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文学网

繁体 简体
香蕉文学网 > 汉家天下(共4册) > 贾谊惜被聪明误

贾谊惜被聪明误(1/1)

天下既安,文帝心亦安,此时又值后宫添了新宠,乃是慎夫人与尹姬。文帝轮流临幸,琴瑟和谐,真真是宫掖内外,皆有喜色。

单说这位慎夫人,系选自邯郸民间,与窦皇后俱是赵国女子,姿色却胜过窦后许多,能歌善舞,又鼓得一手好瑟。此时的窦皇后,因染了病,渐渐生了目疾,竟然与薄太后相似,几近半个盲人了。如此,文帝眷顾便渐衰,将那万千宠爱,都移到慎夫人身上去了。出入起居,慎夫人俨如正室,均与窦后同席。

这慎夫人,亦如当年的窦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知那宫闱之中,看是锦衣玉食,却处处隐含杀机,早先戚夫人之死,便是因惹怒了天子正室。自家之所长,不过是与戚夫人一般,有美色,善歌舞,这恰是遭嫉的祸端。于是进退举止,都用尽了心思,只要外人说一个恭谨贤良。

平素里,慎夫人待窦后十分知礼;待那多病静养的薄太后,亦是殷勤照护,直如亲生女一般。在文帝面前,更是处处小心,巧为固宠。如此既久,无论内外,果真人人都夸慎夫人贤淑,上下相安,自是无话。

这年秋,汉文帝携窦后、慎夫人,乘辇同往上林苑游幸。至夜,在上林苑摆下宴席。

开宴之前,上林郎前后奔走,忙着安置席位。他知慎夫人为文帝宠妾,起居同于皇后,便未加多想,将慎夫人之座置于上席,与窦后并列。

原任郎中的袁盎,此时已擢为中郎将,正在当值护驾。见席间此状,便面露不豫之色,唤了涓人过来,命将慎夫人座搬开,移至下席。

那慎夫人平日与窦后同席惯了,见自家竟要坐下席,不由恼怒,昂头便问道:“这上林苑,不属汉家吗?”遂不肯就座。

文帝见了,也是生气,然亦不愿当众叱责袁盎。便执慎夫人之手,乘辇车回宫去了。其余诸人见不是事,也先后登车而去。一席酒宴,竟一箸未动,于摇曳灯火下看去,竟是一派凄凉。上林郎顿感惶悚,立于庭中,不知所措。幸而文帝回宫后,并无言语,故无人为此受责罚。

饶是如此,袁盎耿直,胸中仍有块垒未消。数日后,袁盎在前殿当值,正遇文帝步出,便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说道:“陛下稍留,臣有事要奏。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皇后,慎夫人乃妾,妾岂可与皇后同坐?同坐,便是失了尊卑。且陛下宠幸慎夫人,常有厚赐。陛下以为是为慎夫人好,却不知,如此偏私,恰是肇祸之源。细数惠帝年间往事,陛下独不见‘人豕’二字乎?”

文帝闻听“人豕”二字,不由心惊肉跳,直盯住袁盎,吐出几个字来:“说得好!”

当夜,文帝即召慎夫人,登上柏梁台小坐,将袁盎之言告之,随即赞道:“这袁盎,倒是个骨鲠之臣。”

慎夫人脸登时涨红,怔了片刻,才缓缓道:“袁盎此举,还是为臣妾好。”

文帝道:“正是。今日固无吕氏之祸,然人言亦不可不畏。”

慎夫人便以团扇扑流萤,望月半晌,又叹道:“戚夫人惨事,臣妾于民间即闻之。父老们讲起《舂歌》,闻者多流泪,皆言宫掖女子命苦,还不及寻常人家。”

文帝闻此言,心中便有寒意,又殷殷嘱道:“新晋者,须藏锋芒,勿争名分,隐忍方得长久。朕自即位之日起,即不敢衣锦绣,只以厚缯为袍服,夫人只学我便好。明日起,你衣不得曳地,帷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久之,人们看在眼中,名声便好。”

慎夫人欣然道:“陛下想得周全,臣妾明日即服民妇之裙,不争座席,求得安泰,一如民间小户之妇,亦是其乐融融。袁盎耿直若此,妾身倒要好好谢他!”说罢,便唤一宫女近前,吩咐备好五十金,明日赐予袁盎。

文帝频频颔首,赞许道:“甚好甚好。逆耳之言,值得万金呢!”

此时一阵凉风拂过,两人都裹了裹衣服。文帝抬眼望望夜空,忽指给慎夫人看:“古诗所谓‘七月流火’,便是这天象了。周代之七月,即为当下时节,看那‘大火’星已横斜,暑热便都散了。”

慎夫人跟着望去,笑道:“幼时在家,遇此时节,正是鹅肥谷黄时。若田禾大熟,家家便都欢悦。”

“天下安泰若此,乃天所眷顾,朕当小心备至。大事须谨慎,衽席次序之事,则马虎些便好,夫人当解朕之苦心。”

“那是自然。臣妾入宫迟,且无大德,应自知收敛。不似那贾谊大夫,满腹韬略,可以傲视当朝。”

说到贾谊,文帝神情就是一振,笑道:“贾谊,朕之张子房也,兼通儒、道两家,常有奇谋。他劝朕以德为上,施惠万民。日前为朕献劝农、安边之策,至为精当,可谓社稷之臣。明日朝会,当请诸大臣拟议,拔擢他为公卿。”

慎夫人便向文帝贺道:“陛下得人,乃汉家之福。朝中有能臣,四海便可平安,妾也好与陛下常来此,安享清福。”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夜深,慎夫人便劝文帝早些歇息。文帝颇觉尽兴,遂起身,牵执慎夫人之手,一路下了柏梁台去。

岂料,次日于朝堂之上,文帝说起欲擢贾谊为公卿,灌婴及九卿等诸臣,皆默然不语。

文帝好生奇怪,便问道:“贾谊大夫屡献良谋,大利于天下,论功理当拔擢,莫非诸公不以为然?”

灌婴迟疑片刻,方回道:“陛下此意,臣等始料不及,容臣与诸公细细商议。”

文帝便道:“老子曰‘知人者智’,朕知贾谊之大才,诸公当高兴才是。”

此时,典客冯敬跨上一步道:“然臣所知,老子亦曰:‘不以智治国,国之福。’汉家素重忠厚之臣,陛下亦得其利。至于聪慧少年,来日方长,似可缓用。”

文帝便变色道:“朕竟不知,冯公亦通《老子》!以公之意,贾谊主张以智治国,竟是‘国之贼’吗?”

冯敬大急,慌忙跪下谢罪道:“臣言语不当,望陛下息怒。然臣之所谏,乃肺腑之言也,即使获罪,亦不敢不言。”

灌婴见此,忙插言转圜道:“贾谊大夫之才,世人皆知。只是拔少年为公卿,臣等闻所未闻,故而惊诧。”

“你等皆为高帝旧部,所历甚多,远胜于朕。我倒要问:昔年那御史大夫赵尧,不也是新晋少年吗,如何便能当得大任?”

灌婴回道:“赵尧之任,实属侥幸。施小伎,投上之所好,才得晋身公卿,众臣无有一个心服的。后贬为布衣,虽有其故,也是势所必然。”

文帝便心甚不悦,冷冷道:“少年上进,并非老臣便要退下,诸公总不是嫉妒吧?”

