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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龄皇后登庙堂(1/1)

审食其自狱中复出,百官便心知肚明:太后终究是势大,新帝也要顾忌三分。眼见风波已息,诸臣都颇知趣,当即噤口,绝不再提辟阳侯事。

众人装聋作哑,吕后便愈加无所忌惮,常留审食其在宫中。审食其若稍有踌躇,吕后便叱道:“如何进了诏狱一回,胆子都吓掉了?”

审食其不由得伤感:“不入诏狱,怎知人间惨苦?”

“怎么?闻此言,你似遭了狱卒凌辱?”

“凌辱倒也没有。入狱当日,我心知事不妙,带了些钱财进去,打点了狱令。”

“早年在沛县,我就知狱吏歹毒,若不是任敖仗义相助,我免不了要被那狱吏睡了。今日诏狱也绝非善地,不问可知!那狱令待你如何,可曾有过勒索?”

审食其便将狱令姚得赐照顾起居、代为求见平原君事,对吕后从头道来。

吕后听罢,便道:“此狱令,尚有人心嘛!”

审食其便苦笑:“不投桃,他何以报李?”便将姚得赐请托之事讲了出来。

吕后一脸冷笑,恨恨道:“这个姚得赐,其名不彰,为人倒是厉害得很!那年萧何被拘,受他折辱甚多,连我也有所耳闻。今日又托你保举……哈哈,保举其子做个郎官?惜乎我这里,只有粪倌好做!明日我便赶他走,流刑一千里,赴巴蜀去了这笔账吧!”

审食其心中便觉不安:“毕竟此人为我通消息,终使我得救。”

“正因如此,才饶他一命。不然,今日我便将他枭首!”

“小吏虽枉法,然如此科刑,不亦甚乎?”

吕后瞥了审食其一眼,满脸不屑,反问道:“他有何德何能,可令你怜悯?狱令,不过仓鼠一只,占了个好地而已。此人虽也救你,然与平原君相比,却有云泥之别!哀家自理政以来,已将人心看透,我可以不义,然臣子却不可不义!若帝王者与一班无廉无耻者为伍,终将为佞臣所害。诏狱姚得赐之恶,我早便听张敖、萧何说过,今日才除之,已是太迟了。”

审食其想想,一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也罢,就随他去吧!”

这夜,审食其与吕后于地宫共眠。榻上被服,皆以身毒香熏过,氤氲满室。历经此番磨难,二人重逢,都觉无比惬意。

欢愉过后,吕后忽然起了心事,幽幽道:“这个刘盈,直是我前世的冤家。失心翁在时,他不知讨好,险些失了太子位;失心翁走了,他又违逆我意,处处与我作对,胡作非为。今已近弱冠之年,如何才能令他收心?”

审食其便一惊:“盈儿即将弱冠了?”

“当然。盈儿登位那年,年十七,今已满三年,正是弱冠之年。”

“都说流光易逝,诚哉!这些年,还当他是顽童呢。既已将弱冠,便应尽早合婚,方合于礼,不知太后做何打算?”

“权衡得失,哀家亦是无奈。刘盈唯有娶诸吕之女,才不致有后党之辈与我作对。然诸吕之女,竟无一端庄娴静者,哀哉无过于此!如此,刘盈若娶了外姓,则日后权柄或为外姓所据,真真愁煞我也。”

“然此事不可再延宕了。帝无皇后,天下便无母仪,总不是事。”

“备选皇后者,须生性娴静,又非外姓,来日须做得我耳目。如此一个女子,立为皇后,方可称意。”

审食其便笑:“神仙中人,或许有。”

吕后嗔道:“无怪诸臣不服你,你那心术,欠缺多矣!此女,就在你我眼前,只是年纪尚小,我延宕三年,至今年提亲,恰是时也。”

审食其大感诧异,不禁坐起:“竟有此人?是哪个?”

吕后便微笑道:“张嫣。”

“哪个张嫣?”

“就是鲁元之女呀,宣平侯张敖之女。”

“鲁元之女!盈儿外甥女吗?如何能嫁与盈儿?”

吕后也坐起,望住审食其道:“哪个说甥舅便不能通婚?”

审食其嗫嚅道:“鲁元之女,再好不过,然人伦总要顾及。”

“鲁元一女流耳,又不入族谱,何来乱伦?那张嫣,虽姓张,然为我女所生,便与吕氏无异,此正为天赐。”

“然……臣闻所未闻。”

“我今日便教你闻!田舍翁可做皇帝,此前你可曾耳闻吗?那么,你如何就乐做这田舍翁封的侯?”

审食其默然片刻,回道:“太后所选人,乃绝佳之选。只可惜,张嫣仅有十龄,尚不通人道。”

“唯其小,方能听话,可为我耳目。且十龄女如何?即便是雏儿,放在男子身边,久也必通人道,你无须多虑。”

次日晨起,吕后便吩咐中涓拟好聘书,聘宣平侯之女张嫣为皇后。半月后,即行册后大典,迎入后宫。

待聘书誊毕,吕后看过,立即遣人送至长安北阙甲第,交予鲁元、张敖。

鲁元、张敖接了聘书,又惊又喜。张敖不免踌躇,自语道:“吾女为甥,今上为舅。张嫣嫁为舅妻,上下辈分,岂不全乱了?”

鲁元却道:“你管他!我辈是我辈,张嫣是张嫣,哪里就会乱?”

“唉!太后只顾钦点,全不顾小辈脸面。”

“夫君,此话甚是不当哦!张嫣做了皇后,我便也尊如太后,这不是脸面是甚么?”

张敖拗不过鲁元,只得依了。两人算算佳期已近,便一齐忙碌开来,为张嫣置衣添被,准备嫁妆。

这位张嫣,字孟瑛,小字淑君,为鲁元公主长女。早年五六岁时,容貌便清丽绝世。随鲁元出入宫中,刘邦见之,甚是喜爱,常令戚夫人抱之,赐予果品。刘邦笑对戚夫人道:“你虽妍雅无双,然此女十年以后,便不是你所能及也。”

惠帝与这张嫣,说来也有些渊源。当初惠帝为太子时,曾娶一功臣之女吴氏为太子妃,此妃亦喜欢张嫣,呼之为“小人儿”,常抱着玩耍,惠帝由此亦甚喜之。待到惠帝登基,吴氏本可册封皇后,惜乎福薄,未及等到这一日,竟染病身亡。

缘此故,惠帝做梦也难料到:母后今日为他所选的正宫,竟是这位小人儿。

此事诏令天下,百官闻之,都惊异莫名,不知惠帝为何行事悖谬,不选功臣之女,却选了幼年外甥女,真乃荒唐至极。然宫闱秘事,不涉国本,故也无人愿出头劝谏,都怕惹祸上身。与鲁元相熟的沛县旧部,则不管那许多,只连声赞好,纷纷备好礼物,送至宣平侯邸为贺。

恰在这几日,南越王赵佗所遣使臣,携贡物入都,朝野都为之轰动。原来,高帝驾崩后,赵佗心有疑虑,并未前来会葬,只在岭南观望。直至近年,探知惠帝虽任性,然施政宽仁,中原为之大治,百姓亦安康,赵佗这才服气,遣使朝贡,意在表明心迹。

惠帝召见来使,问起南越国奇风异俗,使臣便滔滔不绝对答。惠帝听得忘倦,又见贡物中,有些稀罕的海龟、珊瑚之类,见所未见,便乐不可支,竟与那使臣连日对饮,大醉不醒。

待到酒醒,有左右近侍禀报,惠帝才知立皇后事,只疑是近侍传错了话。遂命闳孺往长乐宫再三核验,回报均称确是立张嫣为皇后。惠帝这才颓然瘫坐,哀叹道:“这庙堂成了甚么,伦理全废,直将我双目剜去算了!”

