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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帝国倒塌,嬴政不死(1/1)

公元前210年阴历七月初,嬴政的巡狩车队抵达河北平乡县境内的沙丘,一切注定之事,即将发生。

沙丘这个地方,很邪门。传说商纣王曾经在此建造沙丘苑台,设置“酒池肉林”,在玩弄了自己和天下多年后,终于被周武王消灭。战国时期,赵国最伟大的国王赵雍(武灵王)因宫廷内斗而被困于沙丘行宫,被活活饿死。

可以说,这是个不祥之地。嬴政车队本来可以绕过这个地方,但不知什么原因,车队转来转去,终于就转到此地。当嬴政听说此地的名字和历史时,心上一痛,就晕了过去。

醒转时,他看到赵高那张雪白的脸,还有李斯老鼠般的脸。没有蒙毅!

他支撑着爬起来,问了句:“蒙毅呢?”

李斯回答:“此时应该在咸阳祭祖先和山神。”

嬴政想起来了,当然,他想起来更重要的一件事,问赵高:“那道竹简呢?”

赵高从怀里拿出,恭敬地呈上,嬴政想了想,就拿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然后还给赵高。

他让太监搀扶着,要出去转转。七月的河北,天气酷热,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热浪仍然汹涌。嬴政转了几圈,体力已不支,浑身湿透。

李斯和赵高不远不近地跟着,嬴政能听到两人的呼吸,李斯很急促,赵高很平和。

他转过身来,向两人招手。

两人小跑过来,嬴政不怀好意地审视两人:“你们俩有话要说吗?”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摇头。

嬴政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继续走,前面是一个沙堆,不高,但对于嬴政而言,爬上去可谓比登天还难。

他望着沙丘,对身后二人说话:“你俩要好好做。”

两人心上一惊,他们无法理解这句话,因为这句话不能从字面上理解。

那个晚上,嬴政不停地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就这样过了很久,终于,噩梦终止了,他做了个长时间的美梦。在梦中,他见到了十几年来始终想见的神仙。神仙相貌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高大上,很像一个秦帝国的士兵。

嬴政向神仙祈求不老药,神仙说:“你随我来。”

嬴政跟在神仙屁股后面,像个欢乐的孩子一样朝阳光里走去。阳光明媚得刺眼,嬴政看东西很模糊,不过那种感觉特别好,所以他根本没想过要停下来,他跟着神仙越走越远,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已一动不动。

他恍然大悟,笑了。因为这足以说明自己已经成仙,去往不同于人间的空间,长生不死了。

当李斯和赵高发现皇上已经死去时,嬴政的尸体已经僵硬,尸斑开始慢慢出现。两人当机立断,将那个唯一的御医就地正法,然后留下三个太监,让他们必须严格保密皇上的死讯,并且还让他们坐在嬴政的车里,装成皇上仍然在世的假象。

李斯和赵高之所以这样做,各有想法。李斯想的是,嬴政没有立太子,如果宣布嬴政死讯,那后果不堪设想;而赵高的想法则是,正好趁皇上死讯还没有发布的这个空当,做他想要做的事。

赵高要做的事,是李斯想象不到的,也是他不敢想的。赵高骨子里就有种叛逆,这是李斯所没有的。赵高手上有个超级奇货,而李斯没有。这个奇货比当初吕不韦手中的奇货的价值还要大,他就是胡亥。

胡亥受到的所有教育都来自赵高,赵高懂法,而且能极为巧妙地钻法律的空子,并且搞得人不知鬼不觉。胡亥的性格自私任性,恰好是赵高最理想的徒弟。两人多年来之所以始终相处融洽,和二人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关系密切。

现在,密谋开始上演。

赵高把嬴政去世的消息通知了胡亥,胡亥只是一惊,并没有过多表情。他对父亲的感情纯粹来自血缘,没有后天的情感培养。父亲的死,在他看来就如同一个他从来没有往来过的亲戚死掉一样。

赵高看到胡亥的表情,认定此事必成。他说:“皇上驾崩,并没有留下遗诏封你们几个皇子为王,只给你大哥扶苏留下一封信。你大哥回到咸阳后,可能就直接登上皇帝宝座了。这样一来,你连一寸的封地也得不到,你打算怎么办?”