灌婴连忙道:“哪里敢!事起突然,容臣等散朝之后,再行商议。”

不料事过半月,诸臣并无片语上奏。文帝正要过问,忽见数日之间,由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带领,众大臣纷纷上书,力谏不可重用贾谊。更有痛诋贾谊者谓:“洛阳少年,喜变更,多险计,意在擅权,不宜轻用。望陛下三思。”

稍后半月,各郡国竟有谏书纷沓而至,无日无之。开初,文帝尚能一笑置之,后见阻谏甚多,公卿多半都极言不可用贾谊,心中便郁闷异常,以为定是周勃在后策动。

这日,文帝于夕食时,赴长乐宫为薄太后奉羹饭,于席间,忍不住叹气连声。

薄太后怪之,忙问道:“恒儿,缘何事不悦?”

文帝迟疑片刻,叹了口气,方答道:“为拔擢贾谊事。”

薄太后当即便猜到:“莫非诸臣力阻?”

文帝道:“正是,连那周勃在封邑,亦有谏书来。儿臣以为,老臣们不过是妒忌。”

“此事哄传,内外已纷纷扬扬。恒儿要小心,老臣所言,或不尽然悖谬。”

“风摧秀木,自古已然。儿臣若不是天子,有周勃者流在,恐也将遭人进谗,永无伸展之日。”

“话不能那样说。少年多智,固然可喜,然老成当国,亦为历朝之镜鉴。用贾谊任事妥否,为母不敢乱说。然少年得势,恐非吉兆。你看那淮南王刘长,不也是少年?此人骄横跋扈,实可忧心。闻听他在国中,车舆服饰已与天子同。如此少年,便不可不防。”

“小儿刘长,无非仗势骄纵,岂能与贾谊大夫相比?”

“事有相似,其理或一。我闻说,恒儿命慎夫人裙不曳地,这正是韬晦之计,所虑久远。那贾谊少年多才,不令其冒进,才是真的回护吧?”

闻母后此语,文帝默然良久。侍奉饮食毕,缓步返归未央宫。行至飞阁复道上,驻足凭栏,望见两宫广厦千间,心中就颇不宁。想起高帝安抚功臣事,竟踌躇起来,想那安抚老臣,莫非真是天下至大之事?

如此伫立良久,文帝觉秋风拂面,仿佛吹来谷香,便想到田舍人家,最喜的还是这秋熟时分——事到老成,人心方安。这老成谋国的古训,流传了多少代,必有其道理在。然转念又想:贾谊才调,乃是千古难得;其言若采纳之,可惠及后世万代。如此大才,不予擢升,岂非逆了天理?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得怏怏回到宣室殿,凭窗望天,惆怅不已。

过了几日,文帝仍觉心头郁结。欲与人商议,又觉内外诸臣中,无人可解心中之惑,便想召太史令来问卜。正要传旨,忽想起多时不见的阴宾上,倒是个可商议之人,便遣人出宫去寻。

等了半日,那阴宾上才姗姗来迟,见了文帝,行礼如仪。

文帝见阴宾上华服俨然,举止雍容,已全无野老模样,便笑道:“多日不见,先生衣饰奢华,竟是一身公卿气了。想必是长安居,甚为安泰?”

阴宾上便面露愧色,回道:“陛下所责甚是,小民也是不得已。”

“如何讲呢?”

“老夫往昔,不过一江湖方术士,沦于下潦,凭口舌讨得两餐。生计虽苦,倒也不为外物所挟,可谓优游度日。”

“哦,那倒是。”

“自从蒙陛下恩典,得居长安,衣食无忧,心中反倒不安了。”

文帝便笑道:“衣食有着落,民之大事也。大事无忧,你还有何忧虑?”

阴宾上答道:“往日衣食不足,辗转于途,臣亦曾作如此想。然时至今日,才知富贵亦有富贵的苦处。”

“先生莫非还不餍足?”

“哪里。鬼谷子曰:‘凡谋有道,必得其所因。’此话臣早便熟知,原以为是庸常道理;今日方知,所得若无因,便是有愧于天。”

文帝听得有趣,便道:“先生所得,亦不可谓无因;这且不提,只不知你缘何烦恼?”

“居长安已有年余,看众人碌碌,却鲜有识见卓异者。公卿爱财,自不必说了;即使那凡俗田舍翁,心头所藏,也无不是财、爵两字。邻里诸人,闻听老夫曾蒙天恩,不识者也来叩门,无非是要攀附、请托,以沾些好处。臣乃一布衣,素不结交公卿,如何能如其所愿?拒之,则人皆恨我,谓我仗势跋扈。若不拒,收下贿金,我哪里识得甚么高官,如何能白白吞了人家财物?”

“哈哈,看先生今日,华服遍身,莫非皆是邻舍相赠?”

“不敢!纳人钱财,便是亏了心。小民原本布衣蔬食,蒙陛下召见之后,若依旧是布衣蔬食,邻里便说老夫是吹嘘,哪里识得皇帝,都笑我是骗子。不承想我蒙陛下恩遇,倒落个贫也不是,富也不是,横直都遭人讥讽。”

文帝便忍不住笑:“朕想得不周,致先生如此尴尬,倒是事与愿违了。”

阴宾上道:“哪里哪里!鸿鹄处燕雀群中,焉得不如此?如今老夫处处做豪奢状,睨视他人,反倒是无事了。出门所见,尽是谄谀之色。”

听了阴宾上一席话,文帝笑个不住:“未料想,先生竟也遭人嫉。”

阴宾上道:“亏得老夫为布衣,若是朝中人,定要被人扳倒了。”

说到此,文帝才猛可想到,召阴宾上来,是有正事要问,便急忙道:“先生说得是,朝中有才具者,屡遭人嫉,这还得了?朕请先生来,正是要讨教此事。”

阴宾上眨眨眼,拱手回道:“陛下所问,非小民之智所能及,不如去问太中大夫。”

文帝微微一笑:“朕之所问,正是贾谊事。”

阴宾上见文帝并非玩笑,这才敛容,沉吟片刻道:“贾谊大夫事,民间亦有盛传。少年得志,眷宠正隆,恐不是甚么好事。”

文帝立时便警觉,催促道:“你不妨放胆说来。”

“贾谊大夫蒙恩极重,锋芒又太露,他遭嫉是有道理的。臣以为,智者千虑,也难免百密一疏。他如何能事事言中,白璧无瑕?只怕是陛下盛眷之下,要害了他。”

“哦,竟有如此危殆?”

“他若事事皆成,自是千古佳话。若有一事不成,则百口交毁,成了千夫所指的箭靶。天下所有弊端,便成了贾生一人之罪。到那时,陛下欲救之,亦是难矣!”

文帝大惊,不由心中惴惴,急问道:“有何计可解?”

“远放之,乃万全之计。人不在庙堂上,或不至遭嫉。陛下若惜才,便不要令他身处是非中。”

“汉家有如此大才,弃而不用,朕岂非成了昏君?”

“这个不难。用其计,而不用其人,即可两全。”

文帝不由拊掌赞道:“先生果然奇人!然则,只用其计,老臣便不作梗了吗?”

