领宫门的守卫。一般来说,那些 由地方上诸侯王继承皇位的人,刚登基都非常重视安保工作,会选择自己 信任的人来担任此职。
[6]王舜,是王音之子,王莽的堂弟。王音在汉成帝十一年(前 22)到汉成 帝十八年(前 15)担任大司马车骑将军。
2.换人
王莽是内朝长官,是第一辅政大臣,他走了,谁来替代呢?
很多人都推荐傅喜。
傅喜是傅太后伯父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堂弟。刘欣初继位时,傅喜为卫尉[,两个月后,被迁为右将军。当时,由于傅太后的强烈干预,刘欣不得不在刘骜刚刚去世的时候操办喜事,给外戚傅宴、丁明、丁满(刘欣表兄弟)等人封侯,本来也要连带着封傅喜的,但傅喜觉得不妥,就说自己有病,封不得。傅喜主动辞让的行为让众人对他充满了好感,加上傅喜学识渊博,操行高洁,因而王莽辞职后,他成了众望所归的内朝长官。
但既然傅喜是一个有德行、受众人称誉的人,自然就讨厌女人对朝政指手画脚。傅太后权力欲望大,入驻皇宫后动不动就干预政事,傅喜看不惯,数次阻挠。
傅喜是这样一个人,傅太后肯定不喜欢,就算刘欣想让傅喜干,奶奶天天都跟他吵,天天说傅喜不好,他能有什么法子?别说当内朝首领了,哪怕现在当了右将军,傅太后都是反对的。
刘欣看出来了,傅太后对傅喜是非常不满的,傅喜这样子下去迟早要离开朝廷。与其把傅喜重用了之后再罢免,不如直接让傅喜退下去,也免得下台时背个罪名。刘欣免了傅喜在内朝的右将军职务,赐予其一百斤黄金作为慰问,让他保留光禄大夫的外朝职务居家养病。
傅喜被排除出权力中心,让很多人失望透顶,大司空何武跟尚书令唐林就上书,说傅喜因为和傅太后的意见不合就被罢免,实在让人痛心,陛下若重用了傅喜这样的人才,必定给陛下增添光彩,也必能使傅氏家族越来越好。
何武、唐林的这封上书让刘欣更加痛心:这么好一个大司马,可就是用不成!
刘欣心目中最好的大司马还是傅喜,可他也知道,目前傅太后对傅喜的意见很大,傅喜必须等。
当年七月,大司马王莽辞职后,刘欣让左将军师丹接替。当年十月,刘欣不满大司空何武事无巨细往上奏事,就找了个借口将何武免了,由大司马师丹接替。如此,大司马一职空缺。
大司马虽然和丞相、大司空并列为三公,可长期以来大司马都是内朝长官,属于第一辅政大臣,刘欣对这个职位非常重视,对于这个人选,他不想勉强,思前想后,他还是希望既有德行又是外戚的傅喜来当。
刘欣费尽唇舌,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服了傅太后,在汉哀帝元年(建平元年,前6)正月,将傅喜封为大司马。
讲了这么多,才终于讲到汉哀帝元年的正月,在旧皇帝驾崩的当年就这么折腾的皇帝和外戚,在汉朝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然而,傅喜这个大司马,还是坐不稳当。
***
傅女士和丁女士都有了尊号,为方便称呼,以后称刘欣奶奶傅女士为傅太后,母亲丁女士为丁后。
但傅女士还不满足,因为她到现在还只是个共皇太后,如果认真点,说全称的话,还叫“定陶共皇太后”,且不说和王政君的地位有差距,那个皇太后前面居然还加个“定陶”和“共”,那个“定陶”无疑在强调她来自藩国,那个“共”简直就像个“假”字一样,让傅太后时时记住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
汉哀帝元年,郎中令泠褒、黄门郎段犹上书一封,点燃了炸药包。
他们认为,傅太后的“定陶共皇太后”、刘欣母亲丁氏的“定陶共皇后”,名号都太低了,应该加高,因为把“定陶”这个代表藩国的名号加在“皇太后”和“皇后”这样更加尊贵的名号之前很不合适;傅太后和丁后的待遇,如车子、服饰、从官规格,也得是最尊贵的标准,而非藩国标准;另外,定陶共皇刘康是天子的父亲,应该在京城立庙才行。
刘欣虽然不喜欢奶奶干政,但对于提高奶奶和父母地位这种提议,还是非常欢喜的。毕竟,让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王政君和赵飞燕享有比他亲奶奶和母亲更高的待遇和地位,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是刘康的亲儿子,可只能把最好的祭祀献给伯伯而非父亲,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遗憾和不甘。提高亲戚的地位,一方面是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另一方面也是刘欣在朝廷拥有权威的体现。
看到这俩人的提议,刘欣让群臣讨论。
傅太后来京城一年多了,其强势众所周知——把王莽逼走、把刘欣逼得在朝廷大换血、整天要这要那,加上刘欣也支持这个提议,所以许多臣子也不阻挠,都说“母以子贵”,这么做是应该的。
但有几个重量级人物不同意,他们是丞相孔光、大司马傅喜和大司空师丹,这三人也就是朝中三公,级别最高的官员。
这三人认为:第一,让傅太后、丁后之前加个“定陶共”,是基于“母从子”“妻从夫”的道理,没有不妥;第二,至尊之人只能有一个,所以不能让傅太后和太皇太后(王政君)具有同等地位;第三,刘康的尊号和谥号在之前已经定了,就是定陶共皇,不能再改,刘欣继承了刘骜的帝位,就是刘骜之后,以皇帝的规格去祭祀刘康,很不合适,刘康又是定陶国的太祖,如果把庙立在京城,那么迟早会因为亲尽而被毁[1],也不合适。
总之,三公的态度很明确:泠褒和段犹的提议,都不能采纳。
师丹这回的表现让刘欣也有气了。
我们知道,刘欣刚当皇帝时,傅太后就要求给自己上尊号了,那时担任左将军的师丹和大司马王莽反对过一次;这一回,臣子们都说行,可这个师丹还是非说不行。而且根据史书,虽然三公全都反对泠褒和段犹的建议,但师丹应该是挑头的,反对最激烈[2]。
刘欣是皇帝,就是师丹、傅喜、孔光的领导。属下明知道领导的想法,却非要来阻挠,在领导看来无非有两种可能:第一,自己的想法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第二,这几个属下不买自己的账,觉得可以和领导对着干,以为领导没了他们就干不成事,总之就是不尊重自己。
那么给傅太后上尊号是原则性问题吗?问题真的很大吗?
刘欣可不这么看。也许之前刘欣还觉得让傅太后拥有和太皇太后一样的地位有些荒唐,可当泠褒、段犹提出这个建议,大部分官员也都同意的时候,刘欣自然会觉得,这么做的问题不大,就算有些问题,也绝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否则不可能那么多人支持。
朕平时待他们三个那么尊敬、那么好,可是在这种非原则性的事情上,他们明知道朕心里所想还要阻挠,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尤其师丹,仗着是朕的老师拼了命反对,你还把朕当成你的学生呢是吧!其实道理简单得很,其他人之所以同意,是因为怕朕、尊重朕,你们几个反对,就是不怕朕,不尊重朕,嫌朕年纪轻!
刘欣不满意了,师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紧接着,师丹在工作中又出现了两个失误:第一,有人提出了货币改革,师丹一开始同意,后来他居然忘记自己说过同意的话,随了大溜,不同意改革,让刘欣不满;第二,师丹要给刘欣写封事(跳过尚书令直达天子的奏疏),让秘书给自己起草,结果被丁氏、傅氏的人知道后,说他给天子上封事这么庄重的事情,居然弄得人尽皆知,没有保密意识。
师丹遭殃了。他被免了官、夺了爵,其间博士申咸和炔钦上书为师丹辩护,还得了降级处分。
师丹倒了,接下来就是傅喜。可傅喜有什么问题呢?
傅喜没什么问题。如果非要说有问题,就是他品行好。傅喜这个人,平日里为人恭谨、生活节俭,和傅家、丁家那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暴发户有着天壤之别,那些人看不惯傅喜这个样子,总觉得傅喜在装模作样、故作清高,看到傅喜就有气。
所以,就算刘欣不想处置傅喜,傅太后和傅家人也会要求刘欣把傅喜免了的,尤其这一次傅喜明确反对给傅太后上尊号,可是令“傅太后大怒”了的。
面对傅太后的压力,刘欣很难办,因为他找不到傅喜的毛病。然而他实在受不了傅太后的不断施压,所以在处置师丹的时候做了个小动作。
一般来说,要惩罚没有大过的官员,只把他的行政职务解除就是了,人家的爵位是不动的。可刘欣对待师丹时,似乎毫不顾及师生情谊,把师丹的官职和爵位全都免了。
给师丹这么重的惩罚,就是为了告诉傅喜:反对给傅太后上尊号的师丹已经被免,连侯爵都没了,你也和师丹一伙,所以趁早主动辞职,那样你就没罪,还能保住爵位[3]。(《汉书·王商史丹傅喜传》:先免师丹以感动喜。)
但傅喜装聋作哑,就是不辞职。
不辞职,那就诋毁你。
当时,师丹被免后,京兆尹朱博接替了大司空之位。朱博完全是傅家同党,一直支持给傅太后上尊号,因而很受傅家人喜爱。他和刘欣的岳父傅宴一有机会就诋毁傅喜,挑拨傅喜和刘欣之间的关系。
宣传工作得天天讲、有机会就讲,讲得多了,听的人也就慢慢相信了。刘欣天天都听到傅喜的坏话,就算不以为傅喜坏,对傅喜的印象至少也会打一些折扣,甚至偷偷地进行验证:咦,他今天的表现似乎确如傅宴等人所说,有点不尊重我哦!
