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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蕉文学网 > 日本战国史入门 > 窃国物语(斋藤道三篇)

窃国物语(斋藤道三篇)(1/1)

你还在为一日三餐的料理口味而烦恼吗?

你正在苦苦思索着如何才能让晚上的灯火更加明亮吗?

庄九郎麻油,精选上等材料,每一滴都来自美浓国(岐阜县)的上等荏胡麻。

用得放心,吃得健康。

买油,还请认准松波庄九郎,

庄九郎,有保障!

现在起京城客户购买三罐以上(含三罐)还能包邮。

欲购从速哦亲。

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我相信这话从我的嘴巴里喷出来应该没啥太大的说服力。

自应仁元年(1467)的那场乱子以来,已经过去四十三年了,四十三年来,这个国家的混乱情况非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愈来愈坏,都已经到了一个无秩序,无等级,无法律的田地,甚至连最基本的社会道德和骨肉亲情都荡然无存了,早上结盟,或许第二天就会反悔,早上还是你的部将,你刚吃了午饭就会看到他提刀上来一脚踢翻你的餐桌将饭菜汤扣在你头上然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并且告诉你,从此以后这里的老大是他了,大年初一娶了你的妹妹,元宵节的花灯还没看便兵临你家要和你关系再紧密一点——将你的人头供在他家。甚至连父子相残兄弟互攻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人人都怀有大志,那就是:做了自己的上司,然后自己成为上司。

生在这个时代,也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我叫松波庄九郎,出生在京城附近,今年25岁,曾经出家当过和尚,目前从事的工作是卖油。

虽然只是一介商贩,而且比起那些卖丝绸卖刀剑的人,我们油贩子的形象也非常不咋地,满手都是油污,整天都散发着一股子油味,可要是没有卖油的,那么你做菜点灯就都只能用白水了。

事实上因为油这种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是既珍贵又必须,所以大宗的买卖往往都被各类土豪或是大商人以及神社庙宇给垄断着,这些人穿的非常体面也不会亲手去触碰油腻,所以个人形象还是非常伟岸的,至于我们这种走街串巷的个体户,那自然不能同一而论。

但尽管如此,我却还是敢说,老子是日本第一有手段的油贩子。

这不是吹牛,我有一个外号,叫一文钱的庄九郎,就是说,我可以将一文铜钱放在我装油的葫芦口上,然后在高处把油从铜钱中央的那个小方口倒入,不洒出一滴。

这可是技术活儿,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凭借着这手,可是让我的销售额翻了好几番呢。

不过话又得说话来了,现在我过的生活虽说在同类油贩子眼中已然算是小康中产了,但我自己却是一万个不满足。

我是一个有有梦想的人,有梦想才会有未来嘛。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就像那个关东的北条早云那样。

他们都笑我是疯子,但纵观这天下数千年的风云,但凡成事的大人物,又有哪个不是带着一两分的疯癫和痴狂呢?

永正十六年(1519)

一月二十日 阴

大前天在做生意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很让人震惊的消息。

在京城,在我们卖油的圈子里,做的最大的,是奈良屋。

自然,这话说的有些厚颜无耻,虽说的确大伙儿都是卖油的,可人家奈良屋不但有装修考究占地面积极大的门面铺子,而且背后还有八幡神社在那里罩着,每年的利润即便谈不上黄金万两,却也至少能有个万贯铜钱,比起我们这种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小贩不知道要高多少。

而且,最令人称奇的还不在这儿,话说这家奈良屋的当家的,竟然是个女的。

此人名叫阿万,是前店老板奈良屋又兵卫的独生女儿,本来他们家似乎也弄过一个上门女婿的,但后来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反正现如今这家京城最大的油店的主宰者,就只有这女人一个。

其实女人当老大也没什么不好,真要论起心狠手辣耍手段,男人未必是女人的对手,正所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不过,女的终究是女的,不方便的地方还是有的。

比方说这次听到的那个消息就是如此:话说奈良屋的十几车从美浓运来的荏胡麻在南近江(滋贺县)琵琶湖边,被山贼给劫了,不光货物被洗了一空,就连负责押运的保镖们也基本上都被杀了个精光。

荏胡麻是做油的重要原料,没有它就没有油,而且这玩意儿京城附近不怎么产,唯有美浓那里的货才又多又好,所以一般大商家通常都会不惜路途运费从那地方千里迢迢地一车又一车地运回京城。

于是这就给了很多穷凶极恶的家伙们创造了无数个就业机会,那些个因战乱而失业的浪人武士以及本来就靠山吃山的地痞流氓再加上一些附近怀着能捞一票就捞一票的农民,纷纷组成了山贼集团,占山为王地劫掠起了过往的客商。

对此,商人们对唯一对应手段只能是找人当保镖,外加万一被抢了之后去报官。

当然,后一条纯粹是给予自己心理上的慰藉,毕竟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哪还有管这些的官儿。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家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男老板找保镖,就算他本身不会武功,但至少能看,即便是看不透对方的本事,却也多少能感觉到一点,可女人就不一样了,只要来个帅一点干净一点的小白脸,估计多半就不管能不能打直接便选他了,事实上这次奈良屋找的保镖确实是一个长得非常不错的美男子,至于他的能耐,我只能说我饶这哥们儿一个手都能把他打个半死。

十几车的荏胡麻,放京都市场上卖的话至少也在三五百贯,损失不可谓不大。所以奈良屋的那位阿万老板娘在报官之后,又发出重金悬赏,说是谁能抓住这批盗贼或是追回那批荏胡麻,不仅重赏百贯,而且将聘其为奈良屋御用保镖,有货的时候押镖,没货的时候高薪白养。

尽管条件诱人,但从者却寥寥无几。

因为抢他们的山贼特别有名,叫左卫门,本是武士出身,本领高强,手底下有一百来号喽啰,外号心肝左卫门。倒不是说他长得可人,而是这厮下手极为凶残,几乎已经到了挖人心肝的地步,故而在京城周围这一圈儿的地界上,基本就没人敢惹,这悬赏令发了跟没发一样。

而且,即便是重赏之下来了个不怕死的,可这荏胡麻又不是大米白面,左卫门他们不可能留着自己当晚饭吃,肯定得销赃,这些人是老手,动作之快肯定没的说,估计这批荏胡麻现在早就已经到了京城附近然后被分散兜售中了,还上哪儿去追赃?

然而,正当大家都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

确切的讲,是意外的情报又出现了,而且这回是独家情报。

话说一直给我供油的是一家叫山城屋的杂货商,除了油之外也搞一些其他东西比如针线染料的批发,但规模不大,所以日子过的比较精打细算,所给的油都是自己收购的一些贱价荏胡麻然后压榨而成,自然价格也就比较低。

因为经常进他们的货,所以老板跟我的关系比较好,今天上午去拿油的时候,他突然跑来跟我说,庄九郎,你现在买我的油,不觉得价格有点高?

我一惊,看着老板,以为他发烧要给我降价了。

他连忙摆手:“你就不会自己进一点荏胡麻,然后找个小作坊榨成油,这样只要付点加工费就行,赚的岂不是会比先前更多?要不你就来找我好了,我帮你榨油,算你八折。”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我就是一个走着叫卖的小贩,上哪儿去弄荏胡麻?就算跑到农家去收购,又能收来多少?就这点量人家卖不卖给我还有的一说呢。

山城屋老板听后神秘一笑:“我这儿有啊,你可以买我的。”

我说你这不废话么,我的油基本上全都是从你这儿给榨出来的,怎么,难道你打算改批发荏胡麻了?

老板摇了摇头:“昨天来了个奇怪的家伙,带着一小袋荏胡麻跑我这儿来,问我要不要,如果要的话,他那里还有三车,我看货好,而且价格只有市价的一半,所以便买了一车,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按袋零售给你,就赚一成。”

“市场价的一半?”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该不会…”

“当然是赃物了。”倒是这个老板相当坦荡,“这年头就是这样,你还指着官府来管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想看一看货再说。

正如老板所说的那样,东西确实都是上好的,尤其是当我看到每个麻袋上都写有“奈良屋”仨小字的时候,便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我对老板说这一车我全要,也不压你价,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得告诉我那个卖你荏胡麻的哥们儿现在在哪儿。

“你…你还要?”

“最近小发了一笔,既然有便宜的,那就趁机多买点。”看着老板有点犹豫的神情,我连忙表示,等买来之后,全都让他加工成油,这加工费绝不会少。

于是,山城屋这才告诉我,卖给他这批赃物的,是一个叫源外的人,在京城外的一个村子里住着,除了已经卖掉的这一车,他手头上应该还有两车,真要买的话,最好今晚就去。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这一车的荏胡麻给拉回了家。

一月二十一日 晴

昨天晚上到家之后,吃过饭又写了日记,然后带着几贯钱便出门了。

按照山城屋指点的路线,我来到了城外一个看起来非常破落的屋子外。

先敲门,再说暗号,然后便被迎了进去。

虽然事先我就预料到这种类似于偏僻小仓库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人守在里面,但进门之后还是相当意外了一把——居然只有一个人。

两车荏胡麻俱在,看来这些天生意比较冷清。

“你叫什么?”

“三郎,田村三郎。”我随便编了一个假名,其实他也应该明白,问这个问题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在这个人命比草木都来的不值钱的年代,谁会用真名去买赃货?

“那就叫你三郎吧。”他叼着一根麦秆说道,“三郎,你以前是武士?”

“额…算吧。”

“恩,我们家以前也是武门。”他悠悠地说道,“不过我都没上过战场,莫名其妙领主大人的弟弟就带着人来攻城了,因为都是兄弟,说真的,也不知道该帮谁,因为对方人多,所以莫名其妙地就被攻陷了城池,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浪人,再莫名其妙地当了山贼。”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那两车荏胡麻跟前,拍了拍袋子,似乎想些什么,很久都没说话。

“源外大人。”我觉得两个大男人大半夜静坐着大眼对小眼似乎有些煞风景,于是便主动打破了沉默,“这些货我一个人带不走,要不你帮我一起运着送城内吧?”

源外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于是我们俩一人推着一辆车向京城进发,一边走一边聊,当来到一处小树林时,源外突然问我道:“三郎,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你家的铺号是什么?”

一听这话,我笑了,双手从车把上放了下来,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放进了袖中,说道:“我是京城奈良屋的。”

他一惊,两手也不由得离开了车把,趁着这个当儿,我一步跨了过去,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短刀,架在了源外的脖子上:“说,剩下的那十来车货在哪儿?”

“早…早就被…被散开了…不…不在…我…这儿…”

“你们在京城不是有仓库的么?都在哪儿?”

“说…说了…能活…?”

“我跟你无冤无仇,杀你作甚,只要说了,我就放过你。”

“城…北郊城外…三里处…有一户跟这里方圆大小差不多的屋子…那里…那里还有三车…”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其余…其余的…就真的都…都卖出了…”

我知道他没骗我,因为像这样的人,是断然不会赌上性命来撒谎的。

虽然他的命真的不值几个钱。

我举起了刀。

源外的求饶声听起来相当凄惨,尽管我知道这家伙从本质上而言,其实是个跟我有同病相怜之处的人,尽管我之前也确实承诺了不杀他,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成为我饶过他的理由,因为,我不相信他在活下来之后会不出卖我。

我不想让那位心肝左卫门知道是谁黑了他的货,所以最简单的方法就只有杀人灭口了。

“你就算下了地狱,也不要怪我啊。”这是我留给源外的最后一句话。

做山贼,那是错的;抢东西,也是错的;杀人,自然更是错的。

但如果是做劫掠国土的山贼,以抢夺天下为目标,一夜之间杀千人万人,那则当如何定论呢?

“要怪,就怪这个时代吧。”看着从源外脖子里流出来淌了一地的血红,我自言自语道。

同样的台词,在我面对着城外北郊仓库里的那个山贼的尸体时,又被默念了一遍。

说起来昨天还真够累的,除了要埋两具尸体之外,还得把五车荏胡麻给从城外运回城内,做完这一切之后天早已放了亮,虽然很困,但我还是去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了一套最干净最体面的衣服,去了一趟奈良屋。

在那里,我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女掌柜,阿万。长得还不错,算是风情万种的一类,然而比起一般的女人,似乎气质显然不同,让人看了就觉得有些不好惹。

不过我也没欠她什么,所以便非常大方地行了个礼,然后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阿万夫人,我叫松波庄九郎,乃一介贩油之人。”

“那么,今日你来又有何事?”她的眼神相当不友好,多半是把我当成了想抱奈良屋大腿的普通油商。

“我是来送东西的,送完就走。”

“什么东西?”

“荏胡麻。”我说道,“前些日子,奈良屋被劫走的那一批荏胡麻,不知夫人还记得否?”

我知道她当然记得,所以也不等回话便继续说了下去:“或许也是上天眷顾,让我有机会打败了左卫门及其手下,才得以将那批货物交还到夫人的手里。”

“你是说…你打败了左卫门?那…那你的同伴呢?也让我见见吧。”阿万的表情发生了非常显著的变化。

“没有同伴,只是在下一人而已。”

“你是说你仅凭一人之力,就打败了左卫门,夺回了那批荏胡麻?”

“这并非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我装出了一副非常轻松的脸色,“只不过非常遗憾的是,因为山贼下手实在太快,那十几辆车的东西已经被散出去了一半,在下只夺回了其中的七车。”

“那…那也是很厉害了!”她不由地失声叫了起来,但旋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恢复了之前的矜持,“那七车荏胡麻,现在在哪儿呢?”

“放置寒舍之中,在下可以随时带夫人去取。”

“松波老板,你想要什么奖赏?”

“在下并没有将这批荏胡麻全数夺回,而且也没有擒杀左卫门,本不该算是有功之人,夫人不怪罪就已经不错了,还怎敢讨赏?”

这话当然是客套话,说出来装装逼的,我知道接下来这位阿万夫人必定会追着要打赏我,毕竟她还没到那个不要脸的地步,更何况,那七车荏胡麻我只告诉她在我家,至于我家在哪儿,她还不知道呢。

果然不出所料,阿万露出了笑容,并将我由衷地赞叹了一番,说我本领高强还虚怀若谷,接着又表示,这赏是一定要给的,要不就按照之前承诺的那样,让我当奈良屋的御用保镖,再给百贯的赏钱?

我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拒绝。

“那你想要什么?”

“如夫人所知,我是一介走街串巷的普通油贩,卖油才是我糊口的职业,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继续卖我的油,但是,是以奈良屋一员的身份,来卖我的油。”

“你是说你想加入我们,然后以奈良屋为后盾,做自己的生意?”

“是的。”

她笑了:“这还真是一份超出想象之外的重赏啊。”

废话,不然我也不会要啊。我心中这么说道。

大永三年(1523)

七月二十日 晴

自从跟着奈良屋混之后,情况着实是好转了不少。因为我每天所贩卖的油,都是以批发价从奈良屋给拿来的,同时,进货的钱可以在货卖完之后付,而且所赚的部分不用跟奈良屋分成,等于说除了我尚且还需亲自做生意之外,其他的基本和分号掌柜没甚区别,甚至比掌柜的日子还要好过一些,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稳赚不赔。

很快,我就攒下了一笔钱,然后在奈良屋的扶持下开张了一家属于自己的门面,取名为山崎屋。

这种生活很平静,很安逸,很容易让人习惯起来,然后忘记过去,忘记自己曾经发誓想要得到的某些东西。

在很多时候人的欲望确实是无穷无尽的,但有的时候,人也会变得极其容易满足。

本来我也觉得就这样混混过一辈子也挺好,毕竟这年头乱成这德行,温饱都已经成了大多数人的奢望,像我这种已经过上小资中产的社会精英要是再不知足再折腾的话,似乎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然而,正当我想着就此过上一辈子的时候,一个昨天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又彻底打破了我的那一份淡定。

他叫日护,通常喜欢别人叫他日护上人,这样显得有地位。

日护是我的旧友,确切的说,是我的师弟。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京都的妙觉寺出家当过和尚来着,法号叫日莲房,那时候的我可谓是相当拉风,不光人长得帅,人家大妈老太太小媳妇儿家里要做法事头一个挑的就是我,而且我对佛法的钻研也可谓是非常专业,当时整个妙觉寺里,说起辩论佛经奥义,我可是头一把交椅。

因为种种优势,所以我在做和尚时期,也得过一个外号,叫凤雏,就是人中之凤的意思。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这位日护上人,不过那会儿的他还只是个小毛孩子,整天跟在我后面师兄长师兄短的,几乎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而我因为也没什么兄弟或是特别好的朋友,所以也乐得跟他混在一起。

后来我还俗了,他却还留在寺里敲钟,几年之后,他离开了妙觉寺,虽然身份还是和尚,但却不再愿意留在京都,而是选择了云游四方。

多年不见再度重逢,不管是他还是我,心情都很激动。

日护告诉我说,他这次是专门来京都找我的。

从他一进门我就不断上下打量着他,觉得他变了很多,最明显的是穿着打扮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一身上好料子做的红色袈裟,一串上好的念珠,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人为涂抹上去的熏香,这都让我不由地心生疑虑:现在云游僧的日子怎么那么好过了?

“我现在在美浓的常在寺里当住持。”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难怪穿那么好…”我不由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知道这是一句废话,可眼下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当年的跟屁虫现在成了一寺之主,而我这个师兄却只是个卖油的。

虽说表面上我是挺坦然的,但心里面总不是滋味。

“师兄。”日护开了口,“我记得师兄以前跟我说,自己是武门出身,对吧?”

“恩。”我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我们松波家从很久之前开始,便代代都是北面武士。

所谓的北面武士,通俗地讲就是直接保护天皇,听皇家调遣的武士,由三百年前的后白河天皇所首创。

按说地位其实也不低,只是到了我爹松波基宗那一代的时候,也不知他干了什么事儿,突然就被罢黩了职务,成了一介待罪之身的浪人,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到了我长大之后,不得已被送去庙里出家,以便减轻家中负担。

这是一段我不怎么想提起的往事,知道的人很少,日护虽是其中一个,可却也不知他今天怎么就提起这茬儿了。

“师兄,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想当武士么?”

我愣住了。

想不想当武士?废话,当然想,我做梦都在想。这还需要问么?

只是,现在的我说到底不过是一介贩夫,凭什么再去当回武士?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坐在对面的日护一看我不说话,突然就噌地一下站起了身子,然后扯起大嗓门来:“师兄,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莫名地看了看他,说你抽什么风呢,毫无征兆地就这么大鸣大放,想吓死我啊?

“师兄,从妙觉寺的时候起,你就是谁也奈何不了的人中之凤,你当年信誓旦旦说要夺取天下,虽然其他师兄弟都在笑话你,但我却把它当了真,结果没想到,你现在不过只是当上了一家小杂货铺店的小老板,居然就把自己的志向给丢了!”

原来这厮看我沉思不语还以为我安于现状而不思进取呢。

现状,我确实是正安着没错;但进取,我也从来都没有不思过,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我到底怎么做,才能去当武士?

“师兄,这个你不必担心。”在听了我的疑问之后,日护非常胸有成竹,“一切教给我来打理就成。”

我说你怎么个打理法,总得跟我说个大概吧。

“你明天跟我走就是了。”他依然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于是在今天上午时分,日护带我来到了京中一家宅邸,他告诉我,这是他们家。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武士打扮的人,不管从衣服的款式不料还是其举手投足,都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地位相当了不得的人物。

“我叫长井利隆,是美浓土岐家的家臣。”他这么自我介绍道。

美浓位于京城东面,距离非常之近,领地大概有六十万石,相当富饶。

当时那里的守护大名是土岐政赖,他有个弟弟叫土岐赖艺,兄弟俩曾经为了家督的位置大打出手过一场,结果是以哥哥的大获全胜而告终,弟弟赖艺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却被流放到了美浓境内一座叫鹭山城的小城里过着郁郁不得志的小日子。

而这对兄弟尽管明面上还保持着一种相当微妙的和平,但背地里都在巴不得对方赶紧去死,与此同时,虽然弟弟名义上依然是哥哥的家臣,可实际上两人却已经断绝往来很久了,即便是逢年过节,弟弟也一直在自己的鹭山城里,从来都不去给哥哥拜年什么的。

不过,说起这个土岐赖艺,倒也算是个人物。

虽然他那一手治国安邦的能耐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可要论起琴棋书画之类的艺术造诣,我估计整个日本都没几个大名能够与其相提并论。

此人擅长作画,尤其擅长画鹰,其技能可谓是出神入化,土岐赖艺画的老鹰,因为有名,所以被称之为土岐之鹰,据说那逼真的程度,已经到了放在大门口能够吓走看门恶犬的地步。

有时候真觉得这人是生错了时代,他要是生个太平时节,估计就是一代名君,只可惜,现在这时候,画出来的鹰还不如一包能直接吃的米饭。

而那位长井利隆,便是土岐赖艺手底下的重臣,同时他也是日护的亲哥哥,我的那位师弟则正是想通过他哥的关系,让我去土岐家谋一个家臣的位置,先实现自己的武士梦,然后再图其他。

虽然时为兄弟相残的大乱世,可总也会有那么几对相亲相爱的好例子,在听了弟弟的请求和跟我交谈了一番之后,长井利隆非常爽快地表示,过几天就带我去美浓,将我引荐给他家的那位画鹰的主公。

我摇了摇手,说不急,怎么着你也得给我留个七八天的空闲,让我去准备一下。

日护很不解,问我为什么要准备那么久?

我笑笑,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八月三日 晴

昨天我和长井家两兄弟一起抵达了鹭山城。

因为是推荐当家臣,所以当然得把我之前的经历给原原本本地说给土岐赖艺听一遍。

虽然在日护的介绍中,我当年在妙觉寺里舌战群僧是被大肆渲染的重中之重,可土岐赖艺那家伙却似乎对我卖油的那段历史更为感兴趣。

以至于到最后他不由地看着我感叹了一句:“我可是头一回看到卖油的呢。”

对此我也只能点头称是,总不能说他足不出户没见识吧。

一旁的日护也只是陪笑,然后想将话题从卖油那里扯开,继续说一说我当和尚时候的各种聪明事迹。

“日莲房在我们妙觉寺里,不管是经文辨析还是佛前辩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甚至还有人在暗地里称他是一休大师转世呢。”

“等等。”土岐赖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叫…松波庄九郎是吧?”

“是。”

“我就觉得奇怪了,既然你在妙觉寺的时候如此风光前途大好,那后来又怎么会突然离开那里,去当一个完全和之前身份不能相比的油贩子?”

这问题还真难住了我,毕竟我总不能说,我离开寺庙是为了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一番,以便夺取包括美浓国在内的全天下,可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一个能够糊弄的过去的理由。

在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又重新抬脸正视起了那位土岐赖艺:“回大人,一切皆是因缘。”

“因缘?”

“是的,因缘,我离开寺庙;因缘,我成了油商人;因缘,我来到了美浓,用佛家的话来讲,一切都是定数,皆因有缘,才得以成就今日,并非是什么特别的理由或是原因。”

“恩,你倒真是能言善辩啊,卖油的。”

“不敢当,在下只是照实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好吧,既然是长井利隆的推荐,就留你下来吧。”从他说这番话的语气和表情里,我得出的结论是其实此人对于我的到来并没有抱着什么特别感情——既不期待,也不反感,反正是自己重臣的举荐,留着赏一口饭便是。

这是我早就料到的桥段,毕竟这位土岐大人怠慢政务不惜人才的名声早就远扬全日本,但要是今天我就这么被他当成了普通的一名路人甲,那估计今后想要出头,便是再无指望了。

于是,连忙高声说道:“主公大人,请稍等,在下自京城来,有礼物献上。”

“哦?有东西要给我?那就拿来看看吧。”他的表情有了一丝微微的变化,但大致还是跟之前没甚区别。

我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木匣子,双手捧了过去。

在打开并看了片刻之后,土岐赖艺的双眼开始放出了光芒:“这…这是…”

“大人已经看出来了么?”

“这…这是大明的宫墨吧?”