阴宾上狡黠一笑:“老臣本无甚良谋,所谓群议滔滔者,不过嫉其位而已。”

文帝恍然大悟,欣喜道:“先生数语,解了朕心中大惑。”

“那贾谊之才,横贯古今,市井亦人人知晓。若惜其才,便放他一条生路。离了长安,便可保全。只是……陛下切勿心软,不几日又召了他回来。”

“必不如此!先生之言,使朕猛醒,当永不召回贾生问政。只是骤失此人,朕若再有疑难处,竟是无人可问计了。”

“这个不难。臣所见,世上文士可分两类:一为滔滔雄辩之士,擅出奇谋;一为老辣循吏,长于治安。陛下不妨多招纳文法吏,多加倚重,老臣们当也无话可说。”

文帝便拍案叫好:“先生之智,可谓通鬼神。今所献两全之计,定采纳之,朕还要厚赏你。”

阴宾上连忙起身,揖谢道:“臣不敢当。臣屡次蒙陛下垂问,安车迎送于宫阙,市井皆知,邻里垂涎,此即是臣无尽之财宝,受用不尽。今若无功受赏,必遭天谴,恕臣辞而不受。”

文帝便有些疑惑:“莫非,先生另有所图?”

“区区无官无爵,一白人而已,更有何所图?臣平生最慕鬼谷子,奈何才智不济,今日能无病无灾居长安,便可称至福。”

文帝心中感慨,知不便勉强,端详了阴宾上几眼,打趣道:“先生风度如故,面色却是白了些。”

阴宾上便仰头大笑:“蒙陛下恩宠,任是天下至黑物,亦能变白。”

如此送走了阴宾上,又过了几日,文帝便独召贾谊来,寒暄数语,忽就说道:“先生为天下计,劳苦过甚,可以将养一阵了。”

贾谊摸不着头脑,忙回道:“臣蒙圣恩,任此闲职,并不觉有甚操劳。”

“先生还是累了!可多在家歇息,听候召见就好,也无须去赴朝会了。”

“这……臣遵命。如此,能静心颐养也好。”贾谊心中诧异,不知文帝此话从何说起,只得草草谢过恩,回身下殿。

文帝望望贾谊背影,心有不忍,便又大声嘱道:“先生今后,须多保重。”

贾谊闻声回首,见文帝面带忧色,眼中似有泪光,心里不禁起疑,却又不敢多问,只迟疑着退下殿去。

回到宅邸,贾谊思来想去,只疑是自己说错了甚么,却又理不出头绪来,只好搁下不想。此后数月,虽未蒙召见,却一如既往,偶有心得便上书建言,言语愈加激切。

文帝览后,亦是一概亲笔批答,并不见有何异常。久之,贾谊心下也就释然,不再多想了。

转眼间,时已至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正月。长安北阙甲第内,忽然传出噩耗来,当朝丞相灌婴薨了。举朝文武闻之,皆大恸不止。

那灌婴原为睢阳布贩,早年投军跟从高帝,自中涓做起,终至公卿。一生斩将挈旗,无以计数,尤以追斩项羽为最。如此一位老臣亡故,文帝心中,自是忧喜交并,连忙传诏下去,谥灌婴为懿侯,长子袭爵颍阴侯。

此后数日间,城中公卿相携,车马络绎,轮番去灌婴府邸吊唁了一回。

灌婴殁后,丞相一职,便由原御史大夫张苍接任。说来,张苍此人,亦是个奇才,早年曾为秦始皇的柱下御史,因有罪,潜回故里阳武(今河南省原阳县)。秦末投沛公军后,因通晓律历,博闻多才,多年在丞相府任“计相”,专掌各郡国租赋、刑狱、选吏等。至吕后末年,擢升为御史大夫,声望颇著。

昔年高帝登基,奉秦为正朔,以十月为岁首,服色尚黑,一直沿用至今。此前贾谊曾建言改正朔,然高帝、吕后、文帝三朝,于历法之事,君臣上下只服张苍。张苍以为,当年高帝十月入咸阳,定汉家基业,乃是天意,因此秦历之岁首,便不可更动。且以五德之运推算,汉当水德,因而旗帜、服色,也应一如秦制。于是汉初之际,律令、历法、乐律等事,全从张苍一家之言。贾谊所言改正朔,虽有些道理,也只得搁置不论了。

当此际,文帝环顾朝中,人事一新,已几无沛县老臣在列,心头便一松。这日,想了想,忽就唤了张苍来,问道:“张丞相,依你之见,往日贾谊所论当否?”

张苍望望文帝,不知此问是何意,便小心答道:“贾谊为我门生,曾从我学《春秋左氏》春秋左氏,即《左传》。为汉朝时书名,亦称《春秋内传》,汉以后方称《左传》。。他少年多才,急于事功,确有超群之见。往昔所论,并无不当,然不可操之过急。”

文帝便面露笑容:“朕施新政,皆缘贾谊而起。如今朝中,已尽扫陈腐之见,贾生劳碌了许久,从此可以歇息了。”

张苍闻言,立时领悟其意,不由满脸惊愕。本欲为贾谊美言一二,然为避师徒之嫌,只得缄口。

那边厢,贾谊在家中,全不知文帝这番心思。时逢深秋,凭窗望见满眼清丽之景,不禁就吟起屈原《离骚》来,击节唱道: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正意兴勃发间,忽有丞相府长史登门。贾谊一惊,连忙迎出,只见那长史自袖中摸出一卷简牍,传文帝谕令曰:“着令贾谊卸去太中大夫,改任长沙王太傅,着即启程,无须入宫陛辞。”

此事来得突兀,贾谊不禁当场怔住——原来,改任的这个官职,乃是长沙王的辅弼,名虽高,实则无权。兼之长沙地处江南,荒僻多雨,并非福地,显是贬谪无异。

贾谊接了谕令,才猛然醒悟,原来数月间未蒙召见,是早已被疏远。可叹自家痴心,还在一心谋划,念念不忘魏阙。其中缘故,不问可知,无非是众口铄金,连天子也招架不住了。

此时,贾谊年方二十四,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本欲上表一道,作别文帝,以剖心迹,然想想又作罢。送走传谕的长史后,即命家人收拾行囊,以备尽早南行。

夜来春雨潇潇,贾谊在枕上睡不着,心中似翻江倒海般,心想周勃等老臣,此次算是遂了心愿,正不知在如何相庆呢!天子虽睿智,却是少了几分胆量,不敢放手选贤任能。年前还曾口称有意拔擢,转眼之间,便下诏贬至边地,无非欲讨好老臣而已。

世间公道,到何处去寻?只可惜数年来心血,尚未见规模,便化作了清梦。想到此,只觉心中郁结,似要喷涌而出,止不住就狂咳了数声。

贾妻在榻上闻声,连忙寻出汗巾,为贾谊揩干净脸,又燃起灯烛来看,见雪白巾帛上,竟有几点血丝,不由就慌了,忙劝解道:“这如何得了?夫君要保重。朝中多事,此去长沙避一时也好。”

贾谊摇摇头道:“劝有何用?为人一世,最哀之事,莫过于诚而见疑。”

“世人既看不得你,你便不要那么心诚。”

“甚么话?君子立世,如何能不诚?我为朝廷谋划,赤心可见。千年之下,总有人知我并非虚狂。”

贾妻便冷笑:“上天虽有眼,你却如何等得了千年?”

