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刀尖舞蹈(1/1)
宣政元年(578年)六月初二,皇太子宇文赟即位,是为北周宣帝。
许多大臣并不看好这位新皇帝,因为在他们看来,宇文赟是家庭教育失败的典型。这要怪他的父亲北周武帝宇文邕,宇文邕自己太优秀了,总是觉得宇文赟差点火候,担心将来无法承担起治理天下的重任,于是从小就对宇文赟的教育出奇的严格。
宇文赟还是小孩子时,宇文邕就要求他的行为举止要像大臣一样,即使严寒酷暑,也不准擅自休息。稍微长大些后,宇文赟喜欢喝酒,宇文邕下令禁止将美酒和与酒有关的东西送到东宫。
宇文邕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教育理念的忠实实践者,宇文赟每次犯错,不论大小,都要受到体罚,而且下手很重。除了肉体受苦,宇文邕还对太子进行精神上的威胁,常常说道:“以前被废的太子有很多,我其余的儿子难道就不能立为太子吗?”他还命令东宫官员详细记录宇文赟的言行,每个月都要向他汇报。
宇文邕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带来的直接恶果是将宇文赟变成了一个“两面人”:在父皇面前,宇文赟装得很乖巧,绝不敢流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但背地里却做一些坏事,发泄被压抑的情绪。他对父亲没有任何的爱意,充溢在内心的都是仇恨,天天盼着自己的“皇帝老爸”早日去见阎王。
对于宇文赟的德行,有些大臣看得很清楚,王轨觉得这个太子难堪大任,他将想法告诉了另外一位大臣贺若弼,贺若弼则建议他直接奏报武帝宇文邕。于是,王轨找了个机会同宇文邕开诚布公地说:“皇太子在仁孝方面名声不好,恐怕不能胜任陛下的家事,连文武全才贺若弼也为此事忧虑。”宇文邕于是询问贺若弼的意见,贺若弼答道:“太子在东宫修养德行,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过失。”
这相当于打了王轨的脸,两人退出后,王轨责备贺若弼当着武帝的面说假话,贺若弼说:“这种事情只能秘奏,你怎么当着众人的面公开直言?太子是储君,搞不好会被夷灭三族。”王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冒失了,沉默许久后说:“我一心一意尽忠于国家,完全没有为自己打算,但刚才这样做,实在不太合时宜。”
尽管王轨认识到了错误,但并不甘心。有一次,他和武帝宇文邕一起喝酒,假借醉酒摸着宇文邕的大胡子说:“好可爱的老头,但恨后嗣暗弱。”宇文邕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在此之前,宇文邕问过太子老师宇文孝伯关于宇文赟的表现,宇文孝伯说:“太子畏惧陛下天威,不再犯错。”既然太子老师都这样说,宇文邕便放心了。
但王轨在酒局上如此一闹,搞得宇文邕很不爽,找来了宇文孝伯责备其说谎话。宇文孝伯对此解释道:“我曾经听说,父子之间的事情,外人最难建议。我知道陛下不能忍痛割爱,所以不敢开口。”这话使得宇文邕沉默不语,确实也说到了他的痛处。宇文邕不是铁了心不想换太子,而是没得可换,次子宇文赞表现得更差,其他儿子都还年幼,易储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宇文赟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走上了皇位。他终于可以不用装了,能够彻底发泄对父皇宇文邕的不满。于是,宇文邕死后,他不仅没有悲戚之色,居然指着父皇的棺木破口大骂道:“老东西,死得太晚了。”骂完以后,转身进入内廷,将父亲留下的妃嫔中有些姿色的都充实进了自己的后宫。
宇文赟的好色是出了名的,他登基后一口气封了五个皇后:除了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外,还有天大皇后朱满玥、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天左大皇后尉迟炽繁、天右大皇后元乐尚。五后并立,一举打破了前赵皇帝刘聪创造的“三后并立”的纪录。
其中的尉迟炽繁是蜀国公尉迟迥的孙女,嫁给了宇文赟的堂侄西阳公宇文温为妃。依照北周的规矩,每年这些宗室的命妇都要进宫朝见皇帝。宇文赟见到美艳无比的尉迟炽繁后魂不守舍,全然不顾尉迟炽繁已经是自己堂侄的妻子,强行将尉迟炽繁纳入自己的后宫。宇文温的父亲宇文亮得知宇文赟强占了自己的儿媳妇,起兵造反,兵败被杀,丢了媳妇的宇文温也被连带砍头。就这样,为了一个女人,宇文赟将堂侄一家几乎赶尽杀绝。
