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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回忆录(1/1)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老兵不死,自挂东南枝。

老兵不死,吕布大怒拍马上前一戟刺死。

老兵不死…

我叫伊势新九郎盛时,今年八十八岁。

其实我有过很多名字,不过要说起被人叫得最多的,应当属北条早云这个。尽管我活了那么久一次都不曾用这四个字自称过自己。

和名字一样多的是我的身份,有人叫我战国第一谋略家,有人叫我天下第一老将,还有人叫我战国第一诸侯。

其实我只是一个老兵罢了。说得文雅一点,叫做老武士。

现在老兵眼瞅着就快要不行了,不过我并不哀伤。

战国乱世,多少人年轻力壮地就被砍死在战场,能够活到八十八岁,别说够本,早就赚翻了。

而且,留给子孙的东西也不少,整个关东地区基本上都是北条家的产业,纵然他们再怎么不思进取,至少也能富贵百年吧。

至于我自己,则也不再想要什么了,人老成这样了,走一步路都要晃三下,还能要什么呢?现在能做的,也就是闲着的时候看看孙子们,一个人的时候拿着个酒杯喝一点,再想想过去的那些事情罢了。

天下的浪人

我生在永享四年(1432),我父亲叫伊势盛定,是京城豪族伊势氏的传人,家中代代担任着将军家的近臣。

年轻的时候,因老头子的举荐,我成为了八代将军足利义政的侧近,这份工作一干就是十好几年,给我的感觉是相当的没有前途。

倒不是说它薪水少,而是真心没意思。

首先足利义政不是什么明君,整天除了吃喝玩乐还是吃喝玩乐,跟在他身边连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其次,虽然所谓的应仁文明之乱已经结束,但这根本就代表不了什么,此时的天下别说是恢复太平了,反而较之以前显得愈发地混乱了。

混乱的根源在我看来几乎全都出在幕府自己的身上,除了本身的腐朽糜烂之外,他的分封制度也很成问题。

而在那各种各样的问题里,最关键的问题出在一个叫“守护代”的玩意儿身上。

所谓守护代就是“代替守护大名行使权力”之人,说白了就是一个辅佐副手。因为很多守护大名都有两个以上的领国,同时也有很多大名尽管领国只有一个,可他不愿意干活,于是每逢这样的情况,国中的大小事务包括大小权力,便实实在在地被掌握在了那些个守护“代”的手里。

而应仁文明这么一乱,大名们内部的各种弱点和问题也都暴露无遗,守护代们相信也一定都把这一切给看在眼里。

若是真的乱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一定会出现一种独特的景象,那就是积攒了足够力量的下层站起来推翻几乎已经腐朽不堪了的上层。

这所谓的“下层”,未必全都指的是农民百姓,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守护代。

总之,在我眼里,幕府是个相当没有安全感的中央政权,给这样的政权当差,要是不多长几个心眼,那估计将来不是穷死就是被砍死。所以在我当侧近的那段时间里,我向来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眼睛无不盯着外面的世界,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一旦给我天运,我便要夺取全天下,结束这个乱世。

从这点上来说,我其实是一个无主浪人,因为我有一颗浪人的心。

不过我爹对我的这颗心相当不待见,他关心的只有我的前途,我的人生。

所谓前途,就是升官发财;所谓人生,就是结婚生子。

应仁元年(1467),天下诸侯皆尽起兵上京参加混战,这些人里头有一个叫今川义忠的,跟我爹是故交,关系好得紧。

两人见面之后,从天下兴亡聊到了男耕女织,最后我爹说,我女儿都二十好几了,还单吊着,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给她结一门亲事?

今川义忠指指自己,说我还没结婚呢,要么就让我娶了吧?

