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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安阳殷都(1/1)

盘庚的猛药

高圉和他的儿子亚圉担任周人的领袖之时,周人如初升的太阳冉冉上升,日渐成为西土的霸主。这个时候,殷商的阳甲也从他的叔父南庚手中接过王位。

阳甲是中商时期九世之乱的最后一个商王,但是殷商王朝并未从乱世的低谷中爬出来,衰落的惯性与动力仍然在起作用。阳甲在位期间又滑入成汤开国以来的第四度衰微。周边异族纷纷入侵,与殷商王朝爆发了多次战争。商王阳甲曾经发动一次西征,军队进抵丹山(今山西晋城市东南,一说安徽砀山)一带。

阳甲在卜辞中是合文之形,有人释读为象甲、羊甲、虎甲、兔甲,总之与野兽有关,说明他是一位喜好狩猎野兽的商王。

阳甲在位四年,死后,弟弟旬继位,他就是商王盘庚。盘庚得名于他曾经居于盘地,今山东乐陵西南,在商都奄城以北五百里处。

盘庚潜龙在渊之时,可能是一名军事将领,奉命驻守于盘,负责震慑东夷族。清华简《楚居》中说“盘庚之子,处于方山”,这是商王武丁时期,派遣身为王室子弟的盘庚后裔南征楚地,驻扎在方山(即柄山,今河南宜阳、洛宁、卢氏三县境内),与盘庚家族是一个军事世家有关。

成汤之后不久,商夷联盟就破裂了。进入中商时期,殷商王朝与东夷部落多次发生战争,如中丁伐蓝夷、外壬之时邳人和侁人叛乱、河亶甲再征蓝夷和班方。盘庚身衔王命,担负着拱卫奄都北境的重任,虽然驻军在外,但是始终心系国之大者。

阳甲死后,盘庚取得了王位。

殷商王朝经历近百年的九世之乱,整个国家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息,已经处在灭亡的边缘了。当时殷商王朝所处的危境,盘庚在迁殷时用了几句话来概括:贵族阶层“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骄奢淫逸,只知道聚敛钱财;“不和吉言于百姓”“恶于民”——贵族与平民之间关系紧张,阶级矛盾尖锐;“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再加上水患灾害频频发生,百姓妻离子散,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濒临“尽刘”(灭绝)了。

深具忧患意识和富有战略眼光的盘庚,决心改变这一切。要拯救病入膏肓的殷商王朝,必须下一剂猛药——迁都。

商都奄城位于山东海岱地区,附近多丘陵山地,不利于发展农耕生产,而且靠近东夷聚居地,经常遭到外敌的袭扰。稳定才是发展的根本。但是之前的几个都城均在黄河附近,水患不断,所以必须一劳永逸地解除洪涝灾害问题。

盘庚的锐利目光落在西边五百里之外的河南安阳地区,也就是殷,又名北蒙。

殷位于太行山脉与华北平原的缓冲地带,东部是漳卫河冲积扇平原,西部是豫北山地,北面有漳水、滏(fǔ)水,南面为淇水、荡水、羑水,殷又在源于太行山脉、向东奔流的洹水岸边,形成一个相对的封闭圈。当时的气候温暖湿润,植物资源和动物资源非常丰富,且周围尽是沃壤,河川密布,灌溉方便,水上航运也很畅通,是非常理想的国都选址。

更重要的是,殷在冀南豫北地区,这里是商族的祖居地,统治基础牢固。将都城迁到殷去,整个王朝的战略重心也西移,为日后向西、西北开拓奠下基础。

从政治、经济、国防、文化上看,殷是迁都的不二之选。

盘庚在迁殷后自言:“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厎(zhǐ)绥四方!”可见迁殷的根本目的在于重振成汤时的威风,以安天下,让殷商王朝再次伟大起来。

盘庚无愧于一代杰出的战略家,不但高瞻远瞩,而且雄心勃勃,他已经决定了迁殷之后二百多年的商朝命运。

更难能可贵的是,盘庚意志坚定,心如磐石,永不妥协。

盘庚迁殷的命令一下,遭到大小奴隶主贵族的极力反对。殷与奄城相距七百余里,中间还要渡过黄河,沿途辗转不下千里。贵族们懒惰成性,只知道“肩好货”“总于货宝”,目光短浅,贪得无厌,忙于搜刮民脂民膏,却“不昏作劳、不服田亩”,从不努力劳作,五谷不分。

《尚书·盘庚中》说“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贵族们聚集在王庭闹事,拒绝执行迁都的命令。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担心迁殷之后会失去一切,而且无法承受千里流徙之苦。这种情形类似后来的北魏孝文帝迁都,以任城王拓跋澄为首的王室勋贵不愿意到洛阳去,所以竭力阻挠,甚至唆使太子元恂一起反对。为了迁都洛阳,孝文帝毫不犹豫地废掉了太子。

盘庚就有这种刮骨疗毒的决心与魄力。

盘庚警告贵族们:“明听朕言,无荒失朕命!”——认真听清楚我的话,不要忽视我的命令。“今予命汝,一无起秽以自臭,恐人倚乃身,迂乃心。”——现在我命令你们,专心致志,不要听信浮言,免得受人牵累。最后严正告诫那些反对者:“不易!”“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guǐ),我乃劓(yì)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我主意已定,绝不动摇!如果有谁为非作歹,违法乱纪,奸诈邪恶,我一定杀了他、灭了他,决不留一个劣种在新都生根发芽。

除了动用严刑酷法相威胁之外,盘庚还以商族崇拜的上帝和祖宗神灵来恫吓不愿迁都的贵族,说迁殷的决定已通过占卜,是来自上帝之命,要他复兴高祖成汤的事业。他笃信天命,所以不惜兴师动众,千里迁都,以拯救万民。倘若你们这些贵族违背天命,高祖成汤会把厄运降临在你们头上的。