就这样,傅宴和朱博动不动诋毁傅喜,傅太后三句话不离主题地要求罢免傅喜,于是傅喜在当了一年大司马之后,于汉哀帝二年(建平二年,前5)二月被免。
三个反对给傅太后上尊号的人,师丹、傅喜都倒了,接下来就是孔子的十四世孙——丞相孔光。
当傅宴和朱博等人诋毁傅喜的时候,孔光也在被骂之列。
孔光被骂得更惨。那时候,国家问题很多,社会矛盾重重。这时朱博和傅宴就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为孔光这个丞相不行,说他没带好头,致使官场一团糟,民间阴阳失调,百姓年年歉收、流离失所。而皇帝数次咨询孔光,孔光都给不出好办法,还说什么盗贼不能为害。丞相如此无能,百官就更加懈怠,丞相尸位素餐,整天想的不是把国家治好,而是明哲保身。所以问题的根源不是皇帝不好,而是丞相差劲。
朱博和傅宴的这一通解释,让刘欣很受用。刘欣心气虽高,可执政一年多了,即便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也没有多大改变,心里烦躁得很。朱博和傅宴的说法让他恍然大悟:若非孔光不称职,朕如此努力,何至于斯!
有了这个想法,再想到当年孔光反对自己而支持中山王刘兴当皇帝,刘欣对孔光就有说不出的厌恶。终于,在傅喜被免两个月后,孔光被一撸到底,官职爵位全都没了。
就这样,汉哀帝元年(前6)十月,大司空师丹被免,京兆尹朱博接替;汉哀帝二年(前5)二月,大司马傅喜被免;四月,丞相孔光被免。
这个时候,朝中最活跃的人就是上面和傅宴一起奏免傅喜、孔光的朱博。
[1]为了庙的数量不无限增加,那些与当朝皇帝血缘关系较远的祖先庙(一般是相距五代以上),会被拆除,但一国太祖的庙,只要国家还在,就不会被拆。如果给刘康在京城立庙,几代过后,皇帝跟刘康的血缘关系就不那么亲近,他的庙就会被拆。
[2]史书将反对泠褒和段犹的那一大段理由,写在师丹的个人传记中,而且明 确说是“丹议独曰”,所以很可能的情况是师丹主要反对,孔光和傅喜附和。
[3]刘欣对师丹的处罚过重了,尚书令唐林指出了这一点,刘欣听了唐林的话, 将师丹封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3.朱博
朱博一上台,就要搞改革。改革的目标,是废掉三年前汉成帝时期的官制改革。正因为改来改去,读者这一段历史时会觉得官制混乱,很难记住。所以,有必要借讲述政治斗争的机会,讲一下西汉末年的官制,否则看王莽的那一系列改革也会一头雾水。
汉成帝刘骜在位时,一个叫何武的人(就是刘欣继位之初,因事无巨细都要汇报而被免官之人),建议刘骜设置三公官,对应天上的日月星。
三公官是什么呢?
那之前,我们通常将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统称三公:丞相是政府首脑,负责行政;太尉是最高武官,负责军事,后来不设太尉,由大司马加官将军,负责军事;御史大夫是最高检察官,负责监察。但那时只有三公之名而没有完善的三公制度,在汉武帝设置大司马之前,太尉官不常置,御史大夫的级别又低于丞相、太尉,所以三公之中经常都是丞相一家独大。
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将更多权力从臣子处夺到自己手中,开始重用一些听话、好用的臣子,给他们加个侍中或给事中的官衔。中,就是皇帝居所禁中(也叫省中),这官衔的字面意思就是,他们可以在禁中陪伴侍奉。
如此一来,汉武帝身边除了伺候自己衣食住行的人,还有一帮可以跟他议论政事甚至做决策的人。这样,以丞相为首的百官逐渐被撇开,由决策者变为执行者。随着这种模式的制度化,这帮直接听命于皇帝又经常在皇帝身边参与决策之人被称为内朝官(或中朝官),以丞相为首的行政官员就是外朝官了。
汉武帝之后,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为辅政大臣,领尚书事,成为内朝的首领。那之后,大司马大将军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国家行政,将本来负责行政的丞相和负责监察的御史大夫的权力一点点削弱,至此形成了大司马大将军一家独大的局面[1]。
汉宣帝为了打击霍氏,将内朝权力更多地移到了外朝,内朝独大的情况有所改观。汉成帝上台后,立即重用舅舅王凤,那时候刘骜什么也不管,全都王凤说了算,内朝权势再次变大,内朝长官(大司马大将军、大司马车骑将军、大司马卫将军、大司马骠骑将军)独大。
国家设置丞相、太尉(大司马“某”将军)和御史大夫的本意,是让这三个官职分别负责行政、军事和监察,并且相互制衡,哪个职务的权势一旦过重,也就失去相互制衡的初衷。
何武就希望刘骜合理地分配行政、军事和监察三个长官的权力,使他们的秩禄和地位相等,从而真正发挥三公制度的作用。
到汉成帝时代,行政、军事和监察三个长官的权势如何不平等呢?
第一,御史大夫的地位和级别比另外两个低,御史大夫就是副丞相,丞相的印绶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是银印青绶。
第二,内朝首领不但拥有太尉的军事权,还有很大的行政权力(决策权)。由于内外朝制度,内朝首领的行政权力比专门负责行政事务的丞相都大。然而,大司马本身是没有印绶和属官的,这个职位往往冠以将军之号,担任大司马的人拿的印绶是将军的,手下人员的编制也在将军府。内朝首领比丞相权力都大,却没有与该职位相匹配的印绶和制度保障,自然是不合适的。
要使行政、军事、监察相互制衡,就得这三者首领拥有同等地位、级别和待遇。
汉成帝二十五年(绥和元年,前8)四月,刘骜听从何武建议,做了一个较大改动:去掉大司马后面加的将军之号,让大司马和丞相一样,拥有属官和金印紫绶,秩禄也与丞相相等;将御史大夫更名为大司空,职责不变,但抬高其地位和秩禄,金印紫绶;大司马和丞相都被封侯,所以大司空也被封侯。
把御史大夫变为大司空,级别、秩禄都升高,就是重视监察。重视监察,除了提高最高监察官的权力,还得做好地方监察队伍建设。
武帝三十五年(前106),刘彻将天下分为十三个部,每个部设置了刺史官,他们的主要工作是督查郡中二千石官员,也就是郡里的行政长官。当时,制度初定,担任刺史的都是六百石的官员。
汉武帝之后,刺史承担了更多事务,越来越重要,汉宣帝刘询每次任命刺史,都会像任命太守一样跟他们谈话。按照何武、翟方进的说法:刺史这个职位,统管一州,能推荐和斥退高官,任务重、职位高。
监察制度如此重要,那么让一批低级别的官员担任刺史,开展工作时肯定困难重重,尤其让低级别官员去约束、监督二千石的地方大员,会很不方便。
何武联合丞相翟方进就又建议:将刺史更名州牧,由真二千石官员担任,地位仅次于中央的九卿(中二千石)[2]。
设置三公官、州牧,都是刘骜听从何武的建议所做的改革,然而只过了三年,朱博刚当上大司空,就着重阐述何武那个改革中的弊端,尤其是,汉代官制本来就跟古代不同,朝廷进行官制改革,却只是像古代那样设置三公,而不改其他的,新旧搭配,容易混乱。
于是汉哀帝二年(前5)三月,也就是傅喜被免的下一个月,刘欣听从朱博的建议,废除大司空一职,重新设置御史大夫,朱博由大司空自动切换成御史大夫。不久之后,又罢州牧,复置刺史。
三月的时候,师丹、傅喜已经被免,丞相孔光岌岌可危(孔光四月被免),朱博意识到这是机会来临,立即给刘欣上书,重提泠褒和段犹的建议,请求给傅太后和丁后上尊号。
事情到这个程度已水到渠成,当年四月,刘欣下诏,将傅太后尊为帝太太后(原先叫共皇太后),丁后尊为帝太后(原先叫共皇后),让帝太太后傅氏的地位等同于太皇太后王政君,帝太后的地位等同于皇太后赵飞燕。同时,给刘康在京城立寝庙。由于王政君是太皇太后,住在长乐宫内的长信宫,所以习惯称王政君为长信宫;皇太后一般居住在长乐宫,长乐宫在未央宫以东,所以也称东宫。现在傅太后、丁后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的地位等同了,王政君有个“长信宫”的称号,傅太后就称作“永信宫”;赵飞燕叫“东宫”,丁后就叫“中安宫”[3]。
在给她们这些尊称的同时,还在京城给刘康立寝庙。在西汉,只有帝王陵墓旁边才会立庙[4]。但是有三个人例外,第一个是刘邦父亲刘太公,第二个是宣帝刘询父亲刘进,第三个就是哀帝父亲刘康了。本来,皇帝驾崩后,其陵园内会修庙、便殿和寝,每个建筑的功能有所不同(庙在陵园前边,里面供奉神位,是行祭祀之礼的地方;寝,在陵园后面,为放置祖先衣冠之处;便殿,为庙寝之外的偏殿,一般为祭祀人员的休息之所)。刘康死后,葬在定陶国,所以要纪念他,就只在京城给他修庙、寝和便殿(没有陵墓),修建办法和规格,与汉宣帝刘询父亲刘进的一样[5]。在祭祀时,礼仪与汉元帝刘奭等同[6]。
此时的朱博在刘欣眼里是个听话的、有想法、有能力、有悟性的官员,对比无所建树还光唱反调的孔光,刘欣觉得朱博就是最合适的丞相人选。
当年四月,孔光被免,政治新星朱博接替。至于大司马,刘欣让自己的舅舅丁明担任,只是由于朱博的建议,否定何武之前的改革,所以要像以前一样,大司马之后加将军之号,丁明就是大司马卫将军。空出来的御史大夫由刘欣的老师——少府赵玄接替。
***
当时,傅喜、孔光和师丹都被免了,傅太后也得到了她理想中的地位,但她还是心里不舒服。
因为孔光、傅喜、师丹是三公,孔光被免职的同时还被夺爵,师丹本来也被夺爵,可后来刘欣又听尚书令唐林的建议,将师丹封为关内侯,享受三百户食邑,而那个傅喜仅仅被免职,还当着高武侯。
也就是说,师丹和傅喜这两人现在活得还很自在。
傅太后对这两个人都不满意,想到他们还在家当侯爷就不舒服。
朱博很懂得体察傅太后之意,他当了丞相,就和御史大夫赵玄一起奏请刘欣,提了两点建议:第一,师丹不顾尊亲之义,采用邪说,反对给傅太后、丁后立尊号,非要亏损刘欣的孝道,不忠之极,师丹恶行昭著,不配享受食邑,应免为庶人;第二,在刘欣继位之初,高昌侯董宏率先请求给两个太后上尊号,却遭掌权的师丹弹劾而被免为庶人,希望能够恢复董宏的爵位。
刘欣同意了,将师丹的关内侯免了,复封董宏为高昌侯。
朱博还知道,傅太后对以王莽为代表的王家人恨得咬牙切齿,因为王家人把傅太后压了好长时间。
已经辞官的王莽要中枪了。
朱博继续弹劾,把王莽的罪过说得跟师丹一样:不顾尊亲之义,反对给傅太后、丁后立尊号,非要亏损天子的孝道。按照朱博的说法,王莽这种人按道理应该去死的,只是天子仁慈,才赦免了他的罪过,但这种坏蛋是不能享有爵位的,得免为庶人才行。
刘欣表面上尊重王家,实际上对王家和王莽不满已久了。朱博的这个奏议,还是说到刘欣的心里了。但考虑到王莽和王政君的关系,以及王家在朝中的势力,刘欣没有把王莽夺爵,但是要求王莽离京,回新都侯国休养。
在王莽被遣的同时,王家老三王谭的儿子王仁也被告发藏匿赵昭仪的亲属(赵合德,她谋杀皇子,是罪人,家人要连坐),被夺了平阿侯的爵位,免为庶人。
师丹倒了,王家再次受到重创,可是让傅太后不满的还有傅喜。
傅太后见朱博一直没有动傅喜的打算,就找来弟弟傅宴,让傅宴去告诉朱博:上个奏疏把傅喜免了。(《汉书·薛宣朱博传》:令奏免喜侯。)
朱博很会巴结领导,知道傅太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可他一直没有奏免傅喜,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好操作。
但朱博还不能说不好弄,他要敢说自己想不到办法,那就是没有能力,把领导交代的事情办不利落。他能到这个位置,秘诀就是事事顺从傅太后,傅太后指哪打哪,倘若这一回讲什么原则,他的下台之日也就快了。
可朱博也知道,刘欣很维护傅喜,对于给傅喜免官,刘欣是不情愿的。更重要的是,傅喜虽然被免,但理由并不充分。
朱博觉得这个事不好操作,就找御史大夫赵玄来商量。赵玄听了也一筹莫展:对傅喜的处理,之前朝廷已经下定论了,现在又翻出旧账,不合适吧!朱博说:“我已经答应了孔乡侯傅宴,不合适又如何?平头老百姓做了承诺,都会誓死履行,何况我承诺的对象是至尊之人呢?为了这件事,我朱博豁出性命也要干!”赵玄见朱博如此表态,也只好跟朱博合作。
朱博心想,奏免傅喜完全是抱私怨,而公报私仇是官场上非常忌讳的事,如何才能让刘欣觉得自己的行为出于公心呢?