胡亥认为这不是什么问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现在我也没有一寸封地。俗话说,明君知臣,明父知子。只要父皇没有下命令分封,做儿子的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赵高扼腕叹息:“你的话错了,当今之际,要么把天下掌握在手中,要么失去控制天下的大权。”

胡亥转动眼珠说:“您这话模棱两可,您也说了父皇没说要把皇位传给兄长。况且,真要是给他,又如何,难道让我干掉他吗?不遵父命,这是大逆不道。”

赵高有点急躁了,开始摆事实:“商汤、周武王干掉君主,建立王朝,而天下人都称赞说这是义举,没有人骂他们大逆不道。”然后他继续灌输心灵鸡汤:“大行不拘细谨,盛德无须辞让。这就是说要干一番大事业,不必拘泥小节,德高不必谦让多虑。正如同各地的村庄有各自的规矩,百官有各自不同的工作一样,情况变了,立场也要跟着变化。所以说,光注意小事而忘了大事,到头来肯定会有灾祸。迟疑不决,拖延误事,将来一定会后悔。不失时机,敢作敢为,鬼神都不敢来阻挡,将来一定会成功的。您赶紧下决心吧。”

胡亥说:“可这事很危险啊,就咱俩?”

赵高说:“如今知道皇上驾崩消息的人只有你和我,还有丞相李斯,另外几个太监不足为虑。只要我们把李斯拉上船,此事必成。”

胡亥说:“父皇刚刚驾崩,丧事还没有操办,怎么能去麻烦丞相大人?”

赵高说:“时机,时机!最关键的就是时机,现在不做,以后就做不了了。”

胡亥问:“李斯能答应吗?”

赵高说:“我了解人性,更了解李斯,这件事交给我。”

胡亥拍手道:“啊哈,老赵,赶紧去吧。”

赵高愣住了,想不到胡亥反转会如此快。胡亥解释道:“谁不想做皇帝?但我怕做不来,可听了你的一番解释,我觉得可以做。赶紧去找李斯啊,还愣在这里作甚!”

赵高来找李斯,李斯心事重重。他一个人呆坐着,不知道将去何方。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自从和嬴政合作以来,始终是把嬴政当成自己的灵魂的,现在灵魂消散,他就成了行尸走肉。

崭新的未来即将来临,但李斯不知将如何面对这个未来。若干年前,他和嬴政指点着江山,思考着如何运作一个大帝国,希望让它永恒地转动下去;而现在,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是最麻烦的事,当一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时,命运就已经不归自己掌控了。

所以当赵高走进房间,迎着炽热的阳光向他发出致命的一笑时,他终于明白了,命运之神就在这个房间里,而他的代言人可能就是赵高。

赵高找他谈心,开场白毫不新奇:“丞相,皇上驾崩前给扶苏写的那封信,您都知道吧?”

李斯点头说:“知道。”

赵高像狐狸一样笑出声:“哎哟,丞相,您就没从这封信上看到您的命运吗?”

李斯看了眼赵高,说:“信上根本没有提到我,何来我的命运之说!”

赵高摇头道:“丞相大人,不能看表面,我来给您分析一下吧。”

李斯望着他,神情似乎在说,愿闻高论。

赵高说:“皇上让扶苏回咸阳参加葬礼,虽然没有指定他做继承人,可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扶苏是皇长子,按传统,这个皇位就该是他的。即使有人反对,也无法反对。因为扶苏和蒙恬的关系非常融洽,蒙恬手里有30万能征善战的士兵。扶苏纵然没有资格继承皇位,这30万士兵也能让扶苏获得这个资格。”

李斯点头说:“你说得对,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高大笑,说:“丞相啊,如果扶苏做了皇帝,您觉得他还会让您做丞相吗?一朝天子一朝臣,扶苏必然会让蒙毅做丞相,到时候,整个朝堂之上,就是蒙家天下,您可能就得回家养老了。”

李斯脸色微变,叹口气说:“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我也没有办法。”

赵高正色道:“李丞相,您年轻时可不会产生这种丢人的想法,当初您从楚国来到秦国,可是凭自己的努力,您那时怎么不说‘我也没有办法’的话?”