盘庚雷厉风行,绝不容许拖沓推诿。殷商贵族和臣民不得不扶老携幼,踏上了七百余里的西迁之途,涉大河,过高山,越原野,最后来到陌生的殷地。

但是迁到殷之后,那些贵族们无法适应新都城的生活,满腹牢骚,甚至煽动百姓作乱。盘庚把有怨言的贵族、臣民召到殷都王庭,进行训话:“格汝众,予告汝训汝,猷黜乃心,无傲从康!”——你们都过来,我劝诫你们,开导你们,去掉你们的私心,不要倨傲放肆,只知追求安逸。盘庚对他们的训导,主要是以德来教化。

殷商时期的德,笼罩在浓郁的神鬼氛围之下,德就是要虔诚地崇敬上帝,恪守成汤的遗训,克服私心私利,维护君臣团结,做到上下一心,以确保商王的权威。

《史记·殷本纪》中记载了盘庚训斥贵族臣民的告谕:“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高祖成汤曾经与你们的祖辈并肩奋斗,夺得天下,我们子孙后代应当恪守他们流传下来的法度与准则。如果把祖训都丢了,我们如何成就大业?

殷商王朝重获生机

盘庚迁殷,迁走的不仅仅是都城,还有人心,也就是贵族们的懒惰懈怠之心。

迁殷之事,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尘埃落定了,但殷在哪里呢?

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洹北商城并非河亶甲所迁的相,而是盘庚所迁的殷。因为在洹北商城遗址中,属于宫殿、宗庙性质的大型夯土基址,都是晚期出现的,而且在年代上可与洹水以南的小屯殷墟完好地相接,并无任何缺环,所以洹北商城应该是武丁之前盘庚、小辛、小乙三个商王的都城。

有文献称,盘庚迁殷之后的商朝才被称为殷朝,如《帝王世纪》中说,盘庚徙都殷之后,才将商改名为殷。《尚书·蔡传》也说,商人称殷是从盘庚开始的。但是实际上商族自始至终都自称为商,从不自称殷。在甲骨卜辞中,也没有殷这个字,商族用“大邑商”或者“天邑商”来称呼安阳殷都。

这种情形类似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人,中原各族有时称楚人为荆楚,但是楚人自己从不自称为荆或荆楚。所以不存在盘庚迁殷之前的商朝称作商,迁殷之后改商为殷的问题。

殷,在上古时期的读音与衣、郼、夷等相同。因而周人有时也称商为衣或夷。如《礼记·中庸》中的“壹戎衣而有天下”,可见衣就是殷。有些早期文献中甚至出现了“衣”“殷”并用的例子,如《尚书·康诰》中有句话,“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这可能是当时根据不同方言读音而写成的异形同音字。

卜辞中的“衣”,指的就是传世文献中的“殷”。在陕西周原出土的甲骨卜辞中,有一片编号为H11:3的卜骨上刻着:“衣王田,至于帛。”

清华简《楚居》,选自《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

这里的衣王指的就是殷王。可见殷的得名,来自衣。而衣是商朝时期安阳地区的一个地名。

安阳殷墟大司空村出土的武丁时期的一片卜辞(编号为HS314:3),上刻着“辛贞:在衣?”这个“衣”指的是安阳地区的一个小地方。“殷”的由来,最初可能是安阳殷墟的一个小地名“衣”,在周朝时期音转化为“殷”“郼”等字。而“殷”最大名鼎鼎,就广为流传了。

盘庚迁殷,是六百年殷商王朝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古本竹书纪年》中记载:“自盘庚迁殷,至纣之灭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这是对盘庚迁殷的最大肯定。迁居于殷之后,盘庚追思殷商先公的事迹,不断汲取前进的动力。他实施新政,清廉爱民,得到百姓拥护,又被诸侯尊奉为天下共主,因此化解了一场大危机,让病怏怏的殷商王朝重获生机。

自盘庚时代开始,殷商王朝确立了以西方、西北为主的对外战略。继商王祖乙册命周人先公高圉之后,盘庚再次册命高圉的儿子亚圉为邠侯。经过两次册封,确立了商、周之间的宗藩关系。周人与殷商王朝的联系日益热络,周人先公的目光与视野也越来越开阔,他们不再甘心安身立命于偏凉的今陕西关中地区,开始望向既遥远又辽阔的东方大地。

盘庚如此伟大的君主,在他死后却成为殷商民族的旁系先祖。他的王位由弟弟小辛、小乙来继承,自己的儿子被贬到遥远的南方去,继续为殷商王朝开疆拓土。

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盘庚的孙女妣隹(zhuī)与长江中游的楚人先祖芈(mǐ)季连联姻,从此被楚人尊为先妣,享受一千多年的人间烟火。这事记载在清华简《楚居》中。

在早商二期,大约公元前1500年,殷商王朝随着国内政权的逐步稳固,开始大规模对外扩张,向南直抵长江中游江汉平原,占领了夏王朝设在该地区的据点,并兴建城垣、宫室。这就是著名的黄陂盘龙城。

武丁时期,盘庚之子奉命南征楚地,驻扎在今湖北均水一带。殷商势力在汉水流域达到鼎盛。楚人部落寻求与殷商缔结政治婚盟,以增强自身在江汉地区的影响力。当时楚人部落首领芈季连居于隈山(今河南禹州、新郑、新密三地交界处的具茨山),听说盘庚的孙女隹要出嫁,于是前去求亲。求亲之地,可能在盘,也可能在盘庚儿子的驻地。

芈季连终于抱得佳人归,与隹生有二子徎伯、远仲。隹这个异族老祖母也因而被楚人尊称为妣隹。隹即鸟,妣隹的意思就是来自一个崇鸟部落的女人。河南新蔡葛陵出土的战国楚简中记载,楚国的先妣叫川追,川追指的就是妣隹。

盘庚在位二十八年,在武丁时期的卜辞中称作父庚。商王有四庚,即太庚、南庚、盘庚、祖庚,因盘庚排在第三,所以有时也被称为三祖庚。

盘庚死后,弟弟颂继位,他就是小辛。但是小辛治国无方,殷商又重现衰微的征兆。殷商民众对小辛大失所望,无比怀念盘庚时代的祥和安宁。直至周武王伐纣灭商之时,为了安抚被征服的商族,武王问他们想要什么。殷商王朝的遗老遗少对盘庚的贤良仁德记忆犹新,都回答说:“欲复盘庚之政。”此时已是盘庚迁殷之后两百多年了。