他想起了之前的大司空何武。当时,何武就因为有过错被免官,但保留了爵位。何武跟自己没有恩怨,奏免何武,足以证明自己没有私心,如此再带上傅喜,看起来就大公无私了。
于是朱博和赵玄上书一封,说何武跟傅喜之前在重要岗位任职,虽然官职被免,可他们没有贡献,不应当享受列侯爵位,应该免为庶人。
朱博、赵玄的这封奏疏,重点不在何武,而在于傅喜,何武只是个垫背的,用来遮掩他们私心的幌子。
可刘欣不是笨蛋,他觉得很奇怪:你朱博、赵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情了呢?傅太后可一直都看不惯傅喜,朱博、赵玄提这个建议,是不是得到了傅太后的授意呢?刘欣将信将疑,就下诏让赵玄到尚书处汇报情况。
奇怪的是,身为监察长官的赵玄,被尚书处的官员一番约谈,竟什么都招了——他堂堂御史大夫,本职工作纪律监察、约谈其他官员,怎么如此轻易就招供呢?
刘欣瞬间大怒!他把这件事交由内朝处理。
这件事的原委就是朱博、赵玄无下限逢迎傅太后。这次朱博整的恰恰是刚刚下台的内朝首领傅喜,傅喜为人恭俭,好学问,常常阻止傅太后为所欲为,口碑很好。内朝官员审理此案,一定对朱博、赵玄毫不留情。
想当初,师丹、孔光等人被整,也顶多被免官、夺爵,而这一次审理结果出来后,朱博和赵玄被认为大逆不道,得坐牢。傅宴是刘欣岳父,是孔乡侯,被削去四分之一食邑。
那个时候,像丞相这样的高官是不会到监狱受刑受审的,因为在狱中受审往往意味着拷打。作为高级官员,他们一般不为自己辩护就自杀了,这自汉文帝以来就成了惯例。当使者持节传召朱博去坐牢的时候,朱博已经自杀了,此时是汉哀帝二年(前5)八月,距离他当上丞相仅过了四个月。至于赵玄,死罪虽免,但活罪难逃,被罚做苦役。
[1]因为如此,所以学界有观点认为,在汉成帝之前不存在三公之制。笔者以 为,那时候三公的叫法是有了,但没有完善的保障三公发挥正常职能的三 公制度。
[2]按照三国时如淳的说法,真二千石位于中二千石和二千石之间。二千石官 员每月得到一百二十斛粮食,真二千石每月得一百五十斛,中二千石每月 得一百八十斛。汉代,九卿为中二千石级别,地方行政长官郡守(太守) 为二千石,郡里军事长官郡尉是比二千石。按照《王立古汉语字典》,汉 代一斛为 20 升。
[3]按照何清谷所撰《三辅黄图校释》:傅太后所居永信宫,是北宫一部分(一 说桂宫一部分);丁太后所居中安宫,应该是桂宫的一部分。
[4]汉朝皇帝的陵墓都是大土包。皇帝活着时就开始给自己修庙。
[5]刘进是汉宣帝刘询的父亲,是汉武帝时期的皇太子刘据的长子,因巫蛊之 祸被杀。刘进并非诸侯王,但由于是汉宣帝之父,被允许在京城按照诸侯 王的规格建造陵园(庙、寝、便殿),以三百户人家为其守陵,谥号为悼。 刘进的庙就被称为悼皇考庙。
[6]对皇帝的祭祀非常复杂。每个陵园中的寝每天要供奉四次食物,寝中有寝 殿,每月祭祀;庙,一年二十五次祭祀;便殿,一年祭祀四次。除此之外, 每个月还有一次活动,活动名称叫“月一游衣冠”,内容是抬着从寝中拿 出的先帝衣冠,送到园中庙,供奉完毕后,经由专门的“衣冠道”送回寝。
4.冤案
至此,我们已经感受到傅太后的霸道了:在汉成帝尚未下葬时,她就主导着,把丁明和傅宴封侯,生怕晚当一天侯爷影响了他们的“侯龄”。
她一住进北宫,就跑去跟刘欣闹,要刘欣给自己上尊号,面对王莽、师丹等人的阻挠,她不依不饶,硬是弄了个“定陶共皇太后”的称号;又过了不到两年,她将自己的称号改为“帝太太后”;再过了两年,她的称号听上去又高级了些,叫“皇太太后”。
对傅喜,她咬牙切齿。由于她“不欲令喜辅政”(《汉书·王商史丹傅喜传》),刘欣只好让傅喜回家养病;后来在一众大臣和刘欣的支持下,傅喜终于当了大司马,然而一年后就因为不同意给傅太后上尊号被免官,差点丢了爵位;就这她还不满意,仍旧步步紧逼,让新丞相朱博弹劾傅喜,要把傅喜夺爵,朱博知其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最终丢了性命。
王莽顶撞她,她就大发脾气,不管什么王政君、赵飞燕,拒绝参加宴会,王莽看出她不是善茬,避其锋芒,辞官回家;她希望自己的地位跟王政君一样,面对三公的反对,将三公一一剔除,换上听话的人。
她在皇宫里,经常对刘欣指指点点,刘欣干的事情稍不合她的意愿,她就大怒……
她不再把王政君放眼里,有时直接称王政君是老太婆(《汉书·外戚传》:傅太后既尊,后尤骄,与成帝母语,至谓之妪)。这是非常无礼的行为,她和王政君虽然都是汉元帝刘奭的女人,可王政君是刘奭的正妻,她虽然受刘奭喜爱,毕竟是个妾,在规矩森严的宫廷,妾是不能对妻如此放肆的。
然而,对王政君只是无礼,她对刘奭的另一个女人冯媛,就很无情了。
许多年前,冯媛和汉元帝刘奭共去上林苑时,一头黑熊没被拴住,逃到圈外,还朝刘奭一伙人过来,当此之时,冯媛挡在刘奭身前,欲以命相救。刘奭深受感动,将冯媛之子刘兴立为信都王(后来又改封为中山王),冯媛的级别由婕妤提升至昭仪。
冯媛还有个身份,就是汉元帝时代的名臣冯野王的妹妹。而这个冯野王,在汉成帝时代曾一度是代替王凤的最佳人选。
冯媛生了中山王刘兴,她就是中山国太后。
我们知道,刘兴也曾是皇太子的候选人。只是由于刘兴自己表现不佳,加上刘欣的奶奶傅太后跑关系,刘骜最终选了刘欣。汉成帝二十五年(绥和元年,前8),刘骜立刘欣当了皇太子,为了慰藉中山王刘兴,给中山国加封了三万户食邑,同时封刘兴的舅舅(冯媛的弟弟)冯参为宜乡侯。只是不知何由,刘兴在当年八月就死了。
刘兴死后,其未满两岁的儿子刘箕子继承王位。但刘箕子患有恶疾,很难医治,汉哀帝刘欣登上帝位后,还专门派一个叫张由的人去中山国给刘箕子治病。
可这个张由去了一趟中山国,就惹了大祸。
据《汉书·外戚传》记载,这个张由患有“狂易病”,意思是张由经常会发狂,大概是脾气暴躁甚于常人。他在中山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发了一通脾气就回长安了。
朝廷得知张由不好好给刘箕子治病,派人斥责张由,张由担心朝廷给自己治罪,就编了个弥天大谎:我发现中山国冯太后在诅咒天子和傅太后!
在汉元帝时代,傅太后还叫傅昭仪时,跟冯媛就是情敌,黑熊之事让刘奭感动不已,从那之后对冯媛格外不同。为此,傅太后十分厌恶。在刘欣和刘兴争当皇太子之时,两人肯定又暗暗交锋了一番。即便多年之后傅太后到京城当了太后,提起冯媛仍愤愤不平。如今傅太后听说冯媛在诅咒自己和孙儿,想起当年争宠和夺权的日子,妒火上升,觉得冯媛这样的人干出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就派人去调查。
调查团一到中山国就逮捕了一百多人,分别关在洛阳、魏郡和钜鹿郡的监狱中。然而,被抓之人在狱中经受了数十天的拷打,也仍然没人承认诅咒之事。
朝廷再派调查团,调查团主要负责人有中谒者令史立。
史立出发前,傅太后给了他指示:干得好,可以考虑封侯!