李斯沉思了一会儿,看见赵高离自己越来越近,就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赵高一拍巴掌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如今,皇上的那封信还没有发出,现在只有你、我和胡亥,以及几个微不足道的太监知道皇上驾崩。我手里有玉玺,决定谁是太子,只要你和我还有胡亥就够了。”

李斯听明白了,他思考了许久,说:“篡改遗诏,这可不行。”

赵高紧逼道:“皇上在,你就能享福;皇上不在了,你是福是祸无法预料。如今只有一招能让你继续享福,那就是让胡亥做继承人。”

李斯大摇其头说:“我本是楚国一个小人物,多亏了皇上在万人之中提拔我,让我做丞相,我不能做违背皇上意志的事。”

赵高说:“皇上已经死了,他已无法掌控你的命运。你的命运在你自己手中,于你个人而言,扶苏上台,必重用蒙氏兄弟,你就靠边站,这还是最好的,我就担心你死无葬身之地啊。于帝国而言,扶苏上台,必重用儒家,和你的法治截然相反,你到时和皇帝意志相违背,恐怕是生不如死啊。”

李斯仍然摇头,但摇头的幅度明显不如之前。

赵高已逼近他的底线:“若想做一只高贵的老鼠,就必须找适合自己的平台,扶苏的平台根本不适合你。而胡亥可是我一手调教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他懂法,喜欢用法行事,他在位和皇上在位,有什么区别?况且胡亥还有扶苏没有的品德,待人慈爱温和,轻财重士,头脑聪明,虽然很少说话,但礼贤下士,您这样的人,正是他所需要的。”

李斯的头不再摇动。

赵高最后说:“我从胡亥那里来时,胡亥说,‘请告诉丞相,一定要像当初吕不韦辅佐我父皇一样辅佐我’。”

李斯“哎呀”了一声,说:“这可使不得啊。”

赵高说:“您看,胡亥,啊不,皇上对您是多么重视,您现在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偏偏要把命运交给扶苏?”

李斯已浑身发抖,这是他人生中的重大时刻。他必须做出决断。门外,就有他的嫡系卫队,只要他一声令下,赵高就人头落地。但是,赵高这孙子,说得太有道理了。

“你容我想一想。”李斯毫无底气地说。

赵高捶胸顿足道:“还想什么!夜长梦多,没有人敢保证明天太阳升起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如今你的前途全都寄托在胡亥那里,我担心如果你犹豫不决,胡亥一旦改变心意,后果就不堪设想。现在马上决定,大丈夫做事,绝不能拖拖拉拉。”

李斯转过身去,想彻底理清思绪,但赵高不给他这个机会,赵高转到他面前,催促道:“丞相,快下决定吧,成败在此一举。”

李斯又转身,赵高跟着他转,两人始终保持着面对面。

李斯被转晕了,最后仰天长叹道:“苍天啊,为何让我生在这样的时代,既然不能死,那我只好把生命寄托在能寄托的人身上了。”

赵高兴奋得发狂,从怀里拿出一捆竹简说:“我已经准备妥当,您的命运就在这里。”

这是一份赵高和胡亥伪造的嬴政遗诏:

朕巡天下,祷祀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副将王离。

李斯几乎是捧着竹简,双手哆嗦着看完。看完之后,他霎时万念俱灰。他对扶苏没有感情,对蒙氏兄弟更是如此。但让两人去死,李斯心上仍然过不去。

这说明他还有良知,然而在权力欲望的驱使下,这点良知之光已经泯灭,中国古语云:利令智昏。其实,再大的利益也不会遮蔽智慧,相反,当事人所认为做出的错误决定,正是他人生中最高智慧的体现。

李斯何以要和赵高、胡亥结盟,站在人性的角度来解释,他从年轻时就对权力、利益看得很重,在关键时刻权衡任何事时,利益就是他的判断标准。而站在大秦帝国的角度,他也希望喜欢儒家的扶苏不要上台,他更希望的是和他有共同政见的胡亥上台。

但他永远不知道的是,赵高欺骗了他,胡亥根本就没有什么政见,他只不过是个自私任性的杂种。

被赵高盖了玉玺的嬴政伪诏被快速送到蒙恬军营,扶苏和蒙恬见了这道诏书后,先是大哭。哭完,扶苏就要自杀。蒙恬一把夺过他的剑,扔在地上,先把来送诏书的使者捆了,讯问道:“皇上杀扶苏,立谁为太子?”

使者回答:“胡亥。”

蒙恬追问:“皇上几十个皇子,为何偏偏立他?”

使者回答不上来了,因为这就不是人能回答的问题,他支吾了半天,才说:“皇上要立谁,需要理由吗?”