小辛在位三年。死后,弟弟敛继位,他就是小乙。卜辞中,小乙又称父乙、祖乙、小祖乙、后祖乙、亚祖乙。小乙的配偶妣庚生儿子昭。

小乙在位二十一年,死后世子昭继承王位,他就是殷商后期最著名的君主——武丁。

三年不发一言的武丁

商王小乙对年轻的世子昭一直寄予厚望。小乙让世子昭居住在河,向名臣甘盘学习治国之术。河,即河内,今河南郑州一带,这儿四通八达,为中原地区的交通要冲,是殷商早期都城郑亳所在地。

小乙为了培育未来的接班人,在世子昭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据《尚书·无逸》载,武丁“旧劳于外,爰暨小人”。这是指商王小乙让世子昭远离安阳殷都的繁华宫城,把他送到数百里之外的河、亳去,除了学于当时的大贤人甘盘,还跟下层劳动群众混处杂居,让他亲身体验民间疾苦。后来武丁能够成为一代贤君,与早年时期在河、亳地区的历练和学习不无关系。

小乙死后,世子昭顺利登上王位,他就是商王武丁。

武丁元年,武丁对自己的老师甘盘委以重任,册命他为卿士。卜辞中,甘盘又作亚盘,官居亚旅、师氏,或与西周时期的太师相当,属于高级军事要员。尹、作册、亚服等外廷政务官,统称为卿士。

武丁时期的卜辞中屡见有关“师般”的占卜,或许也与甘盘有关。如:“贞,呼师般伐。”师般是小乙末年、武丁初期的人物。武丁时期有条卜辞云:“贞,今般死。”这可能是记载甘盘死亡的事。

然而,武丁即位之后并没有立即展示出一代贤君的风范,行为颇为反常,辜负了小乙生前的殷切期待,以及甘盘的苦心教诲。

《吕氏春秋》中记载,武丁“即位,谅暗。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惧,患之”。谅暗,就是谅阴,居住在守丧的房子里。武丁为小乙守丧三年,不理国事,把朝政都推给甘盘等重臣。三年之中,武丁整日面色阴沉,没说过一句话,举朝百官惶惶不安,世人也陷入恐慌之中。

武丁行如此反常之举,究竟是什么原因?

《史记·殷本纪》中说,武丁很希望大展宏图,振兴殷商王朝,但苦于缺乏安邦定国的能臣,因此一筹莫展。所以居“凶庐”之中,托名为先王小乙守丧三年,实则静观天下,以察民情。《吕氏春秋·审应览·重言》中说,武丁担忧自己治理天下的能力有限,唯恐出言不善,干脆就不说话了。可见,武丁谅阴三年,不发一言,是在暗中寻访治国能臣,以实现自己的伟大理想。

但是根据卜辞,武丁三年不发一言,实际上是另有隐情,可能患上了瘖哑的咽喉疾。这是因为卜辞中出现武丁“疾言”的记载。疾言者,发音嘶嗄,属于咽喉之病。所以,武丁三年不言,并不是为小乙守丧三年,而是因他咽喉患疾,声音嘶哑,以至于无法打理朝政。

梦得名臣傅说

正当举朝上下为武丁的不寻常而忧心忡忡之际,传奇的人物——傅说登上了历史舞台。

傅说的出现,与武丁一个奇怪的梦有关。武丁思贤心切,夜梦得圣人,名字叫说。武丁让画工描绘下梦中的贤臣形象,然后到全国各地去查访,命百官“营求之野”,最后在傅险找到了与武丁梦中一模一样的圣人。

傅险,也作傅岩,在今山西平陆县东二十里。当时说的身份是一个卑贱的胥靡——身负刑罪之人。说是一个刑徒,所以他披穿褐衣,戴着锁链,干着依岩筑城的苦活。说被带去见武丁,武丁大喜:“正是此人!”当即任命他为相或者太宰。说辅佐武丁,天下大治,殷商王朝一派繁荣,国力强盛,史称“武丁中兴”。因为说是在傅险找到的,即以傅为姓,所以后世称之为傅说。

殷商时期,梦被视为神鬼传播信息的一条渠道。武丁因梦得傅说,与成汤因梦得伊尹一样,背后都隐藏着某种难以启口的原因,所以只好托梦之名。合理的解释是,武丁还是个世子,居于河、亳之时,就听说过傅说的贤德。但傅说是个低贱的刑徒,一夜之间跃升为宰辅,恐难以服众。所以武丁假托做梦,利用商族的迷信心理,甩出“天命神授”的幌子,就是为日后重用傅说铺平道路。

战国楚简清华简《说命上》详尽记载了武丁梦得傅说的经过,可与《史记》《墨子》等相佐证。清华简《说命上》中的一些语句,与《墨子·尚贤》中的一些语句雷同。在清华简《说命上》还有傅说伐佚仲一事,更是史传文献所无,弥足珍贵。

佚仲是今山西南部中条山以南佚国的君主。说本是佚仲的庸奴,被遣送到傅岩从事繁重的筑城劳动。武丁闻得说之贤,让人行贿傅岩的地方官,作为说的赎买金。得到傅说之后,武丁大喜,赏赐弓箭,命令他负责攻伐佚国。

清华简《说命上》中说:“佚仲是生子,生二戊豕。”佚仲有两个儿子,像戊豕那样。戊豕就是公猪,形容二子生性顽劣、桀骜不驯如野猪,或者说他们一生下来就长得像公猪一样,丑陋不堪。

佚仲甚为不悦,准备将两个儿子流放或者杀了。但是负责占卜的预言家告诉佚仲:“勿杀是吉。”佚仲竟然不听预言家的劝告,杀掉一个儿子,结果引发国内一场大动乱。于是傅说趁火打劫,率一支商军前去攻打佚仲。