闳孺连忙过来劝:“陛下可号令万民,无人可阻;然太后之命,却不可违。”

“如此乱命,违了又如何?”惠帝愈加激愤,稍作喘息,便吩咐备车辇,要去与母后分辩。

入得长乐宫,惠帝直赴椒房殿,伏在吕后面前不起,恳求道:“立张嫣为后,实为不妥。我为天子,事事应为天下立则,宁愿杀人放火,也不能逆五伦,免得为后世所笑。恳请母后收回成命,另择功臣之女为媳,以释百官之疑。”

吕后闻听,脸色便不好看:“吾儿又来乱说!那张嫣虽小,到底是家人,无有二心。做你皇后,亲上加亲岂不是好,哪里就逆了五伦?我这便唤你师尊叔孙通来,当面问他,究竟是如何教的?甥舅为婚,有何不可?又不是要你娶鲁元!”

惠帝便苦笑:“今日为甥,明日为妻,这让我如何叫得出口?”

“你若看得顺眼,自然就叫得出口。那张嫣容貌超群,人品娴静,我选秀女多年,还从未见过能及者。”

“若娶了张嫣,我又呼鲁元为何?”

吕后便略显怒意:“刘肥已呼鲁元为母了,你也呼鲁元为母,又能如何?若事事都讲章法,汉家便不能开天,更不能有落过草的皇帝!此事关天,决不可更易。聘书已下了多日,又岂能反悔,那不是要笑煞天下人了?”

“那十龄女,如何做得人妻?”

“十龄不成,十五龄总可以吧?五六年倏忽而过,你倒等不及了!你平素勾搭宫女,生下孽子,也有两三个,全没误了你快活。今后几年,你权且勾搭,待张嫣长成豆蔻女,再行夫妻之事也不迟。”

惠帝知太后意已决,事不可挽,踌躇了片刻,猛然起身,话也不说便走了。

吕后知惠帝必不敢违拗,也就随他去了,自己只忙着张罗娶媳之事。

古时娶亲,须行“六礼”。吕后便唤来少府、宗正,命二人充作迎亲的纳采。二人受命,择了一个吉日,携了雁、锦帛、玉璧及良马四匹,为采择之礼,至宣平侯邸求见张嫣。

可怜那张嫣,不过是十龄懵懂女,强为待嫁新娘,此刻着了盛装,由八名侍女扶出,受“纳采”之礼。

随后,便是“问名”之礼,宗正依例问及张嫣姓名、年庚,均记载于典册。这桩婚事,虽是吕后极力促成,然也忌惮张嫣年岁太小,于百官面前不好交代,于是早就知会了鲁元,令张嫣自报“已十二岁”。

张嫣出于豪门之家,身材修长,禀性娴静,举手投足皆有模有样,自报十二岁,众人果然都不疑。少府、宗正及随行曹掾等,见张嫣袅袅婷婷、从容对答,都惊为天人,各个屏息不敢仰视。

少府等人回宫,向吕后奏报:“宣平侯之女张嫣,有德知礼,姿容秀美,可母仪天下,以承汉家宗嗣。”

吕后早料到是这般回复,又闻少府等人语出至诚,不似阿谀,便喜道:“你等既然看好,便不是哀家一人独断,将来也免得有些闲话。”

次日,便由朝中重臣曹参、周勃、赵尧及太卜、太史等人,用“太牢三牲”祭告祖庙,以卜筮之法,占得一个良辰吉日,这便是“纳吉”之礼。

至“纳徵”之日,叔孙通携马十二匹、金二万斤,往宣平侯邸下聘礼。其聘仪之厚,为古来所未有。此后汉家诸帝,凡立皇后,皆依此例来办,开了一代风气。

张嫣有三兄弟,其时幼弟张偃在侧,见黄金累累堆于堂上,不觉大奇,忙奔回后堂问道:“嫣姊,皇帝买你去了?”

鲁元闻之,啼笑皆非,叱道:“孺子,休得多言!”

张偃便欢跃上前,执张嫣之手道:“嫣姊,何不出去看看?”

张嫣一笑,好言劝走幼弟,便疾步进了内室,闭门不出。

如此繁文缛节,竟消磨了整整一个春夏。至秋八月,又仿秦制,遣女官往宣平侯邸相面。

惠帝所遣女官,乃鸣雌亭侯许负。此女大有来历,绝非寻常,天生便善相术,著有《相女经》《德器歌》等书,是秦末一位旷世奇人。

话还要从头说起。早在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灭齐,一统天下。始皇为之大喜,诏令天下,广征祥瑞。有河内郡守奏称:温县(在今河南省焦作市)县令许望,近日生一女,手握玉石,上隐隐有文王八卦图。又称此女出生仅百日,即能言,实为神异。

始皇闻报,以为是吉瑞之兆,便令赐许望黄金百镒,以善养其女。许望得始皇赏赐,心甚感激,遂为此女取名曰“莫负”,意谓莫负皇恩。

莫负在幼年,果有异禀。达官贵人慕名来访,莫负于襁褓中见之,或哭或笑。闾里相传,凡莫负见之大哭者,不久便有灾祸上身。四周百姓,无不视此女为天神。

待此女长至十岁,便可过目成诵,聪明异常,师长已不能教,许望便欲携女寻访世间名师。其时鬼谷子先生年事已高,不知其踪;世间高人,唯有黄石公在颍川郡(今河南省登封市以东)授徒。许望便携莫负,往颍川寻黄石公拜师。不巧黄石公已离颍川,云游四海去了。

访师而不得,许望携莫负怏怏归家,忽得一过路老翁赠书,名为《心器秘旨》。从此莫负便发愤读此书,习得一套相面神术。得奇书启悟,莫负可料未来事,预知秦祚将不久,不愿背负晦气,便自行改名为“负”,遂以“许负”之名行世。

许负善相面之名,流传四方,其时秦始皇亦有耳闻,遂命郡守前往征召,许负却托病不应召。其父怪之,许负只是一笑:“天下将大乱,应召何益?”

不久始皇崩,天下果然大乱。许望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去投陈胜,只招募了壮丁两千,拥兵自保。适逢沛公军西征咸阳,途经温县,许望便率众投之。刘邦听说许望之女便是那闻名天下的许负,甚感惊异,便请许负来相面。

那时许负尚是小女子,看过刘邦之相,连连赞道:“将军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乃帝王之表也。”

刘邦大喜,给了赏赐,仍留许望为县令。许望父女,便算是早早投了汉家。相传楚汉交锋时,薄夫人之母在魏,曾请术士为薄夫人看过相,那所谓术士,便是许负。许负看过后,言薄夫人可“母仪天下”,意谓其子可贵为天子。正是这句话,后来引得汉王刘邦好奇,想见见丧偶的薄夫人,一见之下,觉容貌不俗,便纳入后宫。那位薄夫人,后来为刘邦生子,其子大贵,真就做了汉家皇帝,竟应验了“母仪天下”之语,堪称传奇。

待刘邦登基,想起许负幼年吉言,心有感念,便封了许负为侯,收为女官,专事相面,时许负年方二十。至张嫣立后这年,许负已年逾三十,相面识人更为老到。

这日,许负进了宣平侯邸,将张嫣引入一密室,为其沐浴,一面便将张嫣容貌体态看了个清楚。见张嫣面如皎月,体似垂杨,并无瑕疵,许负心中便喜,逐一记录在册。浴毕,张嫣刚要穿衣,许负忽向张嫣一揖道:“老身此来,是代皇帝行事。事已毕,请皇后谢恩,呼‘皇帝万岁’。”

张嫣忸怩不肯应,许负便再三劝说,喋喋不休。

张嫣方才缓缓跪下,低声道:“皇帝万岁!”

待谢恩毕,许负便伺候张嫣穿衣,三哄两哄,又将张嫣那隐私处也看了,见并无意外,于是也记了下来。

当日回宫,许负见了太后、惠帝,递上所记折子,禀告道:“张嫣娴静,体貌无瑕,实乃汉家洪福。”

吕后心喜,却故意道:“你看清了?可不要胡乱阿谀。”

许负不卑不亢道:“妾平生所相之人,成千累万,无如张嫣这般贞静者。”

惠帝看罢折子,也面露喜色,赞道:“如此甚好!”便命将此折交太史令收藏。

吕后见事已谐,连夸了许负几句,又问道:“闻说你幼年聪慧,早便知秦祚不久,今可预知汉家祸福吗?”

