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本纪（1/1）

原文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②，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

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③，蓺④五种，抚万民，度四方⑤，教熊罴貔貅貙虎⑥，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

三战⑦。然后得其志。

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⑧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⑨。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⑩，合符(11)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12）。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13）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14）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注释

徇齐：此处指智虑敏捷。

②不享：此处指不来朝拜的诸侯。上古时代，诸侯向天子进贡朝拜称为“享”。

③五气：五行之气。古代把五行和四时相配：春为木，夏为火，季夏（阴历六月）为土，秋为金，冬为水。治五气指研究四时节气的变化。

④蓺：即“艺”，此处为种植的意思。五种：此处指黍、稷、稻、麦、菽5种谷物。

⑤度四方：指丈量四方土地，加以规划。度，量长短。

⑥熊罴貔貅貙虎：指六种凶猛的兽。罴，读pí，棕熊；貔貅，读píxiū，古书记载和汉族民间神话传说的一种凶猛的瑞兽；貙，读chū，云豹。

⑦三战：此处指多次鏖战。

⑧平者：指平服的地方。

⑨未尝宁居：没有安居下来。

⑩荤粥：即后来的匈奴。

(11)合符：验证符契。符，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调兵遣将所用的凭证，用竹木或金玉制成，剖而为二，双方各执一半，用时相合以验真假，叫作合符。此处指釜山的瑞云与黄帝的黄云之瑞相符。

（12） ：即“策”，读cè。

（13）姓：在远古时代，姓为氏族（部落）的标记，它标明一个人所出生的氏族，与后世的姓内涵不同。

（14）降居：指被封为诸侯。

译文

黄帝是少典的后代，叫公孙轩辕。他很神异，生下来几个月就能说话，脑筋灵活口才好，性格敦厚，办事机敏，见识广博，通晓天下大事。

那时，炎帝神农氏已经不能约束诸侯——诸侯相互攻打，残害百姓。公孙轩辕训练军队，以武力征服了那些不听话的部落，迫使四方诸侯归顺。但是，蚩尤部落最为暴戾，没有谁敢去征讨他。

炎帝讨伐诸侯时，诸侯便都归附公孙轩辕。公孙轩辕推行德政，顺应四时播种五谷，安抚百姓，分封土地，训练军队，与炎帝在阪泉郊外展开大战，经过多次战斗，轩辕氏最终取得了胜利。

蚩尤发动叛乱后，公孙轩辕向诸侯征调军队，与蚩尤在涿鹿郊外决战。他擒获并杀死了蚩尤。于是，四方诸侯公推公孙轩辕为天子。公孙轩辕取代了神农氏，史称“黄帝”。天下有诸侯不归顺，黄帝就率军去征讨。平定后，黄帝便离开那里，继续带人披荆斩棘，开山凿道，去开疆拓土。

黄帝到过东边的丸山和泰山、西边的鸡头山、南边的熊山和湘山，还到北边赶走了荤粥（匈奴）人，在釜山会盟了四方诸侯。此后，他在涿鹿山下修建了城邑，但仍然迁移往来，没有固定的住处。因他在营地四周布署军队作为屏障，军队的统领名为“某某云”，故而他的军队被称之为“云师”。他设置左右大监负责监察各地诸侯。因四方诸侯和睦相处，黄帝对鬼神山川的祭祀封禅比以往多。他获得了宝鼎，用蓍草来预测节气日辰。他推举风后、力牧、常先和大鸿来治理民众。他顺应天地四时的规律，预测阴阳五行的变化，制定养生送死的仪制规范，推究国家存亡的道理；还按照时令节气播种百谷草木，驯化鸟兽昆虫，以及掌握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了解山川河流地势分布以及所蕴金玉等特产矿藏等，事无巨细，尽心尽力地奉献自己的体力和脑力，有节制地使用山川林泽的物产资源。

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他给其中的十四个分封了部族，另赐以氏为区别。他的正妃是西陵部落的嫘祖。嫘祖生了两个儿子，即封地在长江流域的玄嚣和封地在若水流域的昌意。玄嚣和昌意的后代都统治过天下。昌意娶了蜀山部落的昌仆为妻，生子高阳氏。

高阳以其高尚的品性为世人所知。黄帝死后葬于桥山。他孙子高阳即天子位，即颛顼。

原文

帝尧者，放勳。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②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

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乃命羲、和，敬顺昊天；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③。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敬道日出，便程东作。日中，星鸟，以殷④中春，其民析，鸟兽字微。申命羲叔，居南交，便程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鸟兽希革。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敬道日入，便程西成。夜中，星虚，以正中秋，其民夷易，鸟兽毛毨⑤。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日短，星昴，以正中冬，其民燠⑥，鸟兽毛⑦。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信饬百官，众功皆兴。