贾谊闻言,不禁默然,睁眼苦思良久,便也不想睡了,兀自起身整理书箧,直至天明。

当日,贾谊去丞相府衙署交了印信,并申领通行文牒。相府主事的东曹掾,为贾谊写好文牒,见贾谊转身要走,连忙拦住,恭恭敬敬请道:“公请留步,张苍丞相欲与公话别。”

贾谊略一怔,便冷冷回道:“丞相方掌相府,诸事繁剧,学生便不打扰了。”言毕撩起衣襟,大步迈出相府,即登车而去。

一连两日,贾谊闭门不出,收拾好书籍细软。本欲去向吴公辞行,但又恐为吴公添负累。这日晨起,便也不向都中诸公辞行,偕了妻子及家仆,搭乘驿车,出了霸城门。

行至霸桥,贾谊在车上见杨柳依依,叶已零落,心中就更是凄凉。回望长安城郭,烟霭袅袅,一切如故,然那前殿丹墀上,却再无自家踏足之地了。昔为近随,今成谪臣,欲陛辞天子而不得,这又如何能心甘?

贾妻见贾谊忧伤,也垂泪道:“到那江南荒僻地,不知可活几日?今日离长安,只恐再难返回了。”

贾谊瞥了妻一眼,愤然道:“鸡犬成群,此地有何可留恋?”

“夫君,我看今日事,也莫一味责怪小人,只怪你锋芒太露!满朝上下,竟无一个朋友,方有今日。”

“你妇人哪里知晓?我之立世,全凭学识。不如此,又何以扬名天下?若是呼朋唤友,左右逢源,那便不是我贾某人了。”

“扬名天下,不过是一时,你又得了甚么好处?”

“大丈夫行事,岂能以好处论?”

贾妻便埋怨:“事至今日,你还强辩。我一个妇道人家,确是不懂:无好处,来做官又是为何?”

贾谊叹息一声,便不再理会,将身边独子贾璠抱起,置于膝上,仔细端详,心中方觉安慰。

如此跋山涉水,贾谊一路上少言寡语,只把独子紧抱在怀中。途经商洛、襄阳、荆州等处,虽满眼是青山碧水,却无有半分意趣。

当年冬十二月,堪堪走了两千里路,终是到了长沙国。山势平缓处,已望得见都城临湘(今湖南省长沙市)了。一行人便下了车,登船渡湘水。

贾谊立于船头,见水流滔滔,天低云暗,不由就想起屈原来。屈大夫忠君忧国,遗世独立,却不为流俗所容,也是被放逐于三湘,才有《离骚》流传于后世。

《离骚》之辞,汪洋恣肆,贾谊平素便喜吟诵。今日见了湘水景象,方知“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之语,乃是字字泣血。想来屈原当年临水作赋,定是写毕“国无人莫我知兮”一句,便愤然投江的。

遥念古人,贾谊更是心不能平。下船后,方至馆驿,便援笔作了一首《吊屈原赋》,以屈原自比,抒发愤懑。其言辞颇激昂,尤以文末一段为甚: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此赋,甚为后世所推崇,南朝文士刘勰誉其为“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通篇不平之气,溢于言表,直将一班进谗小人视作犬羊、蝼蚁,视自己为凤凰、巨鲸。虽不及屈原所思之执着,却也多出来一股豪放之气。

赋成,贾谊掷笔,吟咏再三,方觉心胸稍有舒展。推窗看去,见行人碌碌,才想起:入了临湘城,首要一事,是要谒见长沙王。

今日那长沙王宫里,早已物是人非,先前那位惹恼了赵佗的吴右,已于两年前病殁。如今袭位的,是第五代长沙王吴著。这位新王倒还好,少年老成,行事平稳。

吴著早便闻听贾谊大名,此次见了,觉贾谊果然卓异不凡,心中顿起敬意,连连揖礼道:“久仰贾公大名,相见恨晚,然终究是来了敝处。”

贾谊连忙回道:“哪里!贾某此来,不过寄身南国,似一叶飘蓬,唯羡大王有这般从容。”

“贾公客气了,长沙国地远人稀,实是委屈了贵客。孤王继位不久,诸事生疏,贾公要不吝赐教才好。”

“不敢。臣在长安,即闻说大王少年老成,今日见之,果非虚名。”

吴著便叹道:“孤王岂是老成,实是不敢大意。观今日海内,异姓王者,唯孤王一家。若不谨慎,又何以维系?故先祖曾有遗训:小国之君,最易得咎,万不可张扬。”

贾谊闻此言,不觉心有所动:“此言极是。老子所谓‘物或损之而益’,也正是此意。臣下在朝时,身历诸多事,实费猜详。大王此语,倒是提醒了臣下。”

“哪里话!贾公又是何等见识?即是做了潜龙,迟早也要腾空而去。”

“大王有所不知:臣之志,不在飞扬,而在于治平。虽遭毁誉之累,为天下计,亦不敢辞。”

吴著不由肃然起敬,连声赞道:“闻公之言,果然可经天纬地。”

贾谊便摆手道:“谋身小事,臣尚不能全,大王这是笑谈了。”

吴著也知朝臣沉浮乃寻常事,不足为奇,贾谊今虽被贬,却未必能久留长沙,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唤来丞相,密嘱一番,命他将太傅好生安顿。

那丞相亦颇识趣,领命之后,即遣人在临湘城内,着意觅得了一处好宅(在今长沙市太平街太傅里),安顿好贾谊一家,又登门寒暄一番,关照甚周。按吴著的本意,只愿这位遭贬的才子,能在此处闭门读书,不要生事就好。

贾谊见临湘城虽简陋,然山青水碧,民风淳朴,倒是个读书的清净地,便也安下心来。

如此住了十数日,便觉太傅邸百事皆好,唯取水不便。闾巷人家,须挑担去湘水边汲水,甚是辛苦。便雇人在门前打了一口井,不仅自用,也兼利邻人。其井口呈六角形,井沿上小下大,状如方壶,后世称为“太傅井”。此井历经风雨,迄今尚在。

待诸事安顿好,贾谊去拜访邻里,方知此处宅邸,原是屈原被贬时住过的,心下就感念长沙国君臣,原来有这样一番苦心。

闾巷父老们皆言,当年屈原在此,常与邻里相谈,嘘寒问暖,纵论天下,转眼已是百年前旧事了。贾谊闻之,不禁讶异,将那沧桑瓦舍看了又看,竟有些恍惚了。

如此,贾谊在临湘住下,远离尘嚣,神形自如。城中也常有达官、文士来访,因学问相差甚远,寒暄数语,来客便无词可对,只能告辞,故而打扰亦不多。然终究是寂寥度日,于清夜时分,总不免要忆起以往,常自哀伤。

这年四月孟夏,一日黄昏时,忽有一只服鸟鸟,停落于居处屋瓦上。这服鸟鸟,形似猫头鹰,因夜鸣声恶,上古人视为不祥之鸟。

贾谊见此鸟,不由就感叹:年前方写罢《吊屈原赋》,内有“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之句,不想今日就应验了,便远远望住那恶鸟,看其如何动作。那服鸟鸟也不怕人,扑着翅,又落在了屋内座席上,貌甚闲暇,直直地与贾谊对望。