许负沉吟片刻,方答道:“相人,小技也,不足以窥天下。然人间之道略同,臣这里便斗胆放言了。老子有言‘守柔曰强’,此即为汉家今日之运。”

吕后颔首笑道:“不错不错!自先帝崩,哀家不守柔,又能何如?”

“先帝虽崩,尚有诸臣;诸臣有智计,可以安天下。”

“然诸臣亦如草木,一秋而止;若朝中智士凋零,又将倚赖何人?”

“回太后,智士凋零,有何可惧?恰如圣人所言: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也。”

吕后双目倏然一亮,心中似开了窍,遂大喜,命涓人取出许多黄金来,重重赏了许负。

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冬十月,一元复始。当月壬寅,便是册立皇后的吉日。这日里,又有许多繁文缛节,数不胜数。

清晨,宫中便有诏令传出,命相国曹参、御史大夫赵尧二人,拥凤辇至宣平侯邸,迎回张嫣,即为六礼之最后一礼——“亲迎”。

那张嫣,年岁还是孩童,全不知婚姻为何事。一大早,张敖夫妇便将张嫣喊起,装扮一新。一袭深领襦裙,上黑下白,乃应时新装。那工匠刀剪,似有灵性,剪出了衣带当风、云肩落霞,竟显出百般的灵动来!

宣平侯邸前街,一早便净了街,小民只能在闾巷中远观。曹参、赵尧立于门前,恭候多时。待吉时至,鼓乐响起,张嫣方姗姗而出。只见那凤冠耀目,长裙及地,竟是翩若惊鸿一个玉人,围观的百姓便是一阵喝彩。

张敖、鲁元两人随后而出。曹参、赵尧连忙迎上,施大礼问候,又随张嫣往宗庙辞行。

辞庙礼毕,一队郎卫便将凤辇推上前来,请皇后上车。哪知张嫣幼小,上了几次,竟是登不上去。张敖在旁见了,心一急,一把将张嫣抱起,跨了上去,同坐于车上。曹参、赵尧相视一笑,便紧随其后,率郎卫、宦者、宫女等数百人,浩浩荡荡,往未央宫前殿而来。

一路警跸,万民夹道观望。见皇后竟是幼女,都觉大奇,不禁齐呼“小皇后万岁”,其声扬于数里之外。

这日,未央宫张灯结彩,红氍毹从南门铺至前殿。惠帝坐在大殿正中,百官立于两侧。

凤辇行至南阙,张敖便将张嫣抱下车来,由曹参、赵尧引入宫门。张嫣北面而立,听大行令诵读册文。待礼官读毕,张嫣三跪三拜,算是堂堂正正做了皇后。

而后,两旁走上六名女官,引张嫣至惠帝龙床前,伏地谢恩。

岂料那张嫣一大早被喊起,由众人簇拥半日,早已昏了头。虽不至失态,却是忘了父母所教,不知谢恩该说些甚么,跪拜于地,竟然久无声响。

百官见了,面面相觑。曹参在侧亦是大急,生怕张嫣举止不得体,欲上前提醒,又碍于礼制,急得浑身汗湿。此时,旁侧一女官机敏,见事不好,忙附耳教之。

张嫣这才如梦方醒,叩拜道:“臣妾张嫣,贺帝万岁!”

此时殿上,众臣皆屏息,落针可闻。张嫣的这一句话,其幽韵,若微风振箫,又如娇莺初啭。惠帝闻此声,也不由为之动容。

张嫣谢恩毕,起身退立。便由周勃为张嫣授玺绶,太仆代为跪受,再转授女官,女官为张嫣挂在腰带上。张嫣又拜伏,再称“臣妾谢恩”,谢毕,回归原位。

而后,群臣列队,于皇后面前站定,行礼而退。至此,迎娶典礼才告完毕,张嫣登上软辇,由众宫女簇拥,进了中宫。

张嫣虽生于王侯之家,然一入中宫,双眼仍是不够用。但见那宫室四壁,皆涂以黄金,有阵阵椒香扑鼻。室内陈设,缀明珠以为帘,琢青玉以为几;旃檀为床,镶以珊瑚;红罗为帐,饰以翡翠。榻上衾枕,皆织有金龙凤纹,华丽无比。另还有各色珍玩,五光十色,不可名状。

在此内室,惠帝与张嫣还要行合卺礼。女官又附耳教了几句,张嫣便举起杯,向惠帝敬酒。不料端起酒杯,迟疑片刻,却道:“女甥阿嫣,贺舅皇陛下万岁!”

惠帝便大笑:“甚么舅皇?女官是如何教你的,怎么仍用从前之称?”笑罢,便也捧起一杯酒,回敬张嫣。

张嫣忽觉害羞,便推说不能饮,只勉强饮了几口。

至日暮之后,张嫣端坐于榻上。惠帝忙了一整日,尚不及好好看张嫣一眼,便秉烛上前,细加端详。

但见那张嫣双鬟垂肩,明眸有神,不敷脂粉,色若映雪;惠帝便一怔,又凑近去看。张嫣含羞,低了头下去,两腮之间,有微晕如指痕,淡红可爱。

惠帝大为感慨,对张嫣道:“因你为我甥之故,为避嫌疑,一向未曾近观。不料你已长得这般可人,无怪乎许负要夸你!”

张嫣见时已晚,忙问:“舅皇,中宫固然好,然今夜吾不得归家,奈何?”

惠帝便狡黠一笑:“令尊令堂,是如何教你的?”

“只教我听舅皇吩咐。”

“那便在舅皇这里住吧。”

张嫣眨了眨眼道:“是要我做舅娘吗?”

惠帝便仰头大笑:“十龄女,如何做得舅娘?你且独居一室,自有人伺候,无须害怕。待五六年后,再与我同住一室。”

张嫣这才放下心来,然稍一想,又觉疑惑:“不做舅娘,便不是皇后了吗?”

惠帝复又大笑,将张嫣抱下榻来,答道:“当然是皇后!天下女子,无人可及。你在舅皇身边,朕可保你一世的荣华。”

“你是说,我娘也不及我了吗?”

“正是。自今日起,便不及你了。”

张嫣开心一笑,拍掌道:“既如此,长住舅皇处,也是好的呀!”

入宫后,张嫣颇知规矩,五日一朝太后。每见太后,必亲自端菜端饭,屏气凝息,神情肃然。吕后见之大喜,每每赞道:“这才是吾女所教!如此皇后,能不母仪天下乎?”

此时皇后虽立,中涓却大多不得见张嫣一面。原来,张嫣深居椒房,每见太后,必乘软辇,严密遮挡,从复道往长乐宫去,因而宫人多不识其貌。

一来二去,有关小皇后的传言,便渐渐多了起来。宫人皆相传:张嫣所到之地,多有异象显现。清晨对镜理妆,常有一五彩小鸟,飞落于帘外啼鸣,其声若“淑君幽室里去”,如泣如诉。后来,此景竟延续十余年,朝朝如此,然也未见有何灾异发生。

还有那宫中苑囿内,养了些孔雀、白鹤。这些珍禽,每见张嫣路过,必起舞翩翩,颇似讨好,宫人都甚以为奇。

至惠帝四年春三月,惠帝已年满二十,当行冠礼。甲子这日,便携了张嫣赴高庙,祭告祖宗。祭罢,即有诏令下,大赦天下。又将那妨碍官民的法令禁条,一概废除。普天之下百姓,闻之皆欣喜,说起皇后来便都夸赞。

张嫣喜读书,惠帝至中宫,常闻有诵书声,清婉传至户外。见张嫣读书,浑然忘身外事,惠帝便笑:“你不闻秦始皇焚书事乎,为何也要效那腐儒读书?”