简文中记载了傅说攻打佚国的经过:“说于围伐佚仲,一豕乃还保以噬。乃践,邑人皆从。一豕随仲之自行,是为赤□之戎。”这里的围就是韦,豫北一带的豕韦氏,今河南滑县东南。傅说从今安阳南下,至今滑县。山西与河南之间是崎岖不平、难以逾越的巍巍太行山,所以商军攻伐佚国最好的进军路线,就是沿着黄河北岸的谷地一路向西,直捣佚国。佚仲的另一个儿子翻城逃跑,被傅说俘虏了。傅说将其释放,因而对傅说感恩戴德,带上邑人向商军投诚。佚国被灭之后,佚仲的另一子及其邑人跟随傅说至某地,继续繁衍下去,成了赤□之戎。

傅说讨伐佚国的胜利,为日后武丁扫荡中条山以北的基方、亘方、土方等方国开辟了道路,也为傅说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傅说受到重用,亦在情理之中。出身于奴隶的傅说终于被武丁任命为宰辅,负责管理文武百官,佐助武丁处理政事。

傅说的功绩

傅说的执政理念包括慎言、慎兵、慎行、慎德。如《尚书·说命》所说的:“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sì),惟干戈省厥躬。”意思是说,不可轻易发布号令,不可轻易发动战争,不可轻易赏赐功臣,不可轻易动用干戈禁暴。可见傅说基本上属于保守型的政治人物。

在执政的具体措施上,傅说沿袭了成汤时代的法规制度,没有大改变,但也作了一些小调整。如出土的上博楚简《竞建内之》中称:“高宗(即武丁)命傅说量之以祭,‘既祭焉,命行先王之法,废古虑,行古作,废作者死,弗行者死’。”虑,指田赋与助田。作,是指《容成氏》中的“汤乃溥为征籍,以征关市”。夏桀末年,成汤故意向百姓征收重税,以嫁祸于夏桀。傅说承袭了成汤时期保留下来的关市征税制度,宣告凡是违背的或抗拒不从的,一律处死,但是废除了成汤之时一些过于粗暴的做法。

傅说是武丁一朝的头号重臣,被武丁视为不可或缺的顶梁柱,甚至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国语·楚语上》中记载,武丁如此形容傅说的重要性:“若金,用女作砺;若津水,用女作舟;若天旱,用女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如果我是铁器,你就是磨刀石;如果我要渡河,你就是一只船;如果遇到旱灾,你就是那甘霖,流出你的心坎,浇灌我的心田。

武丁得到傅说的辅佐之后,殷商王朝一派繁荣,出现了盛世。

傅说因功勋卓著,死后化身为神灵,升华为天上的星宿——傅说星(即天蝎座G)。屈原《远游》中说:“奇傅说之托星辰兮。”《晋书·天文志》中说:“傅说一星,在尾后,傅说主章祝,巫官也。”指的都是傅说星。

然而,被殷商民族如此敬仰的一代贤臣,在甲骨卜辞中却难觅踪影。不过,出土文献上博楚简和清华简中对傅说的记载,可以跟史传文献相契合,这至少说明傅说并非完全虚构的历史人物。

傅说不见于卜辞,可能跟他的卑微出身有关。

战国中期的郭店楚墓竹简《穷达以时》中有句话:“邵繇衣枲(xǐ)盖,冒绖蒙巾,释板筑而佐天子,遇武丁也。”这里的邵繇显然就是指傅说。邵繇之名,均不见其他的文献记载。有人将邵繇释读为咎繇,咎繇就是尧舜禹时代的大贤臣皋陶。

传说皋陶因佐助大禹治水有功,被封于英、六(今安徽六安附近)。皋陶部落属于东夷集团,虞夏之际大举西进,占据了黄河南岸的大片地区,日后也参与了夏王朝的建立。皋陶的后裔除了部分散落在淮河流域,也有部分居住在山西南部地区。傅说有可能是上古圣人皋陶的后裔,他的最初身份并非低贱的胥靡或者庸奴,应该属于没落的贵族子弟,所以能够得到武丁的青睐。

傅说极有可能就是甲骨卜辞中的雀。

雀是武丁一朝地位显赫的重臣,他参与征伐的方国有二十多个,其中有一个就是失国。失国之君失侯,就是清华简《说命上》中的佚仲。

另外,在上博楚简《竞建内之》中,傅说的“说”原字是左鸟右戈。卜辞中雀的原字是左雀右戈,在《广雅》中也写作截。从音韵学角度来看,《诗经韵字表》中的月部下列出了曷、末、辖、黠、月、薛、屑七个字头,其中薛字头下有说,屑字头下赫然也列出截。南宋刘渊《平水韵》第九屑部中,悦、说、截同时在列。这证明了上古商周时期说和截读音上相同,都在月部,能够通假。

但傅说究竟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是否就是卜辞中的雀?在武丁一朝发挥了哪些作用?这一切尚有待日后更多的发现与研究来揭示。

“高宗肜日”的真相

就在武丁得傅说之佐、殷商王朝逐步迈向繁荣昌盛之际,商朝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给踌躇满志的武丁蒙上了一层难以挥去的阴影,这就是史载的“高宗肜日”。

高宗,是武丁的庙号。肜,是指肜祭,汉代以来的学者根据西周文献,说肜祭是祭祀之后第二天又举行的一次祭祀,在商朝称肜,在西周称绎。但在卜辞中,肜祭是五种祀礼之一,为鼓乐之祀。“高宗肜日”是殷商时期的一种祭仪,用西周礼制来解释,显然是行不通的。

殷商时期的肜祭之礼,通常有三个祀礼,即前日祀、当日祀或正祭、明日祀。当日祀,卜辞中称作肜日,是肜礼的正祭,在与先王天干日名相同的干日举行的祭礼,比如成汤的天干日名是大乙,祭成汤用乙日,同样祭武丁用丁日。简而言之,甲日祭甲名先王,乙日祭乙名先王,这就是当日祀或正祭。前日祀又称肜夕,在肜日的前一日祭,如祭甲名先王用癸日,祭乙日先王用甲日,通常在刚进入夜晚之时进行。卜辞中肜祭的明日祀,在正祭之后第二天举行,称为肜龠(yuè)。龠,是一种像竹管那样的乐器,是簧管乐器笙的雏形。祭祀之时载歌载舞,大奏器乐。

