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勋遭忌成囚徒(1/1)
至前元四年春上,文帝用张苍为丞相数月,颇觉称意,便想到御史大夫一职,不宜久缺,也需有个笃厚的人接替才好。想来想去,忽想到,此事非面询吴公不可,于是便召了吴公来问。
吴公闻文帝问计,面有惭色道:“老朽不智,前次荐了贾谊,惹得老臣们不快,连累陛下也不得安宁。”
文帝便安抚道:“哪里话!今后汉家规模,即是依照贾生策划,朕知其宏远至当,只不便与外人道罢了。吴公阅人,不至有错。御史大夫之缺,事已甚急,有何人可用,愿闻吴公高见。”
吴公这才略感释然,低头想想,便道:“季布自降汉后,令名满天下,为官勤谨,几无瑕疵。今外放河东郡守,似太委屈了些,可补为御史大夫。”
文帝眼睛一亮,便拊掌叫好:“公不提起,朕险些忘了!季布侠士也,勇于任事,素有美名,若是项王坐天下,早该为丞相了。今日仅为二千石吏,倒显得汉家小气了。”当即与吴公议定,欲擢季布为丞相,先遣使召入都来,当面问话。
且说季布自降汉以来,耿直诚笃,广有清誉,即在陋巷中亦有人赞。在朝为中郎将十数年间,了无差错。拜为河东郡守后,政声亦颇著,河东百姓无不悦服。
时有游士曹丘生,与季布为同乡,亦是楚人,却不曾识得季布。此人流寓长安,凭一张利口,以游说豪门谋饭吃,极擅结交权贵。入都才数月,便攀上了文帝舅兄窦长君,成了窦家的常客。
曹丘生一番长袖善舞,先后竟结交了公卿数十人,于是便巧用心思,做起掮客勾当来,借势敛钱。
此等掮客营生,自古便有套路。比如有小官、商贾欲行贿,却苦于门路难觅,曹丘生便可代为引荐,上下其手,助人将事办成,从中得些好处。那些公卿贵人,贪图贿赂,总不好亲自出面索要,亦是由曹丘生代为奔走,面子上就好看了许多。
这在古时,叫作“招权纳贿”,代代相沿不绝,或与甲骨文般源远流长,亦未可知。
久之,曹丘生善奔走之名,便远播长安以外,各地二千石以上官吏,皆有耳闻。季布于私下里,也闻听这位同乡行为不端,不由心生厌恶,索性致书信与窦长君,斥责曹某鼠窃狗偷,曰:“臣闻曹丘生之辈,绝非高德者,请万勿与之交。君为国戚,应重清名,不可为天子之累。”
且说窦长君此人,曾受过陆贾大夫调教,多少也知些廉耻,拆开书信阅后,不禁半信半疑。事也恰好凑巧,曹丘生此时正欲归乡,要往河东郡去。行前,携了礼物登窦氏之门,请窦长君帮忙修书一封,向季布引荐。
那窦长君到底憨厚,不忍见曹丘生碰壁,便脱口道:“相交一场,有一事不能瞒你:季将军不喜足下,还是勿访为好。”
曹丘生眼睛转了两转,心中有了数,仍固请道:“季将军并不识小人,他如何就能不悦?只求足下代拟一书,小人拿去,待见过季将军,自有分晓。”
窦长君拗不过,叹口气道:“尔等江湖术士,只是个嘴巧!前有阴宾上找上门来,喋喋不休,又有你无事便来缠磨。天若有缝隙,似你这等人,也有法子钻入。”说罢,草草写了一封信,算是还了一个人情。
那曹丘生得了引荐信,便兴冲冲归乡去了。路遇一人,相谈甚欢,于是便遣那人先行,将信送至季布府邸。季布拆开看了,不由大怒,恼恨曹丘生无耻竟至此地步,又埋怨窦长君不识人。于是在家中端坐,只待曹丘生来,要好好羞辱他一回。
未过几日,曹丘生果然登门求见,自报了家门,司阍便将他引入正堂。
曹丘生进了门,见季布一脸黑云,正怒气冲冲坐着,却也不胆怯,上前道:“楚人有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梁楚之间,地逾千里,足下何以得此大名?还不是有赖口口相传?足下虽高标于世,然亦须有人替你揄扬;不然,名声怎能传出闾巷?”
季布素来好名,闻此言,明知是阿谀,心中也是一软。怒容不觉就消了,只淡淡答道:“曹君与我素不相识,光临敝舍,可有何求?”
曹丘生见季布松了口,便趁势道:“游士行走四方,不必有所图;来则来,去亦则去。”
季布便笑笑,挥手道:“既无所图,那么,你可以去了。”
曹丘生也不恼,接着又道:“小人与足下同为楚人,乡谊所系,不可谓陌路。设若小人云游四方,为足下扬名于天下,岂不美哉?足下何必拒小人于门外呢?”