“大人果然好眼力,这正是大明皇家御用的宫廷墨宝。是我从京城高价买来,早就听说主公作画天下一品,这才特地献上的。”

我偷偷地把“大人”给换成了主公以增加亲近,而土岐赖艺则一副欣然接受的架势。

此时他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变得和过年拿到一大笔压岁钱的孩子一样:“松波庄九郎,从即日起,你就去长井家当家臣吧,改名西村勘九郎。”

西村这个姓在美浓的地界上属于名门望族一类,据说还是土岐家的支流,只不过前任当家的死得早,连个儿子都没留下,就这么绝户了,现如今土岐赖艺让我改姓西村,等于是让我继承这个著名的家族,由此可见,那块从京都淘来的宝贝在他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了。

土岐赖艺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并非传闻中的那样只知道沉迷于各种无聊的娱乐活动中,多少还是有点头脑思维的。

只不过,在这种时节,光有这点智商,肯定是不够的。

大永六年(1526)

四月六日

现在是丑时,本该是睡觉的当儿,但我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刚才起来上厕所,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按说这本是做梦都要笑出来的好事儿,可我仔细一看那人的脸,却别说笑了,连哭的心思都有了。

她叫深芳野,是土岐赖艺的老婆,当然,是小老婆。

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在黑暗中将我那如铜铃般的眼睛瞪到了最大,并且仔仔细细地将房间四周拼死看了一遍,在确认了这确实是我家之后,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不然若是我闯进土岐赖艺的屋子又睡了他的老婆,那可是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罪哪。

但尽管是自己家,却也不能就此安下心来,因为同睡一个被窝的那个女人不是我的。虽然现在把她给再运回土岐赖艺的房间那铁定是做不到了,而且还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但至少得让我先回忆一下,想想这人是怎么过来的。

首先,她肯定是昨天晚上来的,这点我能肯定。

说起来我现在头痛欲裂,莫非是昨天喝多了酒?

对,想起来了,我昨天就是喝多了。

为了防止现在精神状态如此不佳的我把刚回忆出来的东西给不小心忘了,所以我得赶紧把想起来的给随时记下来。

对了,昨天晚上,我是跟土岐赖艺一块儿喝酒来着的,好像是为了庆祝我帮他把领内治理得井井有条以及我来到美浓三周年。

结果那小子喝高了,拿了一个超大的酒碟,跟洗脸的脸盆差不多方圆,倒满了酒,然后问我:“听说你海量,能把这些都给喝了么?”

当时我其实也已经喝不少了,所以有点迷糊,先看了看酒,再看了看赖艺,很潇洒地表示,能喝。

于是他把那洗脸盆一样的酒碟子往我面前一放,让我喝。

我端起来就往嘴边放,没几口便喝了个精光。

说实话,这酒劲儿挺大,喝完之后当下就觉得有些晕,正当我想吃点菜醒醒酒,却不想赖艺又开了口:“勘九郎,挺能喝的啊,再来一碗吧。”

说着,也不等我答应,便亲手拿着瓶子又把那大酒碟给满上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怎么,你不喝了?”赖艺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家伙,不忠啊,不忠!”

“喝酒之事,须量力而行,要是有个万一,那可是关乎性命的,怎么就扯上忠不忠了?”我略带着几分醉意问道。

“你不喝,我便不高兴,你让我不高兴了,那就是不忠!”看他那脸色似乎是真不高兴了。

虽然心中相当不爽,但被他用这话一激,外加喝多了之后的冲动,使得我又捧起了那个碟。

“好!好!”土岐赖艺见状连连拍手,“一死以娱主,方为尽忠!”

喝完第二碟,我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旋转扭曲。

但土岐赖艺似乎还不过瘾,又伸出了手,打算去捏那个酒瓶子。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劲,也伸出手来,捏住了他的手:“大人,换个别的玩吧。”

“哈哈,哈哈。”他笑得很开心,“你不行了,勘九郎,你不行了。”

“略…略有几分醉意罢了,只是怕在主公面前失态,才不敢再喝。”

“那行。勘九郎,听说你在京都的时候,人称一文钱的庄九郎,是不是真的?”

“因为在下能够在钱孔里倒油而不漏一滴,这才得了一文钱的名号。”

“要不你现在就以酒代油,给露一手?”

跟刚才一样,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赖艺便拍手示意下人开始准备家伙什了,不多久,一个空酒瓶就放在了我的面前,瓶口上放着一文钱,接着,另一个装满了酒的瓶子也塞到了我手里。

估计是真喝多了,所以胆子也特别大,我一把抓过那个瓶子,站起身子,另一只手则勾住了土岐赖艺的肩膀:“主公,这活儿咱可不能白干啊。”

土岐赖艺也差不多醉了:“你…你想要什么?”

“在下的赏赐,还凭主公说了算,在下…在下哪敢讨要?”

“不不不,没事,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就是说,在下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对,就是这样。”

“大人,不太好吧?万一我要了您不太肯给的怎么办?”

“你…你放心…只要我…我有…就…就一定给!”

“那…那么…在下…在下就要深芳野夫人吧!”

原来是这样。

好吧,反正这是我的日记,也没外人会看,干脆就在此说一番真心话好了,不然实在是憋得慌,都快憋成疯子了。

深芳野是土岐赖艺的宠妾,脸蛋漂亮身段也好,这没的说,不仅如此,她还会跳舞,且技艺超高,整个美浓无人能出其右。

作为一个身体健康心理正常的成年男子,说不喜欢她,那都是假的,是装X。

话再说回当时。

因为反正是土岐赖艺有言在先,再加上大家都喝高了,所以我也就百无禁忌地开了这个条件。

“没问题。”他说。

“大…大人…那…那你就莫要后悔。”赖艺的豪爽反而让我有了一丝不好意思,“要…要不这样吧…如…如…如果…如果我没…没倒…倒进去…那…那…那我就…就…切腹!好不好?”

“好!一死以娱主,是为尽忠!”

这话倒是说得特别利索。

但转眼,土岐赖艺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等…你等等!”

“大人…你…后悔了?”

“不…不是…你…刚才…说…要切腹?”

“对…倒…倒不进去…就….就切腹…”

“不…不行!”这家伙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认真了,“不行!玩…玩而已…你…你不要命了?”

我慢慢地挪到了那个空瓶子前:“大…大人…没…没事…我…我…能…能行。”

虽然土岐赖艺连声叫着说,算了吧,别倒了,但我还是举起了手里的那个瓶子。

尽管手抖得厉害,但好歹也是多年卖油经验,再加上倒的时候我尽量把身子给压低,减去了不少难度,所以终究还是把一整瓶酒给一滴不漏地从那个钱眼里给灌了进去。

“好!”土岐赖艺连连拍手,“那…那么…深芳野就…就给你吧!”

其实在刚才倒酒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几分,现在被他这么一叫唤,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当下心中就咯噔了一下,知道闯祸了。

因为深芳野相当得宠,现在土岐赖艺不过是喝多了兴致正高,所以说起话办起事儿来根本不过脑子,可谁又能保证等他清醒了之后不后悔?

真要追悔莫及再把老婆要回去,那倒也好办,怕就怕他担心面子不肯要,却暗自记恨在心等着跟我秋后算账,那样的话,可就太糟糕了,不是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么?

于是我便非常识相地表示说,大人,刚才不过是酒后玩笑,您切莫当真,这深芳野夫人,该您的还是您的,小的不敢要。

“不…不行!君子…一言…快…快马一鞭!”

虽然尚且不知他到底是真心的还是为了面子抑或是纯粹喝高,但这时候的我内心不知怎么的就泛起了一股小感动。

不过感动归感动,头脑还是很清晰的,思考了片刻,我觉得如果再这么矫情下去,似乎也不妥,干脆就把深芳野给收了得了,但是,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所以也不能白收,总得承诺些什么。

“大人。”

“什…什么?”

“既然大人肯如此割爱,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深芳野夫人如此的厚爱,在下实在不敢就这么白白地从大人那里夺走。”

“那…那你想…你想怎地?”

“在下向大人保证,一定帮助大人把整个美浓给夺回来。”

“你…”土岐赖艺眯着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双目圆睁,“你说什么?!”

看来他也醒了,于是我把之前的话又给重复了一遍。

“此话当真?”

“若有半分虚假,甘愿切腹。”

他顿时就奋亢了:“来人!拿酒来!”

后面的事情就真记不得了,不过猜也能猜出七八分来,多半就是我们俩都喝到了烂醉,然后我被送进了自己的家,顺带着深芳野。

其实土岐赖艺人倒是个好人,从他这么三番五次不让我赌命就能看出,只不过在现在这种时代,越是烂好人就越是活不长。

至于美浓一国,我是肯定要夺下的,也是肯定要给赖艺的,只不过,不是“送”,而是“暂时寄存”,这地方终究是要落在我的手里的——作为我夺取天下的第一块根据地。

同时,因为有了这个承诺,土岐赖艺就算今后想要跟我因深芳野的事情翻脸,也不会真干什么,毕竟对于他而言,夺取哥哥的土地要比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老婆重要得多得多。

等等,这样说起来的话,似乎赖艺这小子也算不上“正统”啊,他也是个一心要夺人家业的家伙,我要对这种人下手,似乎也没啥不妥吧。

当然,看在昨天他那句“玩玩而已,你不要命了?”,到时候还是留一条生路给那家伙吧。

喝多了,头晕,睡了。

八月十三日 晴

深芳野在我家住了已经有差不多小半年了,但土岐赖艺却依然还是住在他的鹭山城里,每天载歌载舞吟诗作画,他拥有的领地,并不曾扩张半分。

不是我要放他鸽子,而是夺取美浓一国这种事情,是很花费心思的,尤其是前期的准备工作若是做的稍有一点不到位的话,便很有可能造成日后的满盘皆输。

纵观我现在的情况,可谓是问题多多,其中最让人头疼的一点,那就是我没有家臣。

虽然已经当了三年的武士,而且还是名门的当家人,但我身边除了那几个在家里帮着端茶送水做做饭的仆人之外,再也没有可用之人了。

夺权争国那是要拼上性命的干活,老妈子当然是搭不上手的,于是这就需要家臣,而且还要是得力的家臣,不能只知道吃饭不会干活,跟土岐赖艺手底下的那帮废物们一样。

然而,现在的我却是连废物都找不来。

不是我开的工资少,而是因为我的出身贱。

虽然这是一个打破了很多之前的陈规的乱世,但却也依然保留了很多前世的陋习,像用人以家世而非能力为重,便是一个。

对于像我这样靠卖油起家的主子,很多有武士名分的浪人宁肯是在家里吃萝卜干泡稗子,估计都是不会来投靠的。

对此我虽然并不在意,因为这种拘泥于虚荣的家伙,总有一天是会被时代给淘汰,可眼下毕竟还是得去找人来当家臣,不能总是一个人充光棍大将。

在苦思冥想明察暗访了十多天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靠谱的人群——野武士。

野武士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和那些有主家的家养武士所对立的一个阶层:野生武士。

他们和普通浪人之间也有区别,那就是浪人一般是散养,而野武士是群居;同时,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失业武士”,虽然大多数人为了生计可能去干一些零活比如造房子摆地摊之类,但终究不过是零时的职业,做不了长久,可野武士却不同,他们几个一群几十个一伙的,利用自己对当地形势的高度熟悉,打仗的时候受雇于各诸侯,不打仗的时候在那里占山为王,做一些此路我开此树我栽的勾当,只要不被打死,一般能干一辈子,甚至还能将自己的那份事业传宗接代。

尽管大多数野武士的生活状态和山贼无异,但其中还是很大一批人靠山吃山地成为了具备相当实力的地方土豪。

这种人既有战斗力又没什么太高的地位,完全符合跟着我这样出身的人混的条件。

比较有难度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如何才能说服这些心目中早就没有忠君报国思想的野孩子让他们重新变成有主家的正经人。

美浓和尾张两国国境内,野武士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好几十伙,最先进入我法眼的,是一个叫蜂须贺正利的野武士头子。

此人手下有百十来号小弟,常年混迹于尾张,他们蜂须贺家族从很久之前便是尾张一国著名的地头蛇,并且和那里的守护大名斯波家族关系密切,不过却不是他们的臣属,而只是比较暧昧的依附,后来因为守护代织田家的崛起,导致斯波家势力嫉妒衰退,蜂须贺家便见风使舵攀上了织田家的当家人织田信秀,不过关系依然是附庸,绝非他们的家臣。

总之,这是一帮比较现实主义的家伙,永远只会在强者手下做事,要想让他们跟我,那就得让他们相信我比织田信秀更厉害。

大概在五六天之前,我去了一趟位于尾张境内的蜂须贺村,那地方距离织田信秀的大本营胜幡城只有半里的脚程。

因为我把自己化妆成了一个卖油店铺的掌柜,所以并没有废多大功夫便越过了尾张的各种关卡,然后以商队希望寻求蜂须贺家族的保护为名,见到了蜂须贺正利。

“一年二十贯。”在听了我说的大致情况后,他开了这个价钱。

见我没说话,正利以为嫌贵,便又补了一句:“这是包年的费用,一年之内,无论你来尾张做几次买卖,我们都能保护你,在尾张和美浓两国,算是最公道的价格了。”

“何止公道,那简直就是廉价。”我说道。

“你什么意思?”他似乎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

“作为美浓和尾张两国最著名的土豪,你一笔生意只能赚二十贯,不觉得太少了么?”

“看你的意思,是想多给?那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他笑得相当诡异。

“那是不可能的。”我也笑了,“倒不是说我不想多给,而是你现在做的这个买卖,确实只值这个价。”

“你到底想说什么?”很显然,他不爽了,“掌柜的,我这里还有生意要做,没工夫跟你犯无聊,你要是想涮人的,那颗真是找错了对象。”

“如果…”在说下文之前,我特意顿了一顿,然后两眼直视着他的双目,“如果我要你保护的,不是一个商队,而是一个国家,你开价多少?”

我想他应该是读懂了我的眼神,相信我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因为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掌柜的,你到底是谁?”

“在下是美浓土岐赖艺手下家臣,西村勘九郎。这次来,是想请蜂须贺大人跟我合作,一起拿下美浓一国。价钱的话,你开多少都可以。”

“土岐赖艺?就是那个被自己哥哥给赶到鹭山城每天只会画鹰的家伙么?“

“不错,正是他。”

“西村大人。”蜂须贺正利哈哈大笑起来,“就凭这位大人,也想夺取美浓?你没发烧吧?”

“光靠他,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没有他,我们也是没办法拿下整个美浓国的。”

“我们?”他依然是之前的笑脸,“可别自说自话地把我给拉进去啊。”

但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你…你只是土岐赖艺的家臣吧?”

“那又如何?”

“不,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只不过像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敢坦白自己将来会造反的人,真的不多。”

“那么跑来找野武士当自己的家臣而非仅仅是临时雇佣关系的人,又多不多呢?”

“如果我当了你的家臣,你能给我什么?”我知道他已经差不多被我给说动了,所以终于开始切入正题,问问将来的待遇。

“据说你们蜂须贺家族虽然不是织田家的属臣,却也每年都能在织田信秀那里拿到百贯的俸禄,是真的么?”

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那么,如果你做我家臣的话,在我夺取美浓一国之后,承诺给你一座城,我要是夺取天下,则会给你美浓一国。如何?”

他没说话,而是盯着我的脸直看。

我知道他是想从我表情上找出破绽来,但很遗憾,他找不到,因为我确实是认真的。

“你还真是个疯狂的家伙,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还会找我们这种野武士来当家臣。你知道么,虽然织田家愿意给我们百贯的俸禄,可却也从来都不曾想过要我们去给他当家臣。”

“为什么?我倒是觉得你们这样的人,反而要比那些整天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家伙强很多啊。”我很不解。

“一日落草,终生为寇。”他叹了一声,“谁愿意让强盗来当自己的家臣呢?”

“搞不好这个强盗,将来就会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呢。”

就这样,蜂须贺正利成为了我武士生涯中的头一名家臣,他和我一样,没什么太像样的家世和地位,但我相信这人一定要比那些拥有烫金大纸写成家谱的家伙们要来得强得多。

不过蜂须贺正利到底还是个现实主义者,虽然那天在我的说服之下,他在表示了“那就一起和你疯狂一把吧”的心声的同时也仍然留了一手:此人只是单独和我回了美浓,他的那些个手下以及在尾张的家业,依然留在了尾张并交给其弟弟蜂须贺正元打理,他们家也照旧拿着织田家每年百贯的俸禄。这种脚踏两船的手段在这个时代极其常见,为的就是万一正利跟我在美浓混不下去了,至少还能回尾张当他的土豪,不至于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招募家臣的事情便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也必须得去做,那就是拉关系。

美浓这地方虽说也不算特别大,可却是山头林立,派系众多,暂且不说土岐政赖和土岐赖艺两兄弟之间的对立,光是底下众家臣,也是三三两两地结成一帮,各自为各自小集团的利益奋斗着。比如日护和长井利隆,便是一派,哥哥作为赖艺身边的红人,掌控着政务大权,而弟弟则利用常在寺主持的地位,用宗教的手段做后援,结交着全美浓的豪族人士。

此外,还有一个叫长井长弘的,跟日护他们算是远亲,目前的地位是美浓的守护代,也是个非常有分量的人,而且,就美浓之前的历史来看,西村家其实是守护代的直属部下,所以从理论上而言,我还是这位长井大人的部下。

除了这些,像土岐家的亲戚土岐盛赖,美浓重臣斋藤利良等等,都是各个山头的老大,各自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尽管名为守护大名的家臣,但却基本不怎么听土岐家的命令。

要想帮土岐赖艺拿下整个美浓,不搞定这些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就我现在的实力,别说是搞定他们全部了,就是他们其中的任意一家,都能轻松地把我给搞定。

唯一的办法当然就是跟这些派系中的某一派结成攻守同盟,一起进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只找一派结盟而非多面开花的原因是这些派系之间本身就已经是互相不爽很久了,要是既跟这个好又能那个好,难免会被他们共同认作是首鼠两端,到时候的下场多半便是里外不是人。

至于结盟的对象,似乎也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日护和长井利隆那哥俩——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我初到咋来人生地不熟的,找谁搭讪谁都不会给好脸,与其这样,还不如跟这两位老朋友一块儿混,更何况那哥哥我虽然不怎么熟,那弟弟可是跟我好得就差用一把刀了,而且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恐怕也是看其他几派人马不爽很久了。

大永七年(1527)

月二十日 雨

要说长井家两兄弟那真是相当给力,尤其是弟弟日护,我现在才明白当年算是看走了眼,一直以为这小子尽管有点小坏,但本质上还是个勤奋向上安分守己的好少年,没想到这厮骨子里居然是个绝不输给我的坏胚子。

在得知我把蜂须贺一家给招进门之后没几天,日护便跑了过来,连进门的寒暄都没来得及寒就开门见山地跟我说,我们把长井长弘给弄掉吧。

长井长弘是守护代,也是日护他们一族,如果这人死了,那么下一任守护极有可能就由日护的哥哥长井利隆担任,而我,自然好处也少不了。

所以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然后开始做起了准备工作。

很快我就发现事情完全没那么简单,作为美浓一国最具备实力的家臣,长井长弘显然不可能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他肯定得有盟友,有垫背,以至于在出事儿的时候帮自己一把。

换言之,如果我们要铲除长井长弘,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先把他身边的那些可能对我们造成障碍的家伙清理干净。

但很快我又发现自己想得太美好了,因为长井长弘最大的盟友,并非是在他身边,而是在他的背后,那便是土岐赖艺的哥哥,土岐政赖。

其实稍微用一下脑子就能知道,人都做上守护代了,跟守护大名的关系当然不一般了。

要想绕过土岐政赖把长井长弘干掉,那是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所以我跟日护说,要不我们干脆先把土岐政赖给做掉吧?

这是一个大胆的计划,以至于日护都有些犹豫,想了半天,问我说,这能行么?这跟你当初的计划不同啊。

我却反问他说,那你又知道我当初的计划是什么么?

他愣了半天,问我,难道不是先清理那些和土岐政赖关系相近的家臣,将其孤立起来,等到周围的人都倒得差不多了,最后再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我摇了摇头,摸了摸他那一抹小光头,说,首先,人和人之间,关系近却不代表关系好,就像土岐政赖,他和长井长弘等其他家臣的关系,虽说肯定是非常近的,但却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好,对于长井长弘他们来讲,土岐政赖确实是主公,但也可以不是主公,因为土岐赖艺还活着,只要赖艺取代了他的哥哥,那么这些人自然就会奉他做主公,别无他法,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在家中的地位当然就会比我们低,我们便能够相对轻松主动地搞定他们,换言之,我们与其走消灭一大群孤立一小个的路线,还不如用消灭一小个,孤立一大群的办法。

日护听完,眼神里闪烁着无限的崇拜,但脸上仍然有一丝困惑。

我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自家兄弟,不要客气。

“师兄,你刚才说了‘首先’,那么是不是还有其次?”

“其次,说起来我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定计划,我的计划只有一个:但凡碍事的,就要一律清除。”

就这样,我们最终决定先对土岐政赖下手。

土岐政赖跟他弟弟基本属于同一类人,尽管在当初的战争里他是获胜的一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一代明君或是智勇兼备的高手,说穿了纯粹就是一个脑残打赢了另一个比自己更脑残的脑残。

总而言之,在我看来,搞掉这个土岐政赖,其实并非是什么难事儿。

今年过完年不久,我把蜂须贺正利给找了过来。

“你去一趟川手城,在附近的村庄城镇上散播谣言,就说土岐政赖要对自己的亲弟弟土岐赖艺下手。”

三天后,正利非常高效率地回来了,跟我说一切都搞定了,现在整个川手城下不管是酒馆还是厕所,只要人碰上人,唠嗑的主题无不都是土岐家两兄弟要自相残杀。

又过来了大概十来天,土岐赖艺派了人过来找我,说是请去鹭山城一叙。

“不知为何,我兄长说是有要事找我,但我根本就不想见他,所以要不你代替我,去一趟川手城,当一回使者?”他问我道。

我知道,这是谣言起了效果。

土岐政赖生怕自己的弟弟起疑心闹将起来,所以这才要请他过去好言安抚。

而土岐赖艺整天窝在鹭山城里画老鹰,估计也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所以这才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想让我代他走一回。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事,生怕自己去了川手城之后被当场砍杀,这才不敢自己去的。

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无所谓,因为都是计算之内的事情。况且,我也正打算去会一会那位传说中的土岐政赖大人。

对于我的到来,土岐政赖似乎并不怎么欢迎。他甚至都没有让我进川手城的大殿,而是叫我在殿外的一处白砂地上坐着等待。

所谓白砂地,就是铺着一层白砂的黄土地,一般让有罪之人或是待罪之人跪在那洁白的砂子上面,然后等待官老爷的宣判。

这等于就是说他们把我当成了犯人,想用这种手段来给我一个下马威。

在跪坐了很久一段时间之后,土岐政赖才在家臣的左拥右护下,缓缓地踏着方步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抱定了一种要让我难堪的信念,用极为轻蔑的眼光扫了我一眼之后,开口说道:“让你在这白砂地上跪候,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我笑着摇了摇头:“既然这是美浓大人您的安排,在下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他摆出了一副自以为相当豪爽的笑容,“像你这样的油贩子,能够在这川手城的白砂地上跪着,已经算是一种荣幸了。”

“可是…在下并非是油贩啊…”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语气看上去听上去显得足够苍白无力。

“哼哼,莫非你不知道么,你就是作为一介油贩,被我叫道这城里来的。”似乎是觉得我一副懦弱好欺负的样子,他愈发得意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我点了点头,“那么,您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

“油啊,您找我过来不就是想要油么?没事,要多少您尽管开口,我一定如数满足,而且我家的油质量好,吃多少都不会拉肚子。”

土岐政赖一拍坐垫:“谁要买油了?!”

“您把一个卖油的叫进城来,不为了买油,难不成还是为了买米?”

围在他身旁的家臣们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

土岐政赖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回我。

“西村勘九郎!”突然,一声怒喝响了起来。我抬眼望去,原来是长井长弘。

我知道,他这是给主子两肋插刀来了。

“您叫我西村勘九郎?”

“怎么了?你可不就是叫这个么?”

“长井大人说得倒是不错,只不过您知道么,当在下叫西村勘九郎的时候,身份便是土岐赖艺大人派过来的使者。”

“那又如何?”