商周的肜祭,是一个特殊的祭尸礼,也就是选择一个大活人作为神尸,作为祖先魂灵的载体,然后祭祀。由谁扮演神尸,要经过占卜选定,在卜辞中称为立尸。扮作神尸的身份标准在西周时期很严格:第一是同姓贵族的嫡子;第二是男性先祖的神尸要选男性,女性先祖的神尸要选女性,而且必须是异姓的女性;第三是扮作神尸的要有贵族身份,在西周通常是男性幼童,代表孙辈。殷商时期的选尸标准可能比西周时期更加宽松,但大致差不多,武丁的太子孝己就常常在肜祭时扮作神尸。

立尸之后,要让巫师将神尸请入祭祀之所,卜辞中称为延尸。延尸的地点也需要占卜,通常在宗庙。西周时期,在正祭后的第二天,也就是肜祭之后,还要宾尸,也就是摆设酒食,酬谢扮作神尸的大活人。这就是成语尸位素餐的本意。

“高宗肜日”见于《尚书》和《史记》,两者除了一些语句略有差异,内容基本相同。

对文献中“高宗肜日”一事,有两种解读,一是武丁对成汤的肜祭,二是“高宗肜日”与卜辞中“某王肜日”相吻合,如“丙申卜,贞王宾大丁肜日”,所以应是商王祖庚在宗庙里为父亲武丁举行的一次肜祭。

但是《尚书》和《史记》中的“高宗肜日”是对殷商时期历史事件的转述,并非殷商王室档案的原文抄录,不可以简单地套用卜辞,解释为祖庚对武丁的肜祭,只能是武丁对成汤的肜祭。

武丁祭祀成汤的肜日,有一只野鸟飞入宗庙之内,爬到鼎耳上,鸣叫不停,这是“小人将居公位,败宗庙之祀”的不祥之兆。

殷商民族是玄鸟的传人,是崇鸟的族群,他们深信鸟鸣是不详之征,预示着将有灾祸发生,如有卜辞中说:“丁巳卜,贞:鸟鸣□忧。”这种迷信的思想深植于殷商民族的内心世界,直至千余年后的春秋时期,仍有余绪。《左传》中记载,公元前541年,有一只鸟在亳社鸣叫,声音如“嘻嘻”。没几天之后,宋国就发生了大火灾。宋人是殷人的后裔,他们视鸟鸣为灾异事件,基于根深蒂固的崇鸟迷信心理,将火灾与鸟鸣相联系起来。

突如其来的野鸟登鼎耳而鸣叫,令武丁既担忧又恐惧。贤臣祖己安慰他:“不要担忧,先把朝政理好!”这个祖己就是太子孝己,他进一步开导武丁说:“上天监视下民,以道义作标准。上天赐给下民的寿命有长有短,这绝非上天使下民夭寿,而是下民的自作自受。下民如有人不遵循道德,不承认罪过,上天就会责令他纠正自己的德行。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该咋办’。”

于是祖己向武丁建言,尽力为百姓办实事,不做什么违逆天意的事,还要继续按规制祭祀,也不信奉那些早该抛弃的法则。武丁听从祖己的劝谏,修行德政,为民谋利,于是受到百姓的拥护,殷商得以复兴。这就是“高宗肜日”事件。

“高宗肜日”虽促成了武丁中兴,却也暗示着武丁在统治的初期,施政中存在着某些重大失误,以致引来上天的警告,甚至引发灾难。

令人不解的是,当时武丁已得到梦中大圣人傅说的辅佐,不应出现重大失误。“高宗肜日”或许另有隐情,野鸟登鼎耳而鸣叫似乎与胥靡出身的傅说相关。

武丁命傅说为公,担任太宰之职,管理文武官吏,把持朝政,位高权重。傅说实行的举措不外乎行仁政、亲民、修德,其中包括废掉了成汤以来关市征税之中的粗暴做法。那些做法给百姓带来困苦,却让殷商大小贵族攫取了巨额财富,一旦废除必将触犯他们的利益。傅说由此成了殷商贵族们的公敌。

在武丁肜祭之时,鼎中肉类等祭品的香味引来饥饿野鸟的啄食,也是有可能的。祖己等王室贵族借机发难,将野鸟登鼎耳而鸣叫的不祥之征引向傅说。《尚书大传·殷传》记载,祖己说:“野鸟不应当爬到鼎耳上,现在爬到鼎耳上,就是想出风头,被重用。”《汉书·五行志》将野鸟居鼎解释为小人将居公位,败宗庙之祀。因而祖己以野鸟来讽喻傅说,说傅说爬到公卿的高位,将败坏祖宗社稷。祖己意在扳倒这个看不顺眼的胥靡,以维护王室贵族的利益,或许这就是“高宗肜日”的真实情形。

在史传文献中,有关傅说的记载寥寥无几,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他结局如何,执政多长时间。在甲骨卜辞中,也难见傅说的蛛丝马迹。傅说仿佛是一个风中的人物,无影无踪。再联系到武丁谅阴三年,洹北商城因遭遇大火灾而被抛弃,以及之后的太子孝己(即“高宗肜日”中的祖己)被流放而死,说明武丁在位初年,殷商社会内部出现矛盾,并发生激烈冲突,经历了一个极为混乱的动荡阶段。

洹北商城遭遇毁灭性的大火灾,大致在武丁即位最初的三五年之内,可能在武丁谅阴结束之前。火灾迹象残留在宫殿区已发现的数十座建筑基址中,几乎每一座建筑基址都刻下了大火的烙印。基址周围堆积着大量倒塌的墙体和屋顶残体,尤其是1号和2号两座大型建筑基址,它们的门道和主殿地面,都被大火烧烤成砖红色。在倒塌的烧土堆中,还夹杂着已炭化的建筑木料。如此毁灭性的火灾,有可能是一时的不慎起火,也有可能是有预谋的纵火案。由于当时缺乏必要的消防设施,扑救不及,火势迅速蔓延全城。这场大浩劫在史传文献中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但是对继位不久、雄心勃勃的武丁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武丁谅阴三年,以及流放太子孝己,虽不敢断言与洹北商城大火灾有必然的内在联系,但是从武丁这些极为反常的举措中,隐约可以看出“灾难综合征”的影子。