贾谊心中怪之,便取了卜卦用的《日书》来,占其吉凶。见那书中有谶语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心中便一动,忙问那鸟道:“敢问神鸟,我将何往?若是吉,请告于我;若是凶,请言其灾。我之寿长短,也请告之期限。”

那服鸟鸟竟似通人性,嘴张了两张,仿佛叹息;继而又昂首奋翼,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贾谊不知这鸟要说甚么,便想到长沙地势卑湿,易染疾病,自己淹留于此,命或不长。那卦辞中,所谓“主人将去”,也恰有“主人将死”之意。于是,心中顿起忧伤。

待那服鸟鸟飞走,贾谊又呆坐至夜半,觉所思甚多,不吐不快,便又作了一首《服鸟鸟赋》。以服鸟鸟口吻,洋洋洒洒,抒己之胸臆:

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这贾谊,到底不是个腐儒,苦读之中,亦深得道家放达之意,终是悟到:人不过就是一叶不系之舟,漂到何处算何处。“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这才是人间至境。除此而外,更有何求?

于是,贾谊便将以往种种,尽都放下了,想到即是譬如朝菌,明日就死,今日也须看淡。自庙堂上抽身出来,逍遥读书,看来亦不妨。如是,安下了心来,过了三年清冷日子不提。

且说贾谊离长安后,数月间,文帝常念起往时情形,心中亦不乐。这夜掌灯后,心思又起,便命涓人提了灯笼,出得宣室殿,沿太液池漫步,边走边想。

不觉来至槐荫深处,树影幢幢中,忽见前方有一人,披甲执剑,立于道旁。随侍涓人吃了一吓,连声喝问是何人。

那人上前一步,拱手致礼道:“臣中郎将袁盎,今夜当值。闻陛下观赏太液池,恐生意外,特赶来护驾。”

文帝便哈哈大笑:“原来是袁中郎!公之言行,每每出人意料。”

“臣职守在身,不敢大意。”

“这里宫禁森严,又不是在代地,哪里会有事?”

“凡事多留心,总不为错。”

文帝不禁颔首称许,忽而想到一事,便道:“公之笃实奉公,甚可嘉。汉家欲兴,多有赖文法吏。今虽有张苍为丞相,然务实之臣,总还嫌少,公可否荐几人于我?”

袁盎便将剑收入鞘,低头想想,禀道:“臣之属下,有一人,做了十年骑郎。其人忠谨可靠,见识不凡,臣以为可当大任。”

文帝便略显讶异:“入宫十年?如何仍为骑郎?”

“即是这骑郎,也将做不成了。”

“哦!如何说呢?”

“一言难尽。”

“来来!你我君臣,便在此处亭台坐下,从容道来。”

涓人连忙伺候两人坐下,袁盎便将此人的来龙去脉,向文帝禀明。

原来,袁盎所荐之人,名唤张释之,乃堵阳县(今河南省方城县)人。在家为幼子,与兄同住,及年长,由兄长出资,入宫做了骑郎。这一做便是十年,不得升调,于同僚中亦籍籍无名。久之,张释之不由气沮,常叹息道:“久为郎官,通达无望,虚耗兄之家产,还不如归去!”于是,起了辞官归乡之意。

文帝便慨叹:“十年郎官,自备鞍马衣甲,确非易事。若家资不富,也是难为他了。”

袁盎便趁机荐道:“臣为郎中时,便与张释之相熟,深知其贤。若蒙拔擢,可当栋梁之材。”

文帝笑道:“袁公虽好作慷慨语,然所思所虑,倒是十分务实。你且说来,此人可任何职?”

“臣以为,可补为谒者。”

“那好,朕便依了你,升调张释之为谒者。明日朝会毕,我命他近前,面询数语便是。”

次日朝会散罢,文帝便唤张释之近前,命他建言合于时宜之事。

张释之闻命,实出意外,不免忖度再三。正要从三皇五帝说起,文帝却窥破他心思,笑一笑道:“卑之勿用高论,只拣今日可行的说来。”

张释之这才松口气,安了安神,简要说了一番秦汉间的事。无非是说,秦所以失,汉所以兴,即在爱民与否。秦待百姓,如驱猪狗,民不知生之乐趣为何。譬如壅塞江河,久之必溃,天下一旦崩坏,便无从收拾。汉兴以来,则小心待民,轻赋役,劝农桑,唯恐劳民伤财。天子似大户之主,谨慎治天下,四海焉能不安?

在汉初之时,凡言及秦亡汉兴事,闻者无不肃然。文帝亦是如此,凡闻秦亡之语,立时就正襟危坐,不敢轻慢。

听罢张释之一番话,文帝连连称善,微笑道:“袁盎力荐公,公果然是大才。既知兴亡,便可为股肱,岂是补个谒者便了的?”言毕即下诏,拜张释之为谒者仆射,领谒者七十人,掌朝仪及通报事。

一夜之间,张释之便从阶下执戟郎,升为天子随侍,荣宠无比,看得诸臣都瞠目。

张释之知是袁盎力荐,自是心存感激。再遇袁盎,不免要再三揖谢。袁盎却摆摆手道:“公之才干,譬如日月,人皆可察之。公不必称谢。”

这张释之,果不负文帝之望,甫一上任,便处处露出头角来。

一日,文帝兴起,带了左右赴上林苑巡游。入得苑中,只见一派丰草茂林、鸢飞鱼跃,气象甚是阔大。

文帝大快心意,四处游走,末后,来至虎圈,与众人登上石阶,往圈内看去,见各色猛兽,不甘被禁锢,都纷纷跃动。内中有数只独角兽,为素所未见,其貌狞厉,威风凛凛。

文帝与近臣皆惊异,指点一番,又赞叹一番。待诸人赞罢,文帝便唤来上林尉,问道:“此独角兽为何兽,来自何方?”

不料那上林尉一脸茫然,竟无词以对。

文帝便心生疑惑,又问在册猛兽数目几何、品类多少、所饲何食、起居何状等,一口气接连十余问。

那上林尉是个粗人,临此场面,只是涨红脸,左顾右盼,一句也不能答。

见文帝脸色渐沉,有一虎圈啬夫在旁,忙抢上一步,代上林尉对答道:“陛下,那独角兽,名曰‘端角’。乃天下罕见之神兽,由身毒国辗转入贡。”

文帝便起了兴致:“此兽,有何神异?”

“回陛下,此端角,威猛无比,可食虎豹,百兽皆趋避之。”

“有如此威猛?尔等诸吏,倒要小心了。”

“不然。端角专噬虎豹,却不食人。”

“哦?果然是神兽!岂非与獬豸无异了?”

“二者虽都有角,然獬豸有龙鳞马尾,端角却无。”

那啬夫生性机敏,凡文帝所问,无不悉知。且善察言观色,问一句,便答一句,应对无穷。

文帝脱口道:“好!做个吏员,不正该如此吗?上林尉,实不能称职!”便回首吩咐张释之道,“此吏堪大用。传诏令,立拜为上林令。”

此言一出,众侍臣皆惊。原来这上林令,为少府属官,秩(俸禄排序)六百石,是上林苑主官;而那百事不知的上林尉,不过是次官而已。至于虎圈啬夫,则是低品小吏,秩不足百石。将啬夫拔为主官,显是破格,也无怪众人吃惊。

张释之此时,沉吟未应,面有为难之色。

见此,文帝甚怪之:“何如?”