张嫣忙放下书,起立答道:“昔年,妾父张敖曾言:‘秦之速亡,半由于焚书。’陛下圣明,却仍用亡秦禁书之律,岂不是笑话?他常为陛下惜之。”

惠帝有所触动,喃喃道:“你父所言,确是有理呀。”于是下诏,废除《挟书律》。此律禁私家藏书,自秦亡之后,虽稍有弛禁,却未明令废止,民间仍无人敢违禁,就如白日犹存鬼魅。惠帝治天下,到底是存了仁心的。此律一除,百姓若私藏书籍,便再无杀头之祸了。堙没之古籍,随之纷纷面世,在民间传抄流布,蔚为大观,终成日后儒学勃兴之势。为此,民间便都念着张皇后的好。

张嫣进宫后,鲁元公主放心不下,常来探视。张嫣与母相见,迎送都不用君臣礼,仍用家人礼,大有依依恋母之意。

鲁元大感欣慰,牵张嫣之手,问惠帝道:“阿嫣还如意否?”

惠帝答道:“阿嫣相貌,不似阿姊,而酷似宣平侯,令我后宫美人为之减色。然其端庄娴静之性,则与阿姊同。”

鲁元便大笑:“你不如明说我丑便是,何必花言巧语讽我?”

其时张偃也在侧,惠帝便抱他在怀,逗弄道:“此儿体貌,颇似张嫣;若为女子,也是一佳人了。”

鲁元便一把将张偃抢过,佯怒道:“陛下可知足矣!有你的闳孺在,休得再胡思乱想。”

惠帝便乐不可支,姐弟两家,自此亲情愈厚。

张嫣在中宫待了些时日后,便日渐随和,安之若素。惠帝玩心虽盛,亦不忘照拂张嫣。每日晨起,总要踱至中宫,观看张嫣盥洗。日日如此,百看不厌,常对宫女慨叹:“皇后之色,直欲与白玉盘匜争高下!”又道:“皇后神态,俨然一宣平侯,但模样娇小而已。”

众人看看,也觉得像,都纷纷掩口而笑。自此,惠帝便戏呼张嫣为“张公子”。

张嫣近身宫女,皆知惠帝心思,每见帝将至,必先为张嫣端上金唾盂,盛满紫薇露,供漱口用。等到惠帝来,抱张嫣于膝上,数其牙齿有多少颗。张嫣一张口,便是香气溢出,引得惠帝大悦。不久,惠帝又研了朱砂,点张嫣之唇;岂知张嫣唇色如丹樱,那朱砂反倒显得淡了。

一日,惠帝至后宫,张嫣刚解下裳服,由两名宫女伺候洗足。惠帝便坐下观之,笑道:“阿嫣年少而足长,几与朕足相等。”又对宫女夸张嫣道:“看皇后足胫,圆白而娇润,你辈哪个能及?”其爱怜之心,不加掩饰。

惠帝将张嫣娶进宫,虽不能做人妻,却也觉可人,渐渐便忘了烦恼。这日,忽有叔孙通赴阙求见,惠帝便一惊,连忙宣进。

原来,惠帝即位之初,见群臣进了先帝陵园,手足无措,全不知礼,便唤来太傅叔孙通,嘱道:“先帝陵园寝庙,群臣入而不习礼,师尊便去做个奉常吧,居九卿之首,为汉家制礼。”自此,叔孙通便做了奉常,为汉家订宗庙仪法,头绪繁多,一时难以完成。

久未曾见师尊,惠帝不禁满面欣喜:“吾师何事登门?不是朕又有了错吧?”

叔孙通一躬应道:“正是。”

惠帝神色就大变,忙请叔孙通入座,道:“愿闻指教!”

叔孙通便朝北一揖,徐徐奏道:“先帝葬于渭北,生前所留衣冠,皆藏于陵园。每月取出,由执戟郎护卫,出游高庙一次,名曰‘游衣冠’。”

“此事朕已知,由师尊主持其事。”

“还有一事,也不可不察。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于武库之南,有飞阁复道一座,以通往来。陛下朝太后,常从此过。”

“不错,往日朝见,两宫南门皆警跸,往往扰民。从复道往来,正为便民。”

“然微臣以为不妥。臣见‘游衣冠’所经之途,与这复道同出一路。如此,子孙行走于半空,岂非行走于先帝衣冠之上?”

惠帝不由一惊:“哦呀!朕于此节,倒是疏忽了,这如何是好?便将那复道拆了吧?”

叔孙通道:“不可。天子处庙堂,不宜有过度之举。当初建复道,原也是为免扰民。当年劳师动众建成,今又拆之,岂不失信于天下?”

惠帝便苦笑:“那也顾不得扰民了,仍从两宫大门往来。唉,做了皇帝,进退皆失措,倒不如富家儿随意了。”

“那是自然。位高,所处即是危地,小事亦不可轻忽。然事也不必拘泥,微臣以为,可在渭北择地,另建原庙一座,就近游衣冠,无须再入城了,岂非两便?”

“甚好甚好!于渭北建庙,正是至孝之举。不知师尊还有何建言?”

“古有春尝鲜果之俗,今樱桃已熟,可作祭献。愿陛下出宫,摘取樱桃,以献宗庙。”

“好好!此礼,可列入汉家仪法,名为‘果献’,年年不辍。”

“如此,先帝于地下,也可含笑了。”

惠帝不禁动容,遂起身道:“师尊多日不来,来即令弟子大悟,弟子这厢有礼了!”说着便要跪拜。

叔孙通连忙阻住,道:“你好歹还知师恩。然读万卷书者,岂如斗鸡小儿得宠?贤愚颠倒,自古已然,而今余脉不绝,为师又能如何?”说罢一拂袖,便返身退下了殿去。

惠帝呆望叔孙通背影,不禁面色发白,汗也湿了一身。

在榻上辗转一夜,惠帝深自懊悔。次日一起来,便唤来中谒者张释,商议了半日,教他拟诏:一则,命各郡国,查乡间孝悌、勤劳之民,造册上报,终身免赋,以嘉勉民之厚朴者,杜绝奸猾之风。二则,颁下新令,逃人若还乡,既往不咎,允归还田宅,官吏亦不得辱之。此外,各郡国兵卒,人数浮滥,允裁减归乡,官吏须善待,划给田土耕种。

此诏一下,朝野大赞,都称此为圣德。于是,惠帝方觉心安,每月必至叔孙通居处请教。然事无百日好,时过不久,叔孙通忽然病殁,众弟子亦将星散,引得朝野一片唏嘘,惠帝更是为之不欢多日。

吕后闻听叔孙通已死,也不由得呆了,喃喃自语道:“这老夫子,不陪盈儿了?你这拗师傅,说走,便走得这般快……”

且说惠帝大婚之后,宫人正欲消歇几日,不料两宫竟连发火灾,烧得人胆战心惊。

先是张嫣进宫后才数日,长乐宫鸿台便失火,楼台尽毁。吕后受了惊吓,大骂中涓。长乐宫涓人受了责骂,一连数月,皆夜不敢眠。

这边好歹防住了祝融,至秋七月,未央宫那边又出事。乙亥夜间,藏冰的凌室,忽起大火,烧成一片水洼。吕后气得拍案大骂:“灶间尚未失火,藏冰室倒起了火,涓人都死绝了吗?”

孰料才过数日,未央宫织室又起大火,无数锦缎付之一炬。消息传至长乐宫,吕后双目大睁,僵坐不动。涓人都以为,太后少不了要有一场暴怒,却不料,吕后只教传见许负。

待许负上得殿来,吕后便问:“两宫为何灾异不断?立张嫣为皇后,莫非不吉?”