封侯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梦想,史立当然知道傅太后想自己怎么做,他高兴坏了,说什么也要让傅太后满意。
史立一到,就严刑拷打,把数十人整死在狱中。
终于有人忍不住,言不由衷,开始诬告冯媛的妹妹和弟媳,说这两个人讲过“想杀了当今天子让中山王代替”的话。
得到这个供词,就算审讯工作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因为这就算有了证据。史立马上弹劾中山国谋反。
案子很快就审到冯媛了,但调查团无法从冯媛口中得到他们想要的话。
史立不耐烦了,说道:“当年黑熊上殿之时你何等胆量,如今怎么不敢承认罪过了呢?”
冯媛这下明白了:当年和天子在一起发生的事情,史立这种小人物如何得知呢?定是傅太后告诉他的。傅太后把我这么详细的情况都告诉史立,是想让史立充分了解我,方便构陷于我啊!
想明白这一点,冯媛就自杀了,但至死没有认罪。冯媛的弟弟宜乡侯冯参等人,要么自杀要么被杀,冤死者达十七人。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张由,被封关内侯,办案主力史立,被提拔为中太仆。
冯家遭此横祸,没有人不怜悯。就连刘欣都觉得过分,下诏书将冯媛以诸侯国太后的礼仪埋葬。
冯氏一脉被除了,可就在这时,司隶孙宝[1]觉得案子有疑点,希望再查。
这本身就是个冤案,傅太后就是想搞死冯媛,如今孙宝跳出来让重新调查,傅太后焉能允许?
傅太后跳起来破口大骂:皇帝设置司隶校尉是来调查我的?冯氏谋反一案事实俱在,居然有人妄图通过翻案来辱我名誉,我看我是该坐牢了!
哪个孙子招架得住奶奶的这等淫威!刘欣不敢再让人调查,人反正都死了,倘若调查结果是“冯氏冤枉”那就不得了。为了息事宁人,他把孙宝关进了监狱。
孙宝这人平时口碑很好,被抓之后,上书仆射唐林为他辩护,刘欣认为唐林和孙宝结党营私,将唐林流放到敦煌郡一个叫鱼泽障的地方。
冯媛一家人死时,刘欣才继位一年多,汉哀帝元年(前6)。那时傅喜还是大司马,觉得孙宝只是提了点建议就被下狱,实在荒唐,也为孙宝说话。无奈的刘欣只好再找傅太后说情,才最终把孙宝释放,官复原职。
[1]孙宝担任丞相司直时,曾告发了王家老六王立侵吞国家资产,本该继承王 商的王立因此失去了当辅政大臣的机会。孙宝和淳于长的关系不错,后来 淳于长犯了法,翟方进弹劾了许多跟淳于长亲密的人,孙宝因此而被免官。 刘欣继位后,孙宝当上了司隶。司隶即以前的司隶校尉,该官职在汉成帝 驾崩的那年被取缔,汉哀帝时恢复,秩禄等同于丞相司直,比二千石。
5.封侯
汉哀帝元年(建平元年,前6),中山国遭到无妄之灾,罪名是张由的诬陷之辞:冯媛诅咒天子和太后。
中山国的案子让河内人息夫躬(复姓息夫)和长安人孙宠受到启发,觉得可以通过一些方法来飞黄腾达。
息夫躬和孙宠心想:当今天子刘欣尚无子嗣,身体又不好,东部诸侯国肯定都觊觎天子尊位,当时刘欣制造冤案惩治中山国,足见他十分忌讳人诅咒自己。
汉哀帝三年(建平三年,前4)时,他们听说在东平国的首都无盐县瓠山,有一块石头立了起来,还转了个圈,东平王刘云[1]和王后亲自到大石立起来的地方祭拜,后来又做了个状似瓠山的雕塑,一并祭祀。他们还听说,在无盐县的危山,地面鼓起,上面还长了草,外形就像天子出行时行走的驰道一样。
这样的历史事件,无法不令人想起七十多年前、汉昭帝时期的往事。据史书记载,在汉昭帝时期,泰山有块大石自己立起来,这被视为汉宣帝刘询当皇帝的征兆。息夫躬和孙宠认为,东平王听说有大石立起,就急急忙忙跑去祭拜,对大石头那么尊敬,说明他有非分之想,加上东平王后的舅舅伍宏在宫里当太医,如果在这件事情上好好做文章,说东平王有非分之想,肯定一告一个准。
计谋已定,俩人就写了封上书,托各种关系,通过宫里的宋弘交给刘欣。
那时,刘欣正生着病,对这种可能诅咒自己的事情非常反感,听说刘云不但没有为自己祈祷,反而有取代自己的心思,立即让人去查。
最终的调查结果是:东平王刘云承认自己想当天子,他的王后还指使巫师诅咒刘欣,且和懂得灾异的人研究过,认为刘欣的病好不了,自己以后肯定能坐天下。
刘云服罪了,可司法大臣廷尉梁相有疑惑——刘云案发时是年底了,距离冬季结束不到二十天,而冬季结束之后朝廷一般会赦免罪人,审案人员会不会为了整死刘云,赶在冬季结束前将此案定性,因而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迫使刘云服罪呢?倘若如此,刘云的供词就可能是假的。
梁相给朝廷写了个奏疏,建议把刘云押送到长安,由朝臣共同商议后慎重处理。尚书令鞫谭和尚书仆射宗伯凤也同意梁相的做法。
对待诸侯王这么重要的人物,审案时谨慎点是必要的。只是梁相没有想到,他这封合理的奏疏把许多人都送进了棺材。
刘欣对梁相的上书非常生气:这几个家伙,是看到我身体不好,就脚踏两只船,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刘云遇到春季大赦后活命,那样等自己一命呜呼了,刘云当上天子,他们就是拥立刘云的功臣。别有居心,别有居心啊!
刘欣把梁相、鞫谭和宗伯凤免了。至于东平王刘云,虽然刘欣下诏免了他的死罪,但仍旧自杀了,他的王后被弃市。值得一提的是,王家老四王崇的妻子也因为此案被弃市。
案子了结了,但有一件事成了疑问:东平王的案件是谁发现的?谁是发觉奸谋的忠臣?
从上文可以看到,有息夫躬、孙宠,还有宫里的宋弘。案子结束后,原为布衣的息夫躬、孙宠当了高官,宋弘也得到了提拔。
本来是明明白白的,可天子刘欣想换个人。确切地说,是把宋弘换掉,变为董贤,那么东平王的奸谋就是通过董贤被天子知晓的,如此,董贤就变成了大功臣。
说干就干,刘欣改了息夫躬、孙宠的原始奏疏,抹去中间人宋弘,换成董贤,然后把这三个人封为关内侯。
但刘欣的最终目的是想把董贤封为列侯,即便关内侯算得上“准侯爷”,以后很容易找机会转正,刘欣也不能忍受,他想立刻让董贤变成堂堂正正的侯爷。
不久,刘欣让人写好诏书,说此三人有大功劳,要封侯。
但这毕竟是假的,东平王案那么大的事情,很多人知道原委。这样的诏书,丞相王嘉会不会反对呢?那个人可是非常正直的,他有点怕。(《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上心惮嘉。)
刘欣把拟好的诏书交给岳父傅宴,让他拿给王嘉和御史大夫贾延看。
王嘉和贾延显然不同意。他们上了个只能刘欣看的封事,说董贤之前被封为关内侯,就已经让大家意见大得很了,至今都未平复;陛下如果非要封董贤,那就请拿出董贤当日传达奏疏时所写的文书,询问公卿、大夫、博士、议郎等,然后考察制度,研究之后再决定是否封侯,否则一意孤行,一定大失人心,舆论哗然;我王嘉和贾延,知道如果顺从了陛下的旨意,就可以保全自身,可又实在不能如此。
俩人的奏疏中还提到汉成帝时给淳于长封侯引起争议的往事,刘欣也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悻悻作罢。
可是接下来几个月,刘欣发现,要给董贤找个封侯的理由非常困难,因为他之所以给董贤封侯,就是喜欢董贤,而且喜欢到欲罢不能,不给董贤封侯就无法表达他的喜爱。通过移花接木给董贤封侯的想法已经在刘欣的脑海里萦绕了许久,加上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就决定用最没有水平的方式:不征求意见,霸王硬上弓,反对也没用。
臣子反对,他可以不管不顾,可如果傅太后反对呢?
那就堵住她的嘴。傅太后所图的,就是怎么让自己和傅家人显贵,把这点满足了,你做什么她都不反对。
当年六月(汉哀帝四年,前3),刘欣给傅太后升级,由帝太太后变为皇太太后,还打算把傅太后的侄子郑业[2]封侯。
当年八月,刘欣直接下了一道诏书,把百官统统臭骂了一顿。
刘欣说,朕继位以来,疾病缠身,可谋反之行不曾断绝,身边也好多贼臣。前段时间东平王刘云和他的王后诅咒朕,王后的舅舅伍宏居然还是朕的医生,这一伙人差点危害到江山社稷。刘云等人之所以有谋杀天子的图谋,皆因朕的肱骨大臣不称职。幸亏祖宗庇佑,侍中驸马都尉董贤等察觉奸谋,才使得歹人伏诛,所以我决定封董贤为高安侯,孙宠为方阳侯,息夫躬为宜陵侯。
群臣见到这封诏书,还能说什么呢?刘云一案,大家都没发觉,董贤“发现”了,他们这些大臣就不称职,有什么好说的!刘欣的意思很明白:你们一个个的,平时这意见那意见,这么大的谋反,都威胁到朕的生命了,怎么没有被你们发现呢?多反省自己,别整天给我提意见。
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出来反对,一来,刘欣的怒气正盛;二来,刘欣先责备他们,哪个人敢说自己没有一点失误?倘若刘欣拿他的失误说事,他这个乌纱帽恐怕就保不住了。木已成舟,就算了吧。
董贤在巨大的争议中被封为高安侯,食邑一千户。然而,当大臣们为此困惑不解、愤愤不平的时候,刘欣却仍在烦恼:给董贤一千户食邑,不够,得找个机会加封。
四个月后,汉哀帝五年正月,发生了日食,这个日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蛰伏在新都侯国的王莽,就是因这次日食复出的。
***
刘欣下诏,说上天出现这等灾异,罪过都在他,希望公卿大夫们上书,直言他的过错,还要推荐贤良方正、直言敢谏之士。同时大赦天下。
为贯彻刘欣的最新指示,丞相王嘉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上疏刘欣。他援引汉元帝、汉成帝时的历史,又说刘欣在定陶国时,喜爱学问,崇尚节俭,文章最终的落脚点是,刘欣如此智慧之人,却因为董贤而被人讥笑,对董贤的宠幸得收一收。刘欣览过,不悦,但对于董贤更是爱不释手。
几天后,王嘉做了第二件事:给之前因东平王刘云一案获罪的廷尉梁相、尚书令鞫谭、尚书仆射宗伯凤求情,希望刘欣重用这三个人。
刘欣览过,还是不悦:那几个畜生维护刘云,还盼着朕早点死了,你居然让他们复出!