张释之这才上前一揖道:“陛下看绛侯周勃,为何等人也?”

文帝不明所以,只答道:“长者。”

“东阳侯张相如,又为何等人也?”

“长者。”

“绛侯、东阳侯,人皆称长者;然此二人言事,则是嗫嚅不能言,岂似这个啬夫喋喋利口?”

文帝这才知前面所问是何意,便反问道:“事贵在纤细。喋喋利口,有何不好?”

张释之答道:“秦喜用刀笔吏,小吏便争相以苛细为能事,其弊在于徒有其表,而无其实。缘此之故,秦之臣子所奏,皆头头是道;天子则只闻事成,不闻其过。积弊由此渐多,终至二世而衰,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有口辩之才,便欲超擢之,臣恐天下之吏,相随风靡,争逞口辩,而无其实。此风若以下化上,将成大患。此举为大错,不可不察。”

文帝注目张释之,直听得入神,不由赞道:“善!”于是挥挥袖,命上林尉、啬夫皆退下,此事作罢。

经此一番论辩,诸人都没了游兴,文帝便命打道回宫。张释之正欲上车,文帝忽又唤道:“仆射,来与我同车!”

待张释之登上天子銮驾,文帝便命他执戟,在侧为骖乘。一路徐行,又细问他秦政之弊。张释之皆据实作答,句句质朴无文。

文帝一面颔首,一面感叹:“秦之弊,不在于法,而在于苛细。事至苛细,必成空文,即便精明如李斯,也不能耳聪目明,况乎秦二世?如此看,汉家不欲蹈覆辙,唯在求实。”

张释之道:“臣正是此意。秦之行法,舍本求末,如雕花巧构之屋,看似严密,却无梁柱。故而陈胜王揭竿反之,一扑即倒。”

文帝不觉悚然,良久未作声。待銮驾返回未央宫,文帝下了车,望望张释之,微笑道:“这便拜你为公车令,请为朕守好北阙。”

且说这公车令,又是何等官职?原来,此职是卫尉属官,掌未央宫北门的出入,夜间则巡逻宫中。北门又称司马门,凡有臣僚上表章、四方进贡、待诏候见者,皆由此门入,故而公车令一职,甚是显要。

张释之甫一就职,便严守门禁,刚正无私,脾性固执一如往日。

上任未几日,正逢太子刘启、梁王刘揖二人,同车来谒见文帝。车过司马门,二人并未下车,昂然而过。

有谒者急报与张释之,张释之出来看,见太子车驾果然未遵禁令,便疾步追上,厉声喝止。

太子刘启不知是何故,急命御者停车,回首问道:“公车令,缘何事喝止?”

张释之抢至车前,伸臂拦住,面色如铁,厉声道:“太子、梁王过司马门,未下车,干犯门禁,下官因此喝止。”

太子也知有错,便一揖道:“宫禁中即是我家,一日数出入,难免不察。今偶有疏忽,未下车,公车令何至于此?”

张释之便一把拉住辔头,坚执道:“不可。汉律有宫禁令,过司马门,唯天子可不下车。其余无论何人,并应下车,违者记过,罚金四两。”

“那么,罚便罚了。公车令请让开,勿阻我兄弟入殿。”

“不可!你二人犯禁,不得入殿门,请君自重。左右,执戟拦住!”

北门众甲士闻令,一声应诺,纷纷向前,挺戟交搭,阻住了太子车驾去路。

太子与梁王面面相觑,唯有尴尬一笑。张释之为北门值守,一夫当关,万人莫入,总不能在此与他厮打起来。太子无奈,只得与梁王下了车,步出司马门,登车返归太子宫,两人都觉大失颜面。

当日,张释之便奏上一本,弹劾太子、梁王过公门而不下,应以不敬论罪。

奏章呈上,文帝阅过,便有心袒护爱子,以为这等细事,可以不论。不由自语道:“这个张释之,未免多事!”遂将奏章弃置一旁。

不数日,张释之劾奏太子一事,便在宫中传开,涓人、宫女无不咋舌。稍后,又传至薄太后耳中。薄太后虽有目疾,于朝政仍有留意,闻听文帝纵容太子,心中便起怒意,急召文帝来见。

文帝不知是何事,闻太后召,立即放下手边奏章,匆匆来至长乐宫谒见,行礼如仪。

薄太后劈头便问:“哀家目盲,不辨黑白;然你那竖子刘启,并无目疾,反倒敢藐视律法乎?”

文帝摸不着头脑,忙答道:“未曾闻太子犯法。”

薄太后便冷笑:“宫中已然传遍,太子、梁王过公门不下,张释之已有劾奏,如何不见你责罚?”

文帝这才恍然大悟,忙免冠伏地,谢罪道:“太后请息怒。儿臣教子不谨,还望恕罪。”

薄太后这才面容稍缓,指点文帝额头道:“细故不究,必成大祸。那竖子恃宠妄为,久之,不作乱才怪。”

文帝又连连叩首,薄太后这才消了气,叹道:“两孙儿不得入朝,终不是事。还是哀家遣使,前往赦免了吧。”于是遣身边宦者,奉懿旨往太子宫,赦免太子、梁王。

太子、梁王闻听是太后懿旨,也知事情闹大,不由咋舌。惶悚间接旨后,向长乐宫遥拜再三。此后,两人方得入司马门谒见。

隔日,文帝见了张释之,便拉住他衣袖道:“公真乃奇才,有骨鲠!拜你为公车令,实是委屈了,应超擢才好。不然在北门发起怒来,人皆望而生畏。”

于是下诏,拜张释之为中大夫,掌议论,随左右顾问。未几,又升调为中郎将,秩比二千石,统领宫中禁卫,竟是与袁盎同等了。

此后,张释之再见袁盎,便面有惭色,总要揖谢不止。袁盎便笑:“张兄为耿直之人,敢犯太子颜,何用如此虚礼?”

张释之脸红道:“弟胸无城府,不过生了个直胆。若论将相之才,则非袁兄莫属。”

袁盎道:“哪里话!袁某之短处,世人皆知,乃是口舌太利,得罪了公卿不知多少。能留条命便好,岂敢望将相之位?今张兄得蒙天子重用,群臣中口碑亦甚佳,还望日后莫胆怯,仍须不畏讥谗。”

“兄所言极是。天生我口,便是用来直谏。兄台既荐我,我岂敢不爱惜名声。”言毕,两人便相对大笑。

张释之果未食言,升任中郎将后,常随驾扈跸,其敢谏性情一仍其旧。

时过不久,文帝偕慎夫人出游,至霸陵(在今西安市东郊),要看看自家陵寝起造得如何。张释之、袁盎两人同为中郎将,皆随行护驾。

一行人驰至白鹿原上,便见数千民夫,正忙碌造陵。诸郎卫上前,喝退了民夫,警跸妥备,文帝便率众登霸陵之顶,于北侧坐下。

众人极目远眺,但见一条新丰道,坦荡如砥,蜿蜒向临潼而去。

原来,这霸陵在长安东南三十余里,背山面水,形势宏阔。陵寝依山而筑,于断崖上凿出玄宫来,筑成墓室,可谓省工省力。西汉帝陵,多在渭水之北,霸陵却选址在南。后人谓,乃因文帝崇古,仍循周礼之“昭穆制”,即陵寝之位,始祖居中,以下交替为“昭穆”,左为昭,右为穆。惠帝安陵既在高帝陵之左,文帝霸陵就应在右,于是选在了灞水之畔,因水而得此名。