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尧又曰：“谁可者？” 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尧又曰：“嗟，四岳⑧，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皆曰鲧可。尧曰：“鲧负命毁族，不可。”岳曰：“异哉，试不可用而已。”尧于是听岳用鲧。九岁，功用不成。

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践朕位？”岳应曰：“鄙德忝帝位。”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间，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尧曰：“吾其试哉。”于是，尧妻之二女，观其德于二女。舜饬下二女于妫汭⑨，如妇礼。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乃遍入百官，百官时序；宾于四门，四门穆穆，诸侯远方宾客皆敬。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正月上日，舜受终于文祖。文祖者，尧大祖也。

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⑩。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神。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牲，班瑞。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祡(11)；望秩于山川。遂见东方君长，合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12），修五礼（13）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14），用特牛礼。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徧告以言（15），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肇十有二州（16），决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17），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18）灾过，赦；怙终贼，刑。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

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 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19）焉，是为帝舜。

注释

勳：“勋”的繁体字。

②黄收：指黄色的帽子。夏朝称“冕（帽子）”为收。纯衣：指黑色的衣服。

③敬授民时：此处指慎重地教导民众顺应季节从事农业生产的意思。

④殷：正，推定。中春：即仲春，指农历二月。

⑤毨：读xiàn，指鸟兽新长出来的毛。

⑥燠：读yù，热的意思。

⑦ ：读róng， 毛，此处指以毛为原料。

⑧四岳：分掌四方的诸侯首领。

⑨下二女：让二女降尊。下，卑下，谦下。妫汭：读guīruì，意思为妫水边上。汭，河岸。

⑩齐七政：意思是测定太阳、月亮、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的运行是否正常，并根据这些判断政事的得失。齐，排列，校正。七政，指太阳、月亮及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

(11)祡：读chái，指烧柴祭天。

（12）同：统一。律：音律。古代音乐用12根长度不同的竹管（律管），确定12个高度不同的标准音，称为“十二律”。度：长度。量：容量。衡：重量。

（13）五礼：指吉、凶、宾、军、嘉五种礼仪。五玉：即五瑞。三帛：指三种不同颜色的缯帛，诸侯用于朝见的礼品。二生：指羔羊、雁，卿大夫用于朝见的礼品。一死：指雉，即野鸡，士用于朝见的礼品。挚：通“贽”，古代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

（14）祢庙：读mǐmiào，指父庙。

（15）徧：即“遍”的古体字。

（16）肇：开始，创立。十二州：即冀州、兖州、青州、徐州、荆州、扬州、豫州、梁州、雍州、并州、幽州和营州。

（17）流宥五刑：用流放的方式宽大处理触犯五刑的人。流，流放。

宥，宽赦。五刑指墨刑、劓刑、剕刑、宫刑、大辟等五种刑罚。

（18）眚：读shěng，此处为减少的意思。

（19）中国：此处指国都，京师。践：登临。

译文

尧叫放勋。他的仁德和智慧天下无人能比。他会做人，富有而不骄奢，尊贵而不放纵。他喜欢戴黄色礼帽，穿黑色礼服，乘坐白马拉的红色车子。他发扬恭顺的美德，使其他的部族和睦团结，百官各尽其责，四方诸侯融洽和睦。他让羲氏、和氏观测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制定时令节气，引导百姓从事农业生产；他分别命人测定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的时间点，指导百姓在相应的季候进行耕作。不仅如此，尧当政时还将一年定为366天，并设置闰月来调整四季的偏差。

由于他切实地整饬和训诫百官，在他的治理下百业俱兴。

尧征求下属的意见，想推选一人接替他的帝位。放齐推荐了尧的儿子丹朱。

尧说丹朱顽劣，又好争斗，不可任用。 兜推荐共工。尧说共工巧言善辩，心地邪僻，貌似恭顺，背地里却连上天都敢欺瞒，不可委以重任。大家一起推荐鲧。

尧说鲧违背教令，危害同类，不可担此重任。四岳提出先让鲧试一试。尧听从了，任命鲧去治水。九年过去了，鲧治水毫无成绩。

尧说：“唉!四岳，我在位已七十年了，你们当中有谁能够顺应天命，来接替我帝位的?”四岳回答说：“我们的德行肤浅，会玷污帝位的。”尧说：“那你们把贵族亲戚以及关系疏远的隐居者中的人才都推荐出来吧！”大家都对尧说：“民间有个单身汉，名叫虞舜。”尧说：“是的，我听说过，这个人怎么样?”四岳说：“他是一个盲人的儿子。他父亲冥顽不化，母亲心地阴暗，兄弟狂傲无礼，他都能以孝道亲和他们，使他们能够力求上进，不至于奸恶。”