“既然您叫我西村勘九郎,那就说明您把我当成了赖艺大人那边来的使者,既然您认可了我使者的身份,却又让我在这白砂地上像犯人一般苦苦等了半天,那岂不是不把我家主公土岐赖艺大人放在眼里?看来,这两天流传的政赖大人要对自己亲弟弟下手的传闻,还真是确有其事呢。”

土岐政赖一听这话就急了:“没有,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不是从哪里听来的问题,现在在下遭到的这种待遇,已经足以证明这传闻的真伪了。”

政赖不由地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误会,这都是误会,你叫西村是吧?里面请。”

就这样,我被迎进了殿内。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简单许多了。

土岐政赖跟我说,他其实是挺喜欢这个弟弟的,从小就喜欢,要不是当年发生了互相夺权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估计现在哥俩应该共处一城过着其乐融融的小日子呢。

我说你们哥俩之间的战争早就分出了胜负,这些年来土岐赖艺的日子你也不是没看到,那么安安分分的一孩子,整天都在鹭山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蹲家里看书画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为什么突然就又想弄死他了?

此言一出土岐政赖连呼冤枉,说自己真的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想弄死自己弟弟的打算,也别说弄死了,事实上压根就没打算跟他发生一丁半点的关系,只要他肯在鹭山城里过安生日子,那么这辈子都可以不相见。

于是我连忙强调,说我们家赖艺大人的安分守己的级别已经跟他画老鹰的水平保持在了同一高度,只要政赖大人您不去对他做什么,那么我可以保证,这辈子他基本上就不会再出鹭山城了。

土岐政赖听了之后也非常斩钉截铁地表示称,只要自己的弟弟安分守己,那作为守护大名的哥哥,不光能保他一生平安,还能让他一辈子富贵。

就此,双方达成了基本协议:一个保证不折腾,一个保证好生伺候着。

会见圆满结束。

八月二十日 晴

今天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日子,因为就在上午,我被土岐赖艺招至大殿,他当着所有土岐家重臣的面庄严宣布,将佑向山城赏赐给我。

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城之主。

虽然对于几乎所有的武士而言,能够成为一国一城之主那都是自己莫大的殊荣,但我的话,尽管是感到了“荣”,却还真不曾觉得是什么“殊”,因为这座城和我立下的功劳相比,简直就不值一提。

老子可是把土岐政赖给赶出美浓的大功臣啊。

话说在那次会见之后,土岐政赖相信了自己的弟弟只是一个希望太太平平过安生日子而绝对不会再产生任何非分之想的人。所以他就真的放下了心,继续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在大概四月的时候,他放出了风声,说是眼瞅着中秋节就要来了,打算在川手城里搞一个赏月晚会,届时希望包括弟弟在内所有美浓的上层人士都来参加。

要说这人真是会玩,不过是四月,还在吹春风的当儿,居然就想着秋天看月亮的事儿了。

土岐赖艺则依照惯例,表示自己在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不舒服,今年的不舒服估计在八月,所以很可能去不了,不过为了表示对哥哥的尊重,他还是打算派一个代表代替自己,去献上真挚的中秋节慰问顺便再参加一下晚宴。

这个使者叫明智光安,是明智家当主明智光继的儿子。

这明智家,跟西村家一样,也是土岐家的分家之一,而且地位要比西村家高出很多。

临行前,我找到了光安,说是有事情要拜托他。

在美浓,要论跟我关系好,排在第一的自然是长井利隆那两兄弟,而排在第二的,则当数这个明智光安,也不光是他,就连他爹明智光继,都跟我是无话不谈,特别投缘的好友。

在我们之间的交往过程中,明智光安曾不止一次地表示,土岐政赖这种货色,根本就不足以治理美浓,如果不尽快把他给换下来,那整个国家很有可能就要日益衰退,最终落得个被其他诸侯吞并了的下场。

当时因为我跟他还没深交到那个程度,所以怕那小子是在套我的话,所以只能试探性地问一句,说难道你想让土岐赖艺取代他哥哥当美浓国主么?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么?!”谁知道他一下子就火了。

说真的,那会儿我还真有些糊涂了,因为土岐宗家的继承人基本上就这两个,不是哥哥就是弟弟,难不成还有其他的人选么?

“西村大人。”明智光安突然就压低了声音,“只要有你在,那么美浓就还有希望。”

我连忙摆手说你别扯淡了,我哪能行,而且,就算能行咱也不能干那勾当啊,毕竟跟土岐赖艺有知遇之恩,不思回报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想那些个有的没的的事儿。

从他的神情上看,我知道这人是认真的,即便他的后半段话是在恭维我,可对于土岐政赖这人的不满,却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

而我则是纯粹怕这哥们儿是土岐赖艺的卧底来放倒钩套我的话,才不得不这么用糊弄的办法混过关。

没办法,在这个时代混,就算是亲爹也得防一手。

再说那明智光安,以为我是来给他送行的,刚见了面招呼都没打就说西村殿你客气了,这么点小事都要亲自出动。

我说你这次打算带几个人去?

光安想了想,又算了算,然后回答说,包括扛礼物的,总共二十来个。

我说那么着二十个力巴就全都用我们家的家臣吧。

他摆摆手,表示不用,自己家里人手足够了,没必要再麻烦我。

“你不是要赶走土岐政赖么?”

我实在是懒得再跟他打哑谜了,索性把话给挑了开。

明智光安点了点头,问这跟那二十个挑夫有关系么?

我说详细的情况现在也跟你讲不明白,总之,这二十个人由我来安排,你带着去就行,八月十五赏月宴会的那天,就是决胜负的日子。

他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我说。

明智光安走了,带着那二十个人上了路。

接着,我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土岐赖艺的跟前,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秘密:土岐政赖想要害死他。

同时我还把那次去见政赖被冷落在白砂地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赖艺很快就信了,接着就开始怕了。

他曾经输给过他哥哥一次,害怕这次也会输,然后被杀。

看着他已经在发抖了的模样,我问道,说大人你应该不想死在自己亲哥哥的刀下吧?

答案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不想。

“那么,就只有先下手为强这一条了!”

土岐赖艺问我怎么个下手法。

我说你只要给我五百人马,其他的就别管了,我保证你在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入住川手城,统御全美浓。

“此话当真?”他很激动。

我点点头,没作声。

“我给你一千人马!”

我不得不出声了:“主公,人太多反而容易坏事,五百足矣。”

行动的日子被定在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那天,土岐政赖在川手城里设宴款待群臣,美浓地面上几乎全部的重量级人物都欢聚一堂,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月亮。

为了体现自己一代仁君的光辉形象,政赖还下令让那些没资格跟自己一块儿赏月的武士以及普通士兵领了赏钱放假一天,以至于当晚整座川手城里的守备力量,连一百都不到。

深夜的时候,我领着五百士兵来到了川手城下,然后发了暗号。

不一会儿,城门便被打开了。

充当内应的是明智光安带去的那二十个扛箱子的仆人,其实他们的真实身份是蜂须贺正利手下的野武士。

当我们杀进城内的时候,土岐政赖正在看歌舞,那些跳舞的女孩子们都是他特地从京城出了大价钱给请来的。

结果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在看到了明晃晃的真刀真枪之后,无不吓的尖声大叫四下逃窜。

说真的,我挺郁闷。

你说那些个女孩子又叫又跳的还情有可原,你土岐政赖跟着一块儿起什么哄哪。

还有那么多美浓的重臣们,好歹也是武士啊,这么个跟猴子一般惊慌失措的,成何体统?

郁闷过后,一丝莫名的悲凉略过心头。

厮杀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们这一方便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时候,已经杀得浑身是血的蜂须贺正利出现在了我跟前:“大人,土岐政赖不见了。”

“他莫非是出城了?”

“这个倒不会,城门全都被我们的人守着。”

最后,我们是在城堡里的一个小仓库中,找到了正和几个随从一块儿躲着的土岐政赖。

“可恨…你这个卖油的…”在看到我的身影之后他似乎显得极为愤怒。

“现在这个卖油的,可是要把你给赶出美浓了。”

“我…我…我宁可死在这里,也绝对不离开一步!”

尽管这话的声音听起来是相当的歇斯底里,但我还是明显地感到了其中的底气不足。

他怕了。

“政赖大人,您就别强了,给自己留一条命吧。”我顺手从边上士兵的手里拿过了一根长枪,“不然,油贩子就要用这支长矛,刺穿你的头颅了。”

我用枪尖慢慢地逼近土岐政赖,明晃晃的枪刃就在他的脖子下面左右摆动。

“如…如果我离开…是不是…我弟弟…就不杀我了?”

我笑了:“赖艺大人素来为人宽厚,只要大人您离开美浓,他是断然不会再做为难的。”

土岐政赖闻言,马上就迈开了步子,还一挥小手,示意身边随从跟着自己跑路。

“大人,别走这里,从城后门出去吧。”

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政赖的离去,代表着这场战斗以我方的大获全胜而告终,第二天上午,土岐赖艺便带着一千多人马浩浩荡荡地从鹭山城来到了川手城,因为只有这里,才是美浓国主该住的地方。

当他看到出城数里前来迎接的我的时候,显得非常激动,亲自跳下马来,将我从地上扶起:“勘九郎,这次你是首功,我一定会好好赏赐你的。”

我摆了摆手:“不必了大人,在下只不过是在兑现之前的承诺罢了,要说赏赐,在下早就收到了。”

于是我俩就在城外头一个推一个让得扯皮了老半天,才一同进了城。在川手城内宽广的大殿内坐下之后,土岐赖艺宣布,所有人放假三天,第四天,也就是二十号的时候,来这里开会,会议的主题是论功行赏。

三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今天一早,整个美浓国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出现在了那座大殿里头。

其实这些人里的绝大多数都是中秋节赏月的参加成员,当然也包括了那位长井长弘。话说在土岐政赖一逃走之后,他们立刻就以比翻书更快的翻脸速度表示,自己愿意投靠土岐赖艺,跟着新主子继续混饭。

对此土岐赖艺只是微笑地点了点头,表示以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共同努力吧。

其实他心里也明天,要是哪天他哥哥或是别的谁把他给赶走了,那么现在底下的那群家伙们一定会用同样的翻脸速度和手法对着他翻一回。

安抚完了新降家臣之后,赖艺把目光投向了我:“勘九郎,你这次功劳甚大,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连忙把头压低,表示作为家臣为主公开疆扩土乃是本分,拿着俸禄已经是荣耀了,怎么还敢讨赏?

其实我是知道土岐赖艺一定会给我赏赐,所以才说这番话的。

因为这家伙常年在鹭山城,身边几乎没有几个能说上话靠得住的心腹家臣,现在虽然夺取了他哥的家业,可真要指望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旧臣,那只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得找一个典型出来,给予厚赏,一来告诉群臣:跟着老子有肉吃;二来则是让那位家臣知道:你是我的心腹,跟着我,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白了就是拉拢人的一种常见手段罢了。

而作为这次夺下川手城的头号功臣,我自然就是那个他要找的“典型”。

“我决定把佑向山城赏给你。”赖艺说道。

我没有推脱,毕竟我不想装得太无欲,不然反而会出现逆向效应。

还是一介小民的时候,便幻想着能成为走卒;当上了走卒之后,便希望能够变成步兵队长;做上步兵队长了,就盼着能做武士大将;成为武士大将后,就想着坐拥一国一城;当上一国一城之主以后,就该想着天下了。

无所谓忠,无所谓义,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能够让自己往上爬。

而爬得高的目的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要让自己更好,更平安地活着。

活下去,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武士道。

享禄三年(1530)

一月十七日 雪

土岐赖艺拿下美浓之后,并没有住在原先他哥住的那座川手城里,而是将据点迁到了大桑城,然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喝酒,画老鹰,搞女人。

至于政务,大多都交给了几个重臣:我,长井利隆,还有长井长弘。

话说这个长井长弘还真是个有能耐的家伙,明明是个左右逢源见风使舵节操掉了一地的人,可偏偏却能在土岐政赖滚蛋后没多久就得到了土岐赖艺的充分信任,不仅照常做他的守护代,甚至还被当成了夺取美浓的有功之臣,赏了好些封地。

本来这种人这种事情就已经够讨人嫌的了,可偏偏长井长弘本人却不觉得,反而还认为这一切都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所以很快就得意忘形了起来,不仅四处打压异己,甚至连我们几个真正的有功之人都不放过,隔三差五地跑土岐赖艺那里说我和长井利隆的坏话,就连日护都没漏掉,说他假借佛祖的名义拉拢人心,不得不防。

好在土岐赖艺一直忙着画老鹰,没工夫跟他仔细研究,这才让我们几个逃过了好几劫。

不过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日护都已经不止一次表示一定要把长井长弘整垮,要让他像土岐政赖一样,滚出美浓。

他哥哥是个冷静的人,听完之后便问弟弟,怎么整。

这倒还真是个问题。

如果我们像长井长弘那样也跑到土岐赖艺那边去告状的话,肯定是不会起到任何我们想要的效果的。因为赖艺既然能怠慢长弘,也必然会怠慢我们。

可如果我们不借助他的力量,那又在怎么做,才能把名义上是美浓第二号人物的长井长弘给扳倒?

这个问题说实话是无解的。所以日护的火气日益增大,在去年年末的一场聚会中冷不防地就冒出了一句:“逼急了老子叫人打断他的腿!”

我说你好歹也是侍奉佛祖的人,就不能文明一点么。

日护气不过,嚷嚷着要蜂须贺正利给他介绍美浓的土流氓,打算哪天把长井长弘堵城门口给暴打一顿。

这话倒提醒了我。

打他一顿实在没什么意思,再重的伤也总有好的一天,既然要干就要狠,干脆,把他做了。

聚会结束回到家里,我问蜂须贺正利,如果我要杀了长井长弘,你有办法动手么?

正利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可以,但不能急,得让他安排一下。

数日后,他跑来找我,说一切都准备停当,准备在过新年的时候下手。

理由是过年去长井家拜访的客人比较多,人来人往不容易引人注意,趁着热闹的时候偷偷潜伏下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行动。

我说你没问题吧,别到时候手下被人家给认出来,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正利说怎么可能,我现在正准备去尾张找我的老兄弟们呢,如果这也被认出来,那我认了。

我说那么就全都拜托你了。

这个月月初刚过完年的时候,长井长弘家贴出了告示,说是要招募临时短工,帮自家筹备元宵节的宴会。

于是蜂须贺正利的手下便一身短打地混了进去。

在干了几天苦力之后,基本情况也都摸熟了,于是正利决定,要叫长井长弘看不到十五的花灯。

十二日夜里,趁着长井家老小几十口人都进入了梦乡的当儿,尾张的野武士们全体出动,一窝蜂地冲进了正弘的卧室,接着手起刀落一阵乱剁,将这位美浓的守护代大人给当场砍杀在了被窝里。

土岐赖艺第二天便收到了噩耗,悲伤之余,他下令严查,一定要把真相给查个水落石出。

结果当然是查不出来,人家捅完刀子之后早回尾张去了。

长井长弘没有儿子,所以在他死后,他们家便绝后了。

本来这事儿也就听过算过,跟谁都没关系,但没想到数日后,土岐赖艺突然就把我叫了过去,让我继承长井家,把西村勘九郎这个名字改成长井新九郎。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长井利隆吹的风。

其实他本来还想再加把劲,让我或是他来担任美浓守护代,结果非常遗憾的是没能成,守护代一职被土岐赖艺赏给了斋藤利良。

好在这位斋藤大人虽说跟我们不是一派,但也并不忌恨我们,所以双方相处,一时间倒也平安无事。

唯一不满的,是长井一族的其他人。

这是肯定的,虽然他们并没有确切的足以证明长井长弘是死在我手上的证据,可这事儿其实大家暗地里都是心知肚明的。我对于这些姓长井的人而言,是仇敌。

更重要的是,在继承了长井这个姓的同时,土岐赖艺还把长井长弘的全部家当都一起给了我,这其中便包括了他的居城:稻叶山城。

稻叶山城也叫井口城,位于美浓一座叫金华山的山顶上。早在三百多年前的建仁元年(1201),一个叫二阶堂行政的便在那里修建了一个小山寨,那便是稻叶山城的雏形。虽然后来一度被废弃,但进入室町时代之后,又被土岐家的人给重新修缮改造了一番,从原先的山寨变成了现在的城堡。

虽然目前还尚且只是一座看起来很破很小很单薄的城,但实际上这地方却是大有作为的。

金华山就高度而言尽管不是美浓最高,但这座山地势非常险峻,山路崎岖陡峭,即便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爬上去也至少要半个时辰。

而且通往山顶的山路之后寥寥数条,如果能够把城堡修建得又大又坚,再凭借着天险,那稻叶山城基本上就是一座难攻不落的要塞了。

长井长弘把自己的大本营修建在此,可见这家伙确实是个人物。

至于那位有天险不守偏要呆在五六百人便能拿下的大桑城里头的土岐赖艺,我也就不说啥了。

天文二年(1533)

一月六日 晴

今年新春第一个上门来拜年的,是明智光安。

这些年来他跟我走得越来越近,关系好得都要超过日护他们了。话说在弄死长井长弘之后,长井家的其他亲属曾一度对我群起而攻之,甚至还起兵造过一次反,打明了旗号说是要清君侧杀国贼,就是消灭君王土岐赖艺身边的奸臣贼子,也就是我。

这事儿闹得很大,土岐赖艺本人当时都动摇了,一度对我起了疑心,到处问身边的侍女仆人,说这个长井新九郎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然后大家众口一词:说起新九郎大人,这可是个咱们活了小半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大好人哪,又忠诚又能办事,还处处替主公着想,这年头哪找那么好的家臣去?

他们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没什么奇怪的,自从我来到美浓之后,对土岐赖艺身边的人,从来都是出手大方有求必应,只要见了面,就必定给好处,久而久之,你想让他们不说你好话都难。

就这样,土岐赖艺相信了我是个好人,同时也认为长井家的作乱纯粹是为了泄私愤,所以打算让人好生安抚,以求息事宁日。

就在这个时候,明智光安冒了出来,以一副极为诚惶诚恐至真至诚的口气对赖艺说道:“主公,长井家的余孽之所以起兵,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反对新九郎大人,而是想要把你给赶出美浓。”

土岐赖艺虽然在通常的时段里都还算是个比较好心肠的人,可一听到有人企图夺他的宝座,那就会换上另一幅面孔。

“当真?”

“主公难道忘了,这长井长弘当年就是土岐政赖大人跟前的红人。还记得那次您让新九郎大人出使川手城么?就是他唆使政赖大人,叫新九郎在白砂地上跪了老半天的。”

“这么说,他们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赖艺顿时就增了几分杀气。

明智光安凝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主公。”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土岐赖艺点将发兵,要把长井家的叛逆们一网打尽,而明智光安也趁机临阵举贤,推荐我做先锋大将。

就这样,我带着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杀向长井家的各个据点,然后没费什么功夫便把他们各个击破,大获全胜。

此事过后,我跟明智光安便成了哥们儿,虽然本来关系就不错,但现在似乎是越来越好,眼瞅着就要到了攀亲的地步了。

这话本来也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居然成了真。

话说这次光安来拜年,我请他吃了饭,又在一起泡了澡。

吃好喝好招待好,我觉得也就差不多了,如果他想在我家过一夜,那当然欢迎,若是不想,则就准备送他出门了。

但光安似乎并没有住下也没有走人的打算,而是悄悄地靠近了我:“新九郎,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说。”

我点点头,意思是你说吧。

“其实,我这次来,是来提亲的。”他的表情很神秘。

“哦,你是说丰太郎么?他还太小,才六岁,你着什么急啊。”

丰太郎是我儿子,深芳野生的,生于大永七年(1527)的六月,也就是她到我这里来的第二年。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光安的表情有些奇怪,“光安,是哪家的姑娘?你家的?”

他点点头:“我妹妹。”

“哦…你家的那个…今年都二十了吧?”我看着他,很艰难地笑了笑,“年纪大一点反而好,姐姐总是照顾弟弟的嘛。不过现在还太早,不如先订个婚,等过今年再办喜事?”

虽然我内心深处觉得这两人年龄差得似乎太大了,可看光安一脸认真,知道似乎也推辞不掉,于是也就只能这么说了。

联姻,是这个时代用来拉近彼此关系的重要手段之一,虽然我个人觉得没什么大用,但偏偏就是有人信这个。不过从中也能看出,他明智光安是真的铁了心的要跟我混一块儿,这也算是好事儿了。

只是这小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点发绿扭曲的倾向。

我说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新九郎,我确实是为我家妹妹来提亲的。”

“恩,我知道啊,你刚才不都说了么。”

“但我提的不是丰太郎。”

这下我纳闷了:“我现在就这一个儿子,深芳野又没怀上,你不提他,你还能提谁?”

“这个妹妹是我爹的长女,我爹视其为掌上明珠,怎么可能让她嫁给一个小老婆生的儿子?”