就这样,我们跟今川氏成了亲家。

说起来,这今川家可是名门中的名门,坐拥骏河(静冈县内)一国以及远江(静冈县内)数郡,而且还是足利将军家的近亲,在当时,我家一介直臣能跟如此豪族攀亲,可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

嫁到今川家的那个女儿叫北川,算起来还是我妹妹。

只是常言道花无百日红,我那可怜的妹妹眼看着是搭上好人家了,可嫁过去没几年,却守了寡。

文明八年(1476)的时候,今川义忠和远江守护大名斯波义廉开战的时候,因种种不慎从而导致了兵败身死,终年四十岁。

义忠的继承人有且只有一个,是他和我妹妹生的儿子,名字倒蛮好听的,叫龙王丸。

龙王丸那一年三岁,是一个除了吃饭之外连一句完整人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于是便引发了一场很大的风波。

因为这孩子年龄实在太小,所以家中很多人都反对由他继承今川义忠的家业。

这是个很让人费解的事情,尤其是我妹妹,更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儿子才一个,是他也是他,不是他也该是他,纵然是家中老臣,又有什么资格来以此非议?

更何况,假设真的不让龙王丸继承今川家,那么该换谁来呢?

要说那帮人还真是考虑周全,在跟我妹妹发难之前,就已经考虑周全了,他们推出的今川家后继人是一个叫小鹿范满的家伙,此人跟已故的今川义忠的关系是表兄弟。

活那么大,也算是读了不少书了,可就是没见过在正常情况下放着儿子不选选表弟来继承家业的。这摆明了就是小鹿范满那厮在背后作怪,想要夺了今川家。

龙王丸的亲娘,也就是我妹妹北川那当然是死活不从,她觉得自己那可怜的亡夫奋斗了一辈子,好容易攒下了这点基业留下了这一个血脉,怎么能说夺就让人给夺去了。

但今川家的家臣们却不同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国有长君,实乃大幸,无论如何,也要让小鹿范满上位。

不仅骏河国内的家伙们如此坚持,就连周边的关东地区诸大名豪族们,似乎也这么觉得。

这也不是没理由的,对于国内的今川家家臣来讲,其实谁当大名他们都一样拿俸禄,如果是一个成年人来当的话,当然要比一个小毛孩更靠谱;而对于骏河外的人而言,今川义忠的继承人由今川义忠的儿子来当,这是顺理成章,但如果现在大家支持小鹿范满上了位,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候纵然那小子黑吃黑不肯借三还七地报恩,却至少也不会怎么太对不起人家,更何况,小鹿范满是个比较有背景的人,他跟很多关东的大豪族都有血亲,故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龙王丸的继承人地位都已经岌岌可危了。

说得再残酷一点,那对孤儿寡母,在整个关东都已经孤立无援了。

但北川却又不肯放弃。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也就是我。

文明八年(1476)的冬天,我妹妹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请我去骏河做客,顺便看在血缘一场的份上,帮帮她。

北川之所以找我,除了我是她的亲哥哥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在将军家当差,怎么着也是代表着中央的人,说出来的话多少还有那么点分量,至少比她有分量。

我拿到信之后,直接去找了一趟足利义政——这家伙其实在文明五年(1473)的时候就已经退居二线,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自己的儿子九代将军足利义尚了,但好歹地位还是摆在那儿,况且我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跟他比较熟。

我求义政帮我写一封推荐信什么的,至少能给我一个名分,以至于让我在关东不见得太势单力薄。

那家伙确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当下就开了一张证明,证明我是幕府钦派去骏河处理今川家事务的代表,虽然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跟幕府本身没有一文钱的瓜葛,但确确实实是幕府的人。

这年头纵然是幕府也是风雨飘摇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大包大揽了,这我理解,所以我还是怀着一颗对足利义政千恩万谢的感激之心,踏上了东去的道路。

到了骏河国,让我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我知道了自己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

在将军身边,不管是风也好是雨也好,无聊也好没前途也罢,至少眼下还能保得一线平安,至少我死了我的家业还能太太平平地传给我的儿子。

如果有幸生在骏河,那待遇可就大不一样了,目前那帮子家伙已经连军队都给开过来了,就等着一声令下把孤儿寡母给强行扫地出门了。

我的出现让他们有些意外,尽管当下就有人打定主意要操家伙让我人间蒸发,但毕竟咱也是幕府的人,这些狗胆包天的人好歹还算有个一怕。

既然不动手,那就动口吧。

通过磋商,大家伙做出了一个初步的决定:约定时间和地点,由龙王丸和小鹿范满以及两人的支持者代表共同坐下,一边把酒言欢,一边商讨对策。

龙王丸的支持者代表是我妹妹和我,参加谈判的只有我一人;至于对面,尽管代表众多,但出来跟我对谈的倒也只有一个,他是关东名族上杉定正的人,人称东日本第一大将,名叫太田道灌。