蒙恬让人把使者推出门外,对扶苏说:“只是来了个半真半假的使者,您就自杀,您也太不看重自己的命了。”

扶苏说:“父皇始终讨厌我,这道诏书是合情合理的。”

蒙恬说:“不对。我最了解皇上,皇上不可能立太子,因为皇上认为自己会永生。而且你发现没有,立的太子偏偏是跟随他巡游的胡亥,这就更让人起疑。”

扶苏哭泣道:“蒙将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父皇的话就是命令。儿子不听爹的话,算什么儿子?诏书上有玉玺,这显然就是父皇的意思啊。”

蒙恬见无法从正面说服扶苏,只好从不光彩的侧面来说服:“您这样想,当初皇上派您来我军中监军,这是多大的重任?您监管30万劲旅,你我的关系又很融洽,皇上如果讨厌你,会把你和我捆绑到一块儿?”

扶苏张大了嘴巴,满脸冒汗,说:“蒙将军,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蒙恬说:“皇上很有可能是立你为太子,让您来监军,其实就是让您来锻炼的,将来有能力治国。”

扶苏大摇其头,说:“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认个死理,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让儿亡,儿不得不亡。”

蒙恬痛苦地叫喊起来:“您这是愚孝!”

扶苏也痛苦地回答:“纵然愚,也有个孝在。父皇一直就讨厌我,现在让我死,我已经多活了好多年。”

这话未完,他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蒙恬的佩剑,蒙恬还没反应过来,扶苏已抹了脖子。

蒙恬像头失去了伙伴的狼一样,哀号起来。他哀号的不只是扶苏,还有自己。

扶苏的血都干了,蒙恬才从悲伤中醒过来,他下令放了使者,对使者说:“我是不会自杀的,要杀的话,你们来杀。”

使者不敢,只好先将蒙恬囚禁,回去复命。

扶苏自杀的消息传到胡亥处,赵高和胡亥手舞足蹈。胡亥当场问赵高:“为何蒙恬束手待毙,难道他看不出来诏书有假?”

赵高得意扬扬道:“扶苏和蒙恬,都忠诚于先皇。先皇说什么,他们自然就做什么。蒙恬束手就擒,无非是因为扶苏已死,他没有了可以辅佐的对象,万念俱灰啊。”

胡亥就跳起来说:“哎呀,看来蒙恬真是忠诚,我看就放他一马吧。让他这样的人效忠我,岂不是更好!”

李斯在一旁脸色大变,双手已开始颤抖。赵高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急忙对胡亥说:“万万不可,蒙氏兄弟只忠诚于先皇,万一哪天他们发现了咱们搞鬼,非造咱们的反不可。不但蒙恬要处决,蒙毅也不能留。”

胡亥点了点头说:“就依你说的办。”

(不久后,蒙恬、蒙毅兄弟在监狱被处决。蒙恬和蒙毅在临死前都有反省。蒙恬说:“我该死,因为我动用近百万人修建长城,死伤无数。”蒙毅也反省说:“我也该死,因为我没有保护好皇上,让他孤魂野鬼似的回到咸阳。”)

胡亥说完这句话,就去看了看李斯,问:“丞相,我让赵高处理这件事,你没有问题吧?”

李斯顿时惊觉,他的权力在缩小,而且肉眼可见。

但为时已晚,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希望用无底线的服从换来丞相位置的稳固。

他叩拜胡亥:“皇上,我没有意见。”

胡亥坐在那里,抖着双腿,装腔作势道:“你平身吧。”

李斯走出胡亥的临时住所时,嬴政的巡狩车队正准备开动,他们的下一站自然是咸阳。而那个李斯在外始终梦牵魂绕的壮丽的大城咸阳,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七月最热的那天晚上,李斯失眠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而这次失眠可能是他日后无数次失眠的起点。

他在想,事情发展得太顺利了。为什么一道破绽百出的假诏书,就能让扶苏自杀,就能让威风八面的蒙恬束手待毙?

人的理智到底去了哪里?

