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侯周勃世家（1/1）

原文

条侯亚夫自未侯为河内守时，许负相之，曰：“君后三岁而侯。侯八岁为将相，持国秉，贵重矣，于人臣无两。其后九岁而君饿死。”

亚夫笑曰：“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子当代，亚夫何说侯乎？然既已贵如负言，又何说饿死？指示我。”许负指其口曰：“有从理②入口，此饿死法也。”居三岁，其兄绛侯胜之有罪，孝文帝择绛侯子贤者，皆推亚夫，乃封亚夫为条侯，续绛侯后。

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边。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④，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者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⑤。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⑥。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

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月馀，三军皆罢，乃拜亚夫为中尉。

孝文且崩时，诫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文帝崩，拜亚夫为车骑将军。

注释

秉：通“柄”，权力、权柄的意思。

②从理：纵纹。从，通“纵”。

③法：古代相术家称人的面相或骨相为法。

④彀：把弓弩张开、张满。

⑤按辔：控紧马缰绳。

⑥式：手扶车前横木表示敬意。“式”，同“轼”。

译文

条侯周亚夫还没有封侯前做河内郡守。许负为他看相，说：“您三年后将被封侯。您封侯八年后位至将相，主持国政，位尊权重，在群臣中无人能比。再以后九年，您将饿死。”周亚夫笑着说：“我哥哥已经继承父亲的侯位了。即使他死了，他儿子将继承侯位。我怎么谈得上封侯呢？但既然已经像你说的那样尊贵，又为什么说要饿死呢？请你为我指点迷津。”许负指着他的嘴，说：“您有一条纵纹进入口中。这是饿死之相。”过了三年，周亚夫的哥哥绛侯周胜之犯了罪，汉文帝从周勃儿子中挑选贤能的人继承爵位时，大家都一致推荐周亚夫。于是，汉文帝封亚夫为条侯，接续绛候爵位。

汉文帝后元六年，匈奴大举侵入边境。于是，汉文帝任命宗正刘礼为将军，驻军霸上；任命祝兹侯徐厉为将军，驻扎在棘门；任命河内郡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防范匈奴对关中发起攻击。汉文帝亲自慰劳军队，来到霸上和棘门的军营时，直接驱车进入，从将军以下军官都骑马迎送。随后，汉文帝到达细柳的军营时，官兵们都身披铠甲，手执锐利的兵器，张开弓弩，拉满弓弦。汉文帝的先行官到达军门却进不去。先行官说：“天子将要到来！”把守军门的都尉说：“将军下令说‘军中只听从将军的号令，不听从皇帝的诏令’。”过了一会儿，汉文帝到达，同样不能进入。于是，汉文帝派使臣持着符节诏令将军：“皇帝要进去慰劳军队。”周亚夫这才传令打开军门。守卫军门的军官对汉文帝的随行车骑人员说：“将军有规定，在军营中不准车马奔驰。”于是，汉文帝就拉着缰绳缓缓行进。到达军营中，周亚夫手持武器拱手，说：“带甲的武士不能跪拜，请求用军礼相见。”汉文帝受到震动，神情变得庄重，倚着车前的横木向将士致敬。他派人致谢，说：“皇帝尊敬地慰劳将军。”礼仪完毕后，汉文帝带着卫队离去。

出了军门以后，群臣都很惊讶。汉文帝却说：“呵，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啊！

此前去霸上、棘门的军营，不过像儿戏罢了，那里的将军可以被攻击和俘虏。至于周亚夫，怎么可能冒犯他呢！”汉文帝称赞了很长时间。过了一个多月，三支部队都撤回。于是，汉文帝任命周亚夫为中尉。

汉文帝临终时，告诫太子刘启说：“如果发生紧急事变，周亚夫是真正可以担当领兵重任的人。”汉文帝驾崩，刘启继位，任命周亚夫为车骑将军。

原文

孝景三年，吴楚反。亚夫以中尉为太尉，东击吴楚。因自请上曰：“楚兵剽轻，难与争锋，愿以梁委之，绝其粮道，乃可制。”上许之。

太尉既会兵荥阳，吴方攻梁，梁急，请救。太尉引兵东北走昌邑，深壁而守②。梁日使使请太尉，太尉守便宜，不肯往。梁上书言景帝，景帝使使诏救梁，太尉不奉诏，坚壁不出，而使轻骑兵弓高侯等绝吴楚兵后食道。吴兵乏粮，饥，数欲挑战，终不出。夜，军中惊，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太尉帐下，太尉终卧不起。顷之，复定。后吴奔壁东南陬，太尉使备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吴兵既饿，乃引而去。