又过了几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刘欣的奶奶傅太后去世。刘欣觉得,这正是给董贤加封食邑的绝佳机会。
傅太后的死,难道能给董贤安上功劳?
刘欣的想法就是,假借傅太后之口,说傅太后临终前有交代,要给董贤加封食邑。刘欣根本不像上次给董贤封侯的时候那样事先征求丞相御史大夫的建议,他让太皇太后王政君直接给丞相御史大夫下命令,给董贤加封二千户食邑。
王嘉见刘欣如此简单粗暴,蛮劲也上来了,直接把这个诏书封装起来,退了回去,拒不执行,还写了个封事,劝谏刘欣和王政君,陈述给董贤封侯如何如何荒唐。
刘欣一下怒了!
之前董贤迟迟不得封侯,都是你从中作梗,我忍了。这个月以来,你三次跟我唱反调:把日食归咎于董贤,替梁相等罪臣求情,还敢把给你执行的诏书退回来,我看你的胆太大,太目中无人了!
刘欣抓住王嘉前几天给梁相求情那个事不放,派尚书前去责问:梁相等为人不忠,亲附诸侯,当两面派,没有臣子之义,你却居然说他们优秀到足够抵消罪过。他们的罪恶天下无人不知,且当时他们自己都承认错了,你位列三公,居然推荐那种人,还说要朝廷珍惜,如此误国欺上,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王嘉见斥责自己的尚书疾言厉色,心知不妙,赶紧免冠谢罪。
可来不及了,刘欣真的动怒了,而且下了决心要杀王嘉。他不管王嘉的谢罪,让内朝审理。内朝对王嘉的认定是:王嘉的行为是迷误国家,欺瞒圣上,大逆不道!只有光禄大夫龚胜表达了异议:王嘉就推荐了个梁相,有那么严重吗?但刘欣没理会龚胜,他认同内朝的判断,派使者持节,召王嘉到监狱受审。
这是什么意思呢?
入狱服刑之人,虽然能多活几日,可免不了遭受折辱。中国古代的文人都讲究气节,死前比较重视造型,所以一般来说,他们听说自己要被关进监狱,不做辩护就会自杀。王嘉的上上任丞相朱博,听说要抓他入狱,就自杀了。
所以,抓捕高级别官员入狱,其实就是逼迫官员自杀,因为这已经成为惯例和潜规则[3]。
刘欣这么做,目的很明显,就是要王嘉死。
但王嘉不愿意遵循惯例。当时,丞相府的官员得知这个消息,大声哭泣,同时给王嘉准备毒药。
王嘉不吃,不论属下说什么高官自杀是潜规则,王嘉都无动于衷。王嘉的态度也出乎使者的预料,他们见王嘉不自杀,索性坐下来,慢慢等。
这时属下又拿着毒药来了。王嘉一把夺过杯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昂然道:丞相位列三公,在履行职责时有负国家,当在闹市伏诛以示众人,丞相难道是小女人,那么没有胆量,要吃毒药偷偷死掉!
其实王嘉哪是想死于闹市,他只是不服气。堂堂丞相,因为工作发表了一些观点就不能活,实在荒唐之至。王嘉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没戴帽子就去了廷尉府。
王嘉拒绝自杀让刘欣异常愤怒:这老家伙冥顽不灵,非要跟我作对!
刘欣让人组成调查团,严加审讯。狱吏问王嘉认不认罪。王嘉说:“审案之人都希望实事求是,查到案子的真相,当初,梁相等人负责东平王案子时,没有说东平王不该死,而是认为此案要慎重处理;当时梁相让驿站运送刘云等囚犯,就算刘云到了京城,也不会超过十二月(言外之意是没有刻意让刘云撑过十二月后,迎来第二年的大赦),而且我们也没发现梁相等人有勾结刘云的证据。后来我见大赦天下,想到梁相等人都是好官,国家废了他们实在可惜,所以为他们说情,而不是我跟这三人有什么私交。”
王嘉的话合情合理,把狱吏搞得也不知道怎么找茬。
也实在难为这个狱吏了,因得到领导的指示必须给王嘉判死罪,就算他再怎么同情王嘉,也救不了王嘉,他只好胡搅蛮缠:你若没有罪,那之前为何承认?你能来到监狱,就说明你承认自己有罪!
其实王嘉之前哪里承认自己有罪,他只是说:自己在职责岗位上有负于国家,应当在闹市服刑。(《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奉职负国,当伏刑都市以示万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王嘉的本意是不应当自杀,而非自己有罪该杀。
王嘉被狱吏的这通话说得哑口无言,而狱吏也不再跟他多说,因为王嘉必须死,于是动手折辱王嘉。王嘉被狱吏百般欺凌,悲从中来,仰天长叹道:“我死有余辜啊!我一个宰相,却不能斥逐奸邪、重用贤人,有负国家啊!”
狱吏听这话中信息量大,连忙追问:谁是贤人,谁是奸邪?
“贤者,有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遗憾不能举荐;奸邪之徒,就是高安侯董贤父子,让这种邪臣乱朝而不能斥退,这是我的罪过,我死无所恨!”
悲哀的是,王嘉说这些话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他推荐的孔光正是内朝审议时给他定罪的主要成员。
那之后,王嘉不再进食,过了二十多天,一代名相呕血死于狱中。
王嘉死后,刘欣的火气消了,似乎有些后悔,他看着王嘉在狱中的对辞,深有感触,加上董贤也说何武不错,刘欣就重新起用了孔光、何武。
汉平帝四年(4),王莽秉政,下诏书追录忠臣,将王嘉之子王崇封为新甫侯,给王嘉赐谥号“忠”,但此时王嘉已去世五年了。
[1]东平王刘云,是汉宣帝刘询的孙子。
[2]傅太后的母亲曾改嫁郑翁,生子郑恽,郑业是郑恽之子。
[3]汉文帝时期,文帝听从贾谊的建议,谨慎处置犯错官员,即便要处死官员, 也会让这个人自己解决,给官员自杀的机会。从那之后,高级别的臣子有 罪了,都会自杀,而不会到牢里受刑。
6.断袖
王嘉之死,完全是因为他惹恼了刘欣。他之所以惹恼刘欣,并不仅仅因为推荐了梁相、鞫谭和宗伯凤,而是他多次反对给董贤封侯。
在汉哀帝时代,不喜欢董贤的人基本都没有好下场。我们也看到,为了给毫无功劳的董贤封侯、加封食邑,刘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他宁愿得罪百官,宁愿让人戳他脊梁骨,也要如此,只因他太爱董贤。
这个爱,我也不清楚是朋友之爱还是其他的爱。古人称男同性恋为断袖,就源自刘欣和董贤。
董贤字圣卿,云阳县(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人。其父董恭是御史府的御史,就安排儿子董贤到太子家当舍人。后来刘欣做了皇帝,董贤当上郎官,掌管报时间的沙漏,定时播报时间。汉哀帝二年(前5)左右,有一次刘欣看到了殿下的董贤,见此人长得特别好看,细看之下发现这人面相好熟,就叫他过来:是太子舍人董贤吗?