许负便道:“非也,太后请勿虑。两宫火灾,或是朝廷旺运也未可知。”

吕后苦笑道:“权当如此吧!汉家宫室,哪里比得上阿房宫?再有两三个未央宫,也不够烧的!”于是,便唤来惠帝,狠狠教训了一番。

惠帝也着实吃了惊吓,回到未央宫,便召集涓人,严密布置防火。从此宫中,无人再敢大意,昼夜都小心火烛,这才无事。

至惠帝五年(公元前190年),吕后所忧心之事,终于接连而至——功臣元老,竟纷纷谢世。

这年春,最后一次筑长安城,征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共十四万五千人服劳役,一月而止。剩余未完工之处,则征发列侯家徒补齐。

此次筑城,规模浩大,曹参心知此为万代之功,不敢马虎,一改往日闲散气,效仿萧何,亲上城头,昼夜催督。至秋八月,堪堪四面城墙即将筑好,曹参却因劳累过甚,顶不住,一夕吐血数次,竟然薨了!

吕后闻知,呆呆坐了半日,泪流不止。惠帝闻听噩讯,奔来长乐宫,与母后商议。吕后嘱惠帝道:“曹参,你父执辈也,恩重亦如父。你且换了素服,前往曹邸,代我吊丧。另有谥号、袭爵等事,也一并办好。”

惠帝便带了陈平、周勃等人,同赴曹邸,见了曹参妻、子,温言劝慰。次日便有诏下,赐曹参谥号懿侯,子曹窋袭封平阳侯。

曹参虽逝,功德常留。至本年秋九月,长安城终告筑成,周长六十五里,城外有壕水环绕,四面各开三座城门,上有木制城楼,巍峨干云,各门均有门道三条。一面三座城门,共计十二城门;一门三通道,共计三十六门道。后东汉张衡作《西京赋》,所述“方轨十二”“三涂洞开”即指此。

长安城郭,并非长方形,因受渭水所阻,又顾及未央宫走向,故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俗称“斗城”。

此时之长安,经萧、曹两人接替营造,已是天地间头等的通都大邑,尤其自惠帝临朝以来,百事无为,万民心定,生计一年盛于一年。至此时,城内商贾已云集,各个富甲一方,出入游乐,骄奢不输于公侯。恰如张衡《西京赋》所言,看彼时市井,唯见满目奢丽:

尔乃廓开九市,通阛带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周制大胥,今也惟尉。瑰货方至,鸟集鳞萃。鬻者兼赢,求者不匮。

秋高之时,天气渐凉。吕后一时兴起,便偕了惠帝及文武重臣,将那四面之城,各登临一遍。

在城头,吕后望街衢良久,满面喜色,对左右群臣道:“高帝在时,恐百姓奸猾,曾有《抑商令》,禁商人身着丝衣,又不准乘车出行。哀家以为:市井子弟,不让他为官宦,也就罢了,不许他衣丝乘车,这就过了。吾意《抑商令》即使不废,也应从缓,有司都不要过于计较。看这长安城,若无商人出入,还成什么样子了?”

群臣闻之,都大喜,齐呼“万岁”,盛赞太后德被天下。

商民于城下仰望,见城头旗盖蔽日,金钺如林,便知是大驾出游。那卤簿每至一处,便引得闾巷喧腾,观者如堵,人人皆惊呼:“天神下凡了!”

一行人登上南面的安门,方清晰望见两宫格局。唯见屋宇万千,纵横交构,错落有致,正如张衡所言:

正殿路寝,用朝群辟。大夏耽耽,九户开辟。嘉木树庭,芳草如积。高门有闶,列坐金狄,内有常侍谒者,奉命当御。兰台金马,递宿迭居。

群臣未料俯瞰两宫竟是此等气象,皆同声赞叹。吕后以手扪胸,也是错愕良久,方环顾群臣道:“萧丞相手段如何?”

群臣齐声称赞:“或比姜太公!”

吕后大笑,遂敛容,殷殷嘱道:“天下未定时,安危系于将军;天下既定,兴衰则在于宰相。正是这萧规曹随,我汉家方有今日!惜乎曹公也早早薨了,哀家连日心乱,一时尚不知何人能继任。”

众臣闻言,皆唏嘘不已。

那曹参为相三年,天下无事,民间得安宁,今忽然亡故,市井百姓亦为之悲。有人作歌谣曰:“萧何为法,讲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靖,民以宁壹。”一时闾巷传唱,延及郡国,天下无人不颂其德。

曹参去后,相国一职,一连空缺了三月。吕后原想用樊哙,又想用吕释之,踌躇再三,不敢轻易任命。百官见此,不免起了疑惑,人心有所浮动。左右皆苦谏道:“国无纲纪不立。相国一职,不可久缺。”

吕后仍不能定夺,遂想起张良,即遣人赴留侯邸打探。未几,涓人回禀:“留侯在家,仍不食五谷,欲学仙飞升。”

吕后便连连摇头:“留侯德高,为汉家重臣,如此自弃怎能行?”于是备下盛宴,请张良入宫赴宴。

张良应召前来,见案上珍馐如山,不由大惊,摆手道:“臣欲从赤松子游,已辟谷多年,怎能如此进食?”

吕后便强令道:“不能食,也须食!人生一世,如白驹之过隙,何必自苦如此?”

张良只得坐下,举起箸来,却仍犹疑:“辟谷,人以为苦,臣则以为大乐。多年如此,已不知肉味。”

吕后挥挥袖,不以为然道:“留侯以三寸舌为帝王师,封万户,位列侯,此乃布衣之极。若饮食起居,尚不如布衣,所图又为何呢?”

张良答道:“臣只羡世间高人,别有怀抱。昔征鲁城时,臣随帝过济北,寻恩师黄石公不见,不得已,唯有携回黄石一块,供奉在家。每日拜之,便觉已成半仙。”

吕后仰头大笑:“果然几近成仙了!留侯少年时,得黄石公教诲,发愤自立,终得大贵,这本是正途,不应有疑。若只求长生安乐,不若当年去隐居,早便修成高人了,又何必随先帝冒矢石、打天下?”

“此一节,臣亦甚觉大惑。”

“再者,看留侯今日,位在卿相之上,名震中外。汉家河山,纵是行至桂林、番禺,亦无人敢侮慢你。你不稼不穑,终年不朝,无须谄媚,免于奔走,无税吏上门,无捕快拦路,郡县匍匐于前,诸侯逢迎于后,如此,又岂是一个布衣可得的?若真为布衣,则吃喝用度,油盐柴薪,何事不令你焦头烂额?”

“这个……太后高见。世态炎凉,臣亦知,故不愿食人间烟火,宁愿远遁。”

吕后便笑:“留侯贵公子出身,儒雅好文。那山中豺虎、林间野豕,须是不好应付的!”

张良于座中一拜,恳切道:“太后所言,正是微臣心病。多年坐而论道,未赴山中,或正因患得患失。”

吕后闻听,只微微一笑:“你岂是真心想隐居?不过明哲保身而已。那失心翁在世时,胡乱猜疑,功臣多畏惧。此弊,自哀家掌政之后,断乎不许再有。留侯请放宽心,不要自外于朝。”

“臣痴迷于仙游,或为妄想;然执此一念,朝夕思之,十年不改,或许亦能成真。臣既已半生碌碌,悔之莫及,老来若得道,也算是得了解脱。”

“哈哈,哀家与你讲理,是讲不过了。然一朝成仙,哪还有这般人间美味?来来,哀家便不讲理了。你今日,须饱食足饮,方可归家。”

张良无奈,只得勉力加餐。其间,吕后数次起身,为张良敬酒,恭谨有加。

宴毕,吕后便问计道:“今曹参新薨,却无良相人选,犹豫之际,朝野都不安。此事已苦恼我多日,留侯可有何良策?”

张良略作思忖,答道:“汉家大事,早有定规,无人能逾先帝。”

吕后当即领悟,面露笑意道:“留侯果然多智!哀家今日摆宴,只为听到你这一句话。”

张良回到府邸,这一夜,便辗转难眠。思来想去,总觉自家磊落了半生,老来却陷于苟且,伸展不得,亦摆脱不得,只是一个无奈。

后半夜好不容易入梦,忽梦见定陶城外的卖荷女,眉眼历历,一如当年。但见那青荷女子娓娓道来,却听不到所言为何。张良急忙趋前,侧耳去听,那女子却忽地变脸,掣出一柄尖刀来,将手中青荷拦腰削断。那许多荷苞,便扑噜扑噜撒落一地。女子抬起头来,忽又清清楚楚说了一句:“公子为何执迷?”