尧说：“那我就试试他吧!”于是，他就把两个女儿嫁给了他，想以此观察和考核他。舜让她们居住在妫水河边，并要求她们要放下架子，谨守妇道。尧对此十分赞赏，于是放手让舜推行五种教典，民众都能遵从这五种教典；又让他参与百官事务，各种职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在四门接待宾客，四门的接待工作庄严肃穆，诸侯以及远方的宾客也都态度恭敬。尧又派舜进入山川林泽，遇到暴风雷雨，舜从不迷失方向。尧认为舜有圣智，召来他，对他说：“你谋划事务都能成功，说过的话都有实绩可以考察，已经三年了，你来登帝位。”舜认为自己德行不够，因而一直谦让。最终在正月初一那天，舜在文祖庙接受了尧的禅让。文祖，就是尧的太祖。

随后，尧退休在家休息，舜代替他处理政事。舜命人观测天象，确定太阳、月亮、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和土星的位置和运行情况。他以“类礼”祭祀上天，用“禋礼”祭天地四时，用“望礼”祭祀名山大川，又遍祭各路神灵。他接受五种瑞玉，选择吉利的日子接受四岳和各方诸侯朝觐，向他们颁赐瑞玉。那年二月，舜巡视东方时，到达泰山，烧柴祭天，又按等级祭祀其他的名山大川。于是，他召见东方的诸侯，校定四时节气和月份大小，校正一天的时辰，统一音律和度量衡，修订吉、凶、宾、军、嘉五种礼仪，规定用五种玉、三种帛、两种活物和一种死物作为初见面时的赠礼。

五月，舜巡视南方；八月，他巡视西方；十一月，他巡视北方。他所做的事都跟巡视东方时的一样。回来后，舜到尧的祖庙和父庙祭祀。舜每五年巡视一次。其间四年，各方诸侯君长轮流朝见天子时，舜一一告诫他们治国要注意方法，明确要考察他们的业绩。对政绩突出者，舜赐车服给他们享用。舜将天下分为12个州，并疏通各地的河道。他把常用的刑律刻在器物上，用流放的方式来宽赦触犯五刑的罪犯，用鞭刑作为官府的刑罚，用戒尺作为学校的刑罚，规定犯罪的人出钱可以减赎刑罚，无心之过或因灾害造成的犯罪可以赦免。但是，他对屡教不改的罪犯就严施刑罚。

因 兜推荐的共工放纵邪辟，鲧治理洪水无功，三苗在江淮、荆州一带屡次作乱，舜巡视回来后，向尧汇报，请求把共工流放到幽陵，去改变北狄的习俗；把 兜流放到崇山，去改变南蛮的习俗；把三苗迁移到三危，去改变西戎的习俗；把鲧远贬到羽山，去改变东夷的习俗。四个罪人都被流放了，天下人都心悦诚服。

尧在位七十年时得到舜，又过了二十年，命令舜代行天子权力，退休二十八年后才去世。尧死后，百姓悲痛哀伤，好像死了亲生父母一样。三年内，天下无人奏乐，以示悼念。这是因为尧知道丹朱不成器，不具备做天子的能力，让位于舜，让天下人都得到好处而只有丹朱一人受到损害的缘故。

尧死后，三年丧期结束，舜让位给丹朱，并避居到南河南岸。来朝见天子的诸侯不去丹朱那里，而去舜那里；打官司的人不去找丹朱，而去找舜；歌功颂德的人不歌颂丹朱，而歌颂舜。舜认为这是天意，就回到都城，正式即天子之位。

原文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解。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②于负夏。舜父瞽叟顽，母嚚③，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④；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尧乃赐舜 衣⑤，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⑥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⑦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谓之“八元”。此十六族⑧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至于尧，尧未能举。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少暤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⑨：此三族世忧之。至于尧，尧未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天下恶之，比之三凶。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螭魅⑩。于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

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

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舜谓四岳曰：“有能奋庸(11)美尧之事者，使居官相事？”