这话说得有些粗,但理儿却一点都不糙,长井丰太郎,确实是小老婆所出,甚至连小老婆的儿子都轮不上,他母亲深芳野只是土岐赖艺赏给我的一个女人,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名分。

可问题是我真的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新九郎,你娶我妹妹吧。”

这下轮到我的面孔扭曲变绿了。

我说大哥你就算喝多了也不带这样的,老夫今年都快四十了,你妹才二十岁,这能挨一块儿过日子么?再说了人生五十年,我没过几年估计就要撂挑子走人了,到时候你女儿才三十岁正当年的,你这是要坑你妹啊。

明智光安说自己没喝多,就是想让妹妹嫁给我。

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家伙并不单单是想让妹妹给我做老婆那么简单,更主要的意思是想把这个二十岁的姑娘放到我家来,给我当人质。

我想起了当初他对我说支持我成为美浓之主,现在看来这似乎是真话。

震惊之余的我依然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光安,这事你要不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

“我相信我的妹夫将来一定会成为美浓国主的夫人。”

既然都这么说了,我想我除了同意这桩婚事之外,似乎也再无其他选择了。

那就结婚吧。

天文五年(1536)

六月二十日 雨

今天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这件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在骏河国境内。

话说那地方向来是归今川家统治,今年三月十七号的时候,大名今川氏辉得病而亡,年仅二十四岁,没有留下儿子。

今川氏辉是十年前接替他爹今川氏亲继的位,当上大名那会儿只有十四岁,是个除了吃饭穿衣睡觉外加会写几个字之外一概不知的小屁孩,今川家之所以在这样的乱世,落到了这样的一个小鬼手里却还奇迹般的没有垮,那全都归功于氏辉的亲娘——寿桂尼。

寿桂尼,那可是女中豪杰。人送外号女诸侯。在她的垂帘听政之下,骏河远江两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重臣土豪们丝毫不敢乱说乱动,同时,寿桂尼还制定了一部法律,叫《今川假名目录》,这玩意儿相当不错,我都一直在跟土岐赖艺说在美浓也山寨一部差不多的,但那小子嫌麻烦,总是不肯。

再说那死去的今川氏辉,尽管没儿子,但却有两个弟弟,之前都一直在庙里当俗家和尚,即不剃度的那种,他们一个法号叫梅岳承芳,另一个则叫玄广惠探。

其实本来还有个弟弟,叫彦五郎,问题是说来也巧,这五郎居然跟氏辉死同一天,这样一来,今川家的继承人,便只能从俩和尚兄弟里给选出来了。

梅岳承芳生在永正十六年(1519),今年十八岁,而玄广惠探则要比他年长个两三岁,故而按照立长的古训来看的话,似乎是该让大的当诸侯。

这世界上的事情,如果真的都那么简单,倒也省心了。

寿桂尼是今川氏亲的正房大老婆,梅岳承芳自然是他的嫡子,而那位玄广惠探却是个小老婆生的种,他母亲是福岛家的女儿,没名儿,一般人称福岛夫人。

要这样看,似乎是该让弟弟上了,更何况这寿桂尼又是个女豪杰,另一对孤儿寡母乍看之下全然不是对手的样子。

但老天爷似乎偏偏要把事情搞复杂意一点。

那位福岛夫人,并不是一般的寡妇,她背后的福岛家,乃是骏河的豪族,且又是今川氏亲时代的重臣,她爹叫福岛正成,是坐拥高天神城,久能山城等城堡的重量级人物,所以这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如此一来,这一场家督争夺战的动向走势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而对于两拨当事人来讲,本身的力量已然并不重要,只有哪一方争取到了更多的豪族以及重臣支持,哪一方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就在这个时候,寿桂尼一方突然就迎来了一位强有力的援军,那便是梅岳承芳的师傅——太原崇孚。

此人是个和尚,是正宗的和尚,原名九英承菊,在骏河的善得寺出家,后去京都的建仁寺深造,再后来,因为德才兼备的缘故,又被今川氏亲给招回了骏河,并让其担任了自己第五个儿子芳菊丸的教育工作,这个芳菊丸,就是现在的梅岳承芳。

而现如今,他又受孩子他妈的拜托,继续来辅佐这个孩子。

却说这和尚接手了工作之后,第一步便打出了一张名为“正统性”的花牌,在整个骏河远江大地上四处宣扬梅岳承芳是嫡出,是今川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而那个小老婆生的什么玄广惠探,纯粹就是个野儿子级别的家伙,搞不好都是当年今川氏亲偷腥后的产物,这种玩意儿,怎么能继承今川家呢。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真管用,一时间今川家的众老臣像由比助四郎,天野彦四郎等人纷纷加入了寿桂尼那一派,接着,今川一族中的重镇,濑名陆奥守氏贞也被太原崇孚说服,加入了进来。

之后,寿桂尼也亲自出了马,她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堪称家中第一重臣的朝比奈泰能。

如此这番地来回一折腾,梅岳承芳那边的力量大大加强,而他兄弟那里则几乎被完全孤立了起来。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寿桂尼他们的优势便已经非常明显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用和平的手段解决问题,毕竟这年头一旦家中闹起内乱,被别人趁虚而入,那可就不好玩了。

五月二十四日,寿桂尼派人去见了玄广惠探的外公福岛正成,想让他退出这场纷争,共同拥戴自己的儿子梅岳承芳,但被理所当然地给狠狠拒绝了。

无奈之下,她只有选择动武。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五日,双方军队在骏府城下初次交锋。说起来这还是福岛正成他们先动的手,旨在攻破骏河国的大本营骏府城。但梅岳承芳那边的指挥是太原崇孚,所以抢了进攻先机的福岛军非但没能占着便宜,反而还落了个大败,并且军队几乎被杀得都快分散了,不得已,只得分别退入高天神城,久能山城和方上城,并坚守不出。

一看敌军认了怂,寿桂尼他们便来了精神。

六月初,由太原崇孚领头,数千士兵对方上城发动了进攻。那座城筑在烧津高草山的山顶,是从骏府到玄广惠探大本营花仓馆的要津。尽管守城兵拼命防守,争夺激烈,但毕竟是太原崇孚领的队伍,所以仍然被攻了下来。

数日后,高天神城也被拿了下来。

眼看着据点被一个一个地拿了下来,玄广惠探也好福岛正成也罢,终于是领会到了太原崇孚的厉害,劣势之下,他们采取了缩头战术,即放弃周边无关城池,将兵力全部凝缩在一处——花仓馆。

花仓馆其实是一座城,又叫叶梨城,造得非常坚固,规模堪比骏府,当年一度是今川氏宗家的大本营。

可不管怎么说,城墙再厚也架不住人多。

六月十日,朝比奈泰能,小笠原春仪,冈部亲纲等数队大军将花仓馆团团包围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的总大将并非太原崇孚,而是刚刚从庙里出来的,年仅十八岁的梅岳承芳。

因为双方人数相差甚远,再加上玄广惠探身边也早就没了能用的大将,所以也就一两天功夫,花仓馆便被拿了下来。

此时的玄广惠探,几乎是众叛亲离,就连他外公福岛正成,也不再愿意跟着他拼命了,不过好歹看在这小子是自己女儿的儿子份上,正成答应去求寿桂尼一下,看看能不能放他们母子俩一条活路。

十三日,寿桂尼和太原崇孚做出了一致的决定:当娘的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那个当儿子的,必须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知道斩草不除根,那就很有可能春风吹又生了。

次日,玄广惠探在普门寺内切腹自尽,年仅二十岁。

于是这场被人们称之为花仓之乱的今川家内乱,便就此告终。

之后,梅岳承芳恢复了自己的俗家姓氏,并从室町幕府十二代将军足利义晴那里受赐了“义”字,改名为今川义元。

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定能看到这孩子在这乱世之中大放光彩的。

天文十年(1541)

六月十五日 雨

说起来最近的各种重口味事件还真不少。

就在昨天,甲斐(山梨县内)国大名武田信虎被他的儿子,20岁的武田晴信给流放了。

武田信虎在我印象里是个很强悍的人物,在大永元年(1521)的饭田河原之战中,不过二十五岁的武田信虎一举战胜对手,将甲斐全境纳入囊中,说来也巧,也就在这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嫡长子,武田晴信。

信虎把这个儿子看做是给自己带来好运的神佛之赐,取幼名太郎,并交付重臣板垣信方,让他负责教育工作。

武田太郎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的机智聪慧远近闻名,至今都有不少那孩子小时候的故事在日本各地流传着。

话说大概在十来岁的时候,武田太郎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出去打猎,因为还是小孩子的缘故,所以只能打打林中的鹿,倒不是说他们能打着,而是因为这帮家伙即便惹毛了梅花鹿,性情温顺的人家也就是一逃了之,若是打野猪的话,估计还没摸着猪屁股,就被对方直接突突了。说是打猎,其实也就是孩子们互相追逐图个乐子罢了,你要真指着他们打一顿晚饭回来,那就做好活活饿死的觉悟吧。

果不其然,这次太郎他们也是随鹿奔跑了大半天却依然一无所获——毕竟两条腿的跑不过四只脚,这是自然规律。

就当小伙伴们纷纷表示今天玩够了,回家吃晚饭明天再来的时候,太郎却示意大伙别走:“我有办法能抓到鹿。”

大家忙问啥办法。

“看到那只鹿了么?他跑得最慢。”太郎指着不远处一只走得很慢看起来很废柴的鹿说道,“我们就对它下手。”

伙伴们听了不由得摇头,因为再废的鹿也比自己跑得快,这是常识。

“不要急,听我的。”太郎很有把握,“你,去那里绕到他前面,然后跑去抓,你们两个,带着石头,鹿跑过来的时候就从左边砸,你们几个,在他们丢石头的时候,把那只鹿往那边的小树林里赶,你们,跟我来。”

抱着最后玩一次的心态,孩子们还是按照太郎的安排捡石头的捡石头,躲树林的躲树林,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太郎一声令下:“上!”

第一个孩子来到了那头鹿的跟前,从正面发起了进攻,而对方的反应是扭头就往反方向跑去。不过还没走两步,边上就又杀出了一队,一边丢着石头一边呐喊,在一片攻击中,那只鹿慌不择路地逃进了树林里。

投石队则不依不饶地跟在它屁股后面继续丢着石头,就这样,一群人追着一只鹿在林子里四处乱窜了好一会儿,突然,从周围树林里又蹿出了几个拿着木棍的孩子,照着鹿身上就是一顿棍棒。

可怜的鹿在一路狂奔后本来就有些不支,现在还经受了石砸棍殴之苦,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被孩子们顺利地擒获了。

武田太郎的老师板垣信方听说此事后,对自己的学生大家赞赏,据说免了他一个礼拜的回家作业,并还给了假期,让他带伙伴们好好玩玩,再抓几只鹿回来。

在他看来,兵乃诡异之道,只要能够熟悉掌握这点,便算是学会了战国乱世生存的基础本领。比那些书上的之乎者也要强多了。

但俗话说得好,孩子越聪明就越是会跟父母对着干。随着年龄的增长,太郎不仅改名叫了晴信,就连为人处世的手段也变更了不少,在很多方面,他都会持和父亲信虎完全相反的立场,父子两人显得格格不入,大有一副反目成仇的架势。

武田信虎这个人做事比较狠手段,说穿了就是残暴,比如碰到家臣反叛,他会把人全家都杀光,远亲都不放过。

说真的,这年头的武士,谁跟谁不是亲戚啊?你真要斩草除根,那得牵连多少人?遭多少恨啊?

武田晴信就很明白,年轻的他对此表示了坚决的反对,认为不能将对家臣的肃清的打击面扩太大,但武田信虎却将其当成了是小孩子的妇人之仁,非但不听,反而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地将儿子训斥了一番。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搞到最后就真的父子之间反目成仇了。

于是武田信虎要废了自己儿子的继承人地位,顺便再把他给关起来或是流放或是干脆直接就地正法。

至于下一个继承人,他也想好了,是自己的次子,武田信繁,这是个既听话又本分的好孩子,不管信虎做什么他都从来不提出反对意见。

所以在有一天,信虎把信繁给叫到了自己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喝着酒,说,我准备废了你哥,让你继承武田家,你就等着吧。

信繁和之前一样,什么都没说,就傻笑。

信虎感觉很好,越发喜欢上了这个听话的宝贝儿子。

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在你跟前显得最听话的,往往就是一转身恨不得杀你全家的那一类。

对,就如同我和土岐赖艺。

信繁其实对自己老爹的各种做法早就怀恨在心了,在他眼里,反倒是哥哥晴信更具人格魅力和领导才能。所以在离开父亲房间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大哥,将老头的计划托盘而出,并且表示,自己要跟哥哥站一条战线,一不做二不休,把武田信虎给弄掉。

今年的六月十四日,是正逢武田家召开军事会议的日子。

当武田信虎来到会场的时候,发现本该自己坐的那个首席坐垫,被儿子晴信给占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大怒,上来就骂,说你小子莫不是找死?老子的位子都敢坐?

武田晴信很淡定地说道,因为父亲大人的存在,使得甲斐一国遭受了许多无妄之灾,所以我们一致决定,请父亲大人离开甲斐。

“我们”,指的是正在底下坐着的众家臣,当然也包括武田信繁。

紧接着,一队全副武装操着家伙的士兵冲了上来,将信虎团团围住。

他们是来“护送”他离开甲斐的。

武田信虎被流放到了骏河,在那里等他的是他的女婿:今川义元。

要我说运气算是不错了,终归还有了个容身之处。

儿子们联手赶走父亲,这也应该算是这个时代所特有的产物之一了吧。

七月六日 晴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结束光棍生涯十余年了。

本来以为跟明智家结亲之后势力会增大,然后在美浓的根基会愈加稳固,自己的日子也会愈加好过,结果我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势力怎打根基稳固这个虽说是没错,但好日子却怎么都没来临,非但没来临,反而还让我迎来了人生中最黑暗最危难的时刻。

其实在刚开始的时候,我过得还算顺利。

天文七年(1538)九月,接替长井长弘担任美浓守护代的斋藤利良病死,凑巧的是他跟长弘一样,也是个没儿子的主,于是土岐赖艺不得不再次寻找了能够继承斋藤家的人选,结果偏偏又选中了我。

我跟他说主公这样不太好吧,怎么每次都是我,其他人见了会心怀不满的。

但赖艺似乎是偏要看我活在众人眼光之下的模样,除了要我务必继承斋藤家之外,还送了个大礼:让我担任美浓守护代。

就这样,我改名斋藤利政,并成为了新一任的守护代。

与此同时,我还开始着手修建起了稻叶山城,不仅加固了城墙,同时也扩建了城池,使其一跃成为了整个美浓地区防御力最高的要塞,即便是在日本,也是一座响当当的名城。

事已至此,毫不客气的说,整个美浓,最具备实力,势力最大的重臣,就是我斋藤利政了。

于是就有人开始散播谣言,说我要造反。

再接着,便不再单单是谣言了,而是真的有人把我当成了要造反的,准备动手为美浓除害了。

土岐赖艺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土岐艺重,另一个叫土岐赖满,这两位动员了国中将近万把人,把稻叶山城给团团包围了。

他们的口号是为了美浓国,杀掉卖油的。

我老婆,也就是明智光安的那个妹妹小见姬,一脸担心地问我:“叔叔大人,我们不会死吧?”

这孩子嫁过来已经八年了,从一开始她就叫我叔叔大人,即便是在天文四年(1535)生下了女儿,她也不改初称。

“放心吧,我们一个也死不掉。”我这么安慰她道。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对方数万,我方全部加起来也就一千左右,真要打,那是连一点胜算都没有。

蜂须贺正利的意思是等到天黑全军突围,然后找到土岐赖艺,让他主持个公道。

这个意见我同意了一半:突围可以,找赖艺不行。

在那位仁兄的一笔糊涂账下,哪还会有什么公道。稻叶山城被围哥们儿绝对不会不知道,想必是被人吹了耳边风,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他们瞎闹,真要去找他求援,估计连个结果都不会有,还会耽误时间。

所以我跟正利说,山下的士兵今天应该是不会攻城了,不如我们先休息,等到三更天的时候,再悄悄地下山,一举突破他们的包围。

正利点点头,转身出去准备去了。

但其实我心里也没底,首先我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突围,其次就算突了围我也不知道之后该去哪儿。

确切地说我实在不知道整个美浓到底还有哪儿能是我的容身处。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说有客人。

我觉得很奇怪:都这节骨眼儿上了怎么还来客,莫不是刺客吧?

但终究还是下令见一见。

结果跑上城来的居然是日护。

我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师弟怎么又是你,你这次是来蹭午饭的么?

那小子倒也嘴上不肯饶人,说我就算要吃饭,你这儿有么?大军围城,厨子都该跑光了吧?

我说你有事说事没事赶紧走人,这大军围着你也都看到了,没工夫陪你玩儿。

“对了,你是怎么上来的?”因为这事儿有些蹊跷,所以我追问了一句。

“那还不简单?直接跟他们说我是上来劝降的不就完事儿了。”

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是上来劝降的?”

“师兄,你傻了么?我不这么说他们会放我上来?”

“那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把稻叶山城和你的老婆们交给明智光安,然后现在我先带你下山。”

“你一个人带我下去?”

“恩。师兄,你赶紧的。”日护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直背在肩膀上的一个小包给放了下来,然后手伸进去掏了小半天。

他拿出了一把刀,一把小刀。

“你…你要做什么?”我有点小紧张。

“师兄,你得重新当一回和尚,不然根本就没可能活着下山的。”

日护拿着那把小刀,在我的头上刮了起来。

伴随着一阵接着一阵的沙沙声,我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在了地上。

剃完头,我穿上了日护早就准备好的僧衣,然后跟着他出了城,踏上了下山的路。

在山腰上,我们碰到了土岐赖满,我踏出城门的当下他就收到了风声,特地带着人马在半道儿上堵着我。

赖满被我那光头反射着的光头闪地几乎睁不开眼,只得把双目眯成了一条缝,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我拿下。

“等等!”我大喝一声,“你们都给听好了!贫僧已经抛弃世俗凡尘中的一切,剃度出家,请不要再来打扰贫僧了!”

土岐赖满根本就不吃这一套:“来人!给我绑了!”

“谁敢乱动!”一直在我身旁的日护突然就跳了出来,“僧人乃是三宝之一,这是当年圣德太子时代便定下的规矩,你们谁敢对僧人乱来,必将堕入阿鼻地狱,不怕死的,就把我们一起给绑了吧!”

没人再敢上前了。

其实大家不是怕下地狱,而是怕日护。

他是美浓著名僧侣,又是土岐赖艺身边红得发紫的人气物,而且还是长井利隆的弟弟。真要敢把他给绑了,那下场可就很难说了。

就连土岐赖满也失去了刚才的气势。

最终,他以“看在斋藤利政已经出家”为名,总算是放了我一马。

本来那厮还想问我要稻叶山城的,只不过当我让他去跟明智光安商量的时候,他又没了声音。

敢情只是个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家伙啊。

那天,我住进了常在寺,并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叫道三。

日护倒是显得很开心,因为他很久没有跟我在同一个锅里盛饭吃了。

他说,师兄,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还会有今天啊。

我只能苦笑着回道,甭说你了,我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日护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说道,今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那帮小子长不了,我很快便能重新回到稻叶山城。

说实在的,这么闹上一闹其实也有不少好处,至少让我知道了土岐家的人对我的那种不满情绪,同时也提醒了我,这帮姓土岐的,到时候一个都不能放过。

天文十一年(1542)

二月二十日 多云

日护说的没错,我的凄惨日子确实很快就过去了。

在我走后没多久,美浓国内便陷入一片混乱,因为把我赶走后自己掌握国内大权的土岐赖满,纯赖两兄弟根本就压制不住其他重臣,长井利隆这种刺儿头就自不必说了,基本上隔三差五地给那哥俩上眼药,就连素来有老实人之称的明智光安也没放过他们,不仅帮我把稻叶山城打理地井井有条,还屡次三番地跟土岐赖艺吹风,说要赶紧把我从常在寺里请回来。

而土岐赖艺虽然表面上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观点,但我知道比起那两位亲戚,他更倾向于我,证据之一就是虽然我已经吃了小半年斋饭了,可稻叶山城依然是我的家臣,而且美浓守护代一职也仍旧是我在当。

就这样,在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有两个人来到了常在寺。

我和日护都认得他们,都是土岐赖艺的侧近。

“斋藤大人,近来可好?”

两人客气倒是挺客气,鞠躬弯腰满脸堆笑。

“很好啊,有吃有喝有住还自由。”我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故意这么说。

两人对看了一阵,其中一个又连忙低下了头:“斋藤大人,若是逍遥够了,还请回到美浓吧,国家不能没有您啊。”

我看看边上的日护,笑了:“常在寺不就在美浓境内么?我现在人就在美浓,就在这个国家啊。”

他有些着急:“斋藤大人,无论如何,还是请您回去吧!”

我说还是请你们先回去吧,我当年被赶出稻叶山城,土岐赖艺不闻不问,现在突然想着了,又要我回去,他就是外面找女人也不会这样吧?

送走了那两人之后,我问日护,最近发生什么大事情了,让土岐赖艺这么心急火燎地要我回去?

“最近,难免尾张的织田信秀一直在骚扰美浓,已经下了好几座城池了,国内会打仗的人又不多,这不只能靠你了么?”日护说道。

“等我回去赶走了织田信秀,然后再被土岐家的人送回这座常在寺?”

日护摊摊手,没回答我。

第二天,常在寺来了一个身材魁梧长满肌肉的精壮香客。

他是蜂须贺正利。

“正利。我要你带人去大桑城下散个传言。”

“什么内容?”类似的勾当我俩已经做了不知几回了,所以他一副显然习以为常了的表情。

“土岐赖满勾结织田信秀,意图将兄长土岐赖艺赶出美浓。”

大概也就过了三四天,之前来过的那两人又来了。不过这次可不光是两个,后面还跟了好几十个,而且各个都不是扛着就是驮着,反正每一个是空手的。

“斋藤大人,现在美浓内忧外患,无论如何,还请您看在和主公当年的知遇之情的份上,回到稻叶山城吧!”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你扯什么呢,我要真回去了,土岐赖满他们能放过我么?”

来人直往我跟前凑活,并且压低了声音:“大人您还不知道吧?赖满大人勾结织田家,意图谋反。”

我装出了一副非常震惊的表情:“不会吧?他不是赖艺大人的弟弟么?”

那人一脸苦相:“斋藤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世道,兄弟还不如家臣靠得住呢。”

我知道他这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好话,但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并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说辞。

其实他已经没词儿了,只剩下哀求了:“斋藤殿,算是在下求您了,在下奉命行事,您就莫要再为难了。”

我想了想,装出了一副非常难做人的表情,凝视了对方一会儿,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本来,我是想在这里青灯木鱼了却一生的,但想到主公对我厚恩,再加上尊驾的诚恳,这才再度出山,为了主公,也为了美浓。”

那人千恩万谢。

第二天,我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稻叶山城。

第一件事,是把蜂须贺正利给叫了过来:“把土岐赖满给做了吧。”

四月二十日 小雨

上个月月初的时候,土岐赖满死了。

死因是暴病医治无效突然撒手人寰——在某天吃完晚饭之后。

要说蜂须贺正利还真是厉害,都已经到了能够买通人家家里的厨子若无其事地在饭团上抹耗子药的地步了。

因为之前有无数关于赖满要跟他哥赖艺死磕的谣言传出,所以这家伙的死在民间更大程度上被渲染成了是他哥哥下手而导致的。

尽管是如此的乱世,但哥哥弄死亲弟弟毕竟不多见,这样的新闻总是颇具冲击力的。一时间,美浓国上下都在议论纷纷,觉得土岐赖艺那小子平日里不理政务吃喝玩乐也就罢了,竟然下手都那么狠,实在是个坏胚子。

平心而论,此刻的美浓国,基本上已经没有除我之外的任何势力了,无论是土岐家的亲戚们还是国家的重臣豪族们,无不团结在了我斋藤道三的旗下。

要动手,那就得趁现在了。

这个月五号,我去了一趟大桑城,想见一见土岐赖艺。

毕竟也有知遇之恩,而且我一直觉得这家伙人畜无害本性不坏,所以还是本着先礼后兵的心态,想最后跟他聊一聊。

进去的时候,家伙正在喝酒看歌舞,一副非常其乐融融的样子。

看到我之后也不见外:“道三,你也来一点吧。”

“大人,我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告的。”我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请屏退左右。”

“何事?”他挥了挥手,姑娘们非常识相地退了下去。

“你说吧。”

“我要和主公大人您分别了。”

“你…是要离开这儿吧?…打算去哪儿?”

“主公,不是我要离开,而是我想请你离开。”我干脆就把话给挑明了,“是希望你离开美浓。”

“我…”土岐赖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坦白地说,我是想请主公你让出美浓守护大名的位子。”

“为什么?”在问了一句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过来,然后狂叫道,“为什么!?”

“这个国家现在正处在深深的混乱之中,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腐败无能而造成的么?”我说道,“主公,你认为在这美浓之中,还有多少人的心是向着你的呢?”

“你胡说!”他一脸的恼怒,“我向来都是这样生活,并无给他人造成什么麻烦,难道不是吗?”

这还真是实话,土岐赖艺虽说那日子过得是糜烂不堪,可真要说他是个害人的暴君,似乎也不妥当。

只不过这年头人畜无害的家伙往往总会死得最快最难看,他难道不明白这个么。

“主公,你根本就不能维护国内的团结,如果邻国来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他看看,没出声。

我知道他根本就无法回答。

“在主公的带领下,美浓是根本无法和南近江的浅井亦或是尾张的织田等诸侯一战的,到了那个时候,美浓的武士们会纷纷投敌,国家一样不保,而且,若真是因邻国入侵而亡国,那么主公即便是想隐居,却恐怕也办不到了吧。”

“那么,如果我答应你,让出守护之位,则由谁来接替呢?”赖艺的表情相当复杂,“道三,该不会是你吧?”

我没说话。

“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你就不要妄想了,道三!”突然之间,他就咆哮了起来,“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看来,光用嘴巴是夺不下美浓了。

当天晚上,我把美浓几乎全部的重臣都叫到了稻叶山城里头,开了一个会。

会议的主题本来是想动员大家都站在我这一边,共同赶走土岐赖艺。

但结果刚一开始,就有人大喊一声:“斋藤大人,我们愿意把性命交给你!”

然后全体响应。

于是主题就被换成了作战会议,讨论一下怎么攻打大桑城。

最后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大桑城里只有兵力两三百,而现在全美浓的力量都已经集结在了我手上,真要打起来,已然是不需要什么计划的。

所以在把发兵的日子定在了十九号深夜之后,我便宣布散会了。

昨天是正式动手的日子。

我方军队五千,对方估计不超过五百。

当我们行进到大桑城下时,城门自动地被打开了——守城的士兵纷纷倒戈。

大军顺利地杀了进去,直逼土岐赖艺的居所。

当他被惊醒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发生了什么,在听手下说有人夜袭之后,还很淡定地来了一句:“快去找道三,让他带兵前来镇压!”

手下很无奈地说打上门来的就是斋藤道三。

土岐赖艺傻掉了。

后来知情者告诉我说,当时赖艺看着四下逃窜的家人和仆人,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怒喝一声:“都给我听好了!”

大伙一看主公大人要发号施令,连忙都停下了脚步,将目光一起投向了他。

“赶紧收拾东西!”

所有人哄地一声散开了,纷纷去拿各种细软。

“画笔,画布,画像,一样都别忘了!”