这一番巧言令色,说得季布高兴,立时耿介全消,忙起身离座,延请曹丘生入座。一番相谈,意犹未尽,便留他在邸中住了十余日,待之如上宾。临别,又厚赠了礼物若干。
那曹丘生,倒也并非言而无信,辞别了季布,重返长安,见人便夸赞季布。由此,季布在公卿中声名大振,这才有吴公向文帝举荐之事。
此时季布闻召,便知必有重用。想自己降汉多年,为降臣身份所累,徒有济世之才,也只能屈居人下。至今日,沛县旧人凋零无几,也该有个出头之日了。
未几,季布赶赴长安,在客邸住下,便一心等候宣召。谁知一住就是一月,宫中纹风未动,亦不见有人前来传旨。原来,有人探知季布入都,心有不忿,便去文帝面前进谗,说季布徒有勇力,常酗酒,一醉便无人敢近身。
文帝听了,疑惑起来,觉季布尚欠稳重,或不该擢用。踌躇再三,不能决断,便索性将此事搁下。
季布不明就里,整日吃了便睡,延宕多日,不免就十分烦闷。好不容易挨过一月,宫中忽来人告之:“今上不拟召见将军了,将军可择日返职。”
季布吃了一惊,疑惑半晌,终是猜到了缘由,心中便有气。当即来至北阙,入朝求见。待见到文帝,便直通通地奏道:“臣在河东,陛下无缘无故召我,想必是有人举荐,方蒙陛下恩宠。今臣至,则久不见召,又令臣返归,想必是另有诋毁臣者。陛下因一人之誉而召臣,又因一人之毁而令臣去。臣恐天下有识之士闻之,可窥见陛下心胸。”
文帝心思被季布揭破,不由大惭,默然良久才道:“河东,朕之股肱郡也,故召君来详询,君请勿疑。日前想想,即便不问,朕亦甚放心,明日你便返归吧。”
季布听了,知自己猜得不错,也不屑于辩白,只揖了揖,便辞谢而去。此后一仍其旧,默默无闻,后终老于河东郡守任上。
此事在朝野间喧嚷一时,多有为季布鸣不平的。想那季布一生,为气任侠,大名盛传于楚地。前半生为项羽股肱之臣,戎马奔突,数窘刘邦,直战至垓下,方弃主而去。后半生得刘邦恩遇,又仕宦数十年,终究是“时不利兮”,不得为丞相,仅留“一诺千金”的成语于后世,令人为之叹惋。
这年春上,可谓多事时节。季布入都之事方告了结,平地里又起了一场风波,亦是轰动朝野,众口相传。
此事所涉,乃是前丞相周勃。周勃自罢相之后,闲居绛县封邑,与其三子住在一处,至此堪堪已有年余。他三子中,尤以次子周亚夫最为好学,才兼文武,常年在云台山中,随司马穰苴再传弟子习兵法。
周勃平素安居家中,猎兔浇圃,投壶弈棋,身体倒也旺健。然阅世过多之人,实不敢高枕无忧,且不说韩、彭之辈下场,即是审食其侥幸脱罪,退居家中,亦被人寻仇杀死。周勃想起来,便颇不自安。
岂料他越是心疑,祸事就越是找上门来,好端端的,忽就惹上了一场大祸。
缘起汉家惯例,郡守、都尉分掌一郡兵民事,每年须巡行各县数次,于途中考察吏治,拜访父老,顺带也受理诉讼冤情。
周勃所居绛县,属河东郡,郡守正是季布。季布甚知礼数,每至绛县,虽周勃已无官爵,也总要投谒拜访,上门寒暄一番,以示尊崇。季布胸无城府,只道是与周勃相识多年,当年各为其主,打出了交情,如今上门问候,亦合常情。
周勃那边厢,却多出来几分心思,想到季布终究是外人,若不防备,只恐也难免遭暗算。于是每逢季布来,都要披甲相见,又令家丁手执兵器,前后簇拥,好似出阵一般。
初时,季布偕同都尉董奉德,备薄礼往访周邸。见周勃身边,一片剑戟如林,都大感惊异。季布知周勃如此,是怕做了韩信第二,便也不怪,只当作不见,小心问候如仪。待拜访毕,临出门,则回首对周勃笑道:“绛侯不老,仍有垓下时威仪。”
周勃只淡淡回道:“残生无多,不欲苟且而已。”
于是,两边都心照不宣,拱一拱手作别。
出得侯邸来,那都尉董奉德便有怒意,对季布道:“你我守尉,一郡之父母也。见绛侯,怎的竟似拜见诸侯王一般?”
季布宅心仁厚,忙摆手制止道:“绛侯功高,当世无出其右。你我辈,且让他一让又何妨?”
董奉德便赌气不语,仍是一脸怒气。
如是三回,董奉德恼恨不已,不欲再忍,便决意上书变告,密报周勃私蓄甲士事。写了个开头,后面索性就信马由缰,竟诬周勃欲谋反。
此变告信,由流星快马急报入京,文帝看了,立时汗流浃背。他本就猜忌周勃,见董奉德密信,更不疑有他,立召张释之入朝,诏令夺去周勃爵邑,捕入诏狱。
张释之闻之大惊,小心回道:“臣不解,绛侯怎能生事?只恐有人挟嫌报复。”
文帝也不理会,只吩咐道:“天下事有大小,唯谋反事不得失察。今变告信已飞递北阙,朕便不能坐视。或真或伪,先捕来狱中,由你对簿。”
张释之不敢违抗,只得遣左监一人,携诏令前往河东郡。又密嘱那左监,须会同季布一道,往绛县捕拿周勃。
那左监本是廷尉属官,专事逮捕,闻听要去拿绛侯,脸色便一白:“吕氏乱政,下官曾奉诏捕人无数,所作孽,终身不能偿还。今清平已久,怎的又要捉拿绛侯?”
张释之无心与之分辩,只道:“上命既出,你去拿就是。”
那左监犹疑道:“绛侯威势赫赫,随从亦多,如何便能拿下?”
张释之便将头一仰,朗声道:“有郡守季布在,你只管去拿。”
左监这才有所领会,忙将诏令揣于怀中,领命而去。
数日之后,左监带了公差、槛车,来至河东郡城安邑(今山西省夏县北),见过季布,讲明了来由。
季布闻听要捕谋逆犯周勃,惊得离座而起。再闻左监相邀,要一同去拿人,更加惊疑不已,不禁拿眼看了看身旁的董奉德。
但见董奉德满脸喜色,一跃而起,请命道:“季将军,绛侯邸戒备森严,贸然拿人,恐事有不测。下官可点齐郡兵五百,一同前往。”
季布望望董奉德,疑心是他告密,便冷冷道:“点兵有何用,欲与绛侯对阵乎?”遂又满心狐疑,对左监道,“绛侯若有反迹,本郡应有风闻,如何平地便起风波?”
左监连忙分辩:“季将军,若无证据,今上断不会下令拿人。”
董奉德遂冷笑一声:“欲谋反者,反意如何能外泄?”
季布不睬他,低头沉吟片刻,便对那左监道:“此事,请左监放心与下官同往。下官虽不才,然可保你拿下绛侯,波澜不惊。”
左监闻言大喜,连忙称谢。董奉德只得退后,面露悻悻之色。
当日,季布带了两三亲随,与左监一行人,驱车至绛县,当晚在馆驿住下。次日晨起,便前往周邸叩门。
周勃闻季布又来,心中好不耐烦,依旧是披戴盔甲,出中庭来相见。周勃身后,众家丁亦皆披甲,执戟相随;周胜之则提剑在侧,如临大敌。那左监见了,不由就倒抽一口冷气。
两厢见面,周勃大笑两声,向季布揖过。又看见左监在,不觉就一惊:“季将军,都中来人了?”
季布坦然道:“正是。今有廷尉府左监来此,与绛侯有话要说。”
周勃便猛地按住剑柄,冷笑道:“果不其然,要来取老夫首级了!”
话音未落,周胜之早已抢前一步,以剑锋直逼季布。
众家丁见此,也都一齐将长戟横过,只待周勃一声令下。
季布却淡淡一笑,低声对周勃道:“绛侯莫惊,请左右稍退,今上有诏令至。”
周勃猛然怔住,想了想,才挥退众人,勉强打个拱道:“请宣诏便是。”
待左监读罢诏令,周勃不禁变色:“笑话!我堂堂汉家功臣,何事要谋反?”
周胜之情知有变,一声令下,众家丁复又一拥而上,以剑戟逼住季布等人。
季布环视众人,微微一笑,对周勃道:“下官亦不信绛侯谋反,故而敢前来。今虽有朝廷命官前来宣诏,褫夺爵邑,解京问话,然足下尚有自辩余地。可惜足下不智,这般作态,岂不恰恰坐实了谋反?”