文帝向北望,临潼一带山峦雄奇,林木蓊郁。临潼以外,则是高帝建起的新丰邑了。时值金秋,阔野间有和风拂过,谷粟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文帝兴起,手指新丰道,教慎夫人看:“此即走邯郸道也。”

那慎夫人,本是赵国邯郸人,文帝如此说,是想讨爱妾一个喜欢。却不料慎夫人闻听此言,忽就触动乡愁,满面凄然,泫然欲泣。

文帝见此,也触发玄思,想到自家百年后,便是葬于此崖下,万代之后,难免有不逞之徒要来掘发毁坏。想到此,不由得心伤,便命慎夫人鼓瑟,自己则倚瑟旁,慷慨作歌,词意甚悲凉——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此歌来自慎夫人故里,又有怀乡意。文帝方唱出口,慎夫人便泪如泉涌,不能自已,一面就急挥纤指,抚动琴弦。如此歌起瑟鸣,歌罢则止,如飞瀑急泻,蜿蜒成溪。

此时,夕阳已斜,天地苍茫,空中偶有鹰飞,似也合着这韵律,凌空向远,孤绝冲天。众侍臣围坐近旁,闻此歌,望此景,都疑是仙人作歌。

一阕歌罢,文帝只觉凄怆满怀,眺望远处烟霭良久,方对众人道:“若以北山石为棺椁,以麻絮、生漆填其隙,千秋百代,岂有人可撼动!”

众人料不到文帝竟说起这话头,都心存顾忌,只能连声称善。

这时,唯有张释之不肯附和,起身上前道:“万年陵寝,其固在人心。若其中有诱人贪欲之物,虽以南山为禁锢,亦有隙可掘。若陵内无诱人贪欲之物,虽无石椁,又有何可忧?”

文帝兴致被打断,颇为不悦,抬眼看去,却见张释之一副倔强之态,不由就怔住。再回味张释之所言,方有所悟,便赞道:“说得不错!人若不贪,便也无须恐惧。今后霸陵所用器皿,只需用瓦器,概不得用金银铜锡。”

待返归之际,文帝忽向张释之招手道:“请与朕同车,你仍为我骖乘。”

自霸陵下来,向西是一陡坡路。文帝心头舒畅,便命御者道:“如此大道,疾驰下去便好!”

御者闻命正要扬鞭,冷不防随驾的中郎将袁盎,飞马赶上,揽住了銮辔。

文帝望了袁盎一眼,笑道:“将军胆怯了?”

袁盎于坐骑上一揖,劝谏道:“臣闻民谚:‘千金之子,不坐檐下。百金之子,不骑危栏。圣主不乘危而侥幸。’今陛下乘六骏之车,驰不测之山,若马惊车毁,纵是陛下愿自轻性命,高庙、太后又将奈何?”

文帝望望险峻山路,颔首赞许道:“将军所言极是,万乘之君,无一事可任意轻慢。你与张释之二人,果然都是直谏之臣!”

如是,乘舆缓缓从高处下来。一路上,文帝并无言语,只不断打量张释之。张释之不知其故,心中便觉忐忑。

待銮驾行至未央宫南门,张释之下得车来,文帝便道:“张公,汉家基业成与不成,全在务实与否。公今日所言,实获我心。前月,真不该拜你为中郎将,以公之才,足可为九卿矣!”

张释之甚感意外,不知此话是实是虚,不免就心慌,只是连连自责多言。

次日,文帝果有诏下,拜张释之为廷尉,接替吴公。

如是,仅在前元三年的数月间,张释之便以骑郎之身,一跃而至九卿。满朝文武见了,无不惊异,一时传为奇谈。

张释之官声既著,名亦随之满天下。升任廷尉后,仍是不改耿直之气,敢于犯颜直谏。

时过不久,文帝乘驾出横门巡游,才过中渭桥,忽有一人自桥下奔出,惊了御马。那人似也颇觉惊慌,转身便逃,隐入了赤杨林中。那桥上,正有值守桥丁七八个,立时前去追赶,然郊外林木,苍莽无边,哪里还能寻得到人?

再看那桥上,惊马仍兀自狂跳,文帝在车上站立不稳,险些跌下。众侍卫见状,一拥而上,死命拉住御马。多亏几匹御马性本温良,众人才勉强拉住,七手八脚将文帝扶下车来。

喘息稍定,文帝怒从中来:“当年朕在此桥下车,做了新帝;今日在此下车,竟是有了刺客,莫非上天欲夺我位吗?”便令随驾骑郎去追,务要擒住此人。

众骑郎闻命,立即催马去追,一阵人喊马嘶后,终将那人逮住,带来驾前。文帝看看,不过一寻常百姓,心中便纳罕,遂问众骑郎道:“身上可藏有凶器?”

有骑郎答道:“并无兵刃,仅有一葫芦,内装药散。”

“哦?那倒不似刺客了,然亦不可恕,送廷尉府去问罪。”

此时那几名桥丁,各个伏地,都惶悚不敢抬头,不知将有何等责罚。文帝却挥挥袖,不再理会,带领一众侍臣登车走了。

嗣后,人犯被解至诏狱,张释之奉诏前来审问。当日,诏狱大堂上,有皂隶手执红黑水火棍,凶神恶煞,肃立两厢。

张释之面带怒容升堂,一拍惊堂木道:“人犯,姓甚名谁,系何方人氏?”

那人早吓得筛糠,惶悚答道:“小人名唤昭小兄,长安县人,以卖汤饼为生。”

“大胆!一个卖汤饼小贩,也敢来犯跸?”

“官家,小民万不敢呀……今日出门,路过中渭桥,忽闻桥丁传警,驱赶闲人。小人躲避不及,一时头昏,便躲在了桥下。看看等得久了,以为銮驾已过,才上来探看,哪知正撞见天子车驾。小人一急,只得跑掉。”

“所言可是真?”

“本县三老、啬夫,都识得我。若说诳话,死我浑家!”

“咄,刁滑小人!若死了浑家,只怕你高兴还来不及。寻常日子,不在横门内卖饼,去中渭桥作甚?”

原来那中渭桥,便是早先的渭桥,位于长安横门之北三里,宽六丈,有桥柱七百五十个,恢宏无比。当年文帝入京即位,曾从此桥过。后东西各建了一座便桥,此桥便称为中渭桥,为长安出城第一桥。

那人闻张释之此问,顿时语塞,半晌才答道:“只想看风景。”

张释之瞥了那人一眼,又问:“那葫芦中,装的是何药?”

“是……秃鸡散。”

“这散石,有何效用?”

“可……可令男子阴大。”

张释之便又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昭小兄,你惊了圣驾,死期将至,还不如实招吗?你个卖饼小贩,携春药至中渭桥,只为看风景,不是哄鬼吗?”