张良顿觉羞愧难当,出了一身大汗,急欲辩白,却又发不出声来。挣扎了半晌,忽地就醒了。见窗外并无光亮,才知是个梦,便连声叹息,悔恨当初未能出游,牵牵绊绊,终留在了长安。暮年为太后所献之计,无不带着小人气,生生将那一世英名全毁了。

如此一想,顿觉浑身都是污秽,还不知后世之人将如何看呢。辗转了一夜,人竟似老了十岁。晨起,家老张申屠来问安,见状吃了一惊,忙上前来询问。

张良摆摆手,道:“我无事。唯昨夜想到,做人一时不清,则万世也难洗得清。那年在邯郸,就该遁去……”

张申屠连忙劝道:“主公此时生悔,岂非晚矣?唯有且行且看。人至高处,安然便是神仙。”

张良瞥了张申屠一眼,苦笑道:“我这副模样,颇似神仙吗?”

张申屠忽狡黠一笑:“有那青荷女子入梦,怎的就不是神仙?”

张良大惊:“你怎知道?”

“主公这一夜,不知唤了多少遍那女子,小臣在隔壁屋里,也听得分明。”

张良遂大惭,涨红了脸,摇摇头,不再言语。自此,便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却说当夜,吕后反倒是定下了心,决计遵刘邦生前所嘱,仍用老臣。翌日一早,便有诏下:废去相国名号不用,新设左右丞相。以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太尉仍为灌婴。三人功高威重,文武相济,百官见了这阵势,也便不再有疑虑。

如此人心方定,朝中平稳了一年。至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又有噩耗迭至:齐王刘肥、留侯张良、舞阳侯樊哙等,都接二连三地薨了。

时方入春,吕后闻张良薨,失色良久,哽咽了一声:“留侯不在,吕氏何以存焉?”便急召张良之子张不疑、张辟疆入宫来见。

吕后问二人道:“令尊生前,可有何嘱托?”

张不疑答道:“家父弥留之际,已不省人事。此时忽有一妇人,着青荷色衣裙,称自济北来,叩门求见,携黄石一块,献予家父。家父病笃,不能见。那女子便道:‘此黄石乃黄石公精魂所化,向为你父心所系。二十余年前,你父赴济北寻黄石不见,误将一白石携回。今我将真品觅得,千里迢迢运来,只是为此物寻个妥当处。’言毕,放下黄石便走。”

吕后便道:“奇了,那妇人如何识得令尊?”

“臣亦问过,那妇人答道:‘定陶无人不知,卿相之中唯一白衣者,便是张良。你父在济北寻黄石事,定陶家家皆知。’待家父稍清醒,闻之泪流满面,直呼:‘错错,几十年间,竟然供了个假的!’却不肯言明那女子为何人,唯留有遗嘱,愿与黄石同葬。”

吕后听得饶有兴致,然闻说张良临终只惦记黄石,片言未涉朝政,又不免失望,便揶揄道:“留侯夫子,亦有外遇乎?”

张不疑、张辟疆皆愕然,连忙答道:“家父……似不敢乱为。”

吕后一笑:“怕甚么?小乱,也无伤大雅。古今千载,睿智者,恐也只这一个留侯了,一计便可兴邦,却于朝政全不留意,视功名爵禄若粪土。如此洒脱,教那天下碌碌小吏何以自处,尽都羞煞算了!”

此时,张辟疆抢上一步,朗声答道:“家父虽超脱,然亦须有事功作底。若无事功,则与闾巷匹夫无异,有何可称羡?”

吕后看这少年聪颖,心甚喜之,便道:“孺子所言,倒甚合吾意。年前,哀家也曾与令尊说过此意。只不知,你而今年纪几许?”

“小子无才,年方十四。”

“嚯矣,可堪造就!你阿兄袭了侯,你却无缘得父荫,不亦憾乎?哀家这便授个侍中与你,常来宫中走动,也好上进。你二人回去,遵父嘱,就将那黄石一同葬了吧。”

张氏兄弟连忙谢恩,退下了殿,回府自去发丧不提。

至夏六月,吕后正以为无事,忽又闻樊哙暴薨!吕后大惊,顿觉心乱,绕室徘徊半日,仰天叹道:“天不佑我吕氏耶?”

俄顷,有吕媭叩阙求见。吕后连忙宣进,只见吕媭掩面奔入,抱住吕后便号啕大哭。吕后心亦甚悲,却只能强忍,抚着吕媭肩头,惨笑一声道:“阿娣,天下人皆瞩目你我,不可自乱。那黄泉底下,想必是妖姬不少,不然大丈夫怎都弃我而去?你哭哭便罢,勿伤了身。天道如旧,人却不如旧。吾辈既未死,也只得强自活下去……”话未说完,自己竟也涕泗滂沱起来。

两人大哭一场,吕媭犹悲伤难抑,只觉恍恍惚惚。吕后见之不忍,自当晚起,便留吕媭住在宫中,百计排遣。这之后,两人朝夕相处,一同住了数月。

为安抚吕媭,吕后便授意惠帝下诏,称:“樊哙为立朝功臣,又兼享外戚推恩,故而恤典从优,谥号为武侯。其长子樊伉,袭爵舞阳侯。妻吕媭亦享推恩,引先帝封女流为侯例,封为临光侯,准参与朝政。”

诏下,吕媭破涕为笑,神情大振,与吕后商议:“我夫既薨,军中便无吕氏臂膀。那灌婴掌太尉职,万一有异心,将何如?”

吕后颔首道:“阿娣想得周全。灌婴将兵在荥阳,虽无二心,然兵权也未免过重。不如废置太尉官,收天下兵权归刘盈。”

吕媭便拊掌叫好:“盈儿掌天下兵,阿姊便是太尉了。”

吕后笑笑,又道:“失心翁临终之际,推周勃可为太尉。目下看来,兵权不授予人,方为上计,不要这太尉官也罢。”

“阿姊心思周密!妇道人家在朝,于兵事最弱,疏忽不得。我只想:那禁军原就分内外,不如索性更名为两军。那中尉统领的一军,守护长安城,营寨在未央宫北,可号为北军。卫尉统领的一军,守护宫禁,驻于城南,故而可称南军。禁军既分南北,便成两家,免得一家独大。”

“如此甚好!你说得不错,兵权一日不归诸吕,我便一日不得安宁。”

“何不明日便将兵授予诸吕?”

“人心归顺,尚需时日,急不得!先废了太尉就好。”

姊妹俩商定,便命中涓将诏令发了下去,废置太尉官,京畿禁军分为南北军。诏下数日后,探知灌婴那边并无异常,吕后这才放下心来。

数月后,吕媭返回府邸。临行,吕后叮嘱道:“阿娣,世间万事,唯诸吕之事为大。切记,天下早已不属刘。”

吕媭不由得惊异:“盈儿不是还听话吗?”

“盈儿行事,多不似我,天下岂可托付于他?”

吕媭便摇头,叹了声:“这个盈儿,害苦了阿姊!”

此后,吕媭便拉拢朝臣,公然为诸吕张目。百官见之,虽愤恨,却无人敢于阻拦。

且说吕后操劳惠帝大婚,颇觉费力,只恨女官太少,紧急时也无个傍依。便下诏,令少府派员至燕赵一带,招募良家女子,入宫为宫女。

两月之后,便有百十名女子,自燕赵之地募来。分到吕后身边的,有一小女子,名唤窦猗房,是清河郡观津县(今河北武邑县)人。

这窦猗房正值豆蔻年华,娇小可人,吕后一见就喜欢,便拉住那一双纤手,问起小女子身世来。

窦猗房年纪虽小,口齿却清晰,从容答道:“回太后,奴婢家甚贫寒,家父为避秦乱,隐居于观津,万事不问,整日里垂钓水边。一日不小心,竟失足坠河而死。”

吕后一惊,又问道:“家中还有何人?”