“不要慌乱!镇定!别磕坏了!”

当我们杀进他卧室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人了。

正利问我,追不追。

我说追,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因为土岐赖艺逃走的时候身边还带着女人,所以他们当然不可能骑马,用的都是两条腿在跑。就这样,骑着快马的我,没多久便赶上了那伙人。

此时的赖艺正披着一块花布,估计是想装成女人,一行人看到我之后,惊恐之状难以用语言表达。

“道…道三…你…你要将…将我们…赶尽杀绝?”赖艺的声音都颤抖了。

“主公,你放心,道三此行,并无杀心,只是送别而已。”

“送…送别?”

“道三来美浓二十余年,一天都不敢忘记主公您的知遇之恩,今日既然分别,自然应前来相送。”

“你…你少说漂亮话了!”赖艺怒了,“我就是当初信了你这个不该信的人,所以才导致了今天的这个下场!事到如今,你还敢惺惺作态?!”

“主公,你说你信了不该信的人,那或许是没错,但你若是觉得你是因此才有的今天,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何错之有?”

“主公,从我们赶走你哥哥土岐政赖,到今天也有十二三年了吧?这二三五年来,你扪心自问一下,都做了些什么?你除了喝酒作乐,就是吟诗作画,你知道美浓的领民们,是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么?你又知道美浓的武士们,都在干着些什么么?”

土岐赖艺看着我,没有说话。

“主公,长此以往下去,即便没有我斋藤道三,却也会有佐藤道三,近藤道三,只要美浓国内有能力有野心的人,都会盯上这个位置,只要你继续着这样的生活,便终究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他低下了自己的头。

“主公啊,道三自知这种行为绝非臣下该有,但道三志在天下,意图结束这旷古大乱。所以,必然要用非常的手段,来实现自己那非常的梦想。”我一边说着,一边从马上跳了下来,“道三对不起你,主公。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受我最后一拜。”

“因为缘,让我碰上了主公,现在缘分已尽,所以,就此别过吧。”跪在地上的时候,我这么说道。

看着他们越来越小的背影,我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

终于,将美浓一国握在了手里。

十二月二十五日 晴

前天发生了一件小事,今天我把这件小事给弄成了震惊天下的大事。

话说在从土岐赖艺手里夺得美浓之后,我便发现,治国,要比窃国难得多。

美浓这地方说穷当然不算穷,可你要真说它有钱吧,似乎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更何况连年战乱,真是黄金岛,估计也能被折腾成不毛地。

于是,由于上述种种关系,造成了美浓治安状态的长期不良,我虽然有心改变这种现状,可每次在开会问手底下家臣方针对策的时候,大伙总是清一色地摆出一副一筹莫展爱莫能助的面孔。

跟我一样忧心忡忡的还有明智光安,他曾经数次在家臣会议中提出,美浓的治安不容乐观,长此以往,很有可能要乱国。

但每次这样的提案都会被其他人无视,有时候提得多了,还会冷不防地冒出个楞子来,扯着大嗓子指着光安,义愤填膺地问道:“兵库头,你啥意思?”

兵库头是光安的官位。

当被问起这样的话时,他总是一脸的莫名,因为他都想反问对方,你是什么意思。

但人家根本就不鸟他,接着扯起了大嗓门用一口美浓的乡音怒喝道:“这时节,说起小偷,哪儿没有?甲斐有木有?尾张有木有?南近江北近江有木有?就算是那位北条早云开创的关东帝国,不也有抢劫案么?你怎么偏偏就拿我们美浓的小偷来说事?”

明智光安眨巴了老半天眼睛,说你废什么话呢,老子就是美浓人,不说美浓的事情难道还说尾张的么?再说了,尾张的小偷干我屁事?

“我看你是想故意宣传,扰乱人心吧!”

看他那一副满腔怒火的模样,就差站起身子撸袖子打人了,仿佛光安真是别的国家派来散播谣言的间谍一般。

眼看着双方就要恶斗,我也只能出来打圆场,表示都别闹了,有话好好说,看我面子,都给我安分点。

其实这类人真的很多,也实在是不知道他们的心态,反正你只要一说他们不好,他们总会拿另一个东西的不好来掩饰,仿佛只要别人有不好,自己就全好了一样。

尾张的小偷再多,美浓的治安状况也不会好转半分,拿这种东西说事儿出来给自己一点自我慰藉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其实关于如何强化治安,我心里一直有着一个我认为是绝世良策的方法,只不过一直都觉得这手段忒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想拿出来用。

但眼下瞅着就是危急存亡之秋了,再顾这顾那的话,国家都有可能因治安的恶化而崩溃。

于是我表示,关于治安的那些事儿,就由我来负责,首先,先让我去牢房里转一圈,看看囚犯们的生活是如何的。

我是下午来到牢房视察的,牢头见到我很激动,因为他们家从他爷爷的爷爷的那一辈儿开始就是牢头了,但百十来年里别说看到守护大名了,就连家中重臣的面都不曾见过一次。

有地位的人总觉得进入这种阴暗潮湿的牢房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我问,犯人们在这里的生活怎么样?

牢头回答我说大家生活得都很好,虽然也有想家想太阳的,但基本上没几天就都能习惯孤独和黑暗了。

我点点头,又问说,那么吃得怎么样?

牢头也点点头,说吃得挺好,虽然各人口味不同,但至少都能吃饱。

我表示满意,然后又说,那你挑一个犯人出来,让我单独见一见。

很快,一个身材瘦小长相猥琐的家伙被押到了牢房院子里的白砂地上。

“叫什么?”我问。

“左卫门。”

“有姓吗?”

“回禀大人,我是百姓出身,没姓。”

我看了他一眼:“你进来之前是做什么的?”

“在卖米的商店里打零工。”

“那你又是为什么被抓的?”

“他是偷了米店的营业款,然后被老板当场活捉,报了官给送进来的。”一旁的牢头解释道,“其实本来这种事情也没必要坐牢,但这家伙有好几次前科,之前每到一处打工,都会多多少少地偷一些,所以这次才被判关三个月,让他好好反省。”

“也就说…是惯偷?”

“恩。”牢头点点头。

“像这样的人,你牢里有几个?”

“基本都是这种家伙,真要杀人放火的,当场也就以命抵命了。”

我看着跪在跟前的左卫门,看了很久。

他的神情则是一股子满不在乎。

“左卫门,你在这里多久了?”

“回禀大人,在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

“也就说,还有一个月就能出去了?”

“是的。”

“出去又能接着偷了是吧?”

他笑笑,没回话。

“左卫门,你结婚了没?”

“家里有一个老婆,还没孩子。”

“恩,你抬头好好地再看看今天的太阳吧,再看看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为何?”

“因为过了今天,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他被拖了下去,然后不到一个时辰,又被五花大绑地架到了稻叶山城下街道中最繁华的中心地带。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已经被煮得正在冒气泡的超级大油锅,站在锅旁的,是他老婆,周围则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看热闹的民众。

“犯人左卫门,因多次行窃,屡教不改,为严肃美浓风气,故决定,判其死罪,当众投入油锅,从今往后,美浓境内但凡有偷盗者,无论所犯金额多寡,一律予以油锅之刑!”

地方官扯着嗓子向民众们宣布着最新法案。

“只是偷了几百文钱,也要下油锅吗!”那个叫左卫门的家伙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在那里反复叫唤着,并且拼命扭动着身子,似乎是打算挣脱绕在他身上的绳索。

“这油烧开了么?怎么看起来还不够热的样子?”我问边上的行刑人道。

他告诉我说都已经冒泡成这模样了,那多半是已经沸腾了。

“不行。”我摇了摇头,“再添一把柴火吧。”

“是。”说着,他就要上前添柴。

“等等,你别去,叫那个女人去。”我一手指着左卫门的老婆。

周围一阵骚动。

“大…大人…”就连那位不知把多少江洋大盗丢入油锅的行刑人都开始动摇了,“这样…这样不太好吧…而且…那女的…也不会…”

“她要是不肯就把她也丢进去,你问她是要添柴还是要一块儿下油锅,如果她不怕下油锅,那就把她爹娘找来,一起丢进去。”

而左卫门依然在那里拼了命地叫着。

只是当他看到给油锅添柴的是自己老婆的时候,突然就没了声音。

片刻之后,歇斯底里的呐喊再度响了起来,只不过这回他叫的却是:“蝮蛇道三!你这个恶鬼!你会遭报应的!”

蝮蛇道三是我的外号,自打搞走了土岐赖艺,美浓上下便很自发地送给了我这个荣誉称号。

理由是因为蝮蛇是一种很奇特的动物,一般蛇的话都是母蛇生个蛋,再把小蛇从蛋里给孵出来,但蝮蛇却不一样,它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都是一整条一整条的小蛇,断然没有蛇蛋的例子。

其实这一看就知道,是因为小蛇在母蛇的肚子里已经破壳而生了的缘故。可就是有那么一帮没文化还要装高知的家伙,认为蝮蛇是咬破了自己母亲的肚子才得以降生的。于是,对于那些背弃故主还将其赶走或是杀死的家伙,都会用蝮蛇来形容。

不过这外号不错,听着挺帅气。

听着那人的大喊大叫,我却只是很平静地挥了挥手,接着再很平静地看着他被投入了油锅。

他在油锅里不停地翻腾着,而他老婆则在锅边嚎啕大哭。

“去,让那女人再添一把柴火去。”

就这样,在自己老婆的添柴加火之下,左卫门被炸熟了。

“从今往后,美浓境内但凡有人偷盗劫掠,无论金额多寡,一律判以死罪!”

围观的人数虽然少说也有两三百,但却是哑然肃静,听不到半点声音。

回去之后我碰到明智光安的第一句话是,大事成矣。

他则有些半信半疑,对于这招的效果保留自己的意见,同时也觉得,这一手似乎歹毒过头了。

“乱世当用重典。”我只是这么告诉他,“越是这种时候,对于越是小的犯罪,就越是要严加惩处。”

同时我也表示,今后在美浓的地面上,如果每年小偷的数量多于五个,那么我就给他涨工资,超出一个,加一百贯。

光安说要真这样干脆我明天就组织自家的家臣上街摸钱包,然后换工资。

我听了哈哈大笑。

犯罪多,治安坏,这固然是时代的缘故,但既然已经身处这个时代了,那你就得面对现实。

越是肮脏的社会环境,像我们这样的统治者就越是要用苛严的律法来治国,不管阻力再大,只要坚持到底,那终有一天国家就会变得平和富裕,如果怀着一颗没什么用的狗屁仁慈之心在那里大作道德文章却不肯动刀动枪,那这个国家最终的下场必定是堕落成一个伪君子遍布且濒临灭亡的国度。

天文十六年(1547)

八月十七日 晴

这些年来,美浓在我的统治下,可谓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基本上是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连小偷都好久没出现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谁要是敢偷一文钱,直接就要下油锅。

太平日子有个缺点,就是平乏无味,除了过年过节开开宴会热闹热闹之外,连个乐子都没有,不得已我只能问蜂须贺正利,说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正利摆出了一副看乡下人的表情,说大人最近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知道?

我说你就扯吧,但凡美浓境内,事无巨细,岂有能瞒过我蝮蛇斋藤入道道三眼睛的?

于是正利连忙解释,说不是美浓,是东边,尾张,确切地说,是发生在三河(爱知县)那边的事情。

说起三河国,基本上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穷。那地方土地不好,产粮很少,不过民风倒是彪悍,不考虑大将的统率力和谋略,单纯以士兵的战斗力来比较的话,一个三河兵大致能打三个尾张兵。

三河国多年来一直归松平家统治,这松平家本是当地的一个普通豪族,渐渐的混大了当上大豪族,再渐渐地就成了三河一霸,虽然他们并不能将整个三河完全掌控在手,但基本也做到了八九不离十。

而在三河松平家的那一代代人里头,最厉害的,当属一个叫松平清康的家伙。

这人其实属于跟我是同一时代的,要是现在还活着的话,也该四十来岁了。

他非常厉害,是个生猛之辈,年仅13岁的时候,就把三河国里头的大大小小的土豪地头蛇们给打了个遍儿,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很快,国境之内就再也没有敢不服的人了。

平定了国内之后的清康很快就跟隔壁尾张的织田信秀卯上了。信秀这家伙虽说跟我常年关系都很差双方相互都不待见,可平心而论,要说打仗,他还真是个人物。

可就是这么个人物,在碰上松平清康之后,基本上就是被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每每对阵,织田一方无不都是伤亡好几百,只要能把减员人数控制在两位数,那都该算是胜利了。

所以当年有这么个说法,那就是只要这个松平清康活到三十岁,那么凭他的手段,肯定可以统一天下。

结果哥们儿不争气,愣是没能活过三十岁。

天文四年(1535),24岁的清康在进攻尾张国守山的时候,被家臣阿部弥七郎误杀。

那天的事情说起来还真是挺玄幻的。

当时松平清康正在开作战会议,大家伙一窝蜂地都埋头在看地图,商量着怎么让织田信秀更难看些,然后阿部弥七郎就冲了进来,还没说话先跪在了清康跟前,接着就是一嗓子:“殿下,冤枉啊!”

临阵鸣冤,这种事情真心不多见。所以清康也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才说你先下去,我们正开会呢,有什么冤枉等打完了仗再议。

弥七郎其实不是来给自己喊冤的,他是为了自己的爹。因为有消息称弥七郎之父私通织田蓄意谋反,要暗杀松平清康,由于战事吃紧,故而清康也来不及明辨是非,先让那老头回家待命,等自己跟织田家打完了再来解决。

安倍老爷子本人倒是没说什么,可耐不住他儿子心急火燎的,自行脑补以为清康要处理他爹,再加上也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股子谣言,说三河要搞大清洗了,但凡有通敌嫌疑的一律拉出去砍头,并且全家老小一块儿连坐。

于是弥七郎当然就急了眼了,不顾还在打仗便直接冲进了大本营,要跟清康说道说道。

结果当然是没法说通了,松平清康他们正十万火急地关注着战场局势,哪有功夫跟一小孩子扯淡。

于是弥七郎就这么气急败坏上了,然后估计是怒火中烧昏了头,不知怎地就拔出了腰间的挂刀。

几乎是刀出鞘的那一刻,那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便被弥七郎插进了松平清康的体内。

谁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围人连一句“弥七郎你别冲动”都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自己的主公碰的一声扑地上了。

清康之死最高兴的当然是织田信秀。

其实在三河散播弥七郎他爹要造反谣言的,不是别人,正是信秀。他本来的意图说真的也就是想让松平清康混乱一番,可没想到居然得到了那么意想不到的效果,其可喜之情自然是可想而知。

而且,最重要的是,清康一死,三河便没有人再能阻挡他信秀了。

天文五年(1536),趁着混乱织田信秀对三河进行了突袭,夺城多座。并用计谋是数次策反三河重臣土豪,包括美渥的戸田氏?宝飯郡的牧野氏。松平家的势力从此一落千丈。

不仅是家道中落,而且还后继无人,继承清康家业的是他的儿子松平广忠,那一年不过十岁。

织田信秀那个阴湿之辈自然不会因为广忠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而放过对三河的侵攻,相反,他还变本加厉的开始了对三河一系列的战争。

就在这个危急时刻,突然就有一个人伸出了援手,主动提出自己愿意尽全力保护三河松平家,条件则是松平家必须依附自己。

这个乘人之危的禽兽便是坐拥骏河远江两国的大名今川义元。

说老实话我是真心不喜欢这家伙,据说花仓之乱那会儿这小子还挺帅的,可不知怎么搞的长着长着就走形了,变成了一短腿胖子,而且心肠也不好,总想着各种坑人的手法。

今川义元这回之所以要保护松平家,只是打算利用广忠来控制三河一国,顺便一起对抗自己的老对手织田家而已。

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松平广忠也别无他法,只能屈身寻求今川氏的庇护,三年后,也就是天文十年(1541)那会儿,他为了本国的和谐稳定,娶了三河豪族水野家的女儿,也就是於大。

於大的母亲,是清康的另一个老婆,之后改嫁入了川口家,也就是说,广忠娶了自己的妹妹。

这种摆明了是政治婚姻的结合,一般情况下夫妻感情都不会很好。不过这两个小孩子却是例外,一年之后便有了长子,取名叫竹千代。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就是命不好。

作为三河国的少主,这倒霉孩子一出生就面临着以下局面:东边是被誉为东海道(地区名,包括当时的尾张,三河,骏河,甲斐等十多国)第一武士,拥有骏河远江两国死胖子今川义元,尽管是人家的依附,可这年头凡事儿都没个准谱,天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翻脸;至于西面,那就更惨了,是织田信秀那个人间败类,哥们儿整天不想别的,就想着怎么把三河一国给纳入囊中。

本来混到这份上就已经够惨的了,结果没想到还有更惨的事情在等着他。

竹千代两岁的时候,三河的豪族水野家的当主水野信元,投靠了织田氏。

战国乱世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今天投靠了他,明天搞不好又反投靠了你。

不过这位水野信元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於大的哥哥。

特殊归特殊,这种事情在战国也不是说少见,更何况松平广忠被亲戚背叛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并不怎么特别在意。

但今川义元很在意,他觉得水野信元是在松平广忠的授意下投靠的织田家,主要用意是坑爹,即坑义元本人。

所以他派人跟广忠说,你离婚吧。

在义元看来,只要广忠跟於大分了手,自然也就跟水野信元没了干系。

就这样,迫于今川方面的压力,广忠不得已和自己深爱的妻子离婚,并将其送回到水野家。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这一对夫妻,连在一起的资格都没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因为松平广忠非常顺从地离了婚,以至于今川义元对他非常满意,故而也因此让三河国迎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时节。

“然后呢?又有事情发生了?”我问蜂须贺正利道。

正利点点头:“那个竹千代少爷,被送去尾张当人质了。”

“不会吧?”我实在有些想不明白,“哪有送嫡长子去做人质的?再说了,就算当人质,也该去骏河今川家吧?”

“不,就是前天二十号的事情,竹千代被送尾张织田信秀那里了,这事儿都已经传开了,绝对不会有错。”

经过一番详细的询问,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就在今年春天那会儿,织田信秀突然举兵大举入侵三河,建立了桥头堡总计六座,至此,广忠在三河的居城冈崎,已经直接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了。危在旦夕。

关键时即,广忠向今川家求援,希望对方多少尽些大哥的责任,拉小弟一把。

死胖子在表示同意的同时,又再次提出了一个相当不要脸的条件。

那就是要竹千代去骏河,成为他的人质。

广忠若是答应,那么从此他将和自己的独子天各一方,如果不同意,那么织田军就会攻进来,取走两人的项上人头。

在经过一场艰苦的思想斗争之后,他点了头。

父子分别,夫妻分离,这种事情在战国乱世其实是相当常见的。也不能说是今川义元的不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换做我是他的话,估计做出来的事情会更加过分吧。

从三河到骏河的路有水陆两条,因为当时山贼极多,所以选择了水路,从海上坐船到达今川家的大本营骏府城。负责护送的是广忠在和於大离婚之后娶的第二个妻子的家人,户田康光。

说起骏河,我想只要是日本人应该都不会陌生,因为那地方有着全日本最高的高山,富士山。如果天气好的话,那么从三河出发走不了几个时辰便能隐约看到富士山峰上那皑皑的白雪。

然而,竹千代一行的船走了两天两夜,其他负责护送的家臣都没有看到富士山,反倒是看见了伊势(三重县)的群山。骏河和伊势,一个在三河东面,一个在三河的西面,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他们走了一条方向完全相反的路;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他们差不多已经走到织田家的地盘上了。

但凡是个人看到这情形都该明白,那是被人给卖了。

只是三河的那些家臣们居然还不知道,他们甚至天真地以为是船老大开错了方向。所以还跑去跟船老大交涉,内容不外乎要他们赶快认识到自己的路线错误,现在掉头还来得及之类。

结果没想到船老大的表情比他们还迷惘:“不是说好往尾张开的么?”

关键时刻,还是户田康光揭开了谜底:“谁告诉你们咱要去骏河的?”

谁?主公松平广忠的命令啊。

看着户田康光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其他家臣算是明白了。广忠妻子的亲戚再一次背叛了他,不但背叛了他,还拐走了他的独子。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这松平广忠是怎么找老婆的,难不成都光看脸蛋儿来着了?

再说那群人就这么被送到了尾张,八月二日的时候,他们见到了织田信秀。在看到三河少主竹千代之后,信秀非常高兴,琢磨着这下三河算是到手了。他赶忙将人质安排在热田神社,吩咐好生照顾,一边写信给广忠,大意是,你儿子现在在我手里,要儿子的话那就从此之后听我的,做我的小弟。

威胁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多说了伤感情,松平广忠在他眼里本来就是墙头草,这次为了儿子一定会来投靠自己的。

不过数日,回信便来了。内容却大大的出人意料。

广忠拒绝了信秀的要求。

信中写道:竹千代本是送给今川家的人质,不知何故到了您的手上,尽管如此,在下也是堂堂正正的武士,并非无信小人,所以,信秀大人所提的事情恕在下难以从命。

信秀看了之后没说什么,仍然吩咐好生照料竹千代。不但如此,还安排了竹千代的母亲前来探望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此时的於大,已经跟随着背叛松平家的哥哥一起,住在了织田的领地内。

在这个年代,虽然大家伙都干着各种杀人不眨眼坑人不犹豫的肮脏勾当,可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毕竟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你不坑人,那就全家都被坑,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对于那些能够坚持仁义道德敢作敢当言而有信的家伙,还是非常钦佩尊敬的。

所以织田信秀并没有为难那个孩子。

不过要是换了我的话,那绝对是没可能那么做的。

因为我是蝮蛇嘛。

九月二十三日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为啥,那个织田信秀要那么恨我。其实我对他挺有好感的,要知道,在美浓和尾张这一圈儿的地盘上,能够有实力跟我蝮蛇道三一决高下的,也就只有人称尾张之虎的他了。

俗话说英雄惜英雄,这那小子偏偏是英雄恨英雄。

土岐赖艺被赶走之后,是织田信秀接纳了他,还给他在尾张准备了超豪华的居所。

之后土岐赖艺想要反攻倒算,还是那信秀,答应了他,说自己一定好人做到底,帮忙帮到家。

于是在天文十四年(1544)的时候,信秀联合了越前(福井县)的朝仓家,带了一万多人直接就往美浓冲,一直杀到稻叶山城下,但好在我把这座城打造得是固若金汤,那两位愣是没能攻下来,不得已只能在城下放了一把火后悻悻而退。

这一回,他又来了。

出兵的原因是美浓最近不怎么稳定,到处都有土岐赖艺当年留下的残党欲孽,说是要赶走道三,迎回主公。

本来这种人在我看来就跟嗡嗡叫唤的蚊子一般,挥一挥巴掌就能打成肉泥,根本就不值得去一鸟。

可织田信秀却不这么认为,也不知道哥们儿是吃什么长大的,一听土岐赖艺跟他说美浓国内有人反对斋藤道三,就兴奋地仿佛是看到土岐家余孽已经把稻叶山城打下一大半来的景象一般,当下就乐得直抽抽,表示愿意出兵,帮助赖艺夺回美浓。

说真的,你出兵就出兵呗,谁也不拦着你,可咱俩好歹是邻居,出手别那么狠呢?

织田信秀是九月初发的动员令,九月中旬三军粮草准备停当,开拔出征,总人数两万六千。

我了个去。

日本人口一直不多,在这个年代,双方能凑个几百人出来那就能打一场挺像样的仗了,要是能有几千人便够得上“颇具规模”这四个字了,两万六,这得多大的仇啊?

但人既然都来了,咱也得接着不是?

当月二十二日,织田军入境。跟之前提到的天文十三四年(1544)那场联合朝仓家发动的井之口之战一样,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凭借着人数的优势以及生猛的攻势,如入无人之地一般,再度顺利地杀到了稻叶山城之下。

然后他们还是跟上次一样,放了一把火,抢了一把东西。

这次信秀没有下令攻城,因为他知道尽管人多可这城却未必能攻下,所以在收获满满了之后,便下达了班师的命令。

在尾张军大肆劫掠稻叶山城城下町的时候,我连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兵都没派出去跟他们对砍,只是静静地在城楼上看着。

当那些人准备扬长而去的时候,我笑了。

因为我就在等这一刻。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走的时候还不忘抢点东西回去当礼物,你也太嚣张了吧?