那昭小兄脸涨红,汗如雨下,支吾了几句,只得从实招来:“小人与邻家绣娘有私情,相约至桥下,欲行苟且。随身携这秃鸡散,是为助兴。”

一语道罢,满堂皂隶皆大笑不止。

张释之亦忍俊不禁:“难怪你想要咒死自家浑家!”眨了眨眼,忽又问道:“为何未见那绣娘?”

昭小兄道:“彼时与我同在桥上,或被惊跑了。”

张释之当即唤来一老役,验过葫芦中散石,确是春药,便随口问道:“春药得自何处?”

“小人出重金,自方士阴宾上手中购得一卷《杂疗方》,自行配制。”

“阴宾上?便是那国舅之师吗?”

“正是。阴宾上府邸,离小店不远,常来照顾我买卖,故而相识。邻里皆知他出售秘方,我欲图些快活,便使钱购得。”

张释之便忍不住笑:“堂堂国舅师傅,也赚这等小钱吗?”

不到半日工夫,此案便问结。张释之觉此人虽猥琐,却也绝无谋刺之意,便按律法,问成犯跸之过,处罚金四两了事。

张释之对昭小兄道:“你既舍得重金购药方,今日便认罚吧,所幸无牢狱之灾,当谢天谢地了。”

那昭小兄原以为性命难保,闻听仅处罚金数两,恍似在梦中,连声呼道:“认罚认罚!”忍不住就涕泗横流,狠命叩首,直要将那地砖叩裂一般。

隔日,张释之将判牍写好,面呈文帝。文帝阅过不由大怒,将案卷掷还,责问道:“此人惊吾马,多亏马性柔和,若是另外马匹,岂不要毁我?廷尉如何才判罚金四两?莫非吾之性命,仅值四两金乎?”

张释之早知文帝会发怒,此时便不慌不忙道:“法者,天子与天下人之公共也,上下并无不同。此案之判,依法当如是,若加重判罚,便是法不取信于民。若陛下当时有诏,诛了那人便罢;今既已下廷尉府审理,便无他判。廷尉掌天下之平,若有不平,则天下用法之轻重,皆无定数,百姓又将何所措手足?唯望陛下详察。”

这番话,说时不徐不疾,在文帝听来,却如雷霆震耳,竟一时哑然。良久,方才说出一句来:“罢了,公所判无误。”

如此数月后,廷尉府又遇一案,张释之仍是按律处置,不顾文帝内心好恶。

时有贼子一人,潜入高庙,窃去灵位前玉环。此玉环,乃由昆山之玉整块琢成,温润有如日精月华。其状为环形,取四海混一之意,衔于石雕龙首之口。此物失窃,人皆以为惊动了高帝之灵,非同小可。

高庙仆射慌了,连忙遣人四处搜捕,闹得乡邑鸡犬不宁,好歹擒到了贼子。文帝闻报,十分恼怒,诏命下廷尉府治罪。

张释之几次提那贼子过堂,录口供皆无误,便按律法,以盗宗庙器物之罪,判以弃市。

文帝闻此奏报,又是大怒:“我尊宗庙,日夜不敢忘本。而今之世,人无道至此,竟盗起先帝器物来!我发下廷尉究治,便是欲诛他九族。你却寻章摘句,拘于科条,岂是我尊宗庙之意?”

张释之见文帝盛怒,竟也执拗起来,当即摘下獬豸冠,叩首争辩道:“法即如此,不得因罪连坐,奈何?罪有轻重之别,以法量刑,须分出轻重。今盗宗庙便诛九族,若有愚顽敢盗高帝陵,陛下又将诛他几族?”

文帝见张释之抗辩,怒气更盛,将判牍一掷,恨恨道:“如此轻判,情何以堪!”便挥手命张释之退下。

议罢此事,恰逢夕食时分,文帝便匆忙换了常服,过长乐宫去,为薄太后侍奉羹饭。

薄太后于蒙眬中,望见文帝来,侧耳听了听,就问道:“儿今日为何生气?”

文帝讶异,至席前坐下,忙反问道:“我有怒气,母后如何得知?”

薄太后便指指地上,笑道:“听你步履急促,便知你有怒意。”

“母后猜个正着,是那张释之胡乱判案,儿未能制怒,略作叱责。”

“哦?张释之?他如何能错判?”

文帝便将盗玉环案始末,详尽叙说了一遍。

薄太后仰头想想,忽就说道:“廷尉未错,是你错了。”

“不然,儿臣未错。天下者,无非人之纲常也,我尊先帝,只不知错在何处?”

“先帝至尊,固然是规矩,然律法亦是规矩。即便是天子,亦不得法外加罪。否则天子一怒,法便重十倍,法又有何用,民又将何从?亿兆之民,若全看你脸色行事,岂非万事都做不得了?”

文帝仍不服,又争辩道:“即便法可宽,民亦不可纵。今日轻判盗宗庙贼,明日便有人敢盗陵寝。”

薄太后便微微一笑:“哪里话?法若谨严,不苛不纵,则贼人更惧之。恒儿还是仔细想想才好。”

文帝一怔,想了想,便笑道:“儿先奉母后用饭。”

待喂完羹饭,文帝也想通了,对薄太后道:“廷尉所判,确是至当。儿错怪他了。”

“你知错便好。恒儿之才,不比先帝,不可奢望险中求胜。治天下,凡事还是以安为上。想那贾谊之才,百世难寻,你却将他放逐江南,为的是甚?还不是求个朝堂安稳。老子曰:‘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汉家治天下,恐还是要循这‘无为’才好。”

“儿知晓了。贾谊乃一儒生,所谋礼教事,未免宏大,儿心力有所不及。近日重用张苍、张释之等一干人,是想倚重文法吏,凡事谨严,不求履险。如此步步小心,亦不致授老臣们以柄。”

“不错!用厚重之吏,那班老臣自会乖觉,为娘也可放心饱食了。”

话音刚落,文帝便会心大笑。稍后,薄太后又叮嘱了许多,文帝这才诺诺告退。

薄太后随即也起身道:“为娘送吾儿至殿外。”

文帝急忙劝道:“不可。”

薄太后便笑:“吾有目疾,然此殿中角角落落,尽已熟知,闭目亦可行走。”随后执起文帝之手,送至阶陛下,又嘱道,“上天眷顾吾儿,诸般凶险,尽都教先帝担了。吾儿即位以来,风调雨顺,海内不惊,则更需谨严。”

文帝望望天,慨叹道:“母后说得是。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恰似为我而写,登位以来,不敢有半分骄矜。”

回到宣室殿,文帝立即手书敕令一道,遣人连夜送与张释之,告之曰:“准盗高庙案所判,一字不易。”

张释之由此声名大振,天下官民无不仰慕,连市井中人都交口称赞。影响所及,吏治为之一新。汉家上下,从此以行事谨严为要,衙署之风,渐趋厚重。

多年之后,老将王恬启任梁国相,周勃之子周亚夫任中尉,两人见张释之执法持平,都大为敬服,愿与之结交。时不久,竟都成了儿女亲家,此为后话不提。

红鸾心动:天才少女神相中国史一本通穿越古代:一把手枪打天下黄金渔村她从狱中走来从草根到大首富的荒诞之路都说了无情道毕不了业一看就停不下来的北洋军阀史(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