太田道灌,永享四年(1432)出生,跟我同岁,只不过我们两人所不同的是,那家伙自幼便是个天才般的人物,三岁会认字,五岁能断文,十岁精通诗词,吟赋作对无所不晓。

同时,跟向来低调的我不同,这小子是个个性相当张扬的人,而且是从小如此。

在道灌十来岁的时候,他爹太田资清为了让才气过人的儿子能为人低调一些,于是便写下了“骄者不久”四个字来勉励之,意为骄傲使人落后。

但小道灌却并不买账,拿着那张纸看了几眼之后,便提笔又加了俩字,使得原本的“骄者不久”变成了“不骄者又不久”。

意思就是说,长久不长久和骄不骄傲没啥关系,没能耐的人,就算低得跟乌龟一个调调,却也是早死早超生的命。

资清一看孺子如此不可教,也只能哀叹一声:“你这孩子,太聪明了,所以总显得有那么一两分虚伪,不过倒也正如你所说,太不聪明的话,反而更容易引来灾祸。”

本来这话要是说到这里就到此为止,那就啥事儿也没有了,可偏偏太田资清想着自己为人父,总得多说几句:“你看这障子,直立着,就是一扇门,可它要是弯了,那就只是废柴了。”

障子就是日本式房间中的纸拉门。太田资清本是把障子的“直”比作人的“智”,以此来告诉儿子,在这个时代生存,智慧更为重要。

真是祸从口出自取其辱,小道灌听完这话之后,立时就噔噔噔地跑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了回来,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扇小屏风。

“爹,你看,这屏风如果让它直立的话,就站不起来了,可要是弯曲一些的话,反而能立得漂漂亮亮。”

资清当场就被这话给噎得吱不出声来了。

正所谓三岁看到老,像太田道灌这号人,首先,一定是个大器早成的家伙;其次,多数是个早死类或是死于非命类的。

事实上我当时的预测并没有错,太田道灌后来真的没能得个好死,他在文明十八年(1486)的时候,死于一场暗杀,而动手要了他性命的,竟是他的主家:扇谷上杉家家督上杉定正。

暗杀理由是这哥们儿太厉害,厉害得过了头,厉害到了让上杉定正感到害怕的地步,于是只能抹杀他以求心灵上的宁静了。

现在,就是这个天才,坐在了我的对面,他要代表小鹿范满或者说代表整个关东来跟我讨论今川家的前途问题。

其实我并不在乎太田道灌是不是天才,说真的,虽然我小时候的确是没那么聪明,但现如今若是真要比智商的话,那么四十五岁的我是绝对不会输给同样四十五岁的他的。

可现在并不是拼智商的时候。

我只要能够说动太田道灌,让他按照我的思路来办事就行了。

于是,我现在需要的并非是“智”,而是“诚”。

会谈的那天,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跟太田道灌坦言相告:“太田大人,如果这事情发生在你太田家,你觉得该由谁来继位?”

虽然会谈现场不可能有镜子,但我知道,此刻我的面容一定是一副至诚至信的模样。

太田道灌也是一副很落落大方的神情:“当然是儿子。”

我有些高兴,以为他被我的这幅样子给打动了,不好意思耍什么滑头了。

但我错了。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道灌又说了下一句:“只是目前龙王丸殿下确实年幼,尚且不能人事,如果继承今川家家督,那对于今川家本身而言,并非什么好事。伊势殿,你看问题最好不要只看表面或者只考虑到自己,如果这个没有任何凝聚力的三岁小孩继承了今川家,一旦有人来攻或是出现内乱,他能处理么?你妹妹能处理么?做家督确实看起来很光鲜,但人前显贵的必然要人后受罪,这孩子,受得起么?”