思来想去,天蒙蒙亮时,他终于想明白了:嬴政阴魂。

自帝国创建之初,嬴政就用严苛的法律和说一不二的命令在统治着这个帝国。整个帝国中,嬴政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没有回旋余地,自然也就从来没有人敢反抗,甚至连质疑都不敢。

嬴政将其手中的权力运用到极致,并且深入帝国的行政机器中,这是一种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的后遗症。嬴政亲手制造了这样一个无人敢质疑、反抗的帝国,包括他最亲的人和最信任的人。

然而李斯又想到,那么为什么赵高和胡亥就敢谋逆?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直到巡狩车队上路了,他也没有想得太明白。

他看着沿路被炽热的阳光烤得将要死亡的树木,终于给这个问题找到一个并不完美的答案:严酷之下,并非没有质疑和反抗,只不过没有好机会,或者是没有抓住机会的恶人。

而赵高和胡亥,恰好满足了两个条件:他们是恶人,同时他们有了这样一个机会。

回到自己身上来,李斯最终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人凭借贪欲可以做出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不同寻常的事有好有坏,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坏的。

嬴政巡狩车队走在荒原上,每个人都热得难以忍受。嬴政的尸体被放在“空调车”里,但尸体已经臭了,赵高出了个鬼主意,在“空调车”的背后特意准备了几辆车,车里放的都是臭鱼烂虾。

臭鱼烂虾掩盖了嬴政尸体的恶臭,鱼的腥味和嬴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整个车队都被熏得臭气熏天。

嬴政生前绝不会想到,他死后居然和臭鱼烂虾待在一起。然而,这就是人生,你预料的事永不发生,而真正发生的,却往往都是你从没有想过的。

抵达咸阳的赵高和李斯立即找到宰相冯去疾,说了嬴政已死的事情。冯去疾就问李斯:“谁是继承人?”

李斯脑袋一片空白,赵高急忙上前补充道:“当今皇上是胡亥。”

冯去疾看了李斯一眼,觉得李斯苍老了很多,而且毫无生气。这可不是他从前认识的李丞相。

他又问:“为何要囚禁蒙恬和蒙毅?”

李斯还在那里晕着,赵高补充道:“这是先皇的命令,而且还要处决。”

冯去疾吃了一惊,说:“先皇对蒙氏兄弟倍加信赖,怎么会……”

赵高咳嗽了一下,拿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训斥冯去疾:“这是猜测圣意,你好大胆子!”

冯去疾要跳起来,和赵高争执,可看到李斯蔫了吧唧的,只好忍了下来。

当夜,冯去疾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在梦中,他看到嬴政浑身湿透,神情哀伤,用手指着大海的方向,说:“我好臭啊。”

冯去疾马上醒来,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海水的腥味和死尸的恶臭。他捂住鼻子,跑出门外,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所以,他跑去找李斯。李斯不见他。冯去疾越发觉得可疑,他去问所有他能问到的文臣武将:“皇上到底是怎么死的?”

所有人都回答他:“才抵达咸阳,就去世了。”

冯去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李斯啊,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斯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冯去疾做噩梦时,他也在神情恍惚中,见到了嬴政。

他一看到嬴政,就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嬴政却很慈悲地让他站起来,而且还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李斯刚贴近嬴政,就喘不过气来,阵阵恶臭,从嬴政的七窍中喷涌而出,李斯被呛得差点昏死过去。

嬴政对他说:“不要晕,我有几句话要说。”

李斯频频点头。

嬴政问他:“你做了什么事?”

李斯在嬴政面前,绝对不敢撒谎,他没有这个能力,因此他如实相告。

嬴政听完这个阴谋后,不禁点头说:“你做得对,胡亥似我,你若能像辅佐我一样用心辅佐他,大秦将会万万年。”

李斯要哭出声来,嬴政拍了拍他的后背,叹息说:“可惜啊,有个赵高,你怕是朝不保夕了。”

李斯惊恐地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他一醒过来,就发现,嬴政在房间里,浑身湿透,神情哀伤,和冯去疾见到的一样。

他又叩拜,嬴政要他起来,说:“赶紧把我送进骊山陵,进去的人,一个都不要出来。我那些没有怀孕的小老婆,全部扔进去。”

李斯磕头,连连称是。

嬴政叹息了一声,就如同他当初在靠近大海的窗户,望向大海的神山时的叹息一个模样。

他对李斯说:“我没有死亡,我去了另一个空间,那里和这里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人类不知还有另外的空间,所以都惧怕死亡。”

李斯看到嬴政温柔如处女,终于鼓起勇气,问:“另外一个空间是什么?”

嬴政说:“另外一个空间的人也不知道你们这个空间,所以他们也惧怕在那边死亡。其实人就是永生的。只不过,你们这个空间的人不知道我们那个空间的人,反之亦然。”

李斯脑子终于转回来了:“皇上,这么说你又去另外的空间做皇帝了?”