俩人攀谈了一会儿,刘欣非常高兴,让董贤当了黄门郎。从此之后,刘欣就忘不了董贤的样子,经常找董贤,一来二去,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
跟董贤接触得越久,刘欣就越喜爱董贤。到后来,他每次外出都要董贤陪乘;在宫里办公,要董贤陪伴左右;有时俩人玩得高兴,就一起睡了。有一回,他们白天睡觉,刘欣醒来准备起床时,见董贤还在梦乡,脑袋偏过来压住了自己的衣袖,他不忍打扰,就割断了袖子才起身。
董贤如此受宠,赏赐自然是少不了,董贤在刘欣身边待了不过一个月,刘欣就给了他超过一亿的赏赐,数量之多,震动朝野。
刘欣爱董贤,董贤也体贴刘欣,每次刘欣给董贤休假,董贤都表示想陪在陛下身边,不愿休息。由于刘欣的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董贤就成了刘欣身边伺候医药的人。
董贤的辛苦和体贴刘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知道董贤也有家室,生怕董贤受苦,竟然让董贤把妻儿接到宫里,在宫里给董贤和家人安排住宿,这在大汉王朝是没有先例的。
后来,刘欣爱屋及乌,将董贤的妹妹纳为昭仪,地位仅次于傅皇后,皇后为求多子多福,因而把住所称作“椒房”,刘欣为了董昭仪和皇后的住所对应,称董昭仪的住处为“椒风”。
总之一句话,刘欣因为喜爱董贤,短时间里给了董贤极高的待遇。他给董贤建了奢华无比的宅子(《汉书·佞幸传》:土木之功,穷极技巧),董贤的亲属,被封为高官,其父董恭成为少府(九卿之一,皇帝的金库管家)、被赐爵关内侯,其岳父为将作大匠(二千石,负责基建)。哪怕董贤府上奴仆,也被皇帝喜欢,受到赏赐。除此之外,刘欣还让人从武库中拿了兵器,送到董贤家里让他把玩,至于从宫里拿给董贤的珍宝,更是数不胜数。刘欣甘愿自己和皇室成员使用次等物品,也要把最好的东西交给董家。
短短时间,董家就拔地而起,成为新贵。
那些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做官的人,看到董贤一个男人,没干什么就得到他们努力一辈子也不能得到的荣华富贵,心里非常难受,于是弹劾董贤的奏章就一封封传到了刘欣那儿。
但从史书记载来看,那些对董贤的弹劾,丝毫不影响董贤的地位,那些弹劾之人甚至有可能遭殃。
***
在刘欣眼里,董贤不可侵犯。连在刘欣继位之初气势汹汹的外戚集团,在刘欣有了董贤之后也失去了往日风采。
傅家人对“异军突起”的董贤甚为反感,但他们很聪明,没有走弹劾董贤的路,而是想办法加重自己的权势,因为他们明白董贤“不可侵犯”。但即便他们没想着跟董贤正面交锋,也仍然完败。
当时,和董贤一起封侯的息夫躬能说会道,很受重视,他可以在刘欣面前批评任何人(当然除了董贤),大臣害怕他那张嘴,人人侧目而视。
刘欣的岳父傅宴(傅宴跟朱博弹劾傅喜,为刘欣察觉,朱博自杀,傅宴被免官)就找到息夫躬,跟息夫躬合谋,希望想个办法让傅家人掌握实权,成为刘欣身边的辅政大臣。
机会出现于汉哀帝四年(前3),当年,匈奴单于来信,说想在下一年(前2)到长安朝见天子。这个汉武帝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在汉宣帝、汉元帝时代备受重视的事情,到了刘欣这儿,居然有人说别让单于来为好,而刘欣也赞成这个观点。
刘欣做这个决定也情有可原。因为汉宣帝时期呼韩邪来汉之后,过了不久宣帝就死了;汉元帝时期呼韩邪来了一次汉朝,不久后汉元帝也死了。有了这两段历史,是个人都会觉得:只要单于来一回,就会给中国带来不幸。
当时,刘欣身患疾病,对这种暗示更为敏感,很担心单于到来会给国家带来不幸,会让自己也像宣帝、元帝般受到来自异国魔法的诅咒很快死去,就和公卿商议。大臣们也觉得单于来了不好,花费甚多还容易惹事,建议不许可。
刘欣跟大臣一拍即合,就对匈奴来使说不同意单于来汉。这时黄门郎扬雄实在看不下去了,上书一封,仔细陈述接待单于朝见的重大意义。扬雄是西汉时期的大文豪,文章写得好,把刘欣看得恍然大悟,忙派人追回匈奴使者,说同意单于朝见。
可过了一段时间,单于又派人来说自己生了病,得把访问长安的时间延后。息夫躬觉得可以借此机会,给傅家增加权势。
息夫躬酝酿了一个大计划。
他给刘欣上书,认为单于将入朝时间推后,恐怕不是简单的生病,而是有什么阴谋。他给刘欣连提了两条建议:第一,乌孙卑援疐(zhì)强大,有统一乌孙的势头,汉朝可以伪造一封卑援疐的上书,在这封上书中借卑援疐的口吻说匈奴坏话,并使匈奴知晓,挑拨卑援疐和匈奴的关系,此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第二,天象显示,国家恐有兵祸,所以天子应该派大将军巡行边境,加强武备,并斩杀一名太守以震慑四夷。
息夫躬的第一条建议遭到左将军公孙禄的反驳,公孙禄还保证,终自己一生匈奴都不可能扰乱汉边的。第二条建议遭到丞相王嘉的批判,王嘉还趁机把息夫躬骂了一顿[1]。
可刘欣就觉得息夫躬说得有理,觉得单于对汉朝有重大图谋,应该实行反间计,同时加强军备。
加强军备,那就得增设武官了,刘欣没打过仗,封武官的时候肯定最信任自己的亲戚,很自然地,他把自己的舅舅丁明——原大司马卫将军改封为大司马骠骑将军,而空缺的大司马卫将军由岳父傅宴担任。同时,刘欣还下诏书,让将军和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推荐熟知兵法和谋略者。看刘欣这架势,是决心要打仗了。
如此一来,息夫躬凭借自己的口才,把单于推迟来汉朝这件事上升到危害国家安全的高度,帮傅宴谋了个大司马卫将军的职位。
息夫躬为傅家立此大功,可傅家还未来得及感谢息夫躬,他们就遭殃了。
刘欣封傅宴之时,正是汉哀帝五年(前2)正月初一,当天发生了日食。
这一年的日食,让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比如因为日食,刘欣思念故丞相孔光,将孔光召回,询问日食原因,孔光得以再入朝廷;丞相王嘉给刘欣写了一系列上书,弹劾董贤、推荐梁相,又退还诏书,触怒了刘欣,最终死在狱中;还有王莽,也在日食后被人推荐,再度入朝。
董贤看到日食后也有所感,想说两句。
董贤是刘欣身边的第一红人,虽然年轻,可也精明得很,对傅宴、息夫躬搞的把戏看得一清二楚,他借着日食,向刘欣阐述息夫躬和傅宴备战的建议多么多么不好。
息夫躬这两个建议,丞相王嘉和左将军公孙禄都反对过,史书把反对的原因都一条条陈列出来,可刘欣就是不听,觉得息夫躬的建议好。然而董贤说不好,刘欣就直接把息夫躬和傅宴否定了。史书连董贤的反对理由都没给,可能在刘欣那里他“贤弟”的话就是天理。
刘欣一旦认为息夫躬和傅宴的建议不好,甚至别有居心,就要下手。他岳父傅宴当上大司马卫将军仅仅过了十天,就被罢免。丞相王嘉、御史大夫贾延瞅准机会,弹劾息夫躬胡说八道。
息夫躬等人得罪了董贤,就不可能有好果子吃。很快,刘欣就下诏书,说息夫躬弄虚作假(指伪造卑援疐的诏书),误导朝廷;那个和息夫躬一起封侯的孙宠劣迹斑斑,鱼肉百姓。这俩人结交权贵,品行不端,全被免职,遣返回所在侯国。
史官对息夫躬是没有好感的,因为他记录了息夫躬回到宜陵侯国的心酸生活。
***
息夫躬、孙宠是在汉哀帝四年(前3)八月和董贤一起被封的侯爷,他们被免官时,是汉哀帝五年(前2)正月左右,刚好半年。息夫躬被封侯时,意气风发,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就倒霉,所以根本无心去建设自己的宜陵侯国,他被免时在宜陵侯国连个居住的房子都没有。
息夫躬刚到宜陵侯国,首要工作肯定是起宅子,但这需要时间。他在宜陵侯国没有熟人,房子未修好的这段时间里无处落脚,就找了个亭子居住。但当地人知道这个衣饰华贵之人是新封的侯爷,心想他肯定有钱。一些小偷或强盗见这个有钱的侯爷住在亭子,就将他当成一块肥肉,经常窥视他,以便趁他不备的时候摸些宝贝。(《汉书·蒯伍江息夫传》:奸人以为侯家富,常夜守之。)
别看息夫躬在皇宫里巧舌如簧,他毕竟是个读书人,遇上充满原始力量的草莽,有什么办法?他明知道那些人心怀不轨,却不敢发作,每天提心吊胆,活得甚是艰难。
一天,他一个叫贾惠的朋友看望他,得知他有这个苦恼,就教给他一个防贼的办法。
贾惠走了之后,息夫躬就找了棵桑树,砍了一根指向东南的树枝,削成匕首,在木匕首上刻下北斗七星。月上梢头,息夫躬霍然起身,来到庭院之中,须发皆张,手持匕首,脸正对着匕首上的北斗七星,或招或指,口中念念有词,以此来诅咒恶贼们不得好死,恐吓盗贼们不得踏入他方圆五里之内。
息夫躬的怪异行为很快就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人们当然不会觉得一个朝廷所封的侯爷会通过这种方式防贼,也不会觉得息夫躬精神有毛病,而只会认为他在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不久之后,就有人状告息夫躬,说他心怀怨恨,每天都观看天象,预测天子吉凶,和巫师一起诅咒天子。
刘欣身体不好,对诅咒自己这种事非常反感,立即派人去调查息夫躬。
息夫躬悲伤至极,他堂堂侯爷,沦落到露宿的地步,每天贼眉鼠眼地防着盗贼,后来还得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在月光下乱舞,让人嘲笑。可自己都如此狼狈了,居然还被诬陷为诅咒天子。他忽然想起,他曾经就是靠着告发东平王诅咒天子而飞黄腾达,没想到,自己最终也因为诅咒沦落至此。他心里难受,到了洛阳监狱,当狱卒准备拷打他的时候,突然仰天长号,叫唤了一声突然没了声音,身子僵直,扑倒在地。不多一会儿,息夫躬口鼻出血,气绝身亡。
息夫躬死后,其诅咒天子的罪行依然存在,他的亲朋好友受牵连者达百余人,其母亲被弃市,其妻与家属皆被流放至远在南边的合浦郡(治所徐闻县,今广东省徐闻县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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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傅家和丁家对董贤的突然富贵非常不满,傅宴虽没正面对抗董贤,可还是因为董贤的几句话而被免官,算是把刚刚吃进嘴的肉又吐出来。除了傅宴,刘欣的舅舅丁明对董贤也很反感,有时他忍不住,就把这种反感在刘欣面前表露出来。
刘欣把丁明的态度看在眼里,对丁明渐渐有了不满。
丞相王嘉绝食而死后,丁明对王嘉之死表达了同情,刘欣借此机会,说丁明的堂弟丁吴和东平王刘云王后的舅舅伍宏关系好,丁吴还推荐伍宏到皇宫当医生,丁明身居高位,嫉妒忠良(指董贤),包庇丁吴和伍宏……刘欣把丁明狠狠数落一顿,然后免职。
在王嘉死于狱中半年之后,汉哀帝五年(前2)九月,大司马骠骑将军丁明被免,刘欣任他的老师韦赏接替,只是韦赏只当了十来天就老死了。韦赏之后,刘欣发了一份气势磅礴的诏书,封年仅二十二岁的董贤为大司马卫将军(先前的大司马卫将军傅宴,在息夫躬之前就被免了)。
***
我们知道,孔光在汉成帝刘骜执政时期就当过御史大夫、丞相,只是后来因为傅太后尊号一事被一撸到底。他第一次当御史大夫时,曾有个属下,就是董贤的父亲董恭。
如今董家人鸟枪换炮,董恭的儿子成了内朝首领,和丞相孔光同属三公,孔光这个昔日领导,习惯吗?