周勃便叹道:“昔年我闻韩信死,只笑他不知收敛。今日方知:任是你如何隐忍,亦逃不脱一个‘走狗烹’!”
“不然。绛侯已是位极人臣,且为天子姻亲,何须谋反以图富贵?今上若真信足下谋反,你我二人,断不会今日如此见面。故而,依下官之见,今上并未信小人构谗。绛侯不如卸甲,随左监入都,好自辩白。其中是非清浊,自有那廷尉府判明,而绝无韩、彭伏诛之厄。”
一番话,说得周勃沉吟起来,望住季布不语。左监见状,连忙打拱道:“下官受命之时,廷尉嘱咐再三,令我须礼敬绛侯,不可使路上有何委屈。入都后,则按律问明,自有分晓。”
周勃仰头片刻,终一顿足道:“罢罢!便信了季将军这一回,将我解京便是,死生交由天定。”言未毕,不禁就有老泪潸然而下。
周胜之持剑近前,还想言语,周勃却猛挥袖道:“毋庸多言!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天若要我死,即便是反了,亦是个死。”
周胜之忍不住哽咽道:“阿翁,这等冤枉,如何能咽得下去……”
周勃便怒叱:“竖子,为父无能,如何你也无能?我走后,家中事需你摆布,怎就泣涕流泪,形同妇孺,还不如你那浑家!”
周胜之闻言,似有所悟,这才弃了剑,上前为周勃卸甲。又吩咐家人,备好路上所需什物。
待衣物食盒等备好,便有家人自荐要随行。左监拦住道:“按捕人科条,异地递解,家人不得随行。张廷尉新上任,督之甚严,下官不敢通融。”
周勃便对周胜之道:“区区路途,不数日即至,有何可担忧?我既是听凭发落,便无须再节外生枝。”
左监又向周勃揖道:“今时廷尉,不比以往,下官须按律处置。还请绛侯乘槛车出城,多少赏个面子,待出城后,无人窥见,再请与我同车。”
周勃便轻蔑一笑:“可要褫去衣袍,系上械具?”
左监慌忙摆手道:“诏令中,并无械系之语。下官当年也曾往北军,亲见绛侯发兵诛吕,钦敬尚且不及,岂能刁难……”
“闲话休提!只问你,槛车在何处?”
“即在门外。”
周勃便向季布一躬:“季将军,就此别过。周某若能侥幸脱罪,当另行拜谢。”
季布忙唤过御者,取来一个红漆酒樽,递与周勃道:“此乃家酿美酒,今赠绛侯,以解路上烦闷。”
周勃接过,隔着盖头嗅嗅,大喜道:“好酒!何须等到上路,这便饮了吧,以为老夫壮胆。”说着一把扯去盖头,捧起酒樽,仰头便狂饮而尽。
众人劝阻不及,都看得发呆。周勃饮毕,将酒樽掷还,大笑道:“杀伐多年,即便是人血,也喝下了似这般几大坛。如此肚肠,世上还有何路我不敢走?”说罢,便撩衣迈出大门,跃上了槛车。
季布急忙追出,对几名公差嘱道:“绛侯年事已高,路上冷暖全赖诸君,不可怠慢。”
左监对季布深深一揖,连声然诺,便率了公差登车跨马,挥鞭而去。
周邸门外,邻里见来了许多差人,知是有变,早围了许多人在看。见是绛侯被押上槛车,都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只望着车骑远去。内有二三苍髯老者,都摇头叹息:“吉凶难卜啊……”
季布立于人丛中,闻此叹息,眼睛就一热,连忙嘱咐周胜之道:“你夫妻两个,要尽速入都才好,就近照看。”
周胜之立时领悟,拭去泪,向季布揖谢再三。
且说槛车入长安之际,正是夜间。至霸城门外,左监请周勃暂入槛车内,行至诏狱,一路竟无人察觉,总算免去一番羞辱。
左监向狱令交接完毕,拱一拱手便走了。那当任狱令,名唤周千秋,早已闻知周勃即将下狱,此时便命人将周勃押至狱仓。狱仓门前,已有皂隶数人,手执水火棍,皆是凶神恶煞模样,一脸杀气。
那狱令摆足架势,瞧也不瞧周勃,便喝道:“带人犯来我看!”
众皂隶一声应诺,便横执水火棍,将周勃押了上来。
周千秋这才望望周勃,问道:“来犯,姓甚名谁?”
周勃瞟了狱令一眼,见是一獐头鼠目小吏,便满心不屑,慢吞吞答道:“绛侯周勃。”
周千秋喝道:“大胆!今上已将你夺爵夺邑,京城内无人不知。既已不是绛侯,便是布衣草民,如何还敢冒称?”
那周勃素不喜文学,生平读书,不满半部。昔年在行伍时,每有儒生求见,总是置人于末座,开口便叱道:“有何话,快快讲来!”今日骤然颠倒尊卑,置身下贱,竟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是怒目而视。
那周千秋便一笑:“周犯,以为我不知你吗?今日入狱,不比做丞相时了,可知你犯了何罪?”
周勃赌气道:“我周某随高帝起兵,喋血百战;又率北军诛吕,迎来今上登位,这便是老夫之罪。”
“陈年旧事,提也是枉然。甚么将军、太尉,此时此地,皆抵不得我半个狱令!我只问你:罢职以后,在绛县做的甚么好事?”
“斗鸡走狗,观鱼博弈,还能做甚么!”
“那好,我问你:为何见河东守尉,要披甲胄?为何身边一众家丁,要执戟卫护?”
“老夫乃武人,不愿做审食其枉死。”
周千秋便又一声喝道:“妄言!若未谋反,如何就能死?”
周勃脱口怒道:“我周某何时曾谋反?”
周千秋便阴阴一笑:“周勃,不知你往日那丞相、太尉,是如何做成的?纵是诸侯王,若敢私蓄甲士,也属不轨。你一个去职官吏,有何德何能,敢私养甲士?”
“这……”
“你还大言不惭,随高帝征战云云。下官且问你:这汉家天下,是你打下的吗?”
“周某全身被创数十处,便是明证。这天下,总不是你等小吏打下的。”
“哦?原来如此。汉家天下,是你打下的;汉家天子,是你迎来的。然则,为何你偏就不守汉家法令?我倒是不懂——莫非,公卿们拼死打天下,就是为毁这天下的吗?”
“你……”
“周犯,你可知罪?岂止是那班不逞之徒,日日梦着要反。有你这等不守法度的公卿,不等外贼动手,你们先就将那龙庭踹翻了。”
“胡言!你、你这猢狲……”周勃满脸涨红,手指周千秋,却是急得说不出话来,只顾连连顿足。
几个皂隶立时黑了脸,各个将水火棍抄起,眼见得就要围上来打。
周千秋连忙抬手制止:“绛侯老迈了,不得放肆。”
周勃怒极,昂首喝道:“小吏,素与你无冤无仇,又何苦这般折辱?便将我杀了吧!”