他是在威胁我。

“太田殿,那么依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我干脆就把这个球踢还给他,让他说出自己的方案,然后我以守为攻吧。

“小鹿范满年长且富有治国经验,而且跟关东周边各路诸侯的交情又颇深,如果是他来接替今川义忠的话,我想绝非是一件坏事,伊势殿,你也凭良心说一句,撇开血缘正统之类的东西暂且不谈,就事论事地结合眼下的形势,小鹿范满和龙王丸,谁更合适统治骏河一国?”

“那当然是小鹿范满了。”我说道。

北川的脸色唰一下就变白了。而太田道灌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以为我已经折服于他那头头是道的形势分析且屈服于他那绵里藏针的威胁。

他也错了。

“太田殿。”我是笑着开了口的,“我想,我们两人其实已经达成了协议了。”

“是的,接下来,就交给小鹿殿吧。龙王丸想留在骏河或是跟你回京都,那由你和北川夫人决定。”

“太田大人,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接下来就交给小鹿殿了?”

“你刚才不是说…”

“太田大人,既然你在血缘正统上认可了龙王丸是今川家的唯一继承人,那么今川家下一任的当主,当然是龙王丸了。”我说道,“只不过,我对于你刚才就目前形势的看法也深表同意,所以我们干脆就各退一步吧,现在的骏河一国先由小鹿范满管着,等到龙王丸十五岁的时候,再交给他来治理,您看如何?”

我是说过我要用“诚”来谈判,但并没有说不用“智”。

我总不能诚心诚意地跪倒在太田道灌的脚下哭着求他吧。

道灌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一时间有些无语。

但最终他还是点头答应了,因为毕竟这确实是一个折中的好办法。

在我的努力下,骏河一国总算是在今川血脉的手里给保住了。

弄完这一切,我又回到了京城。

迈往天下的第一步

虽然我妹妹北川不止一次地想让我留在骏河,但全都被我婉言谢绝。

不是我不想留,只是现在的我还不能留。

理由很简单,如果真留了下来,那么今后就不会再跟这次一样,只是坐下来喝茶聊天彼此斗嘴那么简单了,很有可能就是真刀真枪,白进红出。

现在的我,手头上没有一兵一卒,身边没有一将一臣,手头上也没几个钱,拿什么跟人对垒?

至少得找几个人,确切地说是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大家凑在了一起,再图其他的东西。

所以我回到了京都,虽然依旧在将军身边混日子,但空下来,我都会去庙里,一边研读修行佛法,一边寻找着中意的同道人。

佛法很高深也很有趣,让我一下子就乐在其中了,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个法名,叫早云庵宗瑞,简称早云。

至于找同伴的事儿,也没落下,京城中,有六个人跟我混得最好,他们都是武士出身,为首的叫大道寺太郎,其余的分别是荒木兵库,多目权兵卫,山中才四郎,荒木又次郎以及在竹兵卫。

我们七个人互相约定,将来如果有人能够出人头地,成为一城一国之主,那么剩下的六人,则要尽心辅佐于他,做他的家臣,刀山火海,亦不悔改。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到了永享元年(1487)。

那一年,我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当爹了,且说早些年还是足利义政当将军的时候,我爹便给我说过一门亲事,对方也是将军家的幕臣出身,是一个叫小笠原政清的人的女儿。结婚之后,虽然彼此感情都还不错,可一直没能有孩子,这次也不知道是我积了阴德还是老天开眼,居然得了一孩子,而且还是男孩,我们伊势家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儿子起名叫千代丸,将家族发扬千秋万代的意思。

第二件是北川又写信来了,因为骏河那边又有乱子了。

这回的乱子,还是出在小鹿范满身上。

说起来,我外甥龙王丸已经十五岁了,在我们这个时代,男孩十五岁都能当爹了,更别说完成成年仪式了。根据当年的约定,小鹿范满应该让出骏河国国主的位置,让龙王丸继承今川义忠的基业。