追击的命令是突然下达的,憋了一肚子火的美浓武士们拼了命地将钢刀长枪举过了头顶,朝着织田军的背后扑杀过去。

因为来得突然,所以他们也没什么防备,一下子就被杀乱了。再加上人数众多,混乱之后便很难恢复过来,所以很快局面就变成了一边倒。

就这样一直把他们赶到了加纳口,前面是一条河,叫荒田川。

此时的织田军被这么撵着打了老半天,早就士气低落到了低谷,一看到有河,也顾不上危险,挨着个儿地就往里面跳,打算渡河逃走。

这时节凑巧正赶上荒田川水位高水流急的那会儿,一下子就淹死了不少。

而紧紧跟在后头的我美浓大军也没闲着,纷纷张弓搭箭,朝着河里的尾张人就是一阵猛射。

这一仗织田信秀被打得无比凄惨,折了人马将近五千,而且重臣也死了好几个,最要命的是他弟弟织田信康,也死在了这场战役里,并且连尸首都被我们给得了。

长期以来一直以猛虎自居的信秀,这回也不得不服软了。

数日后,一个叫平手秀政的家伙来到了稻叶山城,他是织田家的使者。

这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八个字:饱经风霜,一脸苦逼。

饱经风霜倒是好理解,怎么说那家伙也是个年逾半百的老头了,但这一脸的苦逼却着实让我不解,这家伙不管是说话还是吃饭,都散发着一股子深深的苦大仇深气质,仿佛是被人给欺负了很久,很久。

平手秀政这次来,主要为两件事,第一件:要回织田信康的尸首;第二件,跟斋藤家交好结盟。

第一件我当场便允诺了。

在这个时代,整个国家每天都陷于不断的战争之中,说句心里话谁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就跟织田信康那哥们儿一样身首分离,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和首是不是会分离在自己的敌人手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没有可能去为难任何一个死者,因为大家都明白,现在给人行个方便,兴许就是在为将来的自己行方便。

至于第二件,我犹豫了很久。

说实在的织田信秀那家伙也欺人太甚了,这土岐赖艺跟他非亲非故,收留了人家不说,还屡次三番地打着恢复土岐家的名义跑来打我,明明坐拥尾张一国还虎视眈眈地盯着美浓,胃口太大了吧你?

而且一看打不过就马上来示好,虽说这是战国乱世的常态,可真要搁自己身上,总是会觉得对方不要脸的。

所以当我在表示信康尸首我现在就让人给抬着送尾张之后,便只喝茶,不说话,意思就是双方交好一事就当没有,你喝完了这杯赶紧走人。

不曾想那老头儿居然是个厚脸皮,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水,吮吸的滋滋声儿都听得真切,可他非但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反而还来了一句:“道三殿,美浓的水真甜啊,能不能再来一杯?”

我是真想说一句甜你妹,要喝滚回家去喝,可终究是拉不下这张老脸,只得让人给他续了杯。

“道三殿,您就答应了老夫吧。”他一边喝水一边说道。

我摇摇头,表示刚刚打完就结盟,这似乎有些唐突,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这年头战机瞬息万变,道三殿为何这般犹豫?”他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那就依你,和织田家修好吧。”

和信秀结盟,对美浓确实是有好处,这点是明摆着的。

而且,我实在是受不了那人的那张苦逼脸。

他到底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呢?

天文十七年(1548)

六月二十日 多云

今天平手政秀来了一趟稻叶山城。

凭良心说,我要事先真知道这厮是来干嘛的话,基本上是不会让他踏进城门一步的。

这孙子居然是来提亲的。

一开始我还觉得奇怪呢,虽说咱两家是刚刚订了和约,可要知道这是停战和约,不是睦邻友好和约,织田家和斋藤家从理论上而言依然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表面上和气笑脸背地里都恨不得对方第二天就突发恶疾经全力抢救无效而永远地离开世界。现如今你身为敌方重臣,闲着没事儿到我这儿来窜什么门哪。

可来者是客,来了不让见似乎又不是个理儿,至少得问问是来干嘛的吧。

多日不见,平手政秀依然是一脸的苦逼相。打了招呼之后,他绷紧五官,双目喷射着说不尽地哀怨,并且说道:“斋藤大人,我这次来,是有要事相议。”

我说废话少说,赶紧挑重要的讲。

“这是干系到我们两家今后前途的最重要的大事。”

我有些无语,只能看着他再点点头,示意继续说。

“我这次来,是来提亲的。”

“提亲?”一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你提谁的亲?”

“令千金归蝶姬和我家少主信长年龄相仿,斋藤殿下难道不考虑让织田和斋藤两方结为亲家么?”

“你放…”我突然觉得自己失态,连忙改口,“你放什么厥词?”

归蝶是我的女儿,生在天文四年(1535)。

这孩子人长得漂亮不说,口齿也伶俐,性格更是温柔贤惠,堪称是我斋藤道三的掌上明珠。

平手秀政似乎是早就料到我会是这反应,不慌不忙地行了个礼,笑着表示既然斋藤殿下感到事发突然还没能有个心理准备,那我就先行告辞,让殿下您考虑一晚上,明天再来拜访商谈。

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着实有些捉摸不透:这家伙怎么就来提亲了呢?他怎么就敢来提亲呢?怎么就敢来给那个大名鼎鼎的信长少爷提亲呢?而且要的竟然还是老子的宝贝女儿。

其实说真的,不管是作为美浓的一国之主还是归蝶的亲生父亲,我对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一直都相当重视,近年来随着她不断长大,几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更是每天都在考虑,到底该让哪位门当户对才貌双全人品出众年龄相仿的幸运公子来娶她。

由于归蝶确实长得漂亮,所以自她十二岁之后,各地来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从公卿豪门到武家栋梁,甚至连将军家的亲戚也曾打过主意,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被我给拒之门外。

倒不是说他们本身怎么样,只是我的感觉告诉我,归蝶如果嫁过去,一定不会幸福。

平心而论,虽然我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让女儿嫁一个和自己门当户对的大少爷,但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其实只是想让归蝶去和一个能给她真正幸福的男人结合。

结果平手秀政那孙子居然跟我提织田信长,这让我怎能不骂人。

尽管论门第血统什么的,那个信长和归蝶倒还真是挺相配的,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关键的一点是,信长这小子的为人,有着很大的问题。

他比归蝶大一岁,今年十四,是尾张国主织田信秀的嫡长子,外号尾张大傻瓜。

从这个外号就能看出此人的凶险程度了。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评价的话,那我只能说,这熊孩子会玩儿,太他娘的会玩儿了。

话说自打他会走路以来,基本上就不怎么干人事儿了。

别的孩子在读书,他在河里游泳,大冬天穿着棉袄都能冻出感冒来的日子,他浑身扒光地就往水里蹿,自己被冰渣子给弄得嘴唇发紫不算,还让周围家臣也跟着一块儿跳,人家脑子又没病,当然不肯这么玩儿,结果这熊孩子还不高兴了,爬上岸来趁着人不防备就一脚把对方给踹了下去,大冬天的,河里的冰都还没化开,想想都觉着冷得哆嗦。

这还不算完,人家的小孩每逢过年过节,穿戴着整整齐齐地出门走亲戚,这自不必说,即便是平日里,那也至少是干干净净,见了长辈要问好,见了小辈摸摸头,但织田信长却偏不这么干,无论何时,无论干什么,他的打扮一般都是用一块也不知道几年没洗的破布往身上一裹,再弄一根估计是人家栓牛栓马的破绳子往腰上一系,便算是穿戴完备,直接上路了。

最过分的是这小子经常找一帮又丑又壮的女人一块儿玩相扑,而且还声称,说越是强壮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也越厉害,所以,谁要是赢了,他就娶谁。

这真他娘的是另有雅趣啊。

好在我没教过归蝶玩相扑,不然还真要被这小子给盯上了。

织田信长的这种所作所为,他自己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还很美滋滋乐滋滋的,可身边的人就一个个地日子不好过了,那位被踢到河里的可怜人暂且不去算他,其实最倒霉的当属平手秀政,这老头是信长的监护人,等于说就是因深受织田信秀的信任,被特意挑选出来辅佐少主成才的重臣,结果他那少主在成才之前反倒先成了笑话,傻瓜的名号四海皆知,据说就连跟大明搞走私的倭寇都知道有这号人来着,这真是日本的国耻。

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平手秀政永远都是一副苦逼相,敢情是被信长给折腾出来的。

这要换了我我也得是一脸的血海深仇。

现如今这老头看起来是支撑不住了,想找个人跟他一起分担这种苦难,于是这才选中了我女儿准备送去给信长当老婆,也算是给自己找个垫背。

你他娘的做梦去吧,你怎么不把自己女儿给拿出来嫁过去?

而且,关于这位信长少爷,还有一个更不好的风传。

他是嫡长子没错,但他下面却还有个弟弟,叫织田信行,这孩子外貌堂堂不说,而且行为举止非常规矩,文韬武略也样样精通,并且深得父母尤其是母亲土田御前的喜爱。

土田御前这女人也算是个角儿了,尽管织田信秀威猛如虎,但家中的很多事务往往都会听他老婆的。

换言之,如果土田御前哪天突然说要把信长给废了,立信行为织田家继承人,那织田信秀很有可能像对待其他事情那样照办,更何况信长的所作所为本来就很糟糕,就算没这层关系,他被废也不足为奇。

那这样一来我要是把归蝶给嫁过去,岂不等于说我女儿要跟一个随时会被废除继承权而且为人放荡不堪特别不靠谱的熊孩子一块儿过日子?

除非我脑袋被人用石头砸了,我才会这么干。

明天那个姓平手的老头儿还要来游说是吧?真不要脸,老子非得让他尝点苦头不可。

六月二十一日 多云

今天,就在刚刚,我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那就是同意了平手秀政的提亲,打算把归蝶嫁到尾张,给织田信长那熊孩子当老婆。

不是我不坚持原则,首先的原因是那老头儿忒能说了,估计是长年累月受欺负后造给他练就了一副铁齿铜牙城墙面皮以及一颗百摧不残的钢铁雄心。

除此之外,最关键的因素是归蝶本人的意愿。

其实今天早上在会见他最开始的那会儿,我是打定主意要回避话题的。

所以当我们喝完了第一口茶之后,我抢在了他之前开了口:“话说最近住在京都的将军家,可谓是山河…”

那“日下”俩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平手秀政一口打断:“斋藤大人,请您把女儿归蝶姬嫁给我家少主信长。”

我一看这厮居然还咬上不肯放了,于是只能装傻充愣:“平手大人,您刚才说什么?”

他还真是挺实诚的,居然又重复了一遍:“请您把女儿归蝶姬嫁给我家少主信长。”

“哎呀….这幕府最近真是风雨飘摇啊….”

我的计划是他说这个我说那个,把话题彻底岔开,然后不了了之。

但是没想到我用着张良计,他也架起了过桥梯。

在我和他绕了七八个圈子,从将军家的不景气一直说到最近美浓天气一直多云之后,平手秀政冷不防地大喝了一声:“斋藤大人!”

不等我做出反应,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家少主现在虽然年少(无知两字故意没说),但是相貌堂堂,做事果断,遇事冷静,终能成就大事,您将来可别后悔啊!”

话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要再接着扯淡贫嘴,那就是我的不对了,再说这种事情既然都被摆在明面上了,那在躲着藏着似乎也没啥意思,干脆挑明了吧。

“平手大人。”我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尾张和美浓两家门当户对,两个孩子也都年龄相仿,按理说,这婚事也不是完全没得商量,可问题是你也知道,首先,我们两家刚刚打过仗,这停战和约才过了几天,就跟你结亲,确实不妥,而且我也想不出和尾张结亲对我美浓有什么好处;其次,你们家的那位少爷,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做事果断遇事冷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这家伙人称尾张大傻瓜,干出来的出格儿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地都名震天下,你让我怎么把女儿嫁给这种人?”

“斋藤大人。”他拿起了刚刚被他自己放下的那个茶杯,“如果你觉得这桩婚事对美浓没有好处,那我也不敢强求,毕竟一人有一人的看法,大不了,让咱家的少爷娶北江的公主就是。”

北江就是北近江国,在美浓的北边,归浅井家管,那地方跟我们素来不和,虽然不曾有过什么大打,但小冲突却从来都不缺,平手秀政这话的意思显然就是在威胁,威胁我如果不把女儿嫁过去就搞两面夹击。

但就算两面夹击,我也不能把归蝶往火坑里推哪。

所以我很坦言相告地对平手秀政说,织田信长这孩子,如果真是性格恶劣了一点儿,雅趣多了一点儿,倒还真就罢了,关键是,他要再这么闹腾下去,很有可能就会被父母讨厌,你也知道,织田家儿子也不是光他一个,一旦被父母讨厌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懂,如果换做是你,你还会毅然决然地把女儿给送出去么?

说真的,这些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事关我女儿,我这辈子估计都不会这么赤心赤肺地长篇大论,而对面的平手秀政似乎是被我给打动了,连着喝了好几口茶水,不停地摸着自己的那几根胡子。

“老夫的话…”他想了想,“也不会。”

“那不就得了。”我活动了一下两腿,准备结束这场谈判。

“斋藤大人。”他似乎还不死心。

我不耐烦了,也不吭声,直接挥了挥手,示意他有话就说吧。

“斋藤大人,织田家未来的家督,必定是信长少主。”

“哦。”

“您不信么?”

我点了点头。

“信长大人的顽劣,自幼便已经开始,可信秀大人非但不以为然,反而还大加赞赏,从来都没有一丁半点想要更改继承人的意思。”

“你是说你们家的那位尾张之虎其实和他儿子是一类人?”

“非也。”那张苦逼的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层厚厚的凝重,“信长少主虽说顽劣,却并非是愚笨的不成器之人。他只是性格和其他的孩子不同罢了。”

“平手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现在是一个古今未曾有过的乱世,能够终结这个乱世的,也必将是一个古今都未曾出现过的特别之人,而我们家的信长少主,一定会成为这样一个旷古未有的人物!”

“特别的乱世要由特别的人来终结,这个说法还挺有趣的,秀政,这是你的想法么?”

“不是。”他摇了摇头,“这是我家主公信秀大人说的,所以,织田家的继承人,必定是织田信长。”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一股冲动瞬间流遍了全身,突然之间就被对方的说辞给打动了,一下子便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把女儿嫁过去似乎也不错”的想法,但同时也赶到,要真就这么松了口似乎有些没面子,所以只得表示,要不你再在美浓住一晚,让我回家考虑一夜,明天给你答复?

平手秀政一听这话立马非常利索地行了个礼然后站起身子便告辞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冲动劲儿已经过去了的我一时间又陷入了一种迷惘,因为现在已经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女儿嫁到尾张去。

吃过晚饭,我把归蝶叫到了身边。

既然如此,还不如问问女儿本人的意见,好歹也算是个参考。

在听了这几天平手秀政来提亲的全部过程以及关于织田信长那熊孩子的各种事迹之后,她突然笑了。

我说你笑个什么劲儿啊,这哪来的笑点,我怎么都听不出来?

“父亲大人。”她依然一脸笑容,“那个叫信长的,跟您好像啊。”

我听了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辛辛苦苦养了你十几年,结果老子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冬天跳河夏天跟老妈子玩相扑的形象?

“用前人不曾用过的手段,来结束这个前世不曾有过的乱世,不正是父亲大人您么?”

我愣了半天,没说话。

“这世界上居然有跟父亲大人这么相似的男孩,如果父亲大人同意的话,归蝶愿意嫁给他。”

我女儿居然因为对方跟我相似所以就愿意嫁过去。

她果然最爱的是我啊!

我顿时激动不已,一把拉住了归蝶的手,并拔出了自己随身带了十好几年的短刀:“这东西跟了我很久了,比你的岁数还要大一些,现在就送给你当嫁妆吧。”

归蝶看了看刀,然后歪着头问:“我要这东西干嘛?”

“如果那小子敢欺负你,或者平手秀政今天骗了我,织田信长那家伙真是传闻中那样的超级大傻瓜,那你就把他给一刀捅死,然后我会率大军杀向尾张,夺取织田家的领地。”

“父亲大人。”归蝶顺从地将那把刀收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话来,“如果那个叫信长的,不是一个大傻瓜,那么以后这把刀很有可能就要刺向父亲大人您了哟。”

足足有好一阵子,我不但是说不出话来,就连身体都被惊得动弹不得。

不愧是我蝮蛇的女儿啊。

那么,就和织田家结亲吧。

天文十八年(1549)

八月十九日 暴雨

火大。

真的火大。

织田信长那小子,老子饶不了他。

归蝶是去年年末嫁过去的,我是亲眼看着尾张的轿子开进美浓,再亲眼看着那本来什么都没装的轿子装着我的女儿便往尾张走去。

曾经有数次,我都想把蜂须贺正利给叫来,让把那几个抬轿子的家伙给砍死,把女儿给我抢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辈子让归蝶都做一个孩子,结果没想到她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就长大了,都没经过我同意。

当时我心里就在问候织田信长他们全家,包括织田信秀和土田御前。

一百遍呀一百遍。

娶我女儿者,如剜我心头肉。

但此时此刻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地流着泪祝福她能够得到幸福。

回头一看边上有个家伙也流泪了,而且是光明正大地流了一脸。

那是明智光秀,明智光安的干儿子。

这家伙算起来也算是归蝶的表兄弟,而且年龄相仿,自幼便玩在一起。

我看看正哭得伤心的他,问道:“光秀,你小子莫不是看上归蝶了?”

他赶紧摇摇头,说风太大,眼睛里进沙子了。

这理由真好,早知道我也哭了,还忍着,多难受啊。

归蝶的出嫁,对于我而言简直是一个噩耗。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噩耗,是接二连三的。

在两人新婚第一夜的洞房之时,归蝶穿戴一新静静地坐在新房里,等待着自己新郎的到来。

结果她坐到月亮落山太阳升起,织田信长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又是如此。

这些都是事后蜂须贺正利派去尾张跟踪监护的探子回来告诉我的,当下我就有一种发兵尾张,不为别的就为了打织田信长三个耳光的冲动。

其实同样受到噩耗连续打击的还有平手秀政。

话说这苦逼老头一直很天真地认为,他们家的信长少爷之所以没个正形儿,全都是因为年轻单身没担待的缘故,只要给他找个老婆,把婚给结了,最好再生个娃,那就自然而然地会担负起家庭的责任,转型成为一个正经安分且守己的好少年。

但是事实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织田信长没去洞房的那两天晚上,是在打野猪。

那熊孩子带着一拨人敲锣打鼓举着火把上森林里直捣野猪窝,生擒大小野猪五六只,可谓战绩颇丰。

第三天,他又打算上森林里去猎奇,平手秀政从天而降,一阵围追堵截之后,将信长押赴洞房。

据说那天秀政就差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坐在两位新人的榻榻米边上监视他们完成第一次的共同作业了。

看我气得都要吐血了,蜂须贺正利连忙安慰,说主公你不要太急了,其实信长那小子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的。

我连忙问那熊孩子的好处在哪儿,你说来听听。

正利表示,其实在归蝶的陪嫁侍女队伍中,有好几个都是他故意安插进去的间谍,一来是为了能够贴身照顾归蝶小姐,二来则是能够在最近的地方了解到尾张最机密的信息。

而在新婚的第三天夜里,也就是两人初次见面的晚上,女间谍们听到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当信长见到归蝶之后,第一个动作是在腰边上的一个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啊掏的掏了很久,因为位置比较远,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在掏胯下。

结果拿出来了一个跟那个袋子一般脏的柿子干,递给了归蝶:“你吃吧。”

归蝶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然后放进了嘴里。

信长笑了:“你就是那个蝮蛇的女儿吧?”

归蝶点了点头。

“那个蝮蛇很厉害,我爹经常输给他。说真的,我很欣赏你家那老头儿。”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我心里萌生了一丝小小的高兴。

对于信长的夸赞,归蝶只是保持着少女应有的矜持,笑而不语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是美浓来的,以后就叫你阿浓好了。”信长说道,“阿浓,你应该早就听说过我了吧?”

出于各种原因,估计主要是礼貌上的考虑,归蝶摇了摇了头:“不,没有听过。”

“你少吹牛了!尾张大傻瓜的名号,连京城的将军都知道!”

归蝶依然笑着,但没有说话。

“老子是不是傻瓜,说实在的老子自己都不知道。我觉得是好的,可世俗却总觉得是脑残的,我觉得是脑残的,这世俗反而就觉得是好的,反正要么我是傻瓜,要么这个天下是傻瓜,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我夺取了这个天下,来证明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好了。”

“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笑了。

真的,好久都没有听到过那么豪快的话了。

而那天晚上,在吹灭红烛之前,信长对归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浓,就算全世界都把我当成傻瓜,只有你,不许这么做!”

这些话倒是好话没错,但信长本人的婚后生活却依然如过去一般糜烂放肆。

他仍然是半裸着身子,腰间扎着一根草绳骑着一匹马大摇大摆地穿过市井;仍然不分场合地带着人往河里跳;仍然率领一帮又肥又丑的女人划地为圈打玩相扑。

蜂须贺正利说到这儿,一看我又气的脸色煞白,连忙表示大人你要淡定,千万要淡定,别气坏了身子。

我说淡定个屁,这要是你女儿你会淡定么?

正利说那怎么办,嫁都嫁过去了,现在想后悔都来不及了啊。

“把织田信长给我叫美浓来,我要亲眼看一看,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很激动,腾地一下从坐垫上站了起来。

正利问我如果见了之后感到不合心意,那该怎么办?

我轻蔑地一笑,说那还用问么,当然是就地扑杀,然后率大军杀入美浓。

八月二十五日 多云

今天,明智光秀跑来见了我一次,说是有好东西要给我看。

我看着他,说归蝶嫁人了你没太伤心吧?

他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道:“请主公大人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死板,整天一副别人根本就搞不清是生气还是高兴的面容,不管是对上司还是对部下,永远是一板一眼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他是不会因为归蝶出嫁而伤心的,虽然美浓一直有着明智光秀喜欢自己堂妹的传闻,但我知道,这孩子心里其实装的是别人,而且是装得满满的,已经到了不容任何人插足的地步了。

那个人叫熙子,妻木熙子,光秀的老婆。

他们两人是在天文十年(1545)前后定下的婚约,只是聘礼才送过去没多久,那熙子突然就生了天花,虽说是经过医生全力抢救,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女孩的脸上也因此落下了斑斑疤痕,就算说是毁容了也不为过。

熙子本来是远近闻名,仅次于我女儿归蝶的美浓第二大美女,尤其是一头秀发乌黑亮丽,不知倾倒过多少男人,但眼瞅着现在就变成一麻子了。

对此,熙子的父亲,也就是光秀的老丈人妻木广忠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他主动对光秀提出,说要不我把熙子的妹妹嫁给你吧,姐妹俩本来就长得像,大白天看着都分不出来,更别说天黑吹灭蜡烛了。

光秀先是非常诚恳地谢过了广忠,然后又特别严肃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表示男人也是有三从四德的。

之后,他如期娶了熙子过门。

婚后,两人的感情非常好。

这样的男人,是不会看上任何其他女人的。

不过虽然是很欣赏他没错,但我确实不记得我有找过他,这次这小子主动跑来找我,估计是真有什么宝贝要让我看个新鲜。

我说光秀你带什么东西进来了?拿出来让我看看。

他摇摇头,说没带进来,放外头了,大人你要看出来看。

尽管觉得很奇怪,但我还是站起了身子,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还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弄那么神秘?

“铁炮。”

“铁炮?”

“就是大明国称之为火枪的东西。”

“哦,是那玩意儿啊?”

“是的。”我真佩服明智光秀,说了那么久的话,居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这是我让人在堺买来的。”

堺在摄津国(大阪府),是一个自由都市,不光汇聚着全日本的各大商人商家,甚至还有无数从西洋来的南蛮商客,也都云集于此。

这铁炮,便是从一个叫葡萄牙的南蛮国家给传日本来的。

说起来,这里面故事我倒还真知道些。

事情发生在天文十二年(1543)夏天的种子岛上。

种子岛是个岛,位于萨摩(鹿儿岛)东部的一个小岛,从镰仓时代开始成为岛津家的家臣种子岛氏的领地而由此得名。此时管理这个岛的,是种子岛家的家主种子岛惠时。

某日,种子岛惠时正在家中办公,突然有人前来报告,说岛上来了一条船。

种子岛惠时觉得很莫名,对于一个在大海中的小岛来说,岸边有船靠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有什么好来特地报告的?