刘欣觉得这很有趣,让董贤到孔光家做客。
刘欣让董贤到孔光府上有何深意呢?孔光以前是大领导,肯定没正眼瞧过董恭。刘欣就是要董贤去示威:孔丞相,你原来可是我父亲的领导,以后多多关照啊!
孔光心里明白得很,他可不敢真的把这个后辈指教一番,更是不提董恭曾是他属下的往事。从董贤一进门,孔光就恭恭敬敬地迎接,他虽然是丞相,但姿态放得很低,不去想自己和董贤平级,整个过程就像下属在迎接领导。
董贤受到了礼遇,回去告诉刘欣。刘欣得知孔老头对他的“贤弟”如此尊敬,非常高兴,当即下令,给孔光的兄弟升官。
孔光像接待领导一样对待董贤,可孔光真正的领导是谁呢?是天子刘欣。这说明,刘欣不满足于让董贤当个最尊贵的官。
他甚至希望董贤和自己有同样地位。
这绝不是乱猜。有一次,刘欣邀请董贤和董贤的亲戚们饮酒,喝着喝着,刘欣忽然说道:“我想学习尧帝将帝位禅让给舜帝的做法,你觉得如何?”
明摆着刘欣想把帝位传给董贤啊!这看上个去像是玩笑,可这种玩笑往往带着三分真意。在那一个半世纪之前,汉景帝三年(前154),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酒宴上,当时刘启对弟弟刘武表达了传位的意思。只不过后来证明,刘启这么做是在利用刘武。而刘武把这句话当了真,在追求皇位上下了大功夫。当年,刘启说完这句话后,窦婴立即跳出来反对。
这一次,刘欣说完话,就有一个叫王闳的侍中不同意:这大汉的天下是高皇帝的,不是你一个人的。陛下继承大统,当世世代代传于刘氏子孙。这是关乎皇族血脉的大事,陛下不能拿它开玩笑!(《汉书·佞幸传》: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亡穷。统业至重,天子亡戏言!)
刘欣的脸马上就黑了,整个宴会顿时肃静,所有人都惶恐不安,不知刘欣要如何大发雷霆。
刘欣忍住了,不仅因王闳实是为了他好,也因为王闳是王政君的侄子(王老三王谭之子),那时的朝廷,王家子弟就只剩王闳和他哥哥王去疾了。最后刘欣指示身边的人让王闳滚得远远的,以后再也别到自己宴会上来。
二十二岁的董贤当了三公,曾引得外国人疑惑。汉哀帝六年(元寿二年,前1),匈奴单于来汉,在招待宴会上发现有一个特别年轻的高官,非常奇怪,就问翻译那是谁。翻译跟他说:这是汉朝新封的大司马,是不世出的大贤之人,所以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了。
这个单于也很有意思,他听完后立即目瞪口呆,把董贤仔细端详一阵,躬身离席,走到大厅中央,高声唱喏,称赞大汉朝人才济济,祝贺刘欣得到了如此贤人!史书把单于称赞董贤是“贤人”的故事记载下来,可能就是为了显示,刘欣和他的“贤人”羞先人的故事连外国人都知道了。
至此,毫无本领的董贤在官场已经达到了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度:第一,任何人弹劾董贤,都没有好下场,不管他多有本事(鲍宣除外);第二,二十二岁就当上内朝长官;第三,百官之首丞相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下属;第四,受到外国元首的公开称赞;第五,天子宁愿自己用次品,也要把好东西交给他;第六,天子欲传位给他。
董贤在刘欣眼里,跟东方不败口中的“莲弟”也差不多了。正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远远超越了普通朋友关系,因而后人才说刘欣和董贤是同性恋。依我看,就算他们不是同性恋也胜似同性恋了,因为刘欣对待董贤,比对待热恋的恋人还要义无反顾。
但盛极而衰,董贤终有落寞的一天。
倒不是董贤年老色衰,刘欣喜新厌旧,而是那个“单于一到汉朝,皇帝就死”的诅咒又发生了,刘欣在会见了单于的那年夏天就驾崩了。
那一年是公元前1年,离汉朝灭亡还有不到十年。
[1]息夫躬在刘欣面前说过公孙禄和王嘉的坏话,他说公孙禄(还有鲍宣)从 外边看刚直不阿,实际上外强中干、不堪大任,说王嘉也不可重用。
7.哀帝
史书不止一次地说过,刘欣刚继位时,看到了汉成帝施政的诸多问题,想要励精图治,效法汉武帝、汉宣帝,一改成帝之失。据《汉书·匡张孔马传》记载,“哀帝初即位,躬行俭约,省减诸用,政事由己出”,那时朝廷安定,有太平之世的样子。他知道外戚专权,知道刘骜铺张浪费、声色犬马。在继位的当年,年号还是汉成帝“绥和”的时候,就要有所匡正,他动作频频,撤销了宫廷乐府,还下诏减省开支,限制贵族的田产和奴婢数量,减免赋税,抚恤百姓……可以说,他是汉代所有帝王中最为迫切、继位当年动作最多的皇帝。
然而刘欣在六年间的表现让人失望。六年的时间,不但无甚建树,反而使国家更糟。翻看他在位这六年的历史,发现他的主要精力都花在两件事情上:第一,尊崇傅氏、丁氏,为此不惜在朝中大换血;第二,宠幸董贤,和一切反对董贤的“恶势力”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他是那样一个颇具志向的少年,为何施政结果跟人们预想的差别如此之大呢?
他像所有少年一样,有点热血,有点志向,但能力撑不起野心。他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拥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以扶大厦之将倾,可事实证明他非常普通。
首先,他无法处理好感情和公务的关系。
他能登上帝位,离不开奶奶傅太后,然而他之所以如此惨淡收场,和傅太后也有着莫大关系,可以说他是“成也傅氏,败也傅氏”。
他的奶奶傅氏,给人感觉就是个暴烈顽固的老太婆,史书描述她时用得最多的词就是“傅太后怒”“傅太后大怒”。她刚到京城就乱搞,不按照规定,居然在刘骜尚未下葬时预先封侯,且不说她一个王国太后有没有资格,那会儿傅宴的女儿傅氏都还不是皇后,傅宴根本不能封侯,她这些出格举动在众人眼里,是多么急不可耐,多么不尊重先帝、不尊重规则!
接着,她不顾孙子刚刚继位根基不稳的现实,不去思考如何给孙子出谋划策稳固地位,整天只想着尊号。她没有去想刘欣那时候是多么需要时间来扎根,没有去想刘欣在王莽第一次辞职时,多么低声下气地求王莽别走,只知道一个劲儿地逼迫刘欣,甚至在刘欣还特别需要王莽的时候,跟王家公开矛盾。她不依不饶,硬是逼得刘欣不得不去求王政君。她想要尊号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她应该缓一缓,等刘欣站稳脚跟,对朝廷的情况大体了解,甚至有了自己的势力之后再咆哮。
有了共皇太后这个称号,她还不满足,要跟孝元皇帝的正妻画等号,傅喜、孔光、师丹反对,她不满之极,就给刘欣施压,让把这几个人免了,却没想过三公是国之重臣,因为一己喜好就随意豁免,会引起朝局动荡。
她讨厌中山国冯媛,就找人给冯媛编派罪名,最终在中山国留下冤案。孙宝要求重新调查,她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把刘欣痛骂一顿,刘欣就把孙宝免官。
她想给堂弟傅商封侯,被郑崇阻挠,她指着鼻子把刘欣骂了一通,刘欣就乖乖地将傅商封侯。
她不喜欢傅喜,尽管刘欣非常想重用傅喜,可她就是不让用,逼得刘欣没办法,好几个月都没有辅政大臣,最后终于用了傅喜,可又因为尊号之事,她还是要求刘欣把傅喜免了。
她的侄子傅迁在刘欣身边当侍中,品行不端,刘欣察觉后将其免职,可她知道了又是大怒,刘欣不得已,只得把他斥退了的人再叫回来。这时丞相孔光、大司空师丹立即扑上去请求罢免傅迁,可刘欣拗不过傅太后,还是把这个所有人都不喜欢又劣迹斑斑的傅迁留下了。
可以说,刘欣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协调其他人和傅太后的关系上面了。傅太后是那么蛮横无理,经常弄些朝臣们不能理解的事情,每当这时,朝臣就不停地给刘欣上书,让刘欣限制外戚的权势。刘欣必须把傅太后交代的事情办成,那么他就得绞尽脑汁去思考如何说服大臣,如何让气呼呼的大臣平复心情。
傅太后的眼里没有大局、对错,没有母仪天下的品德,只有自身和傅家的利益,她堂堂太后,竟然贪图蝇头小利,利用手中权力,派人去官府以超低的价格购买奴婢。她也根本不缺那点钱,可就是要半抢半买,贪图小利。执金吾[1]毋将隆是个较真儿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给刘欣上书,说这是公家财产,要求补足差额。这种丢人的事情被毋将隆通过公文的形式上奏,闹得人尽皆知,都要把人羞死,刘欣气得直跳脚,可又奈何不了傅太后,只好粗暴地将毋将隆贬官泄愤。
歇斯底里的傅太后,不去想孙子为了实现她的愿望会受到多少人唾骂,她一心想的,只是傅家得到能让她满意的秩禄、官爵、称号,那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管了。她干涉刘欣,但只在牵扯到自己和傅家切身利益的时候,而从不管孙子把国家治理得怎样。就算她一个妇道人家不通政事,可刘欣对董贤的宠幸是那么不正常,她这个对刘欣有着绝对权威的奶奶,竟然从未制止过,至少史书上看不到任何记载。
刘欣不是他伯父刘骜那样没有权力欲望之人,然而傅太后对他的限制是如此之大,他却没有努力去摆脱这一状况。其实,傅太后对他根本没有威胁,傅太后离开了他就什么都不是,傅太后也没有权力在朝政之事上指手画脚,刘欣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不听傅太后的话完全可以的。
他事事都听傅太后差遣,更多的可能是在他的心目中认为傅太后是奶奶,没有奶奶就没有自己的今天,她的话必须听。在傅太后面前,他仍然把自己定位成小时候那个犯了错误就会受她责骂的孩子,他从心底里敬畏她,在傅太后面前就忘了自己是个执掌天下的君王。傅太后刚硬,刘欣就害怕她,在她面前温顺得像一只猫;而满朝文武和千万百姓不能像傅太后一样骂他,所以对这些人就非常放肆,在收拾这些人的时候,非常粗暴,和面对傅太后时判若两人,将君王的蛮横专制尽显无遗。他绝不软弱,也不是重情重义,而是被亲情裹挟,无法处理好亲情和治国的关系。
随着刘欣对政务的渐渐熟悉,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变化,即从最初继位时的克制谦让变得有些专横,他觉得帝王必须有威严,即便是错的也不能被臣下质疑和冒犯,谁敢质疑他就发火。然而他不但不能在傅太后面前体现天子威严,甚至经常遭到傅太后的横眉竖眼,那就只能通过欺负臣子的方式立威了。
当遇到男宠董贤,配合上这种想要立威的情感,刘欣整个人已经丧失理智,变得癫狂。他为了自己的想法能够实现,不听任何善言,肆意践踏规则,他的种种举动都在向世人宣示:朕想做的事情谁也不能反对,没有道理可讲,朕就是天理!