窦猗房答道:“家母亦早亡,家中还有一兄一弟。”

吕后便叹:“原也是个苦人家!既来宫中,便好生听话,总强于在家中受苦,两个兄弟,也能得你之助。”

“谢太后大恩!太后既如此说了,奴婢定当勤快。”

“我看你聪明伶俐,万不可自贱。只须勤谨做事,便有你的好。”

“奴婢记下了。”

从此,吕后便收窦猗房为左右心腹,唤作窦姬。宫人见吕后看重窦姬,也都争相怜爱之。

且说那张嫣入宫后,与惠帝相处甚洽。惠帝仍视其为外甥女,唯钟爱而已,两不相扰。

惠帝五年夏六月,天气溽热。一夕,惠帝在宫中,只觉得闷热,不能成寐。辗转至半夜,忽坐起,欲召宠姬前来嬉戏。

时有惠帝最宠之美人,尚居长乐宫,未迁至未央宫。惠帝思之,便唤来宫女数人,授以锦衾一袭,红帕一方,令宫女携至长乐宫,以作符验。惠帝吩咐道:“美人若已睡,便以锦衾裹来,夜深不要惊了他人。”

宫女半夜骤醒,睡意未消,误听为“往中宫接人”,于是一行人赴中宫,径叩宫门,传达上命。

有皇后侍女正在值宿,闻声起来,开启殿门数重,引惠帝宫女入内。宫女叮嘱道:“切勿声张!”便直趋张嫣榻前,以锦衾裹之,并以红帕蒙头。

张嫣惊醒,急问是何故。宫女答道:“上命如此,奴婢唯知遵命。”说着,便背起张嫣,急趋前殿。

见已奔出中宫大门,张嫣便大声道:“既奉帝召,且容我穿好裳服。这般赤条条的,怎能去见皇帝?”

宫女闻皇后责问,愈加惶急,答道:“上命也,刻不容缓。且已出了中宫,皇后请勿作声。”

张嫣无可奈何,只得闭了嘴。须臾,一行人奔至寝宫,惠帝见宫女背着蒙面人,便上前,揭帕视之,见居然是张嫣,不由大笑,拊其裸背道:“怎么是你,惊了你梦吗?”

张嫣不答,似微有嗔意。

惠帝便命宫女:“置皇后于御榻上,尔等都退下吧。”

宫女既退,惠帝直望住张嫣,问道:“淑君生我气了?”

张嫣答道:“妾身居中宫,陛下若有召命,应先一日宣入。岂可轻佻若此,为妃嫔所窃笑,他日还有何面目母仪天下?”

惠帝大惭,涨红脸道:“朕错了!朕召你来,并无他事,聊以消暑罢了。”

张嫣这才一笑:“消暑?召小女子消暑,陛下只不要上火才好。”遂紧裹锦衾,端坐于榻上,与惠帝闲谈。

及黎明,中宫侍女皆来前殿伺候。张嫣便命取来裳服,从容穿上,稍事梳理,而后还宫。

诸美人闻听此事,妒火在心,皆传言“皇后夜半擅自出屋,裸奔至帝所”。流言所至,竟是无人不信,辗转传到了宫外。大臣中有怨恨太后者,亦私下议论:“张皇后为太后外孙女,果非佳种!年幼即如此,他日必无端庄之德。如此,何以承宗庙?”

人言汹汹,众口铄金。自是,张嫣在群臣中口碑便不甚佳。

至惠帝六年秋,张嫣年纪已十三,人道始通,可与惠帝交合了。时惠帝后宫美人,已生有四子。太后素不喜姬妾承宠,只想张嫣能够早生子,便遣使祭祷山川百神,又赐予太医数千万钱,只求张嫣能服药求子。每夕,必遣宣弃奴来,劝惠帝宿于中宫,勿往美人居所去。

太后之旨,何人敢违?惠帝只得唯唯。然张嫣小小年纪,却自有主张。

一夕,惠帝郁郁不乐,至中宫,对张嫣道:“母后催逼甚急,令你我同寝,奈何?”

张嫣从容道:“陛下多病,已非一日,如不静养,竟夜嬉戏,何日方得痊愈?同卧之事,尚有无穷时日,不在这一朝一夕。”

惠帝便道:“此等道理,我也懂,然太后之命,谁敢违抗?”

“可同卧一室之内,然不同在一榻。熄灯之后,各自早早睡。”

“淑君,太后也可欺瞒乎?”

“中宫之严密,鸟亦不可入,我榻上之事,外人还敢来看吗?”

惠帝不由大喜,拊掌道:“如此便罢!你睡榻上,我席地而卧,相安两无事。”

自此,惠帝常宿中宫,却与张嫣分榻。侍女不知其虚实,太后更是不知,只是叹气,常问张嫣道:“嫣儿,你倒是奇了,怎么还是冰清玉洁身!万方终无子,莫非此为天意?”

且说惠帝大婚后,那男宠闳孺,却无缘得见张嫣一面。闳孺一向自恃貌美,闻侍女夸赞皇后,心甚奇之。这日,便恳求惠帝道:“臣闻皇后容貌无双,愿远望之。”

惠帝便笑:“皇后年幼,你何须妒之?想见,也无不可,只不要心急。”

适逢中秋佳节,按例,皇后须游幸上林苑,观赏秋海棠。惠帝忽就起了玩心,命闳孺换了女装,服饰一如皇后,先至上林苑躲好,以便近窥。

时已有宫女先至苑中,洒扫迎候,见闳孺突入,容貌绝丽,皆大感惊疑,以为是真皇后驾临。

闳孺一笑,自报了家门,嘱宫女们无须惊扰,便缓步登上了假山,藏于树后。未几,见大队车驾行至苑中,张嫣下辇步行,露出了真容来。

稍后,张嫣率一行人登楼,凭栏眺望。闳孺在树丛后看得真切,见张嫣云髻高耸,长袖翩翩,罗衫淡妆,举止娴雅,果然不似凡人。

张嫣偕后宫五六美人,且行且赏花,姹紫嫣红中,唯张嫣年最幼而又最端丽;其移步,若轻云出岫,不见其裙之动。闳孺望见,惊异万分,几乎要失声赞出来。

游幸毕,闳孺待皇后一行已远去,才去见惠帝,俯首自惭道:“实不知上天造物,竟有此等绝美者!陛下有中宫若此,还用臣与美人何为?”

惠帝便玩笑道:“皇后虽身长,貌如成人,然年齿幼稚,性憨未谙男女事。若五年以后,你辈便不能久留了。”

闳孺不知此言真假,脸色忽变白,忙伏地叩首道:“即便如此,臣亦心甘。”

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春正月,惠帝赴上林苑围猎,皇后及诸美人骑马相从,诸美人装束,皆如男子,而以张嫣尤为惊艳。

驰骋半日,一行人跑累了,下马歇息。张嫣忽然内急,便卸了戎装,匆忙如厕。忽然,一只野猪窜入厕中,发狂撕咬张嫣衣裳。说时迟那时快,野猪几口便咬碎了张嫣下衣,连屁股上也略有微伤。

事发突然,诸美人都吓得动弹不得,争相呼救。惠帝惊愕失措,竟救援不及。张嫣却临危不乱,大喝一声,拔剑便刺向那野猪,三两下将其砍翻。诸美人惊魂甫定,无不佩服,都围上来称贺。

张嫣下衣既撕裂,仓促间暴露其体,却浑然不觉。

倒是惠帝一眼瞧见,笑而指之道:“你那臀,何其肥白也!”