“这…这船上下来了两个长着红毛,满脸凶光,宛如天狗的高大汉子!”

自种子岛有人居住以来,各种海中的生物倒是见过不少,但像这位家臣这么描述的家伙,却还是第一次听到,于是种子岛惠时当即就决定亲自前去看个究竟。

当然,似乎听起来有些危险,所以他还是带上了十几名家臣同往。

他们跑到岸边 ,只见一艘怪模怪样的船像是搁浅了一样斜靠在岸边,船上的人也已经走了下来,站在沙滩上叽哩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为首的二人穿着有蕾丝和刺绣装饰的怪模怪样的衣服, 活像是身上套了几个南瓜。两人的手背上都长着绒毛,毛发浓密卷曲,胡子和头发都是绛红色的,皮肤白里透着赤红,长鼻子高鼻梁,如同传说中的妖怪天狗。

种子岛惠时自守此岛以来,见过的人,碰上的船可谓是不计其数,不过这副模样的人倒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不禁有点心里面毛毛的感觉,脚步也不由地停了下来,倒是对方很是坦然,一看到来了人,便一面微笑一面走了过来。

种子岛惠时不知道面对这帮形似妖怪的哥们儿到底是该和他们一起微笑好还是拔刀斩妖除魔的好,正在他站在那儿寻思的当儿,船上又走下来一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有点类似唐画上装束的男子。模样倒和种子岛等人并无区别,只见他轻轻地和那两位怪客说了几句之后,便径直朝着日本人的方向走来。

正在众人心生疑惑,都在猜疑这厮是谁的时候,来人却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指,在沙滩上写下了什么,大伙连忙低头去看,只见那是四个汉字:大明五峰。

五峰其实是个化名,这家伙真名叫王直,明朝人,生于安徽黄山,年轻的时候曾经经商,因经营不善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总之是赔了个底朝天,无奈之下只能去了福建,搞起了走私。

虽说不是日本人,但王直在我们日本的知名度却很高。

那会儿明朝实行近乎于闭关锁国的对外政策,要想公然地进行海外贸易是不可能的,于是便出现了很多走私商人,因为是走私,当然得不到政府的保护,所以走私商人们便私下自己募集兵勇组成武装势力,而肯给这些非法组织打工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一般以海盗居多,而东南沿海的海盗里,战斗力最强的是一些在战国乱世打了败仗流亡海外的落魄武士,所以,明国人习惯把他们叫做倭寇。

实际上在倭寇的队伍里,真正的日本人占比很少,一般有“十倭一真”的说法,即十个海盗里真正的日本人不过一个而已。

兴许是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反正自打做起走私生意之后,他的势力不断扩大,终于在大明朝嘉靖十九年(1540)的时候,拉起了一支队伍,然后越做越大,势力最鼎盛的时候,拥兵近十万,并且还配备了能够容纳两千人的巨舰,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海贼王。

只不过,王直的“贼”,并非在烧杀抢掠方面,他只是一味地干着走私的勾当,买卖军火牟取暴利,这次之所以会经过种子岛,也是因为生意上的原因——他带了一批西洋玩意儿想贩到九州北边的长崎去。

结果没想到碰上了风暴,船搁浅了。

“既是如此,就请不必客气。在敝处多住些时日,修复船只等需要也可尽管开口。”种子岛惠时在听说了他们的情况后表现得很热情,“织部,帮远来的客人准备休息的居所去吧。”

织部就是西村织部,是种子岛家的家臣。

接到命令的他便匆匆离去,不过一会儿,便为客人们准备好了食宿以及洗澡水,而另一方面,经过王直的介绍,种子岛惠时也明白,那几个长得跟妖魔鬼怪似的家伙也不是什么恶鬼化身,而是来自南蛮被称作葡国的遥远国家的贸易商人。

葡国就是葡萄牙。

于是这帮外国人就在种子岛上住了下来,几天后,船修好了,风浪也过了,那就该继续走路做生意去了。

临走之前,兴许是觉得吃喝白拿了人家那么几天有些不好意思,所以那几个葡萄牙人决定给点什么以示感谢。

只见从船舱里拿出两根色泽黝黑铁杆递了过来。那铁杆后边是个小角度弯曲的手把,前边是个中空的的铁管,模样和它的主人一样古怪。

“这是要做些什么?”惠时不解的问道。

“此物在我大明国被称之为火龙枪。只要填上火药和弹丸,扣动扳机,无需高超武技,即使是妇孺也可轻易杀伤敌人。”五峰从葡萄牙人手中拿过其中一根边比划边说着,“就像这样倒入火药、铅丸,用下边的小棒捅进去……”

他说着单手托起枪托的前半部,身子微微倾斜,瞄住远处二十步开外一块巨大礁石的隆起部位。随着扣动扳机的机械声,众人只听见“砰”的巨响,面前一阵灰烟飘过。再看那块礁石,哪里还有什么隆角!原先隆起的位置,现在只留下一块刚刚暴露出来的青灰色伤痕。种子岛的人们不禁瞠目结舌,个个都瞪起眼睛,嘴巴张得老大,连见多识广的惠时也整个人愣在了一边。

“怎么样,东西不错吧?”王直问道。

种子岛惠时点头表示不错。

“阁下要么?”

萨摩那地方挺穷的,因为土地质量不好的关系,同样大小的土地,收成只有美浓的六成左右。

所以种子岛惠时弱弱地问,要多少钱。

王直表示,既然你款待了我们那么久,我们再抬你价也实在是显得不够意思,多少钱你随便开,这边绝没二话,哪怕你就说一文钱,只要拿出那枚铜板,两支枪连着火药子弹你拿走,没事儿。

种子岛惠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大概想了约有五分钟,他开口了:“黄金千两一杆,如何?”

王直顿时傻了,他之所以会说价格你随便开,其实等于就是想把这两杆枪送给对方,结果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结果,一时间他本人也不知道该如何以对。

“我留你们,本是尽地主之谊的分内之事。”种子岛惠时说道,“所以也并没有什么收取谢礼的打算,你这两杆东西,我是真心想要,故而才平心估价,倒不是我钱多,只不过若是给少了,实在是有愧这么好的东西。”

王直无话可说,当场拍板成交。

这便是铁炮到日本的由来,我们习惯性地称之为铁炮传来。

看着光秀手里的那杆玩意儿,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黄金千两的价钱:“光秀,你也不容易,能弄来那么贵的东西。”

“是啊,一挺要百贯呢。”

“百…贯?!”

“是啊。”

“这么便宜?种子岛惠时千两黄金买来的,现在的价格居然才百贯?”

“当初是舶来品,当然贵了,现在早就能国产了。”光秀说道,“其实在铁炮传来之后没多久,我们便也能自行生产了,而且质量根本就不比南蛮的差。”

于是我这才知道自己这两年太专注于各种争权夺利,忘记了关心天下大事,以至于落伍了一大截。

光秀告诉我,在铁炮被种子岛惠时买下来的当天,他就打起了仿制的主意,先是派人找到了萨摩数一数二的名匠八板金兵卫,给了他一杆子,要他在最多的时间内山寨出同样的东西来。

要说这八板金兵卫还真是个狠角儿,没几天就真的拿着一杆一模一样的洋枪出现在了种子岛大人的跟前,经过仔细观察,这根山寨洋枪和原来的洋枪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在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独只有一处不同——它打不响,不管装多少火药,都射不出子弹。

毕竟是洋玩意儿,不是谁都能山寨出来的。

种子岛惠时本人倒是没说什么,反而还宽慰金兵卫,表示你也辛苦了,能把东西仿制到这种程度,估计全日本都没几个。

但这样褒奖的话在金兵卫听来,比骂他都难听。

他是一个匠人,有着匠人独特的自尊,那就是既然要做,就得做到最好,既然是仿制洋枪,那么也要跟洋枪一样,能放,能响,还能射。

在经过无数艰辛的实验之后,八板金兵卫终于锻造出了一杆跟原版一样,也能发射子弹的铁炮了。

但仍然有缺陷,那就是这杆枪打着打着,就会因为温度过高之类的原因炸膛。

种子岛惠时这次是真心觉得很欣慰了,他夸赞金兵卫是日本第一的匠人,居然能把之前从未接触过的西洋景儿仿造成这种程度。

可八板金兵卫依然紧锁双眉,无法释怀。

数日后,他找到惠时,问在哪儿能找到懂铁炮的葡萄牙人。

惠时以为金兵卫是要找外国人取经,于是便推荐了一位常住萨摩,以前也干过锻造枪炮的葡萄牙人。

金兵卫跑过去找人家,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你教我造铁炮;第二句,我女儿是美人;第三句,教会了我把女儿嫁给你。

在以女儿为代价的前提下,八板金兵卫终于造出了日本第一根能打能射不会炸膛的铁炮。

之后,纪州地区(和歌山县)以及近江地区(滋贺县)的铁匠也纷纷学到了这一手,很快,铁炮开始在全日本普及了起来。

明智光秀手里的那根铁炮,正是萨摩产的,然后被卖到了堺,再由铁炮商人向全日本的大名销售。

“光秀,你会玩这个?”我问道。

“略懂一二。”

“那么就演示一下吧。”

他面无表情地装弹,再面无表情地点燃了引线,又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枪,对准了一块专门准备好的厚木板。

“砰!”

木板被打得粉碎。

“这东西,恐怕会成为今后战争中的主角吧?”面对我的称赞,光秀还是面无表情地这么说道。

九月三日 晴

今天,信长来美浓了。

一大早,我就开始梳妆打扮了起来,拿出了那套只有在归蝶成年,出嫁时候才穿过两回的礼服,让他们给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很重视,因为我知道,这并非是简单会面,从小的方面来讲,那叫岳丈看女婿,即便是在平常老百姓家里,也是一桩头等大事;如果往大的方面讲,那就更不得了了,那可是美浓国主和尾张国少主的会面,这次会见的成功与否,不仅关系到两国未来今后的发展,甚至有可能直接干系到全天下的局势,总之,这是丝毫马虎不得怠慢不得的事儿。

我一边穿着衣服,理着头发,一边派人把蜂须贺正利给叫了过来:“你让人在各个路口候着,随时来告诉我信长的动向。”

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有人来报:织田信长已经快要抵达圣德寺了。

我点了点头:“他穿了什么衣服?”

手下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说你干嘛不吭声,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能告我一声吧?蓝的白的还是黄的?

“织田大人没怎么穿衣服…”

一旁的蜂须贺正利忍不住开口了:“什么叫没怎么穿衣服?”

“他就弄了一块布披在身上,然后露出半个肩膀…就那种打扮…”

虽说有些出人意料,但一想到那是织田信长,似乎也又在情理之中。

我对蜂须贺正利说,我们先去看看他,你去圣德寺附近安排一处民宅,我偷偷地看一眼。

正利很快就借来了一处沿街的宅子,透过上面的小窗,能够清楚地看到街面上发生的一切。

“来了!”他指着外面正走过来的一队人马小声说道。

这是一队约莫一百人的队伍,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些人大多数手里面的武器,并非是传统的长枪,而是铁炮。

粗略数了数,竟然有七十多杆。

也不知道该说这小子标新立异好,还是说他走在了时代前头好。

位于队伍中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自然是织田信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凭良心讲小伙子长得还是很不错的,一身雪花般的小肌肌,周围围观的老百姓里几个大妈看得眼神都发直了。

只不过他的穿着打扮确实极为操蛋,真如正利的那位部下所描述的那样,是“没怎么穿衣服”—— 只是将一块布将自己的半个身子包了起来,另外半边则裸露在外,腰间扎了一根草绳,挂着一个葫芦。

时不时的,他还把那葫芦举起来,放在嘴边喝上一口,估计里面装的是酒。

跟着我一起偷窥的家臣们顿时暗骂声一片,各个都在说他装X。

“他这是想效仿东床啊。”我轻轻地叹了一声,“这小子,读书倒是读了不少。”

“东床?”蜂须贺正利一看就是个半文盲,根本就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这是对面大明国晋朝时候的故事了。”当着全体部下的面,我开始抖起了书袋子,“话说在东晋,有太尉郗鉴,欲跟同为超级大豪族的王导家通婚,派了个仆人跑王家选女婿,王导说,我们家的儿子都在东厢候着呢,你自个儿去选,我就不陪着了。那仆人到了东厢,果然看到全体的王家子弟都正襟危坐地戳那儿,不是双目紧闭装正经,就是两眼空虚地扮文艺,要说郗家的仆人也有眼光,看出来这帮傻小子各个都是装X犯,没一个有能耐的,不禁把头直摇。正当他准备失望而归的时候,突然听到东厢里屋有奇怪的声音,心生好奇的他不由地循声而去,看到一个年轻人正躺在床上,穿着极为随便,还露着个肚子,人也喝得烂醉,一手还拿着东西正吃着。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也是王家的儿子。”

“然后呢?”正利问道。

“然后?然后仆人回去把王家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郗鉴,结果郗太尉说,那个躺东床上不做作的家伙,才是我的女婿啊。于是,那两人就结婚了。织田信长玩这套,无非就是想告诉我,第一,他是个洒脱豪爽的人;第二,他放荡归放荡,但也是个饱读诗书,通文晓武之人。”

手底下发出了一片由衷的赞叹声,大家纷纷都敬佩我是个大学者。

而蜂须贺正利还是有个疑问:“那么那个王家的儿子,到底是谁?”

“王羲之啊。”

他点点头。这家伙至少《兰亭集序》还是应该知道的。

而我则是一脸的不屑。

幼稚,真是幼稚,相当幼稚,极其幼稚。

就你这熊孩子,还跟老子装书圣?

要比长相,那我估计是比不过你信长,毕竟岁月是把无情的刀,长你几十岁,要还比你帅,那你真该哭了。

但要论比智慧比才华,你小子还差了远。老子当年做和尚的时候,可是人称聪明的日莲房的高僧,就连方丈有事情都要问我的看法,想玩小聪明,你还不够格哪。

我缓缓的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叫过左右:“来,给我一块布,要破的,越破越好,我也这幅打扮去见他,看看他那吃惊的样子。”

“走,准备上圣德寺。”穿戴一“新”之后,我说道。

莫装X,装X遭雷劈啊,既然你想扮东床快婿,那我就陪着你演一出东床快丈。

小子诶,爷还真是期待你到时候的表情啊。

按照规矩,他是小辈,要现在里面候着。

当我裹着一身破布,散发着怪味,慢慢踱着方步走进会客厅后,眼前的信长却着实让我傻了眼。

此时的那厮已经全然不是刚刚我们看到的那副样子了。而是规规矩矩穿着一身正规的流纹礼服,用极为标准,极为美观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在坐垫上。小伙子人长得本来就帅,再加上这身礼服,一表人才啊。

我眼前一抹黑,脑中一片白。

尴尬了。

我对自己说道。

真的尴尬了。

别的已经都无关紧要了,关键是现在的这种情况,一个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美男子尾张少主,一个整就一破衣烂衫宛如讨饭归来的美浓国主,两向这么一对比,我简直无地自容。

信长要是腹黑一点,估计就该跳起来大喝一声:“呔!哪儿来的要饭的,给我叉出去!”

反正他是著名的尾张大傻×,就算这么喊别人也会觉得正常。

可我就不一样了,我可是蝮蛇,美浓蝮蛇,永远是一副严谨而又阴险,狡诈并且虚伪的道貌岸然形象,现在却在此丢了大人,以后还怎么混?

然而,就在我倍感尴尬的时候,更加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这尴尬的事情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通常女婿看到丈人穿成这德行,普通一点的么问一句,爹您今天路上碰打劫的了?文艺一点的则会说,泰山大人,您何故如此打扮哪?二逼的么就像我刚才想象的那样,跳起来叫板。

这不但是一种关心,也是一种给台阶的方式。

至少能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掩饰一下自己,同时顺溜地下了这个台阶。

可织田信长却只是站起来,非常彬彬有礼地来了一句:“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说着,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仿佛在他信长眼里,自己的岳父就该是这幅模样,自己的岳父本身就是一个老叫花子。

连下台阶的机会都给我堵死了,够狠的啊。

见面谈些什么已然是不重要了。因为这次胜负,是我输了,而且输得非常彻底。

同时,我也深深地见识到了自己这位女婿的可怕之处。

首先,这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他早就知道我们在暗中窥探他,也算准了当我们看到他那一身破布装裹之后会认为他会就穿着这一身来参加会见。

其次,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这一点我是事后才回过味儿来的。

恐怕他早就预料到当我看到他的装扮之后,会觉得他是在效仿当年的王羲之,甚至连我会将计就计也穿一身破衣服去圣德寺这茬儿都已经算到了。

聪明,真聪明。

第三,也是最可怕的——这小子今年不过十五岁。

再过十来年,谁知道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恐怕,我的儿子和孙子们,都得给这小子牵马啦。”

我对蜂须贺正利这么说道。

天文二十年(1551)

三月十日 多云

织田信秀死了,七天前走的。

死因是中风猝死,哥们儿那天吃了饭正好好的遛着弯呢,突然就口喷白沫轰然倒地,任凭边上人怎么叫唤怎么抽耳光都没反应,当天晚上便过早地离开了我们,终年四十一岁。

儿子信长十七岁,成为了织田家的当主,尾张的大名。

人死了就要开追悼会,作为亲家,我方也派出了重臣明智光安作为代表前去寄托哀思。

因为比较近而且也比较熟,所以去了之后第二天就回来了。

我问光安:追悼会上的情况如何?

光安连连称奇,说长见识了,真长见识了。

我说你看到什么了就这么咋咋呼呼的?这追悼会应该哪儿都一样吧?美浓也好尾张也好,都是找几个和尚念经做法事,亲朋好友相聚一堂默哀一场或许还能大吃一顿。

光安点点头,说没错啊,开始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等等,开始的时候?

我感到愈发奇怪了,但突然明白了过来:是不是和信长那小子有关?

光安说大人您真聪明,这都猜出来了。

只要有信长在的地方就必然会有状况,这个和聪明不聪明没关系,只是常识罢了。

但我还是让光安给我说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光安告诉我,说在最开始的那会儿,其实大家一切都很正常,有的人哭,有人的紧闭着双眼默哀,还有的人则私下互相交谈,正中央是口棺材,里面装着织田信秀,边上有个和尚在念经。

一切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合情合理。

所以当下就有人瞅着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就那么合理呢?合理得都有些反常了。

这个感觉敏锐的家伙是平手秀政,很快,他又异常敏锐地发现了问题所在:在这容纳了数百活人外加一个死人的追悼会场里, 居然没有织田信长的影子。

爹死了,身为家族继承人的嫡长子无故缺席追悼会,这是大逆不道。

不过信长这孩子大逆不道的事情做了多了,这四个字在他的人生里属于必需品,此回不来追悼他爹,说句老实话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意外,纯粹就当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只是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

这织田信秀他是猝死的,突然之间就天崩地裂撒手人寰了,家里家外一大堆事儿都没处理完,其中就包括了很重要的事情——继承人。

不要以为织田信长是嫡长子并且目前继承了家督那他就是一辈子的继承人了。

战国乱世,在这方面虽然还有那么仅存的些许规矩,不过早就被打的支离破碎了。虽说以长子为尊,但是下面的弟弟反将起来干掉哥哥之类事,早就不是新闻了,兄弟和睦倒才成了新鲜事。

信秀的儿子有很多,光我知道的就有织田信友,织田长益还有那个织田信行。

光安对我说,从追悼会的开始到追悼会的结束,织田信行除了跟人打招呼之外,就一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闭着双眼,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呆着,是不是真的在哀不知道,但默着是绝对的。

信行是个好孩子,比起整天没边没沿胡乱折腾的信长,该读书时就翻书,该练武时就拔刀的他在家臣中很有人气。织田家许多重臣比如林秀贞,柴田胜家等人都觉得,与其把家督的位子传给人模狗样不着四六的织田信长,还不如让给循规蹈矩文武兼修的织田信行。

而这次信长不出席追悼会,支持率则又要大大下降一票了。

不过信长最终还是来了,他被平手政秀半拉半拖的弄进了告别室,一进来,大家立刻达成了共识:来了还不如不来。

此时的他,身上还是披着一件破布,半裸上半身,腰间挂着一个葫芦,扎着一根破草绳。

平手秀政则在后面一边推一边轻声地说,去呀,去给你爹上香,赶紧的。

这一老一少扭扭捏捏了半天,信长非常不情愿地走上前去,到了牌位前,不跪也不拜,直接就吼了一嗓子:

“爹啊!你怎么死的那么早啊!!!”

凭良心讲是够早的,才四十一岁,英年早逝啊。

底下的诸位都释然了,大家都觉得,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就算是织田信长,看到自己亲爹现在就这么硬邦邦地躺跟前,那也会和普通的孩子一样感到悲伤的。

事实证明他们太天真了,就像当年看到信长穿着破衣服上圣德寺便以为他会就这么穿着这身来见自己岳父的我一般天真。

很快,下一嗓子也响了起来:“爹你这一死,家里好不容易团结起来的亲戚又要分裂了!”

这话说的真是刺耳。

此时尾张国的重臣里头,因信秀之死蠢蠢欲动的,不敢说太多,至少也有那么七八个。

而处于欲动却又不想动这一纠结状态里的,那就更多了。

现在信长这么吼一嗓子,底下听着的那些不安分的主儿,估计各个都以为在说自己,原本纠结的,现在搞不好被这么一吼弄得破罐破摔起来,下定决心要造反了,而那些真要造反的,肯定会想既然都被你给知道要分裂了,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兴许第二天就兴兵作乱了。

连明智光安都说,这一嗓子真不值当,又喊不死他们,反而把人的火给勾上来了,何苦呢。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信长这一嗓子不过是破题,真正的文章,还在后头。

喊完之后的他直接把手伸进了插香的小香炉里,然后抓了一把香灰,举起胳臂,奋力一丢,香灰被“啪”的一声拍在了织田信秀的牌位上。

做完之后,他扭头便走,离开了会场。

大家目瞪口呆。随即立刻将头转向了信胜的方向,只见他正襟危坐,丝毫不受影响,仍然处于沉痛默哀的状态。评论也开始窃窃响起。

内容不外乎是信行大人遇事不乱,这才是真主子之类。

明智光安说完,摇了摇头,连叹可惜,好好的一孩子,偏要这么瞎折腾,估计织田家要毁他身上了。

“不会的。”我说。

织田家非但不会亡在信长手里,反而还会因为有这么个当家的从而兴旺起来。

年仅十七岁的他,已经预见到了尾张国的未来,并且有了相当的觉悟。

追悼也好,默哀也好,这一切不过是眼前浮云的逢场作戏,为了权力和金钱斗得你死我活,夺自己亲戚的家业才是真的。

在信长看来,这场追悼会无论是办还是不办,无论是他哭天抢地跟一死了老公的小寡妇似的还是把织田信秀的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抽个五六十下的,对于尾张国的前途而言,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那些潜伏着的不稳定因素,终究还是要爆发出来。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装什么孝子贤孙了。干脆痛下杀手,谁不跟着自己走就让他跟着信秀走,用尽一切手段掌控着尾张国,不让织田信秀一辈子的心血白费,这才是最大的孝道,比正襟危坐仨时辰不吭声的默哀要来得大得多得多的孝道。

弘治元年(1555)

闰十月二十一日 多云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这几年,周围的人似乎都跟约好了似的,纷纷死去了。

继织田信秀之后,平手秀政也死了。

天文二十二年(1553),这老头在家切腹自尽。

切腹的主要原因是织田信长,这小子永远只长个子不长脑子,都老大不小了还整天正经事情不干光知道耍宝,虽然我是挺能理解这孩子的,但在这个时代,这种行为势必会被绝大多数人所不齿,平手秀政自然也是“绝大多数”中的一员,他的境界或许达不到信长那么高。他拥有的,只是一颗守护自己学生,自己主公的勇敢的心而已。

当信长闻讯赶来的时候,政秀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信长抱着尸体当场放声痛哭。其实这两人看上去是一个闹腾一个苦逼的绝配冤家组合,但实际上师生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被他一手带大的信长对于政秀有一个专用的称呼:老爹。

不过此时的信长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

一年后,织田信友在清州城起兵造反。同时起事的,还有鸣海城城主山口教继。

信长二话不说,起兵亲征,没费多大功夫便将两人打败,并且连他们的城池都给夺了。

信友是个比较有恒心的人,不久之后,他策划暗杀信长,不过因为事先有人泄密而失败。

还是没学乖的信友,于天文二十三(1554)年再次起兵,再次被信长打败。自杀身亡。

总体来说,信友的数次谋反,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尾张的统一。信长接连收拾了几个不跟他走的亲戚,算是稳定了形势。

今年十月的时候,噩耗又一次地传来,太原雪斋在骏河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太原雪斋就是今川家重臣太原崇孚。

我让日护去了骏河,代我参加追悼会。

这事儿除了我和他之外整个美浓无人知道,就如同其实我跟太原雪斋是旧识没人晓得一样。

当年我在妙觉寺当和尚的时候他也正好同在京城的建仁寺里出家,曾经有过那么几面之缘,聊得也还算投机。

昨天日护从骏河回来,本来想问问他情况的,后来转念一想也没甚好问,追悼会嘛,哪儿都一样,太原崇孚也没有织田信长那样的儿子,出不了什么状况。

但日护却告诉我,在追悼会现场,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儿的人:三河松平家的竹千代。

“那小子不应该在尾张么?”我一愣。

“早去骏府了,都搬过去好几年了。”

“谁弄过去的?”