但他没让,理由有两个,第一是龙王丸尚且年幼,还不能元服,即搞成年仪式;第二个则是当初跟我定下约定的那个太田道灌已经死了,所以约定就不算数了。

这话说得还真够不要脸,其实那小子说穿了就是觉得一国之主当着很爽,好吃好喝说话还有人听,感觉好。

他要真这么说我倒还觉得那是一条汉子,毕竟这年头谁都知道当诸侯的好,谁也都想当一回诸侯,可现在小鹿范满这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模样,只能让我觉得恶心。

北川在信中希望我能再去一趟骏河,帮助她把这事儿给办了。

我告诉那个送信的人,你等我几天,我稍作准备就跟你一起回去。

第二天,我去见了足利义尚。

和当年去见足利义政的目的是一样的,这次也是为了去弄一张幕府那边的证明,虽然幕府的威望较之十多年前又下降了很多,但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将军的签名证明不管如何,至少能让我“名正”。

因为我家数代勤勤恳恳侍奉将军家的缘故,所以足利义尚非常爽快地写了亲笔信一封,内容主要是兹有幕府官员伊势新九郎盛时一名,特来监督骏河国代国主小鹿范满履行文明八年(1476)的约定,各地官员见此信如见将军,对新九郎切切不可横加为难云云。

我谢过了将军之后便启程了。

只是这一回我不是一个人去的,我那六个同伴,也跟着一块儿上路了。

抵达骏河之后,我先进了小川城——那是一座看起来小得几乎不像样的小破城,里面住着我的外甥和妹妹。

十五岁的龙王丸看起来一表人才,就是身体不怎么好,估计是从小饱受欺压给憋的。

北川一见我,就摆出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说哥你看应该怎么办。

我说什么怎么办,打呗。

北川到底是女人,见识短,心眼小,一副受了小半辈子欺负的小媳妇模样,弱弱地问了一句,打得过不?

我只能说那是男人的事情,你就好生带着你儿子留城里头吧。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北川把小川城内所有能用的士兵都拨给了我,仔细数了一下,差不多六百来人。

我让大道寺太郎先去了一趟小鹿范满的居所——骏府城,知会他一声我要来。

大道寺太郎是这么对小鹿范满说的:“我家伊势盛时大人想跟小鹿大人磋商一下关于龙王丸少爷今后在骏河国的待遇。”

“龙王丸少爷现在的生活非常不尽人意,这是我家大人相当不满的地方。”

我已经能够想象小鹿范满的表情了,必定是一脸的惊讶以及满心的喜悦。

本以为我是来为自己外甥夺骏河的他,做梦都想不到我只是想叫他改善一下龙王丸的待遇,给那孩子一个富贵即可。

于是小鹿范满满脸堆笑地跟大道寺太郎说,我在骏府城内等着你家大人。

半个时辰之后,我来了,我带着六百士兵攻上门来了。

虽然此时骏府城内尚且还有一千多拿刀的,但怎奈何我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这帮措手不及的家伙们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就这样我突破了一扇又一扇的城门,最终把小鹿范满的居所为围了起来。

正当我要下达总攻令的时候,他派了使者出来,说要谈谈。

谈谈?早干嘛去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当即就让人把赶回去了。

可没过一会儿,人又来了,这次是小鹿范满亲自跑到了我大本营门前,单独一个人,没带任何家伙。

我以为他是来求饶的,结果我猜错了,他居然是来谈判的。

小鹿范满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放他一条生路,那么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这骏河也可以让给龙王丸,大家四四六六权当扯平。

这话说的大家伙都面面相觑,心里总琢磨着有点儿不对劲:这怎么弄的好像是他在放我们一条生路似的?

我说你哪儿来的自信,底气那么足,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只要挥一挥小手指,你们全家都得交代在这儿?

他摇摇头:“伊势大人,你不敢。”

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敢了。

“我背后,是上杉家的上杉定正,你不会不知道他的势力吧?”