宇文赟的瞎胡闹很快又创造了一个纪录,他当初担心当不上皇帝,而登上皇位又觉得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严重影响了他的寻欢作乐,于是在继位八个月后,便将皇位传给了年仅七岁的儿子宇文衍(继位后改称宇文阐)。他自封了一个比皇帝更高的名分——天元皇帝,对臣子自称为“天”,住处称为“天台”,为了体现他的尊贵,大臣们在朝见他以前,都要斋戒三天,沐浴干净方可入殿。
或许由于从小在棍棒下长大,在宇文赟心中有个“棍子情结”,宫内宫外,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后宫嫔妃、太监、宫女,无论是他喜欢的还是讨厌的,动不动就用棍子打。一开始每次打人以按一百二十下为基数,后来,根据宇文赟的心情好坏,按照一百二十的倍数确定挨打次数。即使这样,宇文赟还觉得不过瘾,被打的人伤疤不明显,又把基数提高到二百四十下,每次按照二百四十的倍数打人。宇文赟给杖人的棍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天杖”。一时间,恐怖气氛笼罩朝堂,“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
对于这位皇帝的胡乱作为,有大臣终于看不下去了,京兆郡乐运命手下抬着一口棺材上朝,陈述宇文赟的八项罪状,惹得宇文赟大怒,当场就要杀了他。其他大臣好生劝解才让宇文赟消了气,保住了乐运的性命,从此以后,朝中没有人再敢进谏,任由宇文赟胡折腾。
无论宇文赟多么不堪,但他成为皇帝,对杨坚来讲属于一个利好。被宇文邕猜忌的他,在任上如履薄冰,本来觉得前途暗淡,但没想到一下子又翻了身,成为当今皇上的岳父大人。宇文赟刚刚上台,需要重用身边的人稳住朝局,所以将杨坚从南亳州调回京城,连升三级,官至大前疑。这个职位是宇文赟搞出来的,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无人知道,但地位非常重要,高居四辅之首,宇文赟每次到外地出巡,都让杨坚在京城留守。
这对翁婿看上去颇为和谐,但实际上暗流涌动。宇文赟虽然荒淫,但脑子却很清醒,重用老丈人的同时也防着老丈人,时刻将手中的权力牢牢地掌控,不能让别人染指。特别是像杨坚这样的人,是功勋之后,又立有战功,而且还是皇亲国戚,需要加倍提防。
为了巩固权力,宇文赟除掉了叔父齐王宇文宪,以及曾经说他坏话的王轨和自己的老师宇文孝伯等大臣。宇文宪英姿奋发,智勇兼备,是北周最杰出的将帅。而宇文孝伯、尉迟运、宇文神举、王轨等大臣,都是当朝最有能力的骨干之臣,杀了他们,基本上瓦解了他父亲宇文邕留下的班底,极大削弱了皇帝的支持力量,造成勋贵大臣们进一步离心,为杨坚篡权埋下了伏笔。
宇文赟同时重用亲信郑译、刘昉,这两位都是世家子弟,祖辈都是大官,因此可以长期在宫廷中活动,和宇文赟臭味相投,非常懂得宇文赟的心思,变着花样讨他的欢心。郑译将北齐末帝高纬的歌舞班子重新组织起来,日夜陪伴宇文赟游乐。宇文赟在后宫聚集了无数美女,增置了许多千奇百怪的妃嫔名号,连写起居录的史官都难以记录。他整日躲在后宫沉湎酒色,政务主要靠郑译、刘昉上传下达。杨坚由此受到了排挤,逐渐淡出了核心权力圈。
尽管如此,杨坚在一些问题上仍然直言进谏。宇文赟觉得父亲武帝宇文邕制定的《刑书要制》很严酷,便下诏予以废除。这样一来,根据旧法被关到监狱的罪犯都被释放,结果搞得社会治安不断恶化。宇文赟一气之下制定了一部《刑经圣制》,比先前的律法更为严苛。有的大臣上书劝谏皇帝,只要表奏文字有错漏现象,便可拿下治罪,甚至判处死刑。因此,无论大臣还是百姓,如果出现一个小过失,都有性命之虞,搞得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杨坚对此进谏说:“法令滋章,非教化之道。”法令过于严酷,不是教化臣民的好办法,可宇文赟并没有采纳。但杨坚这次出头是为臣民说话,虽然没有效果,但让他赢得了人心,“高祖(杨坚)位望益隆,帝颇以为忌”,这让宇文赟对杨坚越发不信任。由父及女,宇文赟对杨丽华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只是杨丽华的表现没得挑,宇文赟搞出五个皇后,作为正宫的杨丽华没有陷入宫廷争斗中,她生性柔顺,不嫉妒也不争宠,和其他几位皇后相处得很和谐,“四皇后及嫔、御等,咸爱而仰之”,后宫的人都很敬重她。即便杨丽华表现得如此“佛系”,但还是明显感觉到宇文赟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经常无故责骂自己。如果换作他人,或许早已服软,放下身段说些好话,但杨丽华“进止详闲,辞色不挠”。宇文赟平素最喜欢别人向他叩头求饶,眼见杨丽华毫无惧色,宇文赟“大怒”,气急败坏地“赐后死,逼令引诀”,居然要逼着杨丽华自尽。