周千秋便慢慢踱至周勃身边,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绛侯,这便不能忍了?天子未下密杀令,我岂敢擅作主张杀你。今日,教你略知诏狱手段,待明日廷尉来过堂,才教你知道厉害!”说罢即令狱卒道,“押入狱仓去,好生看管!”
周勃几欲一口痰啐出,想想又忍了,随着狱卒踉踉跄跄步入狱仓。
至狱室内,见是一湫溢陋室,无床无榻,地上仅有散乱谷草为席,不禁脱口道:“无铺无盖,这如何睡得?”
那狱卒轻蔑一笑:“侯爷,往日征战,士卒莫非是有锦缎被盖的?还不是和衣而卧,欲求谷草一束而不得?今日入了狱,还讲究这些作甚!”
周勃哑然,只得倚墙坐下,双目圆睁挨过长夜。想自家布衣出身,滚血泊而为公卿,继之又为执宰,何其荣耀。却于一夜之间,落得身陷囹圄,惹万人哂笑,只不知是何事触怒了神明。左思右想,叹了一回气,只怨高帝驾崩太早,抛下老臣们不管,如今连小儿都敢来欺辱。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却是无人来理睬,狱卒只管送两餐劣食,粗冷难以下咽。待到夜间,周千秋来巡查,周勃问何日可以过堂,那周千秋只冷冷答道:“张廷尉若得空闲,自然就来提。”
如此挨过三日,入夜时分,周千秋忽然蹑足进了狱仓,隔着木栏低声道:“绛侯,有家人来探。有事不可啰唆,只三言五语,吩咐清楚便罢。”说罢,便闪身走开了。
周勃精神一振,连忙起身,双手抓住木栏,向外张望。见是长子周胜之提了食盒,前来探狱。父子相见,周胜之拉住周勃之手,忍不住号啕大哭。
周勃眼睛也是滚热,却强忍住,叱道:“又做妇人状!入这鬼狱,几乎要饿杀,先容我饱腹再说。”便伸手从食盒内抓了糕饼,大嚼了一通。
一阵狼吞虎咽,将盒里糕饼、肉脯食尽,周勃这才问道:“外间可有消息?”
周胜之答道:“儿昨日入都,拜见阿翁旧僚属。众人都说阿翁冤枉,然碍于诏令,都不敢上疏为你缓颊,只怕万一惹恼今上,反倒是害了阿翁。”
“唉,彼辈纵使有心,又能奈何?”
“儿闻知,唯袁盎一人上疏,力辩阿翁无罪。”
“袁盎?如何是他!”
“儿亦拜见了张廷尉,廷尉不置可否,只说些官腔,推说要按律处置。”
“按甚么律?我披甲见客,固然不检点,难道还要枭首不成?”
周胜之顷刻间泪如泉涌,又吞吞吐吐道:“旧属皆言……寿则多辱,还是陈平、灌婴侥幸,早早薨了便好。”
周勃怔住,少顷,才仰头叹息道:“这是何天理?是何世道?知我者,竟宁愿我早死!”
周胜之隔栏望见室内简陋,不由惊道:“如此陋室,竟连一领被盖也无?”
周勃皱眉道:“此乃小事,须设法早日脱罪才好。你那公主浑家,可与你同来?”
此处周勃所言“公主”,便是文帝庶出之女,嫁与周胜之为妻,人皆称“绛邑公主”。
周胜之便答道:“绛邑公主虽与我同入都,然庶出公主,人微言轻,不敢贸然求情,也是怕惹恼了今上。”
“恐不是这话!平素教你善待浑家,你不听,只顾在外花天酒地。绛邑公主虽是庶出,到底是金枝玉叶,如今用得着了,你如何求得动人家?”
原来,周胜之一贯纨绔气重,最喜流连勾栏酒肆,素与绛邑公主不睦。此次求公主说情,便遭了冷脸。
“阿翁,此事不能只怪孩儿。绛邑公主终究出自深宫,眼高于顶,儿即便日日跪拜于前,怕也看不到个笑脸。此次我再三恳求,公主应允随我入都,已属万幸,好歹可通宫中消息,免得措手不及。”
“也罢!你便好好学做人,多与绛邑公主说些好话。宫中若有片语透出,须及时相告。”
周胜之应道:“儿自当留意。”
周勃忽然想起,便又问:“你弟亚夫,近日在云台山如何?”
“亚夫弟亦知阿翁事,终日流泪,几无心习武。他来信道,本想也来探望,无奈师傅管教甚严,不得告假。”
“亚夫乃文武全才,将来大有前程,只专心习武便好,切不可令他来探狱。阿翁坐了谋反罪,辩白已属不易,莫再牵入亚夫!”
“儿已知此中利害。凡囹圄内外事,儿一人担待便是,绝无牵连亚夫。”
“幼弟周坚如何?”
“幼弟亦知事不妙,整日啼哭。”
周勃便长叹一声:“我害你们几兄弟不浅!”
周胜之连忙安慰道:“家中事,无须牵挂。我今日来,带了些金子与阿翁,你贿与狱令,他自然对你好。饮食被盖,有狱令关照,或不至受苦。”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些金版来。
周勃连忙接过,看了两眼,便藏于怀中。
周胜之又道:“家中财宝,我已尽数用车载来,置于客邸。狱中诸事,如需打点,阿翁只管说话。”
周勃摇头道:“鼠辈狱吏,何须在意,阿翁所聚财宝,乃是以命换得,如何就能便宜这等小人?”
此时周千秋从门外走入,一个狱卒也跟进来,连声呼喝撵人。周胜之望一眼老父,心中伤悲,劝慰了两句,只得起身离开。
待狱卒送周胜之出门,周千秋便踱至狱室前,不经意说了一句:“令郎倒还孝顺!”
周勃不知狱令为何发了善心,允准周胜之来探狱,便拱手道:“多谢足下。犬子无才,唯知享恩荫而已。”
周千秋便笑:“哪里!子胜父,乃是常理。不知令郎此来,有何高见?”
周勃忽就想起怀中金版来,看看周千秋的神色,便满心不快,不欲就此行贿,于是含糊道:“无非嘘寒问暖,能有何主张?”