我笑了。

我告诉小鹿范满,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回到骏府城里,拿起自己的刀,要么冲出来战死;要么就自己切自己肚子自尽死,这样至少在人生的最后还能像个武士。如果要接着死皮赖脸的,那就对不起了,现在就把你给拿下然后大卸八块,作为背信弃义夺人家业的惩罚。

他呆呆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想知道为何我跟十多年前不一样,不再顾忌他背后的上杉定正了。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我若是现在杀了小鹿范满,那么便能立刻坐拥骏河一国,以一国之力抗衡他上杉定正,不会太难。

至于其他关东诸侯,未必会跟着一起动手,毕竟小鹿范满人都死了,他们纵然是把我砍了再抢下骏河,那么这地盘又该归谁?是不是再得打一场?或者便宜了另外的某个不知名的家伙?

这种事情谁都心知肚明,所以根本就不会为此拼命。

而比什么都要重要的是,与其说我是在忌惮上杉定正,不如说,我当初忌惮的是他手下的那员大将:太田道灌。

现如今,斯人已去,我还怕他还魂不成?

不过这些我都跟小鹿范满说不着,我如他看我那般看着他,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抉择。

小鹿范满最终还是转身回了骏府,他切腹了。

于是骏河一国在时隔十一年之后,再度姓了今川家。

两年后,龙王丸元服,改名今川氏亲。

作为帮他夺回祖业的奖赏,他赐了我一座城:兴国寺城。

真心评价的话,这地方其实挺差的,地方小城还破,不过好歹也是一座城。

于是我就此正式脱离了幕府,当上了今川家的一城之主。

大道寺太郎等人,也根据当年结义的约定,成为了我的家臣。

入主伊豆

在我当上今川家的那座兴国寺城城主之后没多久,位于城附近的伊豆国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堀越公方足利政知死了。

说起堀越公方,则有一个名词不得不提,那便是镰仓公方。

所谓镰仓公方,是当年室町幕府的初代将军足利尊氏所设立的职务,旨在更好地统治关东地区,所以也叫关东将军。

第一任镰仓公方叫足利基氏,是尊氏的次男。此后,基氏这一支便代代都担任着关东将军的职务。

随着时间的流逝,镰仓公方的权力也变得越来越大起来,原本只是代替幕府管辖或者说监视关东,但后来则慢慢地变成了控制关东,而且势力范围也不断扩大,到了六代将军足利义教那会儿,所谓的关东将军,实际上不但掌控了关东,甚至连伊豆和甲斐也都成了他们的地盘。

这样一来,他们便有了能跟室町幕府分庭抗礼的实力,并且非常意料之内地翻了脸。

在足利义教当将军的那年,天皇将年号从正长改为永享,但镰仓那边却拒不从命,仍然用原来的年号。

这样一来不但显得格格不入,而且还给人一种不服从中央的感觉。事实上当时的第四代镰仓公方足利氏持也正有此意,打算引领关东诸侯,跟幕府平分天下。

但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么顺利。

尽管关东的诸侯们名义上得听镰仓公方的,可这也仅仅是名义上,更何况现在镰仓那边要他们跟着一块儿造反,这种要掉脑袋的勾当,怎么着也不会得到百分百的响应。

其中头一个反对的,叫上杉宪实,他是时任关东管领。

实际上,早在足利尊氏设立镰仓公方的那会儿,他便已经料到了会有不肖子孙捣乱,所以还同时增添了一个辅佐职,其实也是监视职务,那便是关东管领。

要说这个上杉宪实还真是尽心尽责,足利氏持才有点要造反的苗子,他就给幕府那边打了小报告,氏持见状,生怕后下手遭殃,于是便扯起大旗,兴兵造反了起来。

得到消息之后的幕府连忙派兵镇压,经过数年苦战,最终在永享十一年(1439)二月十一日的时候,足利氏持的大本营被攻下,他本人也不得已自尽而亡。

氏持死后,留下了四个儿子,前面三个被如数杀死,最小的那个是足利成氏,因为时年不过一岁,太小了,所以幕府没忍心下手,给了他一条生路。

这个足利成氏后来在古河(茨城县内)擅自造了个公馆,又擅自要继承镰仓公方的名号,只不过这时候镰仓早就跟他无缘了,于是只能退一步,自称古河公方。

另一方面,因为足利氏持全家死的死逃的逃,所以幕府打算在族中再找一个人出来,让他继承镰仓公方的名号。

找来找去,找到了足利义教的儿子足利政知。

只是这足利政知也不知怎么搞的,死活不肯上镰仓,似乎是觉得那里不吉利,虽然走马上任了,可只是住在了伊豆堀越的一个公馆里,于是便称之为堀越公方。

现在这个堀越公方死了,留下了四个儿子,嫡长子足利茶茶丸,年十四岁;次子足利义澄,年十二岁;三子小田政治,年八岁;幼子润童子,年六岁。

其中小田政治一看那姓就知道,已经被过继给了关东豪族小田家当养子;而足利义澄此时也已经被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收为养子;剩下留在政知身边的,只有茶茶丸和润童子了。

