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生陆贾列传（1/1）
原文
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②。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③过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好苛礼自用④，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⑤。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⑥。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⑦，曰：“足下⑧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
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粟。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注释
落魄：指穷困潦倒，很不得意。
②狂生：放荡不羁的人。
③徇地：攻占土地。徇，夺取。
④握 ： ，读zōu，“握 ”通“龌龊”，此处指器量狭小，拘泥于小节。苛礼：指苛细繁琐的礼节。自用：自以为是。
⑤麾下：部下。
⑥莫为我先：没有人替我作介绍。先，先导，引见。
⑦长揖不拜：行一个大的拱手礼，没有跪拜，表示对刘邦并不十分尊敬。
⑧足下：古时称呼对方的敬辞。
⑨起摄衣：站起身来，整理好衣服。
译文
郦食其是陈留高阳人。他爱好读书，家境贫穷，落魄不堪，没可提供自己衣食的行当，只好做个看管里门的小吏。但是，县中有名望有权势的人都不敢役使他。县中的人都称他狂生。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起兵，攻城夺地经过高阳的将领有几十人，郦食其听说那些将领都器量狭小，对人苛刻，刚愎自用，听不进深谋远虑的意见，便深藏不露。后来，郦食其听说刘邦带兵夺地到陈留郊外。刘邦部下的一个骑兵恰好是郦食其同乡人。刘邦时常向他问起县中的贤士豪杰。骑士回乡时，郦食其见到后，对他说：“我听说沛公傲慢，看不起人，但有雄才大略。这才是我所希望结交的人，只可惜没有人替我介绍介绍。你见了沛公，就对他说：‘我家乡有个叫郦生的，六十多岁，身高八尺，人们都称他为狂生，但郦生自己说他不是狂生’。”骑士说：“沛公不喜欢儒生，宾客们戴着儒生帽子来的，沛公总是取下他的帽子，在里面撒尿。跟人谈话时，他经常破口大骂。你不可以用儒生身份去游说他。”郦生说：“你只管把这些话告诉他。”骑士找机会把郦生所吩咐的话告诉了刘邦。
刘邦到了高阳旅舍后，派人召见郦食其。郦食其来到，进去拜见时，刘邦正叉腿坐在床上，让两个女子替他洗脚，就这副样子见郦食其。郦食其进来，只行了一个大拱手礼，不跪拜，说：“您是帮助秦朝攻打诸侯呢，还是要率领诸侯灭亡秦朝呢？”刘邦骂道：“没出息的儒生！天下人受秦朝的苦难已经很久了，诸侯们相继起兵来攻打秦朝，怎么说帮助秦朝攻打诸侯呢？”郦食其说：“如果真是聚集众人组成正义的军队去攻打无道的秦朝，那就不应该用这种傲慢无礼的样子来接见长辈。”于是，刘邦停止洗脚，起身整理衣服，请郦食其坐上位，向他道歉。郦食其便谈起六国合纵连横时的形势。刘邦高兴，招待郦生郦食其吃饭，问他：“计策将怎样制定？”郦食其说：“聚集乌合之众，收编散乱之兵，不满1万人，想靠他们直接进攻强大的秦朝，这就好比去摸虎口。陈留县是天下的交通要道，四通五达的地区，如今城里面又贮藏着很多粮食。我跟陈留县县令关系很好，请您让我出使陈留，让他向您投降。如果他不听从，您举兵攻打他，我作内应。”于是，刘邦派遣郦生出发。刘邦带兵跟着他，最终降服了陈留。刘邦封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食其劝说他的弟弟郦商，叫他带领几千人跟随刘邦向西南攻掠土地。郦食其经常作为说客，出使各诸侯国。
原文
汉三年秋，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洛。楚人闻淮阴侯破赵，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淮阴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拒楚。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適卒②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工女下机③，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解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阻河济⑤，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上曰：“善。”
乃从其画，复守敖仓，则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⑥，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⑦；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⑧。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注释
天之天：此处指重要事物中的最重要部分。
②適卒：因罪被征发的士兵。適，通“谪”。
③工女：指从事纺织的女子。
④杜大行之道：堵塞、截断太行的交通。杜，堵塞。太行，即太行山。蜚狐之口：指蜚狐岭的险要关口。