嬴政说:“你想知道吗?”

李斯说:“当然想。”

嬴政说:“我还没有在那个空间站稳脚跟,在你们这个空间就已经臭了。”

显然,这是个双关语。一方面,嬴政说自己的尸体臭了;另一方面,则是说,他的名声也臭了。

但李斯却说:“您永远青春,不可能臭。”

李斯说得对,嬴政是中华第一个皇帝,是他构建了中国的版图,这个版图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缩小过,被后人不断扩大,终于成为今天的中国;又是他,统一六国和各少数民族,凝聚成了中华民族;更是他,确立了中央集权制,使后来无论多么优秀的人,都要在这个制度里转圈,没有人可以出得去。

嬴政永远不死,是因为他的灵魂始终没有离开,深入每个想要做出惊天动地事业的中国人的心。他希望他的帝国万万世,老天让他如了愿。

李斯说这话时,嬴政已悄然无息地走了。

李斯此时就站在房间里,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阵阵恶臭,是那种人的尸体和咸鱼混合而成的恶臭。

他回想刚才嬴政和他说的话,但越是回想,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当他走出房门,准备去上朝时,甚至连是否有这样的梦,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嬴政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将永生。

嬴政被送进骊山陵后,胡亥和赵高打得火热,天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两人身上。

嬴政在位时,虽然天下已“苦秦”久矣,但嬴政还能控制住,可胡亥有嬴政的欲望,却没有嬴政的能力,他只想享受权力带来的丰厚利润,却不想承担权力带给他的责任。又由于赵高毫无脑子地操纵,大秦帝国急转直下。

赵高其实只做了两件事,就彻底断绝了大秦帝国的后路。第一件,杀掉嬴政的所有儿子和亲信大臣,这里就包括蒙毅和蒙恬;第二件,让胡亥也效仿嬴政玩神秘。嬴政玩神秘,至少还批阅奏折,但胡亥玩神秘,除了睡女人,什么都不管。

于是,赵高开始一手遮天,掌控大秦帝国。他把一头鹿牵到殿上,说这是马,胡亥叫起来,说这明明是鹿。赵高问众臣,有的说是马,有的说是鹿。事情结束后,赵高把那些说是鹿的全部逮捕,秘密处死。从此,朝堂之上,再也没有人敢和他持不同意见了。大秦帝国此时成了瞎子、聋子。

骊山陵和阿房宫的建设继续进行,赵高认为工程太慢,所以加大力度,从全国各地调派民工,整个帝国怨声载道,愤怒的火焰再也无法压制。

当然,搞建设向来是大秦帝国的主要政治路线,李斯同意赵高的行为,但他不同意赵高把帝国搞成了瞎子和聋子。他不知疲倦地希望当面向胡亥反映这个问题,赵高不停地阻止他,最后,两人陷入了僵局。

赵高认为,此时除掉李斯,时机已经成熟。所以他在胡亥面前不停诽谤李斯,让胡亥坚信,李斯的忠诚只限于嬴政。

胡亥大怒,立即下令逮捕李斯,将李家三族抄斩。秦王国和秦帝国的宰相,几乎没有善终的,商鞅、吕不韦和李斯是典型代表。

据说,李斯在刑场上说了一句话,话是说给儿子听的,其实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要是能牵着小狗到老家的郊区去追赶兔子,该多好啊。

这是李斯的遗言,大人物的小儿语,正因此,才透露出人生的变幻不定。

当李斯和嬴政在黄泉下相逢,嬴政看李斯时,一定是灰头土脸的老鼠模样,而李斯不敢去看嬴政,因为他背叛了嬴政。

李斯一死,大秦帝国在赵高的掌控下加速下坠。

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竖起抗暴大旗,几个农民在两人的率领下,突然向秦帝国开战。两人当时打出的宣传语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注意这句话,它很重要。

秦国自商鞅变法后,焕然一新,其中有一新是其他诸国都做不到的,那就是在人才任用上的不拘一格,不管你是什么国籍,不管你是什么出身,只要你有才能,对大秦有用,大秦就会把你当成宝贝。