岂料那周千秋,接手诏狱已多年,此间的人情世态,早已看得清楚,放周胜之入内探父,所谋就是能得一笔贿金。此刻闻听周勃语言支吾,便知是舍不得行贿,于是脸色一变,唤门外狱卒进来,吩咐道:“绛侯虽戴罪,到底是公卿贵人,狱室内岂可铺谷草?快去打扫干净。绛侯与我,好歹都姓周,五百年前或是一家,定要好生伺候!”说罢,向狱卒一使眼色,转身便走开了。
那狱卒连忙入室内,快手快脚将谷草收走,又提了一桶水来,胡乱洒扫一遍,瞄了周勃一眼,顺手便将门锁好,转身也走了。
周勃原以为,狱卒还要送来床榻、被盖,不想等到夜半,踪影全无,这才知狱令是在捉弄人。原先地上有谷草,尚可勉强栖身,此时一派潮湿,如何能睡得下人?
万般无奈之中,周勃只得倚在墙角,箕踞了一夜。春寒料峭天气,周勃坐于地上,寒意彻骨,恰似在地府里煎熬。如此一刻挨过一刻,熬了千万年般,才等到鸡鸣,心中便叫苦:“罢罢!待天明,这些金版,尽数给了那厮便是。若我命丧牢狱,纵是万金又有何用?”
到天明,周勃便央求狱卒,去唤周千秋来。那狱卒去了片刻,又返回道:“你且等候一时,狱令大人正用朝食,食毕即来。”
周勃便恼道:“牛毛小吏,竟如此威风。孔孟可称大人,他也配称大人?”
狱卒横瞥了周勃一眼,道:“三尺囹圄内,狱令不就是大人吗?”
周勃顿时哑然,摸了摸头颅,只得苦笑道:“好,好,恕我不知。”
堪堪又挨过半日,那周千秋才慢慢踱进来,先就一揖道:“绛侯,狱室干净了,昨夜无恙乎?”
周勃情知他在戏弄,但也无心气恼,只道:“我这里有物什,要送与你。”
周千秋便笑眯了眼:“区区狱令,难入绛侯眼中,有何物可以相赠?”
周勃一块一块将金版摸出,周千秋眼睛一亮,又惊又喜,直是手足无措。
周勃便道:“老夫生性疏懒,家中宝物,所藏不多。此为当年入咸阳时所得,尽数相赠,只望有个床榻可睡。”
周千秋似听非听,只望住那金版,猛然伸手拿起一块,翻来覆去看,咂舌道:“果真!这许多‘郢爰’金,生平仅耳闻,今日方开了眼界。”
只见这些金版,方方相连,有的已切开,成色十足,金光耀目。周千秋拿在手中,舍不得放下,周勃趁势便道:“些许‘郢爰’金,不成敬意,足下请收好。”
周千秋这才回过神来,将金版揣入怀中,忽就将笑容敛起,冷脸道:“堂堂丞相,家中只得这几块金版,下官如何能信?这区区财物,于此时此地,可值得甚么?或许可换得三五餐酒食,饕餮几日而已。待到赴奈何桥之时,当不至做个饿死鬼。”
周勃闻言,不禁瞠目,望住周千秋半晌,心中才大悟:原来这狱吏胃口,竟与达官贵人无异。于是心一横,昂首道:“老夫从军半生,善取首级,却不善敛财,故而家资微薄。狱令不信,我亦无话,生死交付予天便好。”
周千秋见周勃固执,也不烦言,只一揖道:“下官好言相劝,能听则听,不听便罢。既如此,绛侯好自为之。”言毕,便扬长而去。
入夜,狱室内孤灯一盏,明灭不定。周勃倚墙呆坐,万念俱灰。想此时身陷绝境,无人可以相救,熬也要被这狱令熬死,眼见得是生还无望了。
正懊恼间,忽有狱卒提灯近前,打开栅门道:“绛侯,有故人来见。”
周勃一惊,抬眼望去,只见狱卒身后闪进一人,面色黧黑,遍身罗绮,一时想不起是何人。
只见那人拿出一尊朱黑漆方壶,置于地上,长揖道:“在下布衣阴宾上,略识狱令一面,蒙他允准,前来探狱,为绛侯奉还这壶酒。”
周勃这才想起,原是霸桥相送的那位方士,便拱拱手道:“原来是国舅之师,难得你不忘故人。我今日,被夺爵夺邑,已与僵尸无异,先生又何苦来看我?”
“绛侯入狱,如今长安满城争道,多为绛侯抱不平。我既闻说,如何能不来?”
“唉,见一面也好。老夫生死,只在旦夕。今日若不见,明年此时,吾之墓草恐已黄矣。”
“老臣之中,唯绛侯长寿,万勿说此丧气话。绛侯就国,原本应无事,如何转眼间就祸起?小民实不解。今日来此,是为问足下:可曾忘了一句话?”
“先生此是何意?”
“绛侯就国之日,小民送别于霸桥,曾以老子一言相赠,即:‘不知常,妄作凶。’绛侯就国年余,可否已知常?是否曾妄作?不然,怎会有如此凶险从天而降?”
周勃沮丧道:“不提也罢!老夫不过是披甲见客,便被诬成谋反……”
阴宾上便摆手,截住周勃话头:“在下平素最喜《老子》,老子所言圣人之道,无非是教人知行止。绛侯在朝为丞相,握生杀权柄,这即是行;一旦就国,颐养天年,这便是止。绛侯见客,本寻常事也;披甲,则成了事非寻常。这不是‘妄作’,又是甚么?”
周勃怔了一怔,渐渐面露惭色:“我……确是忘了老子所言。”
“老子言‘有无相生’,我辈则多不明其理。披甲,原本是为求生;如绛侯所为,便成了求死。”
“果真,果真!老臣仅一莽夫耳,不知行止,闹得性命快要不保。还请先生救我。”
“绛侯往日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全不在话下。然可曾想过:能顶天立地者,皆因权柄在手;一旦失权,则与草民无异。即便如草芥小吏,你也奈何不得他。”
周勃眼睛睁大,心中便是五味杂陈:“正是正是。老夫已知滋味。”
“绛侯今日当知:曲则全,枉则直,乃万古不移之道也。”
“好好!我已明白。先生此来,真是救了我。”
阴宾上一面大笑,一面拿过陶碗,斟满了酒,递给周勃道:“绛侯且饮。当初赠我酒,我自觉无福消受,故涓滴未饮,今日完璧奉还,权当谢意。今日之后,唯愿不再见到绛侯。”
周勃便惊异道:“此话怎讲?”