孝己流死背后

太子孝己,就是祖己。在祖庚、祖甲时期的卜辞中写作“兄己”,康丁卜辞中作“小王父己”,帝乙、帝辛卜辞中作“且己”。甲骨文大师董作宾认为,孝己就是卜辞中的“子渔”,此为一说。

孝己被流放,缘于武丁后妻的谗言。

孝己是个大孝子,侍奉武丁的时候一夜五起,担心武丁的被子太厚或者太薄,枕头太高或者太低。他主张行仁政,敬天亲民,是一位很有前途的王位继承者。然而命运不济,由于孝己生母早死,武丁的后妻看不惯孝己,向武丁进谗言。“寿夭多因诽谤生”,武丁一时乱性,就把孝己流放在外,孝己最后死于荒山野岭。

孝己的生母和武丁后妻分别是谁?

武丁后宫众多,地位最尊崇的是三位法定的配偶,分别是妣辛(妇好)、妣戊[妇妌(jìng)]、妣癸[妇嬕(shì)]。有趣的是,这三位配偶谁是孝己的生母,学界主张各不相同。

武丁的儿子除了祖己,还有祖庚、祖甲,他们在武丁死后都登上了王位。祖庚或为妣戊(妇妌)之子,祖甲或为妣辛(妇好)之子,那么祖己的生母应为妣癸(妇嬕)。孝己是在武丁中期去世的,《今本竹书纪年》中记载,武丁二十五年,王子孝己卒于野。孝己死去的时间,大致如此,那么孝己的生母可能更早去世。所以,凡是在武丁晚期依旧健在的王妇,大概率都不是孝己的生母。

武丁三个法定配偶中,妇好及妇妌生活的年代基本相当,有武丁晚期的卜辞为证:“癸未卜,贞:妇妌有子。二月。贞:妇妌母其有子。贞:妇好不延有疾。”在这条卜辞中,妇妌与妇好出现在同一版卜甲上,武丁贞问的内容是妇好的病情,以及妇妌是否能够怀上孩子。可见,妇好与妇妌都是尚活于世的生人,妇好比妇妌年长。在这次贞问后不久,妇好就逝去了,妇妌成了武丁的最后一位配偶。如此一来,祖己的生母只能是妣癸。妣癸大约在武丁中期之前就故去,所以在武丁中晚期的卜辞中没留下有关妣癸的任何信息。

《史记集解》中说,祖甲有兄祖庚,祖甲有贤才,武丁想立他为太子。但是祖甲认为武丁废长立少为不义,就躲避到民间去。可见,武丁一直准备将第三子祖甲立为王储,这与祖甲的生母妇好受到武丁的宠幸有关。子以母贵,妣癸尚在世之时,祖己被立为世子。不久,妣癸故去,武丁宠幸妇好,又准备改立祖甲。

但是向武丁进谗言的不一定就是妇好,更可能是妇妌。因为妇妌的地位比妇好高,妇妌与武丁同葬一个墓地,而妇好被葬在王陵区之外的洹河对岸。妇妌墓葬的规格和随葬品都比妇好高出一个等级,所以妇妌才是武丁权倾一时的第一夫人。妇妌希望己出的祖庚登上王位。

为什么祖甲没有在武丁死后继位?一是祖庚为长兄,嫡长子继承王位或废长立少不义的观念深入人心,阻碍了武丁的废立;二是祖甲因妇好的逝去而失势,在妇妌的强力干预下,祖庚名正言顺地成了储君。至于文献所载祖甲以废长立少不义,逃亡民间,应该是指祖甲在跟祖庚的权力斗争中落在下风,被迫出走,流落民间。

武丁谅阴三年、梦得圣人傅说、“高宗肜日”、孝己流死,以及洹北商城大火灾,这一连串看似没有任何内在关联性的零碎信息,实则隐露出贱民与贵族之间,新旧贵族之间,王室贵族之间,多重矛盾交织在一起,成为武丁即位初期的主旋律。这个乱无章法的主旋律愈演愈乱,以洹北商城的一场大火而终止。这也是中商阶段一个特殊的转型期,经过一次次阵痛之后,商朝终于迎来了鼎盛一时的“武丁中兴”。

殷墟建筑及其发掘

武丁中兴的起点是营建洹水以南的“武丁之殷”。

“武丁之殷”,就是今天的安阳小屯殷墟。在洹北商城最晚阶段,或者失火之前,也可能在武丁即位之前,小屯就是拥有一定人口的聚落,属于“盘庚之殷”的一个外围居民点。武丁在这个聚落的基础上营建了一座新都城,后续的商王经过两百多年的扩充,使其成为一座气势恢宏的王者之都。

殷墟是商代后期都城遗址。在今河南安阳小屯村及其周围。商代从盘庚到帝辛(纣),在此建都达二百多年,是中国历史上可以肯定确切位置的最早的都城。1899年在此发现占卜用的甲骨刻辞。从1928年考古发掘至今,先后发现宫殿、作坊、陵墓等遗迹及大量生产工具、生活用具、礼乐器和甲骨等遗物。如今的小屯殷墟遗址东西、南北跨度各约6千米,总面积超过36平方千米,是先周时期规模最庞大的都城遗址。

对殷墟文化的分期已形成一个较为成熟的体系。殷墟一期,属于武丁前期,约公元前1350年至公元前1250年。殷墟二期,武丁后期,祖庚、祖甲时期,约公元前1250年至公元前1200年。殷墟三期,含廪辛、康丁、武乙、文丁时期,约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1100年。殷墟四期,含帝乙、帝辛时期,约公元前1100年至公元前1046年。