皆曰：“伯禹为司空，可美帝功。”舜曰：“嗟，然！禹，汝平水土，维是勉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与皋陶。舜曰：“然，往矣。”舜曰：“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谷。”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宽。”舜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轨，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12）；五流有度，五度三居：维明能信。”舜曰：“谁能驯予工？”皆曰垂可。于是，以垂为共工。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皆曰益可。于是以益为朕虞。益拜稽首，让于诸臣朱虎、熊罴。舜曰：“往矣，汝谐。”遂以朱虎、熊罴为佐。舜曰：“嗟！四岳，有能典朕三礼（13）？”皆曰伯夷可。舜曰：“嗟！伯夷，以汝为秩宗，夙夜维敬，直哉维静絜（14）。”伯夷让夔、龙。舜曰：“然。以夔为典乐，教稚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舜曰：“龙，朕畏忌谗说殄伪，振惊朕众，命汝为纳言。夙夜出入朕命，惟信。”舜曰：“嗟！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15），远近众功咸兴。分北三苗。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伯夷主礼，上下咸让；垂主工师，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泽辟；弃主稷，百谷时茂；契主司徒，百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兴九招（16）之乐，致异物（17），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如子道；封弟象为诸侯。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

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礼乐如之；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专也。

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

注释

解：通“懈”。

②就时：逐时，乘时，指乘时逐利，即经商做买卖。

③嚚：读yín，此处为愚蠢而顽固的意思。

④居：住处，此处指捕鱼时站脚的地方⑤ 衣： ，读chī，细葛布做的衣服。

⑥扞：读hàn，捍的古体字。

⑦匿空：暗孔，暗道。旁出：从一侧通向外面。

⑧十六族：指“八元”“八恺”后代形成的十六个家族。

⑨梼杌：读táowù，古代神话中的四凶之一。

⑩螭魅：读chīmèi，传说中山林中的怪物。

(11)奋庸：奋发建功。庸，此处指功业、功劳。美：使……美，发扬光大的意思。

（12）三就：即分就三处施刑：大罪在原野，次罪在市朝，同族人犯罪送交甸师氏（掌田事职贡的官员）施刑。

（13）三礼：指祭天、祭地、祭鬼3种礼仪。

（14）絜：为“洁”的古体字。

（15）绌陟：读chùzhì，指官员的升降。

（16）九招：即九韶。

（17）致异物：招来了祥瑞的珍奇宝物。

译文

舜又叫重华。重华父亲叫瞽叟，瞽叟父亲叫桥牛，桥牛父亲叫句望，句望父亲叫敬康，敬康父亲叫穷蝉，穷蝉父亲叫颛顼，颛顼父亲叫昌意。舜是昌意的七世孙。从穷蝉一直到舜，历代都是普通百姓。

瞽叟是个瞎子。舜的亲妈死后，瞽叟又娶了妻子，并生了小儿子象。象狂傲骄纵。瞽叟偏爱象，常常想杀死舜。舜只得躲闪逃避。有小的过失时，舜就接受处罚。他恭顺地对待父亲、后母和弟弟，每天都小心谨慎、非常恭顺，不敢有任何懈怠。

舜很能干，种过地、捕过鱼、做过陶器，会各种手艺活，还会做买卖。瞽叟冥顽不化，后妈爱搬弄是非，弟弟象狂傲骄纵，他们都想杀掉舜。舜孝顺父母，从不违背做儿子的道义，以致他们想杀他却总没有机会，想指责他却总找不到借口。

舜二十岁时就是闻名天下的孝子。三十岁时，舜被推荐给了尧，并奉命娶了尧的两个女儿。不仅如此，尧还派了九个儿子考察舜。舜居住在妫水边，管理家庭一丝不苟，引导两个老婆遵守妇道，引导尧的九个儿子相互忠诚友爱。舜的魅力非凡：种地时，大家互让田界；打鱼时，大家相让站脚的地方；制作陶器时，大家都模仿他精细的做工。一个地方，舜待上一年，那里就会形成村落；待上两年，那里就会形成城镇；待上三年，那里就会形成城市。见此，尧赐给舜细葛布衣和琴，为他建造仓库，还给他牛和羊。

瞽叟想杀舜，让舜爬上仓库顶去修补房顶，却趁机抽掉梯子，在下面放火焚烧仓库。舜用两个斗笠护住身子，从仓库顶上跳下来逃走，才幸免一死。后来，瞽叟又让舜挖井。这一次，舜先挖了一个可以从旁边出来的暗道。结果，舜在挖井时，瞽叟和象一起往井里填土，想将他活埋。舜从暗道逃出才脱离了险境。瞽叟和象以为舜死了，就瓜分了舜的财产。舜回来后，继续孝敬瞽叟，爱护弟弟，态度却更加恭谨。于是，尧让舜推行五种教典。舜都干得很好。

高阳氏有八个很有才能的儿子，高辛氏也有八个才干出众的儿子。这16个人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能发扬光大先辈的美德，从没做过有损祖先声誉的事。尧没任用他们。舜让他们主管土地事务和在四方布施教典。于是，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国内太平，外族归附。