“不见足下,便是足下已全身而退。虽再无浮名,实则可得善终,此为谋身之上上计也。这杯酒,便是预为绛侯贺。”
周勃此时已大悟,拉住阴宾上,纳头便拜,阴宾上连忙拦住。二人正推让间,狱卒忽地踅进门来,催促阴宾上道:“时辰已晚,外人不宜久留,请先生速去。”
阴宾上便起身,向周勃含笑揖道:“世上事,皆为天定。小民今日能见绛侯,亦属天意。”
周勃仰头将碗中酒饮干,叹道:“世人皆畏天,我亦不能不畏。”
那狱卒见此,便又催促,两人这才依依作别。
次日清晨,周勃见了狱令,当即解下衣带来,拱手道:“狱令大人,此地规矩,老夫已领教了。入狱三日,胜过戎马半生,若再不晓事,一副朽骨便要抛在此了。你快些拿笔墨来,我对犬子有所交代。”
周千秋眼中便灼灼一闪,忙取过笔墨来,欲递给周勃。
周勃哈哈一笑:“你高看老夫了。老夫无文,下笔不能成言。我口说,你来写。”接着,便口述一句,令周千秋记下一句,嘱周胜之取出一千金,交给来人,保命要紧,万勿心存吝啬。
周千秋写毕,念了一遍。周勃便嘱道:“可矣。足下持此衣带,去客邸寻得吾儿。吾儿识得这衣带,他看过,自有分晓。”
周千秋收起衣带密信,面有喜色,又似半信半疑,只连声谢道:“下官何德,蒙绛侯如此看重!”
“数日来,老夫席地而卧,睡得腰痛,唯愿有个床榻。”
“哦,这倒疏忽了。床榻之事,今夜太迟了,明日再说。可为你铺上茵席,暂且委屈一夜。”
“犬子再来探看,可否容他多带些吃食?”
“家眷探狱,乃天经地义事,下官绝无刁难。至于酒食,狱中也可代为备好。”
周勃知许诺见了效,心中恨恨,脱口道:“老夫唯知,千古圣贤可称大人。然囹圄之中,足下果真就是大人!”
周千秋听出话中有刺,然也不气恼,向周勃拱拱手道:“绛侯有所不知,区区狱令,上下都难做人。先前辟阳侯因事入狱,时有狱令姚得赐,曾曲意关照,为之通消息。本以为辟阳侯蒙赦之后,可获奖赏,岂料全家却被发配巴蜀,生死不明。此后接任者,皆战战兢兢,不敢徇私。”
周勃两眼炯炯有光,逼视周千秋道:“姚得赐之事,朝中无人不知,恐是因他当年折辱萧丞相,才有此恶报。此等小人,不足效法。”
周千秋连忙赔笑道:“绛侯玩笑了,我哪里敢做姚得赐?世事翻覆,唯上智下愚不移,我有天大的胆,亦不敢以下犯上。近日,张廷尉便要来提审,内外消息,下官凡有所知,必先报给绛侯。其余食宿等事,更无须绛侯操心。”
次日,周千秋果然拿到了千金,立时显出百倍恭谨,为周勃换了一间干净狱室,内中床榻齐全;其余吃喝洗濯,无不照应周全。周勃卧于新榻之上,只疑是在做梦,心中难辨是悲是喜。
不数日,张释之果然前来提审。升堂之际,堂上两排皂隶齐声低喝:“威武——”立时有几个狱卒,将周勃架上堂来。
且说张释之接手此案,颇觉为难——以周勃身世之显赫,何至于谋反?连市井也知,不过是有人构陷。然诏令既下,也只得升堂对簿,按律处置。
此时大堂左右,廷尉正(次卿)、书佐等已就位,张释之便一拍惊堂木道:“绛侯,狱中数日,可还安好?本官依例提审,多有不敬了,你只管如实说来。”
周勃便一揖道:“周某系武人,一向不结交文法吏,入狱才数日,便知厉害。廷尉凡有所问,必如实供出。”
张释之闻言,略显诧异,瞥了一眼旁侧的周千秋,接着便问:“有人上书变告,指绛侯披甲见客、私养甲士,显系谋反之举,可有此事?”
“披甲见客,确有此事;私养甲士,则为小人诬陷,不过是家人执戟卫护。”
“那么,所见何人,须披甲执戟防备?”
“河东郡守、都尉按例巡行,途经绛县,顺便光顾敝舍。老夫于家中见客,寒暄而已,其间并无不轨事。”
“那河东郡守,不正是季布吗?”
“然也。”
“季布在朝为官,恭谨守法,朝野都无非议。如何他造访府上,足下要披甲相见?”
“前日曾闻,辟阳侯在家中见客,忽飞来横祸,竟至身首异处,故而臣不得不防。”
张释之眼中精光一闪,立即质问:“辟阳侯当年为虎作伥,多行不义,故而结仇,绛侯却有何惊心处?莫非,足下也曾有不义之事吗?”
“周某虽位极人臣,却从不害人,此心可对苍天!”
“既未曾害人,为何怕人来害你?”
“这……”
“郡守、都尉奉命守土,皆为朝廷命官,依例巡行本郡,绛侯应泰然处之。究竟缘何事,须披甲执戟待之?”
“这个……”
此时周千秋在旁侧,见周勃不善言辞,所答悖谬,又不便为他代答,直是急得暗暗顿足。
张释之望见周千秋不安,顿了顿,忽就问道:“狱令,人犯在狱中,可有牢骚?”
周千秋一惊,连忙答道:“未曾有。唯长吁短叹,似有冤情。”
张释之便又望住周勃,一句一顿道:“是否冤情,须有呈堂证供。似足下这般语言支吾,如何洗得清罪名?甲胄兵器,交战之物也,承平时日,家中藏这些有何用?有朝廷命官来访,不以乐舞相待,却披甲执戟以迎,若非谋反,又何以自辩?足下先前曾是丞相、太尉,既已夺爵,此时便是布衣。布衣戴罪,还指望刑不上大夫吗?如无可信证供,下官即便有心相救,亦是无力了,足下请谨记。”
一番话,说得周勃大起恐慌,知事情闹大,难以收场,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低下头去。
因周胜之已说情在先,张释之此刻见状,心中也有不忍,便道:“足下于汉家,曾有大功。唯其如此,下官再宽限你几日,且去省思。何时想好了辩白,再行提审。”说罢一挥袖,便命退堂。
皂隶当即上前,将周勃押下,带往狱仓去了。张释之掉转头,又嘱周千秋道:“这几日,狱令不可疏忽,人犯如有片言,皆须记下,容本官斟酌。人命关天事,务以证供为要。”
周千秋连忙应诺:“廷尉说得是!下官自会小心。”
张释之拿出一卷文牍,对周千秋道:“此文牍,乃河东守尉、绛县主吏等人证词,言之凿凿,如何能抵赖得了?此卷留给你,看罢,劝周勃尽早招认。”
周千秋连忙接过,收于袖中,然诺道:“小臣这便去劝绛侯。”
“周勃涉谋反,此卷所载证据,不得与他看。狱卒均不得与之私语,提审、解送、问话等,须三人以上同行,违者定不饶过。”
“下官……不敢。”
送走张释之,周千秋已是汗湿衣裳,旋即屏退左右,于公廨中踱步苦思。
看这周勃,徒有三公之尊,却是笨嘴拙舌,眼见得难逃大祸。如今收了他贿金,若不援手,来日若遭举发,也将难逃姚得赐之祸。
周千秋想来想去,益发心焦,不由就开口骂道:“如此父子,双双都不晓事!这许多年,是如何食的俸禄?如何做的天子姻亲……”
骂到此处,周千秋忽而心中一亮,一拍额头道:“如何就忘了绛邑公主?”于是取过文牍来,于背面疾书“以公主为证”五字。
写毕,即唤来狱吏两人,一同往周勃狱室外,以季布等人证词示之,故意大声道:“绛侯,你可看清?此乃季布等人证词,皆言你披甲见客,如临大敌。”说着,将文牍背面“以公主为证”五字朝向周勃,令其观看。
周勃看清字迹,心下也一亮:绛邑公主虽不愿说情,然可做证,并未见家翁反迹。若公主有此辩白之证,则定案亦难。想到此,忙向周千秋拜谢道:“老夫看清了。旁人如何做证,全在良心。”
“绛侯,如何辩白,或关性命,你想好再说。”周千秋说罢,便收起文牍,巡视他处去了。
至夜,有狱卒向周千秋报:“周勃之子又来探狱,可否放入?”