安阳殷墟的城市格局是这样的。

宫庙区在洹水以南的小屯村、花园庄一带,王陵区在洹水以北的武官村以及侯家庄村北约800米处的高地上,手工业作坊区成片分布在宫殿区或王陵区周围。

城市内的交通道路有宽、中、窄三种,已经发现三横两纵的主干道,宽度均超过10米,甚至20米,都是用鹅卵石、小砾石、残陶片、碎骨头铺就。其中南北纵向的主干道直通向小屯宫殿区。在洹水以南,还开凿了一条西北至东南流向的水渠,在水渠的东端以及宫殿区的南边挖有支流,为城市南部的手工业者和普通居民供给水源。

宫庙区是安阳殷墟的核心区,也是整个殷商王朝的脏腑之地,魂魄精神的寄所。宫庙区总面积约70万平方米,地势较高,东、北两面有洹水绕过,西、南两面则有壕沟与外围区隔开来,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以确保宫庙区的安全。

宫庙区已发掘的56座单体夯土建筑基址,呈狭长带状南北纵向分布,考古学家们将其划分成甲、乙、丙、丁四个组块。

甲组基址位于宫庙区的最北端,包括十五座基址。主体建筑是甲四、甲六、甲十一、甲十二、甲十三等五座基址。这五座基址之间相对独立,较为分散。但是可以分为南、北两个单元。北单元以甲四、甲六两座基址为核心,其他包括甲一、甲二、甲三、甲五、甲七、甲八、甲九、甲十基址,以及围绕在上述基址附近的诸小型基址。南单元以甲十一、甲十二、甲十三基址为核心,其他包括甲十四、甲十五以及最新发现位于该群基址南端的正方形、长方形基址。根据考古发掘的遗迹遗物,结合卜辞、金文等出土文献,以及史传文献中有关先秦宫室建筑的记载,可以认为甲组基址属于寝宫性质,是商王及其后宫的燕寝之所。其中甲四、甲十一、甲十二、甲十三等基址可能是“寝殿”所在和飨宴之处。

乙组基址位于甲组基址的南面,共发现二十一座夯土基址,又可分为六个小单元,由北而南依次纵列。乙一基址为乙(一)单元,呈正方形,用纯净黄土夯筑而成,旁侧有虎、猪等牲品。乙二、乙三、乙四、乙五、乙六基址为乙(二)单元,主体是乙五基址,所属建筑为坐北朝南的四合院式建筑,乙二基址或为乙五基址的一部分。乙三、乙四基址分别是乙五基址南门外的附属体。乙六位于乙五西侧,性质不明。乙八、乙九、乙十基址为乙(三)单元,主体乙八基址是南北向的长条建筑基址。乙七基址为乙(四)单元。乙十一、乙十二、乙十三、乙十四、乙十五、乙十七和乙二十一等七座基址为乙(五)单元,属于以乙十一基址处为主殿、乙十三基址处为南庑、乙十二基址处为西厢的一组四合院。乙十六、乙十八、乙十九、乙二十等四座基址为乙(六)单元,其中乙二十基址处是北殿,乙十九基址处是耳庑,乙十八基址处是西廪。乙组基址大部分属于朝堂或宫殿性质,是商朝统治者上朝理政的办公之所,但也有部分是神主所在的宗庙。其中乙一基址居于最北之中,应该是一座宗庙建筑物,而乙五基址附近发现铸铜作坊遗迹,所以有可能是一处铸铜场所。乙七基址处是宗庙,则已成为共识。

殷墟宫庙区平面图

安阳殷墟王陵区

丙组基址位于乙组基址的西南面,由十七座建筑基址组成,四周还有一些祭祀坑,牲品包括人(奴隶或战俘)、羊、猪、牛等。布局上,以丙一为核心,在其南面,基址呈东、西对称状分布。其中丙二、丙十一大致位于中轴线上,东侧包括丙四、丙八、丙十二、丙十三、丙十五、丙十七,西侧包括丙三、丙七、丙九、丙十、丙十四、丙十六;在其北面,丙五、丙六基址分列左右。丙组基址应当属于社坛性质,是商王求雨、祈年丰收的祭社。

丁组基址位于乙二十基址东南约80米处,属于大型的凹字形建筑群,包括F1、F2、F3三座单体建筑物。从所处位置和建筑规模来看,丁组基址应是乙组基址向南的延伸与扩大,性质属于宗庙,商王在此祭祀殷商民族的先祖先公。

王陵区位于洹水北岸的武官村与侯家庄一带,东西长约450米,南北宽约250米,可分为东、西两区,东区以祭祀坑为主,西区以大墓为主。王陵区共发掘13座大墓,包括1座空大墓,此外还有两千余座陪葬墓或陪葬坑。

东区有5座大墓,均南北坐向,墓形呈“亞”字形、“中”字形或“甲”字形,应为王陵,包括四墓道的M1400,可能是祖甲之陵,两墓道的有三座,M1129、M1443、WGKM1。WGKM1也被称为武官村大墓,可能葬的是武丁配偶妣癸,或者太子孝己(孝己在卜辞中也称为“小王”,纳入周祭祀谱,说明死后享受王的待遇,但不是真正的王);单墓道的M260,著名的司母戊鼎就在这里出土,所以M260有可能是武丁配偶妣戊(妇妌)之陵。

司母戊鼎又称司母戊大方鼎,被认为是商王祖庚为祭祀生母妣戊而铸造的,发掘于1939年3月19日,正值抗日战争硝烟弥漫之时。大方鼎通高133厘米,器口长110厘米,宽78厘米,重达832.84千克,为世界青铜器之巨无霸。鼎身四周方形素面,镌刻着形象可怖的饕餮纹饰,其方正刚直的外廓,让人视而顿生庄严肃穆之感,既神圣又令人敬畏,震颤心灵,是这个铿锵青铜王朝的标志物之一,也是殷商王朝坚如磐石、屹立五六百年之久的象征。