大秦的成功,就依赖此,从前的贵族政治开始和平民政治相结合,最终创造了奇迹。

陈胜、吴广敢说这句话,无非是看到了这点。在他们看来,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吕不韦和李斯这种人,都能成为大秦宰相,那就说明,帝王将相不是注定的,而是后天努力的结果。

这是大秦给中国留下的最宝贵的财产,陈胜、吴广在名义上继承了这一财产。

不过,陈胜、吴广的这种反叛行为,若是嬴政在时,简直就是闭着眼跳万丈深渊,绝对没有不死的道理。

然而,奇迹出现了,陈胜、吴广这一开战,战出了连锁反应,原东方六国贵族的后裔们纷纷起兵抗秦,并且势如破竹。二十年前,东方六国的正规军在秦帝国兵团面前不堪一击,可这次,秦帝国兵团反而变成了不堪一击的那个。

但我们不能高估了原东方六国贵族后裔们的才能,尤其是军事才能。因为当时大秦帝国的全部主力都在最南和最北,最南的是在两广,根本回不来;最北的则在长城,因为蒙恬的被杀,这支兵团失去了主心骨,再也没有兴趣参加拯救帝国的行动。

抗秦组织里,大多是乌合之众,最闪耀的明星只有两个:原楚国遗民项羽和刘邦。这两人都曾对着嬴政的巡狩车队发出英雄之叹,现在,他们开始竭尽全力实现这个目标。

所有的抗秦兵团,在全国各地横扫秦帝国的民兵势力,最后渐渐逼近秦帝国心脏——咸阳。胡亥在咸阳城玩了多日神秘后,眼皮直跳,后来有人偷偷和他说:“大秦的暴民都快进咸阳城了。”

胡亥急忙召开会议,他问赵高:“怎么回事?”

赵高说:“没事,小小的盗贼而已,已被扑灭。”

胡亥怀疑。

赵高就问众臣:“你们说是不是?”

众臣齐声说:“是,皇上不必担心。”

胡亥半信半疑,然后就跑去深宫和嬴政留下来的那些美女厮混。就在他厮混到高潮时,赵高带领卫队闯进来,胡亥大感意外。

赵高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是被吓的,他知道遍地的反抗迟早会被胡亥知道,不如先下手干掉胡亥,再立新君。

胡亥问赵高:“你这是干什么?”

赵高回答:“杀你,谢天下。”

胡亥恍恍惚惚地问:“为啥要谢天下?”

赵高说:“现在这个局势,如同您老子出生时一样,已经乱成一锅粥。”

胡亥清醒了些:“老赵,原来遍地反抗是真的啊。”

赵高说:“是真的,都是你闹的。”

胡亥委屈万状道:“怎么是我闹的,我自从做了皇帝,除了和美女睡觉,所有事都交给你在做啊。我啥都没做啊。”

赵高以哲学家的思辨说:“就因为你啥都没做,所以一切都是你做的。你赶紧受死吧。”

胡亥知道,老赵这次是玩真的了。

他请求做回秦王。

赵高说:“你老子的制度里没有这条。”

胡亥又请求道:“那就给我点金银财宝,我去隐居。”

赵高说:“员工可以说走就走,没听说做最高领导人的也能这样。”

胡亥暴跳如雷,吼道:“老赵,你这是逼我死啊。”

赵高说:“没错。”

说完,手起刀落,胡亥的人头滚到地面,嘴巴张着,眼中全是愤怒和茫然。

大秦帝国第二任领导人,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掉了。

如果我们仍然记得卢生胡说的“亡秦者,胡也”的话,我们就会坚信,有些时候,命运真就是注定的,不注定这个就会注定那个。灭秦的不是胡人(匈奴),而恰好是嬴政的好儿子胡亥。

胡亥一死,赵高早有准备,他另立胡亥的侄儿子婴为帝。可子婴才当了两天皇帝,赵高就急吼吼地把他从皇帝降格为王。

按赵高的思路,那些六国贵族后裔之所以反叛,就是因为秦帝国灭了他们的国,如果秦帝国再变回秦王国,那么,大家又可以像从前那样,各自为政地相处了。

自此,嬴政和他的祖先们千辛万苦打造的庞大帝国,被赵高悄无声息地灭掉。大秦帝国在十几年时间里,创造了无数血腥和罪恶后,就这样吊诡地玩完了。

赵高的一厢情愿,不但没让六国贵族后裔满意,也没让秦王国国王子婴满意。子婴联合几个亲信,把赵高诱进宫中,斩杀。

在灭掉大秦帝国不足一个月后,赵高也被灭掉。

子婴试图力挽狂澜,但这已不可能。在做了46天的秦王国国王后,刘邦兵团抵达咸阳郊区,子婴出门投降,重建不到50天的秦王国,转瞬灭亡。刘邦没有杀子婴,可不代表子婴安全了。