周千秋此时所盼,正是盼那周胜之来,当即答道:“廷尉未曾禁探狱,可予放入。”
周胜之此次入内,见老父调换了干净狱室,不禁露出欣慰之色。周勃便将狱令白日里所为,详细告知。
周胜之闻之一喜:“这等好主意,我父子怎未想到?明日,即教浑家写好证词,呈递张释之。”
周勃便拊膺道:“幸亏我行事端正,虽遭构陷,却不曾真有劣迹。廷尉审理,谅他也不便上下其手。有绛邑公主证词在,总不能指鹿为马。”
周胜之却道:“阿翁不可大意!指鹿为马者,岂是仅有赵高一个?一人指鹿,众人缄口,即便是孔孟之徒,也不过徒有其舌,而无寸胆。古来事,从来以君臣论,廷尉权虽大,总大不过帝王家。阿翁因诛吕有功,受赏的新增封邑,都送给了薄昭,儿昨日已找了薄昭,托他代为缓颊。”
“薄昭如何讲?”
“薄昭对我言:‘无绛侯,便无薄某今日。此事无碍,我自去对阿姊说。’”
周勃大喜道:“请托至此,便是顶到天了。薄昭进言,或能说动太后。”
周胜之此刻又忍不住泣下:“数日来,儿沦落如同乞儿。公卿门槛,不知踏破有多少,看尽人家脸色!只不知薄昭所言真伪,倘若能得太后过问,便是大幸。”
周勃想想便道:“我待薄昭甚厚,他知恩与否,只有随他。”
如是,周氏父子谋自救,一番忙乱,暂且压下不提。再说文帝那边,自捕了周勃之后,便觉数年来所受的腌臜气,总算有了个了结。想那张释之新晋九卿,此次问案,必不敢敷衍,即便问不成谋反,亦不会宽纵周勃,或贬为庶民,或流放巴蜀,都无不可。
却不想,自张释之问案之后,已有月余,只是迟迟不见审结。文帝倒也不急,想到年前,周勃纠合老臣,交章诋毁贾谊,何其汹汹!今日里,便教他在诏狱窗下,多挨些时日也好。
此时正逢仲春,莺飞草长,花事繁盛。文帝便常与随侍文臣一道,流连于后园花丛下,投壶流觞,谈诗论文,只恨白昼太短。
这日晨起,见天气晴和,文帝又一时兴起,传令下去,要率近臣赴上林苑围猎。近臣尚未集齐,忽有长乐宫宦者来报:“太后有请陛下大驾。”
文帝疑心母后身体不适,忙撇下近臣,从复道急趋长乐宫。
到得薄太后所居长信殿外,却不见有何异常。此时,太后正闲坐于庭院中,额上覆了一顶软帽,安享暖阳,一面嗅着木槿香气。
闻听文帝走近,薄太后便抬头,约略看见儿子模样,便道:“闻吾儿于近日,玩兴大发?”
文帝不知此话是赞是讽,只得小心答道:“春日正好,儿不愿辜负春光。”
薄太后便颔首微笑:“为母虽老,也是这般心情。”
“唯愿母后永寿。”
“只不知诸孙儿女如何?”
“皆好。”
“那绛邑公主,你有几日不曾见了?”
文帝这才恍然大悟:此番召见,定是意在周勃事。于是存了小心,恭谨答道:“绛邑公主,有些时日未入都了。”
薄太后闻言,忽就拉下脸道:“绛邑公主于昨日,却来见了我!”
文帝倏然一惊:“绛邑公主入都了?儿实不曾闻。”
“公主怎敢来见你?我只要你说,将周丞相弄到何处去了?”
“周勃有反迹,已捕入诏狱……”
文帝此言未毕,薄太后当即勃然变色,一把摘下软帽,掷向文帝,怒道:“绛侯当初,腰系皇帝玉玺,领兵于北军,足可号令天下。他彼时不反,今屈居一小县,反倒欲反吗?”
文帝忙辩解道:“此系河东郡吏密报,称绛侯披甲见客,显系不轨。”
“何为轨,何为不轨?淮南王击杀审食其,目无王法,却为何不见有人密报?绛侯为汉家舍命百战,连你这龙袍,也是他为你争得。如此舍生忘死,他便是为了谋反吗?你究竟听了何人构谗,才出此下策?”
“母后息怒。汉家既有律法,则不便法外开恩。此事已交张廷尉对簿,是非曲直,皆由法定。”
“你口中所言这法,亦有绛侯浴血之功,方争得来。你生于掖庭,手未沾血,窃喜做个太平天子便好,焉知刀剑搏杀之苦?汉家有法,应为持平之法,如此荒唐事,也闹到廷尉那里去,这便是荒唐之法!”
见母后震怒,文帝不禁汗流满面,强自辩解道:“绛侯或不反,然需验证。容儿臣看过证供,再做处置。”
薄太后窥破文帝心思,便从袖中摸出绛邑公主手书证据来,丢给文帝看。
文帝见那缣帛上,有公主手迹、印鉴,力证周勃无罪,顿时哑然,不知如何对答。
薄太后气呼呼道:“呈堂证供,你究竟看也没看?一个凭空变告,居然就信了?那周勃固然居功托大,排挤新进,然既已免官,便不足为患。如此诬他谋反,锻炼成狱,天下人将作何想?忠而见疑,鸟尽弓藏,来日还有何人肯为你舍命?”