太尉出精兵追击，大破之。吴王濞弃其军，而举壮士数千人亡走，保于江南丹徒。

汉兵因乘胜，遂尽虏之，降其兵，购吴王③千金。月馀，越人斩吴王头以告。凡相攻守三月，而吴楚破平。于是诸将乃以太尉计谋为是。

由此梁孝王与太尉有郤。

归，复置太尉官。五岁，迁为丞相，景帝甚重之。景帝废栗太子，丞相固争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

窦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让曰：“始南皮④、章武侯先帝不侯，乃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窦太后曰：“人主各以时行耳，自窦长君在时，竟不得侯，死后乃其子彭祖顾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景帝曰：“请得与丞相议之。”丞相议之，亚夫曰：“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景帝默然而止。

其后匈奴王唯徐卢等五人降，景帝欲侯之以劝后。丞相亚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则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景帝曰：“丞相议不可用。”乃悉封唯徐卢等为列侯。亚夫因谢病。景帝中三年，以病免相。

注释

吴楚反：以吴王濞为首的吴楚7国发动叛乱，史称“七国之乱”。

②深壁：此处为加高营垒的意思。

③购吴王：悬赏捉拿吴王。

④南皮：窦太后的哥哥窦长君死后，汉景帝封其子窦彭祖为南皮侯。章武侯：窦太后弟弟窦广国被汉景帝封为章武侯。

译文

汉景帝三年，吴、楚等七国发动叛乱。周亚夫以中尉的身份代行太尉之职，率军东进，讨伐吴楚等七国叛军。他亲自向皇帝请示，说：“楚军骁勇轻捷，我们难以跟他们正面交锋，我请求暂时放弃梁地，先断绝他们的粮道。这样，我们才能制服他们。”汉景帝同意了他的请求。

太尉周亚夫在荥阳集结大军时，吴军正在攻打梁国，梁国危急，请求周亚军派兵救援。周亚夫率军向东北到达昌邑后，就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梁国每天派使者向周亚夫请求派兵救援，周亚夫根据战争实际情况坚守阵地，不肯派兵前去救援。于是，梁王上书汉景帝。汉景帝派使臣诏令周亚夫率军救援梁国。周亚夫不执行诏令，仍然坚守不出，而是派弓高侯等人率领轻骑兵断绝吴楚叛军的后方粮道。吴军缺乏粮食，饥饿，多次挑战，周亚夫都没有出战。一天夜里，军中惊乱，汉军内部互相攻击扰敌，一直打到周亚夫的营帐前面，但周亚夫始终安卧，不起床看一下。不一会儿，汉军军营里就复归安定。后来，吴军奔袭汉营的东南角，周亚夫却下令将士们重点防备西北角。不久，吴军精锐果然奔袭汉营西北角，但没能攻进去。吴军饥饿至极，于是撤兵离去。周亚夫趁机派出精锐部队追击，大败吴军。吴王刘濞只好放弃军队，与几千名强壮士兵一起逃走，退到江南的丹徒。汉军乘胜追击，全部俘获敌军，并降服了他们。

周亚夫下令悬赏千金捉拿吴王。过了一个多月，越地人斩了吴王的首级前来报告。一共攻守作战三个月，周亚夫打败和平定了吴楚联军的叛乱。于是，将领们这才认识到周亚夫的计谋是正确的。从此，梁孝王和周亚夫之间有了仇恨。

周亚夫班师回朝后，朝廷重新设置太尉官职。过了五年，周亚夫升任丞相。汉景帝对他非常倚重。汉景帝废黜栗太子时，丞相周亚夫极力谏诤，但没能阻止。汉景帝从此疏远了周亚夫。梁孝王每次朝见，都向皇太后讲周亚夫的坏话。

窦太后说：“皇后的哥哥王信可以封侯。”汉景帝推辞说：“当初南皮侯窦彭祖、章武侯窦广国，先帝都没有封他们，等到我即位后才封他们为侯，王信目前还不能封侯。”窦太后说：“人主各自按当时的具体情况行事。我哥哥窦长君在世时，最终没能封侯，死后才封他儿子窦彭祖为侯。我很怨恨。皇上赶快封王信为侯。”汉景帝说：“请让我跟丞相商议一下。”汉景帝和周亚夫商议时，周亚夫说：“高祖皇帝（刘邦）约定‘不是刘氏宗亲不得封王，没有功劳的人不能封侯。如果有人不遵守誓约，天下共同讨伐他’。如今，王信虽然是皇后的哥哥，但没有功劳，如果封他为侯，不符合誓约。”汉景帝沉默不语，只好作罢。