一个多月后,残暴的项羽进入咸阳城,杀掉子婴,彻底灭掉了秦国。

大秦帝国只在人间存在了14年(公元前221—公元前207),就和它的创建者嬴政一样,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当嬴政在另一个空间,重新开始他的传奇时,不知是否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一切都是个笑话,从他寻找神仙到他说大秦帝国存在万万年,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全部成了笑话。

而只有他自己,成了中华传奇。

最后,我们要探讨的是嬴政所建立的帝国为何如此快速地崩溃。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以下这些分析,都是事后诸葛亮的分析,它不是绝对的真理。它如果是正确的,那也只是部分正确。而且,会有相反的证词来证明它的不正确。

第一:不能及时转向。嬴政和李斯建立大秦帝国后,按儒家思路,应该休养生息,正如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一样。但是,秦帝国把对手从战场上转到社会上,从前不停的征战杀伐已让民力疲惫,后来又大搞基建,民力更为不堪。天下苦秦已经很久,嬴政和李斯却好像浑然不知。

这种分析,看上去头头是道。但正如李斯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吞吃了六国,还没有消化,他们的怨恨还在,如果让他们休养生息,那就是给他们的贵族遗民积攒反抗的时间和精力,所以必须折腾他们。

第二:胡亥。亡秦者的确是胡——胡亥,胡亥这个人没有嬴政的智慧,再加上赵高的阴谋,导致帝国的灵魂——李斯被杀,局势遂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分析,同样有道理。但反过来想,如果继任者不是胡亥,而是扶苏,秦帝国能活下去吗?扶苏上台,必不重用李斯,蒙毅和蒙恬虽然有才能,但和李斯不是一个量级。所以,扶苏上台,也可能只是延缓帝国崩溃的命运,并不能让行将就木的帝国起死回生。其实到了嬴政死亡时,秦帝国已经提前穿上了寿衣,经过若干年的折腾,大秦帝国的地盘虽然广大,然而经济已接近崩溃。嬴政在咸阳城被刺杀的那年,秦帝国境内粮食价格暴涨数十倍,这是通货膨胀,典型的经济危机。

第三:不实行分封制。分封制和郡县制之争,在秦帝国史上发生过两次,最后一次还造成了焚书暴行。分析者认为,如果秦帝国实行分封制,那当全国大乱时,封国就会帮助中央削平暴乱。

这种分析,又犯了个致命错误,那就是,嬴政和李斯绝对不可能实行分封制,所以就没有讨论的必要。

第四点,也是很多人不曾留意到的:嬴政有生之年,并没有立皇后,更没有立太子。一种说法认为嬴政觉得自己肯定能长生,所以根本不用立太子。如果能提前立太子,就不会发生赵高、胡亥篡夺政权之事。但嬴政这人非常苛刻,他的几十个儿子里,似乎没有让他完全满意的。至于立皇后,嬴政的老妈对他的影响太大。他老娘掌管权力十年,而且还搞外遇,这就让他对后宫立后之事很反感,认为女人一旦守寡,就不会安分。倘若他能立个皇后,那就多了个权力中心,胡亥和赵高也不会快速把帝国搞垮。

最后一点,秦帝国之所以快速崩溃,可能就因为它的制度太超前了。公元前221年,嬴政建帝国实行中央集权时,整个地球上,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还在部落、部落联盟、政权联合体的落后制度中自娱自乐。没有人敢想象,一个人可以直接统治万万人。

这就像今天,有的人还在坐牛车,而有的人已经开始驾驶飞机。人类创造一个崭新的事物,固然让人眼前一亮,但绝对称不上震撼。能创造一个崭新的制度,那才叫震撼。

可正因为是崭新的制度,创建它的人在运用和保护它上面,就毫无经验,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我们不能责怪嬴政和李斯把这个崭新的制度搞砸了,他们最伟大的地方是敢于想象,敢于创新,并且知行合一。中国之后的汉唐元明清的帝王将相们无论多么杰出,都不得不承认,嬴政和李斯是他们不可更改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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