张嫣这才惊悟,大为羞惭,手足无措。少顷才想起,急呼侍女拿一件下衣来换,遂两颊红晕,半日里默然无语。

且说吕后因审食其事,本就恼恨惠帝,又见惠帝常宿中宫,与张嫣却无子,后宫美人反倒多子,便愈加不快。于是,便召惠帝来,愤然道:“你与张嫣,并非木石,同寝两三年了,如何就无子?”

“此事由天,儿不可谓不努力。”

“甚么由天?我看就是后宫美人多,你用心不专,焉能有子?以我之意,你那边,要那么多女人何用?不如尽黜后宫诸美人,令其归家。张嫣既为皇后,应得专宠。如此,便不至数年无子了。”

惠帝大惊,脱口道:“这如何使得?母后当年,亦是皇后,可得专宠乎?”

吕后闻言大怒,拍案而起道:“放屁!正是你那阿翁混账,若专宠,岂能只有你一个无用之子?”

惠帝又争辩道:“然皇后终究年齿尚幼……”

“十五龄了,哪里便幼?”

“有两龄为母后所加,应当刨除,实年才十三。十三幼女不得子,并非荒诞,宜从容待来日。”

“你从容,我却从容不得!蓬头老妪,还有几个来日?此事你无须再多言,回你未央宫去,将美人统统逐出。明日起,我是不想再撞见一个了。”

惠帝不敢再争辩,内心忧甚,返回未央宫,绕室逡巡半日,仍无以为计。想来想去,只得去找张嫣商议:“太后谋尽逐美人,这又如何是好?”

张嫣性浑厚,不知妒忌,反问道:“逐美人是何意?彼辈并不多事啊!”

惠帝道:“正是。有美人在,其乐融融;逐走美人,形单影孤,此地岂不成了废宫,还有何趣?”

张嫣亦觉沮丧,问道:“太后何以有此意?”

“太后恼恨美人有子,而你无子,故欲赶走美人。”

“原来如此!然妾亦不明:如何美人生子,如同结瓜;我与帝同寝一室,却经年无子?”

惠帝愕然,注目张嫣良久,方道:“……或因你年岁尚幼,如同秧苗,稍长自可结瓜,无奈太后等不得。”

张嫣忽有所悟:“陛下之意,欲教我劝谏太后乎?”

惠帝哀恳道:“正是。唯有你进言,太后或许可听。”

“那好!妾已知,当竭力劝阻太后。”

次日,张嫣便赴长乐宫,面谒吕后,哀泣谏道:“诸美人罢黜归家,将有何颜面见家人及乡里?妾命薄,不能生子,而非美人之过,望太后收回成命。”

张嫣素得吕后欢心,凡有所言,吕后无不从。此时闻听张嫣哭谏,吕后心便软了,叹了一声道:“嫣儿怎能命薄?然同寝一室,多年无子,这奇哉怪事,如何就应在了你身上?”于是,逐美人之事便不再提起。

当年夏五月,吕后得报,后宫周美人又有娠,立时便发怒,欲鸩杀之。

消息传至未央宫,张嫣大惊,直奔长乐宫,力请吕后宽宥,吕后只沉吟不语,张嫣哀泣再三,方准允放过不提。

张嫣连连谢恩,欲起身返回。吕后忽心生一计,唤住了张嫣:“诸美人猖獗,只因欺你不孕,哀家实为你不平。你便听我一计:以衣物塞腹下,佯作已有身孕数月。俟周美人生男,即称是你所生,立为太子。如此,母以子贵,你便可无忧了。”

张嫣瞠目道:“这哪里行?身为天下之母,岂可作假?”

吕后便冷笑:“你道先帝斩蛇,那蛇就定然是真的吗?”

张嫣更是错愕,心知无计可推托,只得从命。

返回未央宫,张嫣便知会了惠帝。惠帝哪里有甚主意,只黯然道:“便如此吧!安宁一时,便是一时。”

张嫣便依太后之计,将一包衣物,胡乱塞入裳下,装作有孕。侍女见之,皆大喜。

适逢鲁元公主来,张嫣便与母私语此事,道:“嫣于狐媚之道,素所深耻,迟迟无子,惹得太后不快。”

鲁元公主便详询其情,听罢不禁苦笑:“你虽与帝同居一室,却如隔河相望,当然是无子了。这个事嘛……”于是,这才将男女之秘事传授之。

张嫣闻罢,满面通红,这才恍然大悟:“阿娘若不说,阿嫣倒以为自家是一株废苗了。此事纠结多年,好不恼人。阿嫣无子,太后便不乐,不欲令那美人之子活,因而诸皇子命都难保。舅皇为此心忧,越发郁闷了,眼看着疾患日甚一日。今太后又命我假作有娠,嫣所以应允,上是逢迎太后,下是为保美人之子,中可以调和两宫不睦,不忍见舅皇病重而已。”

鲁元亦无奈,唯嘱咐道:“事已至此,奈何?便照我所授秘术,勉力为之吧。”

越日,太后果然下诏,称:“皇后孕已久,将足月,可免赴长乐宫朝见。”

惠帝心照不宣,便也做起戏来,累月不至中宫。唯张嫣一人,不出寝室一步。侍女中有狡黠者,相互窃语道:“皇后孕既足月,将育太子,然腹却不大,何也?”皆掩口而笑,多摇头不信。

至夏六月,周美人果然生一男,太后闻知,立召宣弃奴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宣弃奴会意,当下至周美人处,将婴孩强行取走,又不许周美人声张。而后,将此婴孩携至长乐宫,交给窦姬,小心裹上襁褓,暂匿别殿。一面便遵太后密令,将周美人软禁起来。

那窦姬虽还是少女,接了这婴孩,却大起怜爱,向宦者讨来些羊奶,精心喂了。

当日事毕,吕后便密令窦姬,趁夜速往未央宫,教张嫣佯称腹痛。

窦姬受命,急趋往中宫,进了椒房,见张嫣一人卧于榻上,孤灯摇曳,状颇凄清,便趋近前,耳语数句。张嫣甚觉惊奇,望望窦姬,苦笑道:“我才大你几岁?又未曾生育,这种把戏,怎能装得像?”

窦姬只低眉答道:“太后之命,不便违拗。”

张嫣不得已,也只好装模作样,喊了几声。

喊声未落,便有人猛然开门,唤了一声:“窦姬,勿久留!”

灯光昏暗,难窥其人,唯见门开处,一双手臂将一襁褓递入。窦姬机灵,迅疾回身问道:“何人?是宣弃奴吗?”见到襁褓,心下便雪亮,忙接过来,转交予张嫣,自己匆忙抽身走了。

诸侍女多已睡下,闻声惊起,直奔入椒房,却见一呱呱男婴,已在皇后怀抱矣!诸侍女面面相觑,惊诧莫名,却都不敢多言,口称贺喜,忙接过男婴来打理。

惠帝闻之,且喜且叹,便遣闳孺奏报太后。吕后闻之,佯作大喜,当下传令宗正府:晨起告祭宗庙,立张皇后生子为太子。

次日晨,群臣闻太子诞生,均不知有诈,纷纷奉表称贺。

吕后阅罢一堆奏表,大喜,拉住窦姬之手,夸奖再三。过了三日,又遣宣弃奴与窦姬去探看周美人,赠以文绮、黄金,另有药物一瓶。待周美人谢恩毕,宣弃奴便温言道:“太后有旨,宫中杂乱,不宜静养。请美人暂移宫外,休养数月。待将养好些了,再行返归。”

周美人不敢抗命,又不敢问生子置于何处,只得勉强起身,由窦姬帮忙收拾好。宣弃奴遂推来辇车,载周美人出宫而去,从此再不见踪影。半月后,宫人中便有传言流布:“周美人命苦,已为太后鸩杀了。”

张嫣闻之大惊,涕泗交流,密告惠帝道:“妾所以应允作假,只想救周美人。然周美人还是遭了暗害,岂非命耶!”

是时,惠帝后宫所生,已有六子;名为张嫣所生者,乃最小的一个。张嫣抚之,一如己出。久之,宫人亦不再议论,只当是此子为皇后嫡出,是个真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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