此后，匈奴王唯徐卢等人归降，汉景帝想封他们为侯以劝后人效法。丞相周亚夫说：“他们背叛自己的主子投降陛下，如果陛下封他们为侯，那怎么能责罚那些不守节操的大臣呢？”汉景帝说：“丞相的意见不能采用。”汉景帝把唯徐卢等人都封为候。周亚夫称病请求退休。汉景帝中元三年，周亚夫因病被免除丞相职务。

原文

顷之，景帝居禁中，召条侯，赐食。独置大胾，无切肉，又不置櫡 。条侯心不平，顾谓尚席取櫡。景帝视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条侯免冠谢。上起，条侯因趋出。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②！”

居无何，条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③。取庸苦之④，不予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⑤，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污条侯。书既闻上，上下吏，吏簿责条侯，条侯不对。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

召诣廷尉⑥。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条侯，条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

绝一岁，景帝乃更封绛侯勃他子坚为平曲侯，续绛侯后。十九年卒，谥为共侯。子建德代侯，十三年，为太子太傅。坐酎金⑦不善，元鼎五年，有罪，国除。

条侯果饿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为盖侯。

注释

胾：读zì，切好的大块的肉。櫡：读zhù，筷子。

②怏怏：不高兴的样子。少主：此处指新立的太子刘彻，未来继位的皇帝。

③尚方：掌管制造和供应皇家用品的官署。被：数量词。

④取庸：此处指搬运的雇工。“庸”，通“佣”。

⑤县官：此处指天子。

⑥诣：到……去。

⑦酎金：酎，读zhòu，汉朝规定，诸侯每年应向朝廷进献助祭的黄金，即酎金。

译文

不久，汉景帝在宫中召见周亚夫，赐给他食物——只放着一大块肉，没有切小的肉，又不放筷子。周亚夫心中愤愤不平，回头叫尚席拿筷子来。汉景帝看着他，笑着说：“这些还不能满足你的需要吗？”周亚夫脱帽谢罪。汉景帝起身时，周亚夫趁机快步离去。汉景帝目送周亚夫离去，说：“这样牢骚满腹的人，不能担任辅佐未来皇帝的重任啊！”

没过多久，周亚夫的儿子从制造尚方器物的工官那里为父亲买了五百副可供殉葬用的盔甲盾牌。为他搬运的雇工苦不堪言，而他却不付工钱。雇工知道他偷买皇家专用的器具，于是愤怒地上告周亚夫的儿子想谋反。这件事牵连到了周亚夫。汉景帝看到上书后，交给官吏查办。官吏按上书的罪状责问周亚夫，周亚夫不回答。汉景帝骂道：“我不用你回答了。”他下令把周亚夫交付廷尉治罪。廷尉责问周亚夫说：“你想造反吗？”周亚夫说：“我买的器具都是殉葬品，怎么能说是要造反呢？”狱吏说：“你纵然不在世上造反，也想在地下造反。”狱吏逼迫得越来越急。起初，狱吏逮捕周亚夫，周亚夫想自杀，夫人阻止他，因此没死成，就被关进廷尉的监狱。因而绝食5天，吐血而死。封国被取消。

封爵断绝一年后，汉景帝才改封绛侯周勃的另一个儿子周坚为平曲侯，接续绛候爵位。平曲候在位十九年去世，谥号为共侯。儿子周建德继承侯位。十三年后，周建德担任太子太傅。因为献的酎金成色不好，元鼎五年，周建德被判定有罪，其封国被取消。

周亚夫果然饿死。他死后，汉景帝就封王信为盖侯。

编后语

三十世家中第二十七位是汉初名将周勃和周亚夫父子的传记，即《绛侯周勃世家》。周勃父子都是汉朝初期的有功之臣：周勃是诛吕安刘的主要决策者和组织者，为挽救刘氏政权立了大功；周亚夫是平定“七国之乱”的汉军统帅，为削弱诸侯王的割据势力和巩固汉王朝的中央政权立了大功。本篇选取了《绛侯周勃世家》中周亚夫的相关传记，省略了周勃的传记和司马迁的评论。此篇以后，是三十世家的最后三篇——《梁孝王世家》《五宗世家》《三王世家》，限于篇幅等原因，我们将不再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