《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对部下童百熊说:“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作无法可施。”读者把这句话中的“莲弟”改成“贤弟”,就是刘欣为了董贤,如何没有原则地整治下属了。
为了董贤,他逼死了忠心直谏的丞相王嘉,免了舅舅丁明,整死了尚书郑崇,免了为郑崇说情的孙宝。对息夫躬的提议,丞相王嘉、左将军公孙禄反复劝说阻止,刘欣不听,可董贤只要张张嘴说建议不好,刘欣就立即将息夫躬免官。
为了给董贤封侯,他堂堂天子不怕官员笑话,竟然造假,把宋弘干的事情安在董贤头上。这个想法被丞相御史大夫驳回之后,他非要给董贤封侯,竟毫无风度地将文武百官全部骂了一顿。他痛骂百官,并非整顿官场所需,而仅仅为了给一个男宠封侯,其行径与公然撒泼无异。为了给董贤加封食邑,他不惜假借死人之口,说这是傅太后临终前的命令。
他不思念汉高祖刘邦当年初创基业时吃了多少苦头,不去想历代先祖们为了江山稳固做了多少努力,竟想把刘氏江山交给董贤。在董贤面前,他昏庸糊涂之极。
人都有个人感情,要刘欣把感情和治国区分得泾渭分明也许困难,但是像刘欣这样搅成一团糨糊,所有国事、法令、规则都给他的个人喜好让步,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刘骜虽然也陷入感情的泥沼,宠幸外戚和女人,可毕竟委政于王氏,还无法像刘欣这个直接掌权的人一样任性妄为。对比刘骜和刘欣,忽然就觉得,如果遇到一个胡作非为的皇帝,还是外戚专政好些,因为外戚毕竟受限制,不敢太过放肆。
***
刘欣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激情澎湃,但只有三分钟热度。
刘欣除了尊傅氏、丁氏、董氏之外,还做过几件大事,只是这几件事都让他沦为笑柄。
他年轻,有激情,想一出是一出,干起事情来经常不过脑子,常常在冲动下做决策,等命令发布出去才发现不妥。
那时候,土地兼并现象十分严重,王侯将相们有钱,除了在封地内收取赋税,还购置了许多田产、房产和奴婢,成了大地主,以至于富人愈富,穷人愈穷。刘欣刚继位时,听从师丹的建议,下诏书限制贵族的私有田产和奴婢数量,要求所有人的田产不得超过三十顷,诸侯王最多二百奴婢,列侯、公主最多一百,关内侯和普通百姓最多三十,并要求三年之内整改完毕,如果三年后不达标就把多余的没收官府。
这是个听起来很好的政策,也是个异想天开的政策。大的贵族们拥有几百上千顷土地,你让人家三年之内缩减到三十顷,这跟要他们的命有何区别?所以政策出台后遭到了强烈抵制,尤其是刘欣最亲近的傅氏、丁氏,反对声音最大。政策无法推行,刘欣只好暂缓执行。
这是正常的,想和平剥夺别人的利益,就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刘欣的改革操之过急,没有人支持也在情理之中。可问题是,这是他签发的政令,就算亲人、朋友都不支持,他自己不能不支持啊!就算他缩减不了贵族的田产,可是也不能助长这种风气,主动去破坏自己制定的政策,然而他为了董贤,不惜自己打脸,给董贤赏赐了两千顷地,超出他政策规定的六十多倍。丞相王嘉指出了这一点,可他看了之后不觉得羞愧,还气大得很。
这个本来可以限制住一部分人的政策,这个百姓本以为皇帝在支持的政策,被他亲自践踏,只能沦为空文。
刘欣继位之初,司隶解光、骑都尉李寻[2],给刘欣介绍了一个叫夏贺良的人。夏贺良给刘欣讲了一套新鲜理论:汉的气数已尽,之前成帝绝嗣,就因为不应天命。陛下久病不愈,灾异频现,都是上天所给的警示。为今之计,当立即改变年号,如此才能延年益寿,降生皇子,消除灾异。知道这个道理却不施行,将有灭亡的灾祸降临!
年轻的刘欣意欲改革,对新鲜事物充满兴趣,夏贺良的理论虽然胆大,但刘欣听得津津有味。
刘欣和夏贺良谈了好几次,渐渐被夏贺良折服,尤其刘欣在当上天子后疾病缠身且一直没有良策,于是他毅然决定,听从夏贺良的建议,改革!
汉哀帝二年(建平二年,前5)六月,刘欣下了一道诏书,声称汉国再次有了继承天命的征兆,必须顺应天心。所以他要大赦天下,将本年(建平二年,前5)改为太初元将元年,自己的称号要叫陈圣刘太平皇帝,计时的漏壶从以前一昼夜一百个刻度增加到一百二十个(相当于改变表盘刻度)。
陈圣刘太平皇帝把诏书发下去过了一个多月,还是病恹恹的,没有变化,这时,夏贺良又提出了许多想法,想让刘欣支持。
我们已不知夏贺良要怎么改,史书说他想胡乱改制(《资治通鉴第三十四》:欲妄变政事),大臣们见夏贺良一发不可收拾,连忙扑上来,反对夏贺良的主张。
夏贺良对大臣们嗤之以鼻,直接给刘欣上奏,说大臣们太笨,不懂天命,应该把丞相和御史大夫撤了,换成解光和李寻。
刘欣干什么都是心血来潮,那股激情过了就正常了,他听夏贺良的话,前无古人地当了近两个月“陈圣刘太平皇帝”(汉代之前的皇帝没人整过这种事),弄得沸沸扬扬,可所有事物都没有改变,夏贺良的那些预言也都没有实现。刘欣卧病在床,越想越气,猛然觉得夏贺良是在信口雌黄,不再做“刘太平皇帝”,颁布诏书:之前希望国家太平,才听信了夏贺良,但事实证明他说的是鬼话,夏贺良的那些建议全都不合时宜,是胡闹。六月发的那个诏书作废。夏贺良等人妖言惑众,相关部门需严查!
最终,夏贺良被诛,李寻和解光被流放至敦煌郡。
息夫躬和傅宴把匈奴当成假想敌,让他跟匈奴玩阴谋,加强武备,一下把刘欣惹得激动了,打仗的皇帝够凶猛、够男人啊,这个时候丞相王嘉和左将军公孙禄就是说破天也无济于事。他觉得有道理就开干,立即下诏书,要求将军、中二千石官员举荐熟知兵法和善于谋略的人才,还新设了一个三公级别的高官——大司马骠骑将军,又让他岳父傅宴担任大司马卫将军。只是过了短短几天,董贤只一番话,他就偃旗息鼓,将傅宴、息夫躬罢官。这固然是由于董贤受宠、话语权重,但也和刘欣迅速对这件事失去热情有关。
汉成帝二十五年(绥和二年,前7)时,汉成帝刘骜听从何武的建议,作了三个改革:第一,设置三公官,提高监察长官的地位,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去掉大司马之后的将军之号;第二,取缔刺史,设置州牧;第三,改革地方诸侯国官制,省去诸侯国的内史官。
汉哀帝二年(建平二年,前5)时,朱博跟他说,何武在汉成帝时期推行的三公制度不合理,州牧制度不合理。刘欣觉得朱博说得有理,就废除了何武主张的三公官和州牧制度,大司空再次变成御史大夫,大司马之后再加将军之号,州牧再次变为刺史。
然而,又过了四年,汉哀帝六年(元寿二年,前1)时,他竟然又把朱博改回来的那一套全都变回去了,同时将丞相的名称改为大司徒。
且不论何武和朱博谁更有道理,问题是,把国家最重要的官员制度变来变去,这是儿戏吗?
***
刘欣推行“限田限奴令”、当“陈圣刘太平皇帝”,以及加强军备,这几件事情在反映出他为人浮躁的同时,也说明他没有辨别能力。否则他应当知道谁说的是良言,谁说的值得商榷。
他当初罢免丞相孔光,将孔光夺爵,固然和孔光反对给傅太后上尊号、曾反对他当皇太子有关系,但是朱博、刘欣岳父傅宴和侍中傅嘉经常讲孔光坏话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刘欣罢免孔光的理由是,孔光不称职,导致国家出现了种种问题。然而三年多后,他又起用孔光时,又觉得三年前给孔光“不称职”的评语不正确。那么孔光到底干得如何呢?恐怕刘欣自己也搞不清,他对身边之人的建议没有辨别能力。
在他任期内出现了中山国冯媛的冤案,还有东平国的疑案,这样的大案子,处决那么多贵族,在中山国案子上孙宝提出异议,东平国案子中廷尉梁相提出异议,可他就是偏听一家之言,对这些人说的话充耳不闻。我觉得这并非刘欣喜欢杀人、喜欢制造冤案,而是他没有是非辨别能力。
刘欣有心做一番事业,也有一帮不错的臣子经常给他提建议,可他有一个霸道的奶奶,又遇到一个美男子董贤,加上他浮躁的心态、虚弱的身体、有限的才能……这些因素加在一起,最终使他成了一个无所建树的“哀帝”。
[1]执金吾,中二千石,之前称中尉,汉武帝时更名执金吾,主要负责京城 治安。
[2]解光,即上文中告发赵昭仪和刘骜残杀皇子的人。李寻,即刘骜驾崩之前, 发生荧惑守心时,提醒翟方进可能会背黑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