一番呵斥,令文帝无地自容,连忙伏地谢罪道:“儿于此案,也不甚明了,这便取案卷来看。”说罢,便遣了身边涓人,去张释之处提来证供文牍。
少顷,涓人即搬来几卷文牍,另有相府移送的一道上疏。
文帝先阅看上疏,见是袁盎为周勃说情,力言绛侯与刘氏混一难分,焉能有谋反之心。文帝知周勃深怨袁盎已久,袁盎却如此为他脱罪,不由甚感惊异。
再看廷尉府所录周勃辩词,显是率性而答,鲁莽无文。似这等莽夫,岂有谋反的心计?当即便知,若照此问成谋反罪,不独太后不能答应,众议也不能服。此前捕拿周勃,也确乎太过,便慌忙掩饰道:“原来如此!所幸廷尉已验明,绛侯无罪,今日即可出狱了。”随后便唤来谒者,命其持节赴诏狱,赦免周勃,并复其爵邑。
薄太后见谒者领命而去,便释颜一笑:“你看,所谓满天云散,只在你的一句话。故而天子施政,须三思而行,不可贸然出一语。”
文帝连声然诺,心中只是忐忑,弯腰拾起软帽,为薄太后戴好,方起身告辞。
再说那使者飞车驰入诏狱,高声传令,狱令周千秋亦颇感意外,忙唤狱卒为周勃洗沐更衣。一番忙乱后,周勃衣冠一新,方出来接旨谢恩。
使者走后,狱令便满面堆笑,请周勃稍事歇息,这就遣公差赴客邸,知会周胜之来接。
周勃心中气未平,冷冷道:“何用犬子来接?此处有槛车,我怎样来的,亦可怎样去。”
周千秋一惊,慌忙伏地谢罪道:“小官无能,连日来侍奉不周,绛侯度量大,还望勿怪罪。”
周勃也不理会,挥挥袖道:“与你无干,无须惶恐。”
周千秋仍不放心,又道:“小官心善,到底不敢做姚得赐。”
周勃便有些恼,怒视周千秋一眼,道:“昨日种种事,你我都可闭口了。”
周千秋这才不敢再啰唣,自去诏狱门外张望。
待周胜之驾车来时,诸臣也早已闻讯,有冯敬、张相如、袁盎等一干人,驾车驰至诏狱门,一同迎周勃出狱。
周勃与诸人一一揖过,略事寒暄。唯见到袁盎,则大为动容,执袁盎手不放,再三谢道:“君为我诤友。往日事,老夫错怪你了!”
袁盎也觉歉疚,连忙道:“下官喜直言,多有得罪。”
周勃便急牵其衣袖,笑道:“非君直言,我如何能及早解脱?若早听君言,又怎能有此大祸?来来,请与我同车,往客邸小酌。”
正待要登车,周勃忽又回望诏狱一眼。见狱令正在门前执礼相送,便圆睁怒目逼视过去,久久不语。
旁侧诸人,顿时有所悟,也都一齐望住狱令。
那周千秋吓得立时跪下,以头抵地,哀声道:“小人罪过!”
岂料周勃仍不言语,只向狱令施了个大礼,便返身登车,喟然长叹道:“吾曾率百万军,却不知狱吏之贵也。”
诸人闻听,各个面面相觑,不由都唏嘘道:“绛侯实是委屈了!”
当日周勃面谒文帝,不敢流露半分怨怒,只堆起笑脸,说了些谢恩的话,算是陛辞。文帝见周勃已全无傲气,心知惩戒已见效,于是温言安抚了几句,亲送周勃下殿,嘱他返归好生将养。
其后数日,周勃又赴薄昭、张释之府邸,当面谢过,这才打道回绛县。自此不敢有半句狂语,老老实实,做了个逍遥翁,直至寿终正寝不提。
此事朝野皆知,市井纷传。公卿列侯见周勃尚不可免,知天子虽温雅,然事若逾常理,也能使出峻急手段来,于是都存了戒心,不敢再以身试法。
后又数月,文帝见贾谊有上疏,力请“设廉耻礼仪,以礼遇臣下”,不由猜到,贾谊定是也为周勃抱不平,心中便感叹,贾谊到底是心地坦荡。也知周勃之事,不可再相逼了,任其终老便好。
待料理周勃之事完毕,文帝方觉如释重负。即位四年来,老臣掣肘甚多,不得伸展。如今周勃已知厉害,绝无胆量再作祟,心中一块大石,才算卸下。
这日,又见有鲁人公孙臣上书,述说五行终始之序,称汉正当土德之时,必有黄龙见,应改正朔、易服色。文帝拿捏不下,便召丞相张苍,至石渠阁面议。
这石渠阁为朝廷藏书处,建在前殿之东,矗立一高台上,巍峨无比,内中藏书浩如烟海。文帝登台入阁,缓步环视一遍,不由叹道:“此尽为萧丞相之功,搜罗天下书籍,为世所用。”
张苍道:“秦之焚书,实为大不祥。自焚书始,天下人便看轻了书籍,动辄嘲笑斯文。”
文帝颔首笑道:“循礼崇文,匡正人心,便自我辈始吧!粗鲁如绛侯之辈,可以歇息了。今日召丞相来,便是为公孙臣上书事。其所云改正朔、易服色,为礼教之大事也,不知公意下如何?”
“年前贾谊亦有此论,臣以为,此议不妥。秦奉颛顼历,尚水德,其源有自,汉家应守旧制不改。”
“然朕亦有不解处——四年间,律法屡易,如何历法便动不得?”
“历法,运祚所定,立朝之本也。汉家受命于天,尚水德,乃是应了高帝元年河决金堤之象,应守正不改。且如今并无黄龙见,当罢此议。”
“那好,公孙臣之议,便交丞相府,予以驳回。”
议毕正事,文帝望望张苍,不禁叹道:“公不愧为前朝柱下御史,迄今仍直立如松。可惜你那弟子贾谊,不似你这般谨严。”
“贾谊才高,所言堪称百年之计,见识宏阔。其才在于远谋,而不在实务。”
“诚然。多日未见他,倒是常念之,容日后再说。”
张苍又道:“朝中老臣凋零,厚重渐失,臣常以萧曹事自励。”
文帝便笑:“公亦不输于萧曹多少。听人说起,你每逢休沐,便亲奉王陵夫人饮食?”
“然。当年王陵救臣于刀下,臣没齿不忘。逢休沐日,必先拜见王夫人,侍奉食毕,方敢归家。”
“公亦为厚重老臣,不逊于王陵,朕可以放心了。”
君臣议至掌灯时分,张苍方告辞,文帝起身相送,又推心置腹道:“朕侥幸登大位,心甚不安。四年居上位,不敢放肆言笑,今日起,可稍为宽缓了。”
君臣两人相视一笑,于是揖别。此时,正满天星斗,未央宫各处灯火隐约,安谧无声。文帝不禁朝四下里望去,觉万里天下,似也有这般无边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