“当然是今川义元让太原崇孚给弄的。”

在日护的讲解下,我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今川义元那胖子与其说是浑身肥油太多了才变胖,不如说是因为一肚子坏水都快溢出来了才显得肥。

这厮的缺德实在是当世罕见,就连我这种以蝮蛇为名号的主儿看了都得甘拜下风。

话说天文二十年(1551)织田信秀刚死的那会儿,今川家趁着尾张不稳,想浑水摸鱼一把,便派太原雪斋率军攻打了织田家的安祥城。

安祥城守将是信长的哥哥织田信广,这位哥们儿打仗平平,文化平平,基本上就是个啥都平平的人,面对东海地区屈指可数的智将太原雪斋,安祥城很快便被攻破,不过雪斋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他困在本丸。

接着便派出谈判使者,条件很简单:交出竹千代,我便放过信广。

在今川家眼里,织田信广这种玩意儿纯粹就是一浪费粮食的造大便器械,拿来了一点用都没有,可竹千代就不一样了,有了他,便等于有了三河一国。

此时的松平广忠已经死了。

死法相当诡异,跟他爹清康一样,也是被误杀的。

这回的凶手叫片目弥八,仍是松平家的家臣。

话说天文十八年(1549)三月六日,那位片目殿下在看到松平广忠之后,突然就激动的浑身直抽抽,拔出腰间挂刀就迎了上去,手起刀落地就把自己的主君给做掉了。

所以竹千代等于是国主了,能够把他弄到手,三河一国等同于变成了今川家的领地。

此时尾张极端不稳,信秀一死,便失去了强有力的手腕,几个姓织田的都在蠢蠢欲动,打算推翻了大傻瓜信长另立炉灶。若是放任信广不管,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这样便麻烦了。

信长考虑了很久,同意了这个要求。

就这样,八岁的竹千代从尾张来到了冈崎,十天后,他来到了骏府(今静冈市)。

我估计他要是运气不好的话能在那地方呆到老死,就算运气好,那至少也得度过童年。

但却是相当凄惨的童年。

严格来说,和贫农流民比起来,至少饭还是有的吃的,当然还管饱。不过,竹千代的生活中缺少着两样很重要的东西——自由和尊严。

自由当然不必说了,竹千代小朋友表面身份是三河国国君,真实身份是少年人质,说白了就是囚犯。人质有了自由,那就不叫人质而叫自由人了。

至于尊严,那更是没有了,确切地说,不是没有,而是被剥夺了。

当然是被今川义元给剥夺了。

为了更好的控制三河,那胖子又想出了一个相当龌龊的办法。以“陪伴少君”为名,将三河重臣的子弟如数带到骏河,组成了三河少年人质集团。

少年人质们在骏河基本不怎么受待见,走在路上,莫名都会挨上一两下石块。平时其他的骏河武士子弟玩耍也不会去招呼他们。

而且骏河人一般都叫他们是三河的野狗,其中竹千代毕竟是一国之主,叫狗不合适,于是便给提升了一个台阶,算是人,叫三河野种。

血气方刚的三河少年当然不爽了,他们不止一次的打算当场用手中之剑给予回礼,却总是被竹千代拉住。

虽然年幼的竹千代小朋友应该不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之类的大道理,但是经过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早早的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常识。

竹千代面对着侮辱和鄙视,仍然悠然自得的过着属于自己的人质生活。直到有一天,当他在寺(他住在寺庙中)里乱溜达时,听到了一声叫唤。

“三河君。”

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个反应是——没反应过来,继续溜达。

“三河君。”叫声再起。

竹千代想了想,回过了头去。看到了一个老和尚。

“老师傅,您叫我?”

“叫的就是你。从今天起,做我的学生如何?”

竹千代第二个反应是,心中很温暖。听惯了三河狗三河野种的称号,这是第一次被骏河人叫做“三河君”。他从心底里认定,这是个好人。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当他认定你是他定义中的“好人”后,便会一直跟着你了。

竹千代有了第一个老师——太原雪斋。

在名师的指导下,竹千代学会了兵法,和歌,字也练的像模像样,剑道和骑马也有那么两把刷子。甚至还学了弓术,不过十二岁,便相貌堂堂,文武皆通,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诸侯。

听完日护的讲述,我不经摇头长叹,说可怜啊,太可怜了,这年头这么个当诸侯法,那真是生不如死。

“听说竹千代跟你的那位宝贝女婿还是朋友呢。”日护说道。

我惊诧了。

前不久归蝶给我写信,说她婚后的生活很幸福,信长其实是个很有趣的男孩。当时我看了信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我闺女在骗我。

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跟信长合得来。

但从她侍女那里得到的情报显示,这是真的。

可归蝶毕竟是人老婆,夫妻两人生活了几年磨合磨合互相爱上了也很正常。但竹千代就不同了,这孩子跟信长完全就是两类人,哥俩是怎么给凑一块儿去的?

只是日护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这是真的,当时在追悼会上竹千代就很彬彬有礼地挂着泪花问他,您是美浓斋藤道三那里来的吧,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又说,我师傅当年在京城受您家大人照顾,我在尾张的时候也受您家大人女婿的照顾,真是非常感谢呀。

接着又说,除了亲爹妈之外,这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两个人,居然都和山城守(我官位)有关,这真是不浅的缘分哪。

我点点头,表示师弟我没觉得你在骗我,只是这事儿忒不可思议了。

同时也觉得有趣。

信长和竹千代,不管从成长历程,成长环境以及性格气质几乎都是截然相反的:一个是从小被当大少爷给惯着,长大了肆无忌惮别人不让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做尽了出格的事儿,干绝了丧天良的活儿,活生生纯粹粹的活土匪;另一个则是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可从生出来之后就没过过一天富贵的日子,长大了不是被别人欺负就是被别人用余光看待,想要干什么都干不成,活脱脱一苦大仇深的可怜娃娃。

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家伙成了好朋友,除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之外,更多的却是有种期待。

说真的,我倒是真想看看,十年后,二十年后,这对朋友的关系会是如何,是不是还依然是朋友,或者早就反目成仇了。

尽管这是一个连亲爹老子都靠不住更别说朋友了的战国乱世,但对于这一对,我还真觉得挺值得期待的。

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单纯的直觉而已。

十月二十二日 晴

我实在是不知道这日记该怎么继续写了。

大概最多再写个三四篇就可以不写了吧。

毕竟死人是不用写日记的。

今天,孙四郎死了,是被他哥哥给杀死的。

这几行字写得语无伦次的,因为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孙四郎是我的儿子,小见姬所生,自然,弄死他的那位哥哥,也是我的儿子了,只不过并非同母所出,他的母亲,是深芳野。

不错,这小子就是丰太郎。

丰太郎成人之后,便改名为斋藤义龙,作为长子,我是一直都把他当成自己的继承人来对待的,直到小见姬在天文六年(1537)给我生下了个儿子,即孙四郎。

那一年丰太郎十一岁,是个干啥都不行的家伙,身材羸弱不说,就连读书也很烂,跟我小时候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最可怕的是这家伙口齿也相当不清,说起话来断断续续,说他是结巴吧似乎也不像,反正给人的感觉就是傻不拉几的。

反观孙四郎,从小就是个伶俐的孩子,能说会道文武双全,兄弟两人在美浓的评价基本等同于织田信长和织田信行,而那丰太郎还不如信长呢,人家尽管外号叫尾张大傻×,可实际上压根就不傻,相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还是个天才,就是放荡不羁了一点,而丰太郎呢?他倒是想放荡不羁,可有那个智商么?

于是在之后的几年里,我很自然而然地把爱心重点全部转移在了孙四郎的身上,同时,也分给了孙四郎的弟弟:喜平次。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从而使得丰太郎愈加不受我的待见。同时,周围的家臣看到这种情况,也一个一个地不再把他当一回事儿,转而纷纷跑去向孙四郎卖好。

再到后来,就连孙四郎也开始看不起自己的哥哥,在心底里把他当成低自己一等的家臣。

我至今还记得这么一件事。

在天文十九年(1550)的某天,稻叶山城下。

十三岁的孙四郎跟已经二十好几,都改名为斋藤义龙的丰太郎碰上了。

结果哥哥不知怎么的就撞了弟弟一下,按常理,这种事情太平常不过了,平日里我走路走得急都要撞倒家臣,或者是家臣撞到我,彼此打个招呼也就罢了,还能怎样?

但不知为何义龙并没有开口道歉,而是点了一下头,算是略表歉意。

其实这也没啥,毕竟对方是兄长,又是美浓将来的继承人,这弟弟不但辈分小,而且还是个臣子,人家能给你低个头就算不错了。

可孙四郎却不依不饶上了,他用手指指着斋藤义龙的脸,大声说,你丫不长眼还缺德么,走路看不到人也就算了撞上了都不知道说一声对不起?你小时候私塾先生没教过你要讲文明懂礼貌啊?

义龙脸憋得通红,可就是回不出一句话来。

孙四郎当然知道他哥自幼口齿不清,于是便愈发得意地打起了落水狗,一旁的家臣都已经看不下去了,可他还是不依不饶,甚至上前一步,拉着义龙的衣襟,将之前的责骂之词换了一种方式车轱辘似的反复念叨。

当时我就在一边,但并没有出手,因为我想看看义龙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结果我看到义龙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求助。

如果换了别人在这么欺负人,我早就冲上去一脚将其踹翻了。可毕竟是孙四郎,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他我就是火大不起来。

我只是拍拍他的肩,说你别太过分了,好歹也是你哥,走吧,回去了。

我确实记得那天我是笑着对他说话的。

而孙四郎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什么哥啊,小老婆生的野种!”

据说义龙留在那个地方,一直目送我们离去,然后一个人站到了天黑。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其实是孙四郎先撞的义龙。但我并没有太在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两个小儿子的喜爱之情也愈来愈深,天文二十三年(1554),我宣布退隐二线,住进了鹭山城,同时让义龙出任家督,进了稻叶山城。但不久之后,我又在公开场合表示,等我死后,整个美浓国的继承人,将会是孙四郎。

本来我以为这话说出去就算支持的人不多但至少也不会有人反对,可不曾想当下就是反声一片,甚至包括明智光安这样跟了我多年忠心耿耿从来都不曾跟我意见相左的老家臣,也表示此事不妥,希望再考虑考虑。

于是我只能说,我之所以要废义龙,是因为他是庶出。

这倒是真话,斋藤义龙的亲娘深芳野,根本就不曾过门过,我的正房大老婆,是明智家的小见姬,自古虽然是立长不立幼,可这也仅限于嫡系之内,若真是嫡庶之间,则当然是立嫡废庶,无论长幼。

孙四郎是嫡子,义龙是庶子,因为这是一个勉强能够站住脚的理论,所以一时间众重臣们也无话可说。

就这样,孙四郎取代了他哥哥,同时,那座稻叶山城也被要求交给孙四郎。

明智光安问我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说一点也不过分,这家伙完全没有才能,把美浓交给他那纯粹是自取灭亡。

对此,义龙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表示,自己需要一点时间做交接工作的准备,所以,请不要太急。

然后在今年十月初的时候,他突然就病倒了,据说是病得很重,已经连走出稻叶山城的力气都没有了,想让我和孙四郎一起进城一趟,见我们最后一面。

我没去。因为我觉得这多半是他装病,目的是博取我的同情。

他也不想想我是谁,会同情他?

真够幼稚的。

而孙四郎则带着喜平次在二十二日,也就是今天上午,进了城。

迎接他们的是睡在病榻上一副衰像的斋藤义龙。

孙四郎说兄长你身体如何了,还活着没?

义龙突然就爬起身子,大呼一声,兄弟们动手!

周围杀出了几十个拿着明晃晃钢刀的精壮汉子,将那两人当成剁成了肉泥。

噩耗传来之后,我并没有太过悲伤——因为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看来我又揣算计了。

义龙把我叫过去并非是想博取什么同情,根本就是打算把弟弟和老爹一块儿连锅端。

现在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逃跑。因为斋藤义龙的下一步必定是引兵来打,就凭鹭山城的防御,估计是抵挡不了多久的。

弘治二年(1556)

四月十九日 晴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又看错人了。

在杀掉自己的两个弟弟之后,义龙以足以让人惊讶的飞快速度完成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招降弟弟的家臣,拉拢家中其他重臣,然后,率军开赴鹭山城。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家伙是个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的没用废物,却不想现在就是这个废物,要把我逼入死境了。

当义龙的大军兵临鹭山城下时,我不得不也率领只有他三分之一人数的兵力出城迎战——如果美浓的国主不战而逃,那么将会大大动摇整个美浓的军心和民心,只会让局势更加不利于我。

在阵前,我见到了斋藤义龙。

我生平第一次注意到,这家伙居然长得那么高大了,身高足有六尺,在我们这个平均身高只有四尺不到的国度,算是罕见的巨汉了。

而且虽然人高马大,可看上去一点都不笨重,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神如今天一般犀利,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包括我这个当爹的。

“斋藤道三,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他叫道。

我笑了,说真是有种出种,美浓的蝮蛇要死在自己亲儿子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斋藤道三,我才不是你的血脉呢!”他又是一声大叫。

我说那你爹是谁?赶紧请出来让我认识认识。

“老子是美浓土岐家的血脉!”他的声音很响,估计两军双方都能听到,“我是美浓国主土岐赖艺的遗腹子!”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遗腹子,土岐赖艺还活着呢,别这么咒人家行么,这多大仇啊。

其实,自斋藤义龙生下来之后不久,就有谣言在美浓国传了开来,说深芳野在当年被赏赐给我的时候,已经是怀孕之身,所以这孩子,并非是我的种,而是土岐赖艺之后。

这些话传的有鼻子有眼,一时间就连我身边的人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对此我只是一笑置之。

深芳野是大永六年(1526)四月进的我家的门,而义龙是第二年七月份生人,整整相隔十五个月,怎么可能是土岐家的儿子。

结果没想到义龙本人居然也持这一说法,这倒是让人完全没有想到——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的做了婊子还立牌坊。

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己是亲生父亲是我斋藤道三,同时他也知道,现在起兵作乱把我逼入死境,那实在是不太像一个儿子所该有的行为,所以他必须得给自己找一个说法,找一个能够顺理成章把我弄死的理由,好躲过天下人的公论。

这一点,他还真不如我。

当年我夺取美浓,把自己从一介油贩提升到一城之主的恩公土岐赖艺赶出国门的时候,遭到了无数人的非议,但我却泰然处之,全然不当一回事。

明智光安曾经问过我,说你怎么就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是不是控制一下言论什么的,让这些小民别再外面胡说八道。

我摇摇头,说不用,既然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么。

他有些着急,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虽然脏事儿干了不少,可总不能一直这样脏下去吧?多少也得擦擦手,别总给人一种双手沾满了别人鲜血的模样。

我还是摇摇头,表示根本就没必要,因为在我双上沾血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将来下地狱的觉悟了。

就算是被自己的儿子给弄死,我也不会埋怨命运的不公。

没想到还真成真的了。

这一仗我毫无悬念地败给了义龙,然后退入了城中。

在之前的战斗中,我看到了很多昔日里熟悉的面孔,现如今却都站在了义龙的那一边。

为什么?

当年他们可是连鸟都不去鸟义龙一下,别说平日了,就连过年都不会去拜年。

“看来是我们输了。”我对明智光安说道。

他是仅有的几个绝少数依然还跟在我身边的家臣。

光安说看开点吧,找个地方东山再起就是了。

我问他说我们还能东山再起么?

他不说话了。

“孙四郎逞强,义龙示弱,所以连大人您都看不穿他,这才有了今天。其实,那家伙早就在私下里和重臣们交好,甚至重臣不去他宅邸拜年,都是他主动要求的。”沉默了半天,光安缓缓地开口说道,“而且,大人在美浓推行的各种律法过于苛严,从这点上来讲,真要把大人给推翻了,老百姓们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对于这套失败总结,我没有反对,点头表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但突然我又想起了什么:“光安,义龙让你别去他家拜年,你干嘛不把这事儿告诉我?”

“他从来都不曾找过我。这都是孙四郎被杀之后,我让人打探得来的。”

我承认我震惊了,一个人居然能够隐忍那么久,而且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人能拉拢,什么人要敬而远之。

栽在他的手上,也值了。

当天夜里,我们从鹭山城突围,一路上转战美浓,终于在今年的四月十二日,来到了大桑城。

这是土岐赖艺当年的据点,同时也是我现在能够掌控的最后城池了。

此时的我手里士兵已经不足两千,从收到的消息来看,斋藤义龙的大军已经在半道儿上了,不过数日便能来到城下,他们的总人数有两万。

大桑城的防御工事造得还不如鹭山城,真要据城死守那还不如直接开城投降。

虽说明知道已然是没了活路,但人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哪怕是刀口对着脖子了,只要还没切下去,总会挣扎一下的。

老夫今年六十有三了,按说是一辈子坏事做绝死不足惜,事实上我心里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死这种玩意儿,显然并非好事,所以我一个人去就行了,犯不着连累一大堆。

“把小六给我叫来吧。”我对手下说道。

小六全名蜂须贺小六正胜,是蜂须贺正利的儿子。正利在天文二十二年(1553)的时候应病去世,留下了个儿子托付给我。

他临走的时候还笑着说,自己跟了我半辈子,临了临了还是没能成为一国之主,于是就让儿子留下来为父亲讨债吧。

我说行,留着吧,我一定会让他成为一国之主的。

小六和他爹一样,拥有粗壮的体魄和一脸山贼似的络腮胡须,以及透着一种别样光芒的双目。

“小六,我会在长良川和义龙展开决战。”

“是,在下一定会紧随大人左右,战斗到最后一刻。”

“你别参战了,赶紧离开。”我知道这话让他很难接受,“明天一战我方必败,你没有必要陪着我白白去死。”

他不肯,说自己爹临终前嘱咐过了,一定要尽忠到底,不然将来不许埋进祖坟。

我说你还是走吧,你爹跟了我那么些年,半点好处都没捞着,我已经坑爹了,不能再再连着儿子一起坑。

说一千道一万,小六终于被说服,表示自己等下就离开大桑城,回老家子承父业当野武士。

“你打算一辈子都做那个?”我问道。

他点点头。

我笑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哪能落草一身,要是有值得跟的主子,就跟了吧。”

在小六即将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叫住了他。

“以后真的成为一国之主了,记得到我坟前来烧一炷香。”

“我一定会的。”

送走了小六,我又把脸转向了光安:“你也走吧。”

明智光安这时候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不用您说我也会离开。”

“光安,自己小心,别被打死了。”

我知道他是回自己的明智城,也知道这两天他一直在联系自己的亲朋好友比如妻木家,三宅家等土豪,相约他们一起起兵对抗斋藤义龙。

“主公大人,愿您武运长久。”

光安临走前说道。

该走的都走差不多了,终于只剩下我一人了。

四月二十日 晴

遗书

给织田信长:

信长,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肯定是不得好死,不是被人用枪扎出五六个窟窿,就是被一刀剁走项上人头。

我知道,你拿到这封信一定会给归蝶看,而归蝶一定会哭着闹着要你来救我。可你如果真的来救我,那就太傻蛋了,等我到了阴间,都会笑你是个尾张大傻×。

归蝶是个姑娘家,一辈子就不懂权衡利弊,你一堂堂尾张国主,总不该不懂吧。

如果你真不懂,那么就让我给你说说。

首先,我是在大桑城边的长良川开战的,那里离开你住的尾张国清州城少说也有三四里(日本古代一里等于现在的四公里)地,等你赶过来,我早被切成肉酱了,没有任何意义;其次,斋藤义龙率军两万,打完了我足够打你,你过来纯粹是送死;第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虽说是尾张一国之主,但整个尾张买你账的根本就没几个,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女婿的份上,我早三年就率军南下夺了你的基业了。你现在来救我,那么那些不安定的家伙必然趁机蜂起,到时候既救不了我,又毁了你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别做那傻事。

要是归蝶万一闹得太厉害,一哭二跳三上吊地要你发兵,那你就让着她点儿,带着人马往国界线上兜一圈,再回去告诉她没赶上,你爹已经死了,这样纵然是她,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归蝶那孩子从小娇生惯养霸道惯了,有的事情别在表面上违抗她,背地里做小动作就行了。

眼下我正在长良川,手底下那一千多人已经基本上被打得差不多了。我自己腿上也中了一枪,走道儿都得人扶着,估计离被人赶上一刀剁死也不远了。

信长,我死之后,你记得来给我报仇。

斋藤义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家伙,连我都不是他对手,能够将其战胜的,恐怕只有你信长了。

我打算把我的尸首葬在美浓的常在寺,那儿是我师弟的地盘;至于牌位,我也想放一块在京都的妙觉寺,你要是以后有机会,可以去看一看,拜一拜。

说起来,其实我在开始的时候挺讨厌你小子的,因为你把我女儿给掳走了,还在圣德寺涮过我一回。

不过渐渐的这种情况就被改变了。

因为我发现你真的是个跟我很像的家伙。

我年轻的也是也如你那么放荡不羁,格格不入,虽然在妙觉寺里被誉为智者,可一到背后,所有人都在说,那家伙的脑袋肯定有问题吧?被人用锤子给敲过了。

我也曾经在天下人如看傻瓜一般看我的目光中把天下人当成傻瓜,就和现在的你一样。

但如今回想起来,我想要的,其实仅仅是别人的认同,我希望他们能够认同我,认同我的梦想,认同我的行为,认同我的一切。

我想其实你也一定是这样的。

不然归蝶早被你拖出去跟那帮丑女一块儿玩相扑了——如果你是一个真喜欢相扑的人的话。

不要放弃你的梦想,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放弃的话,就意味着人生提前结束了。

人的一生很短,就跟那烟花一样,我们要做的,不是想着如何成为那些无意义的长久,而是应该让那朵火花更加绚烂。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相较之,如梦亦如幻,但得一世者,且有不灭乎?

这首敦盛,就当作是我的辞世诗好了。

斋藤义龙的军队好像已经快要围上来了,虽然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不过事已至此要再拖拖拉拉的话,这信就该送不出去了。所以就写到这儿吧。

美浓国和归蝶,以后就拜托你了。

附:这封遗书我让一个叫猪子兵介的人给送过来,你收到之后,切记不要让他走,即便他说他是回美浓你都别信他。因为这小子铁定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切腹自尽。你得帮我拦着他,千万不能让他死。

我这一辈子杀人杀太多,已经累了,不想再让谁为我而死了。

你就和归蝶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你那敬爱的快要死了的岳父

斋藤山城守入道道三

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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