帝鸿氏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掩没道义，阴狠残暴，喜欢做坏事，大家称之为“浑沌”。少暤氏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败坏信义，憎恶忠直，满口邪恶的言论，大家称之为“穷奇”。颛顼氏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不接受教育训导，不知言语的好坏，大家称之为“梼杌”。这三个家族世代为人们所忧虑，尧没驱除他们。缙云氏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贪恋酒食，贪图钱财，大家称之为“饕餮”。天下人都讨厌他，把他跟“三凶”相提并论。舜放逐了这四个恶人及其家族，把他们迁到四方偏远的地方。

舜进入深山野林遇到暴风雷雨从不迷路，尧据此认为舜足以托付天下。尧年事已高，让舜代行天子政事，巡视各地。舜受到推荐任用二十年后，尧才让他摄政。舜摄政八年后，尧去世。三年丧期结束后，舜让位给丹朱，但天下臣民都归服于舜。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等人自尧时都已被任用，但还没有明确的分工。于是，舜到文祖庙，征求四岳的意见，开放四门，以畅通四方各地的见闻和意见，命令十二州的长官讨论天子的德行。大家认为，只要推行德政，远离奸佞小人，就能使蛮夷归服。于是，舜让禹做司空，负责管理治水事务；让弃任农官，负责指导百姓种好各种谷物；让契担任司徒，负责推行五常教典事务；让皋陶做刑官，负责掌管五种刑罚；让垂做共工，负责工程建造事务；让益担任虞官，负责掌管山川林泽中的草木鸟兽；让伯夷担任秩宗，负责掌管三礼，让夔为典乐官，负责教导贵族子弟和掌管音律；让龙出任纳言，负责传达天子的政令。此后，舜对他们每三年考察一次政绩，经过三次考核才决定升降。于是，远近各项事业都兴盛起来。

皋陶主管刑狱，执法公平，老百姓心服口服。伯夷主持礼仪，上下都知谦让。垂担任工官，每项工务都完成得很好。益做虞官，山川林泽都得到了开发利用。弃担任农官，百谷庄稼都长得很茂盛。契担任司徒，百姓亲近和睦。龙负责接待宾客，远方的人都来朝贡。十二个地方长官推行政令，全国各地没人敢逃避违抗。只有禹的功劳最大，开通了九座大山，疏浚了九大湖泽，疏通决导了九条大河，划定了九州地界，各州都按照相应的位份来进贡特产，没有不合时宜的。

方圆五千里的国土，一直到达荒僻遥远的地方。南边顺服的有交阯、北发，西边顺服的有戎、析枝、渠廋、氐、羌，北边顺服的有山戎、发、息慎，东边顺服的有抚有长、鸟夷，四海之内，都推戴帝舜的功绩。于是，禹创制九招之乐，招来各方奇珍异物，凤凰也飞来翔舞。天下的清明德政都是从舜那时开始的。

舜二十岁时以孝闻名，三十岁时尧举用他，五十岁时代行天子政事，五十八岁那年尧去世，六十一岁时接替尧登上帝位。登上帝位三十九年时，舜到南方巡视，死在苍梧境内，葬在江南的九嶷山，即零陵。舜登上帝位后，用车载着天子的旌旗，去拜见父亲瞽叟，态度和悦恭敬，完全符合做儿子的孝道。他又封弟弟象为诸侯。舜的儿子商均也不成器。于是，舜选择了禹做继承人。十七年后，舜死。三年丧期结束，禹也把帝位让给舜的儿子商均。诸侯都归附禹，禹才登上帝位。尧的儿子丹朱，舜的儿子商均，都有封地，以奉祀他们的祖先。他们仍然穿自己的服饰，用自己的礼乐，以宾客之礼朝见天子。天子不把他们当臣下看待，以表示不敢专有天下。

黄帝到舜、禹都同姓，只是国号不同：黄帝号有熊，颛顼号高阳，喾号高辛，尧号陶唐，舜号有虞，禹号夏后，又另取姓氏，姓姒。契是商朝人的祖先，姓子。弃为周朝人的始祖，姓姬。

编后语

《五帝本纪》是《史记》“十二本纪”中的第一本纪，是《史记》的开篇，主要介绍有关三皇五帝的一些历史记载。本书精选了《五帝本纪》中最精彩的部分，即黄帝、尧、舜三个天子最精彩部分。除此之外，由于篇幅，其他几个天子的历史以及司马迁的评述部分省略，但不影响《史记》的精彩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