此事对杨坚来说非同小可,不仅事关女儿的性命,更关乎整个杨家。杨坚听到这个消息,顿觉五雷轰顶,他知道宇文赟对自己多有猜忌,如果自己出面去见宇文赟,很可能将事态搞得更加糟糕,况且,后宫也不是他能去的地方,关键时刻只能让夫人独孤伽罗入宫求情。
杨坚选对了人,独孤伽罗飞奔进宫,“诣阁陈谢”,代替女儿磕头认罪,以致“叩头流血”。宇文赟见丈母娘都成了这般模样,心里得到极大满足,这事也就罢了,杨丽华躲过一劫。
不过,宇文赟对杨坚的猜忌并没有消除。在他看来,杨丽华之所以胆敢不屈从自己的威严,完全是仗着其父杨坚的权势。有一次,宇文赟又和杨丽华吵架,理屈的他吵不过杨丽华,就扔下一句话,“必族灭尔家”,随即召见杨坚,下令左右带刀侍卫,如果杨坚“色动,即杀之”。但杨坚入朝后,“神色自若”,和平日里没有两样,找不到茬的宇文赟“乃止”,悻悻地再次收手。
杨坚依靠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成功躲过生死劫,但好运气总会用完的,杨坚意识到不能继续待在权力中枢了,宇文赟已经对自己有了阵阵杀意,再这样下去,离人头落地的日子不远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势,宇文赟不一定同意外放他出京任职。
杨坚想到了一个人——老同学郑译,如今他是宇文赟身边的“红人”,说话比自己要好使得多。杨坚私下找到郑译,说自己不再贪恋权位,想离京到地方上辅佐藩王,享清福去了。郑译满口答应:“以公德望,天下归心,欲求多福,岂敢忘也。谨即言之。”以杨公您的道德威望其实是天下归心了,有一天,您会得志的,到时候,我还指望您罩着我呢,所以我怎么能不替您办事呢?
郑译如此痛快答应,说到底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虽然他是宇文赟的宠臣,但眼看着宇文赟凶狠残暴,大失人心,又整天喝酒纵欲,怕这个暴君长不了了。杨坚身为国丈在朝廷很有势力,没准哪天就能重新掌权,何不做一个顺水人情。
机会很快到来了,宇文赟虽然荒唐暴虐,但是对于开疆拓土一直很有热情。这是因为他从小被老爸武帝宇文邕打压,形成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当了皇帝以后,总想证明自己比老爸强。宇文邕灭了北齐,如果想超越老爸,那就只剩下平定江南了。
郑译深知此点,觉得可以做做文章。有一次,他主动和宇文赟聊起南征事宜,宇文赟让郑译推荐军队统帅,郑译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赶紧说:“若定江东,自非懿戚重臣,无以镇抚。可令隋公行,且为寿阳总管,以督军事。”如果想要平定江东,不用朝廷的重臣做统帅,难以完成这个重任,提出建议让杨坚离京,担任寿阳总管,负责前线军事。
宇文赟不知两人早已串通,觉得郑译这个建议不错,他对杨坚早就看不顺眼,但又找不到什么很好的理由杀了杨坚,毕竟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岳父,不如让杨坚离开京城,到前线为自己卖命。于是下诏任命杨坚为扬州总管,筹备发兵南征事宜。
这个任命对杨坚来说是苦苦期盼的。但是接到诏令后,他却没有着急动身,给出的理由是“足疾犯了”。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疾病,历史上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说这个病是真实的,因为逃离京城是杨坚日思夜想的,如果没有“足疾”,杨坚没有理由不抓紧走。但也有人说这个意外完全是杨坚的“托词”,因为他在京城多待了几日,就等到了宇文赟的死讯,这不能简单地说是一个巧合。
更何况杨坚素来喜欢看相,觉得宇文赟长着一副短命相。有一次,他还跟自己的心腹说:“天元实无积德,视其相貌,寿亦不长。加以法令繁苛,耽恣声色,以吾观之,殆将不久。”如果真如命相所示,宇文赟真的死了,七八岁的小皇帝肯定无法掌控局面,到时候,政局必定要有大变化,如果自己远在扬州,只能鞭长莫及。
杨坚对此内心颇为纠结,不走不安全,走又舍不得,在这种情况下,“足疾”就成了很好的借口,暂时不走,静观事态,再决定何去何从。
无论两种分析哪个更接近于历史的真相,但在这一场翁婿斗法中,年长的杨坚笑到了最后,他的命运和整个历史进程将迎来极为重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