西区有8座大墓,密集排列。西区最西边的是M1500(武乙之陵)和M1217(文丁之陵)。M1217是殷墟王陵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墓室长、宽都超过18米,深度超过15米;四条墓道中,尤以南条最长,超过60米,北条墓道的长度也有41米多。西区最东边的是M1001(武丁之陵)和M1550(祖庚之陵),居中的M1567只有墓室而无墓道,被认为是末代商王辛受(纣王)的陵墓。牧野之战时,纣王披挂金玉珠宝自焚,殷商王朝旋即灭亡,所以未能入葬。M1567外围环绕着M1002(康丁之陵)、M1003(帝乙之陵)、M1004(廪辛之陵)三座大墓。

司母戊鼎及其腹部内壁铸铭

中国国家博物馆已将“司母戊鼎”更名为“后母戊鼎”。其缘由是甲骨文字体较自由,可以正书也可以反书,“司”和“后”实际上是同一个字。而“后”本意更接近“商王之后”,表明了墓主的身份。

令人惋惜的是,殷墟王陵在20世纪30年代发掘之时,早已全部被盗。根据早期盗坑遗留的殷商晚期及西周陶片可知,约在商末周初,殷墟王陵就沦为盗贼的寻宝之地。但也有学者认为,最早的盗坑年代上限在西周早期晚段,可能在西周中期才被盗窃。在被认为是武丁王陵的M1001大盗坑中,发现了“开元通宝”的铜钱,还有淡绿色或白色陶瓷残片,以及铁钉、铁块等,说明直至两汉、隋唐,殷商王陵都是“摸金校尉”们垂青的目标。

宫庙区和王陵区分居洹水南北,相距两三千米,是殷商最高统治阶层生前和身后的栖息之所。从揭示出来的考古面貌来看,三千多年前,这儿是一个繁华的大城市,总面积逾36平方千米。据估算,殷墟总人口常年保持在4.5万人至14万人之间,以7万人可能性最大。这在当时同期的文明遗址中是无与伦比的。

殷墟文化与甲骨文

殷墟商城是经历了两百多年的营建及不断扩充,才有了如此庞大规模的。安阳殷都的大规模营建,开始于商王武丁。武丁之前,或相当于洹北商城的最晚期(约小辛、小乙时代),洹水以南的小屯村一带就是殷商贵族的族居地。

这个时期的遗存包括著名的“小屯三墓”(YM232、YM333、YM388),出土的铜器组合皆以两套觚、爵、斝为核心,并搭配数量不等的鼎、罍、瓿、盘等器物;宫庙区甲四基址东5.7米处的87H1灰坑,出土的陶器年代较早,属于殷墟一期偏早阶段,也就是在武丁之前。小屯村之外,尚有三家庄、苗圃北地、白家坟西地等处的墓葬或房屋遗址,年代也很早。安阳殷墟宫庙区曾经分布着中商时期的大量遗存,所以有理由相信,宫庙区的甲组基址实际上是洹北商城时期的一个外围居民点。

洹北商城与小屯殷墟商城虽然地域相接,年代也先后承接,但两者无论从年代、布局特点,还是文化内涵来看,都是两座不同的城市,并非“一城两区”。

殷墟一期早段的主要发现集中于小屯村一带,或许当时这儿就称为“衣”,后来转变为“殷”。到了一期晚段(武丁即位初年),居民点不断地向西南延伸,殷墟的面积急剧扩大,殷墟文化也逐渐兴旺起来。

此兴彼废,洹北商城迅速衰落下来。这是因为洹北商城在最晚阶段突遭毁灭性的火灾,武丁被迫撤出已经有数十年历史的都城,迁往洹水南岸的小屯村一带。洹北商城内的原有居民也紧急疏散开来,整座城市空空如也,洹北商城因此彻底荒废了。

武丁吸取了洹北商城大火灾的教训,将小屯殷墟的宫庙区紧贴着洹水筑建。在殷墟发掘过程中,也确实鲜有大火灾的迹象。这意味着当时对城市消防重视程度很高,洹北商城的惨象让世人痛心疾首,谁都不想看到灾难重演。

武丁南迁小屯村之后,对建设新都城作了预先的规划。首先营建的是宫殿区的甲组基址,其中甲十一基址最早,甲四、甲六、甲十二、甲十三等基址年代相近。

宫殿区正南面130米处的丁组基址,修建年代也不晚于武丁早期。丁组基址属于宗庙,一直沿用至殷商灭亡。丁组基址中的F1房基出土残豆盘一件,豆形似高脚盘,是盛放食物的器皿。F1房基南面门前埋有数个祭祀坑,坑内主要是被砍掉头颅的人骨架,以及被砸碎的陶器残片。F2房基发现两件圜底罐,均已上腹残缺。其中一件圜底罐内埋有一件铜封口盉(盛酒器)。铜盉鋬(提手)下赫然镌刻着“武父乙”三个字。“武父乙”明显指的是武丁之父——商王小乙。武丁时期的卜辞中,盘庚、小辛、小乙合称为“三父”。由此可见,丁组基址应是武丁南迁后,为祭祀“三父”而修建的宗庙。

在整个殷墟遗址,武丁之前的文字刻符非常罕见,真正是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小屯南地H155灰坑中挖掘出一片刻有卜辞的甲骨,编号为《屯南》2777;小屯北地YM331墓葬中也发现了刻辞卜骨,上有“□未卜,安□(御)不歺”几个字,它们的年代相当于盘庚、小辛、小乙时代;宫庙区甲四东的87H1灰坑中,出土一件陶盆,刻有陶文,还有一件将军盔中也发现朱书文字,一共六个字,年代属于殷墟一期偏早阶段,即盘庚、小辛、小乙时代,字形与武丁时期的甲骨文相同。

可见武丁之前,甲骨卜辞还不是很发达。到了武丁在位期间,大量刻有卜辞的甲骨涌现出来,遍及殷墟遗址各个角落。武丁时期的甲骨文已经是一种字体稳定、文例规范的成熟文字,意味着殷商文化在这一时期臻于极盛。迄今为止共发掘出15万片武丁之后的刻辞甲骨,字符总数由寥寥数个激增至4500个,现已辨识出2800个,堪称中华文化的“寒武纪大爆炸”!所以有理由相信,甲骨文的成熟与繁荣,产生于武丁盛世。

甲骨文,是商王武丁留给华夏民族最宝贵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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