⑤负海阻河济：指齐国的地形背靠大海，倚仗着黄河和济水为天然屏障。负，背靠。阻，恃，依。
⑥迁杀：在迁徙的途中暗杀。
⑦刓：读wán，通“玩”，此处指反复抚摸。
⑧坐而策：毫不费力地任意驱使。策，鞭策、驱赶。
译文
汉三年秋，项羽率军攻打汉军，攻下了荥阳。汉军退守巩县和洛阳一带。楚国人听说韩信率军攻破了赵国，彭越多次在梁地反叛，便分兵救援赵国。韩信正趁机向东进攻齐国。刘邦多次被围困在荥阳和成皋，计划放弃成皋以东地区，屯兵驻守巩县和洛阳来抵抗楚军。郦食其劝阻说：“我听说，知道天之所以能成为天的人，帝王事业才能成功；不知道天之所以能成为天的人，帝王事业不可能成功。称王的人把民众看作天，而民众把粮食看作天。敖仓作为全国粮食的转运地已经很久了，我听说那里储藏有很多粮食。楚军攻下了荥阳，不固守敖仓，却引兵东进，让被责罚的士兵分守成皋，这是上天资助汉军。目前，容易被攻取，而汉军反而退却，是自己放弃有利的时机。我私下认为这样错了。况且，两雄不能并立，楚汉两军长久相持不下，百姓骚动不安，全国动荡，农夫放下农具，织女离开布机，天下民心无法安定。希望您赶快重新进军，收复荥阳，占有敖仓的粮食，阻塞成皋的险要，断绝太行的通道，控制蜚狐岭的隘口，固守白马渡口，向诸侯显示利用地形制服敌人的阵势，那么天下民心就知道归向了。如今，燕国和赵国已经平定，只有齐国没有攻下。现在，田广占据着方圆千里的齐国，田间率领二十万军队，驻扎在历城。田氏宗族的势力强大。他们靠着大海，隔着黄河、济水，南面靠近楚国，而且大多狡诈善变。您即使派遣数十万军队，也不可能在一年半载中打败它。我请求能奉您的诏令去游说齐王，让他归汉，成为汉的东方属国。”刘邦说：“好。”
刘邦听从郦食其的谋划，据守敖仓，并派郦食其去游说齐王，说：“您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吗？”齐王说：“不知道。”郦食其说：“您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就可以保住；如果不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便不可能保住。”齐王说：“天下人心归向哪里？”郦食其说：“归向汉王。”齐王说：“凭什么这么说呢？”郦食其说：“汉王跟项王合力向西攻打秦朝，约定先进入咸阳的就在那里称王。汉王先进入咸阳，项王违背盟约不给他咸阳，并让他去汉中称王。项羽迁徙并杀死义帝，汉王听到这个消息，便发动蜀汉的军队攻打三秦，出函谷关，追问义帝的下落，收集天下的军队，确立诸侯的后代。攻占了城邑就封他的将领为侯，得到了财物就用来分给那些士兵，跟天下人同利，英雄豪杰贤士才人都乐意为他所用。诸侯的军队从四面而来，蜀汉的粮食正用船载着顺流而下。
项王有违背约定的名声，有杀死义帝的负累；对于别人的功劳不加奖励，对于别人的罪过念念不忘；打了胜仗得不到他的奖赏，攻占了城池得不到他的封地；不是项氏宗族就没有谁能掌权；给人刻印，抚摸玩弄得陈旧了仍不授予；攻城取得财物，堆积起来也不愿赏赐官兵；天下人反叛他，贤人才士怨恨他，没有人为他效劳。所以天下之士归向汉王，汉王可以轻易地驱使他们。汉王从蜀汉出发，平定了三秦；渡过西河，统率上党的军队；攻下进陉，诛杀成安君；打败北边的魏国，夺取三十二座城池——这简直像蚩尤的军队而不是靠人的力量，是天降的洪福。如今，汉王已经拥有了敖仓的粮食，阻塞了成皋的险要，固守着白马渡口，断绝了太行的通道，控制了蜚狐隘口，天下诸侯后服从的就会先被消灭。您迅速归顺汉王，齐国的江山就可以保住；不归顺汉王，齐国就会立刻灭亡。”田广认为他说得对，便听从郦食其的建议，撤除了历城的守军和战备，陪郦食其每天纵情饮酒。
原文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馀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
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②，思郦食其。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③。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诈诏④衡山王取百斤金，当弃市⑤，病死，国除也。
注释
不辞让：不怕别人责难。让，此处是责备的意思。
②举：提拔，此处是分封的意思。
③嗣：继承、接续。
④坐诈诏：因为假冒皇帝的诏书而犯罪。
⑤弃市：古代的一种死刑，在闹市执行，将尸体暴露街头。
译文
韩信听说郦食其以说客身份降服齐国七十多座城池，便在夜里渡过平原渡口，袭击齐国。齐王田广听说汉军到来，以为郦食其出卖了他，便说：“你能制止汉军进攻的话，我让你活；不然的话，我将烹杀你！”郦食其说：“成就大事的人不拘小节，道德高尚的人，不怕别人的责难。我不会替你再说什么！”齐王田广就烹杀了郦食其，领兵向东逃跑。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身份带兵镇压英布反叛有功。刘邦提拔列侯功臣时，想起了郦食其。郦食其儿子郦疥曾多次带兵，但他的战功还没有达到封侯那个高度，刘邦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便封郦疥为高梁侯。后来，刘邦改封武遂为他的食邑。封国传了三代。元狩元年中，武遂侯郦平因为假托诏令骗取了衡山王一百斤黄金，应该处死后弃尸市井，但未行刑他就病死了，他的封国被废除。
编后语
《淮阴侯列传》后面是《韩信卢绾列传》《田儋列传》《樊郦滕灌列传》《张丞相列传》和《郦生陆贾列传》。本书选取了列传第三十七《郦生陆贾列传》，它是郦食其、陆贾、朱建这三个能言善辩人的合传。本书选取了《郦生陆贾列传》中的郦生传，省略了陆贾传、朱建传以及“太史公曰”。这三个人大有战国时代纵横家的遗风，对秦末汉初的政治局面产生过一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