润童子的母亲叫圆满院,是义政的宠妾。

而茶茶丸这会儿正在坐牢。

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极具破坏力,整天捣蛋,非常讨人嫌,本来足利政知就有点不怎么待见他,再加上圆满院在背后不停地吹着枕边风,终于有一天,在茶茶丸闹腾完之后,被他爹给关进了牢房,紧接着,连继承人的地位都被剥夺了,政知宣布,第二代堀越公方,将是润童子。

可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政知死后没几天,那茶茶丸居然从牢里给逃了出来。

逃出来的方法至今无人知道,据说是从心腹那里弄了一把刀然后杀了看守。总之,是逃了出来。

恢复了自由之后的茶茶丸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人马冲进了堀越公馆,全然没有防备的那娘儿俩于是便非常不幸地成为了刀俎上的鱼肉——双双被砍死。

之后,足利茶茶丸便当上了正式的第二代堀越公方,因为他本来就是嫡子,所以也得到了幕府方面的认可。

只是,这事儿到此还不算完。

茶茶丸这个人,有一句话估计就是专门用来形容他的,叫烂泥扶不上墙。在当上堀越将军之后,他却依然如之前那般顽劣,而且还变本加厉了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却已然成为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暴君,不仅肆意斩杀手下重臣,而且还用相当重的税赋来压榨领民。

这对于伊豆的民众而言显然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但对我来讲,却是一个机会。

你这样对老百姓老百姓当然会恨你,只不过老百姓毕竟是老百姓,很少有像一向一揆那样真的站起来自己动手赶走统治者的,通常他们只会寄希望于传说中的“王师”,也就是其他的统治者,希望他们能早点打过来,解放自己。

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伊豆的“王师”。

首先做的第一步,是把手下家臣给叫了过来,让他们去伊豆散播各种流言,主要内容是伊势新九郎的各种英明伟大,比如新九郎大人文武两道,仁义贯天下之类。

同时,以伊势家的名义,时不时地给伊豆当地的老百姓种种好处,像钱或是粮食什么的,很快,在伊豆民众的心目中,我便有了一副宛如神佛一般照耀四大洲的形象了。

最后要做的宣传工作,则是告诉伊豆人:“只要把堀越公方给赶走,那么大家就能天天在伊势新九郎殿下的管理下生活了。”

我做过统计,当时一百个伊豆人里面,有九十八个对此表达了欢欣之情,还有两个则是欣喜若狂。

传完了我的各种光辉事迹之后,接下来就要真刀真枪地用兵了。

其实这个也不难,当时伊豆国内可谓是空空如也,因为负责那里军事防御的关东管领上杉氏,正处在一个内斗的状态,那户人家被分成了扇谷上杉和山内上杉,无论是哪家都把自己的绝大多数兵力腾出来对战,像伊豆这种战略价值并不算特别高的地方,几乎是不设防的,说难听点,那里基本没有武士,只有活老百姓。

明应三年(1493)10月11日,我向今川氏亲借了四五千人马,然后没有任何前兆地杀进了伊豆。

大军几乎没有碰到任何抵抗,便在当天的下午杀到了堀越馆的大门口,也就是茶茶丸的居所。

事情能进行得那么顺利主要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是我来得太突然,伊豆仅有的士兵们根本无法做出反应;其二是当地老百姓一听说伊势大人的军队来了,不但不躲着走,反而还纷纷跑出来给我带路,要说还真实多亏了他们,我才能抄着最近的小道儿,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敌军大本营前。

茶茶丸这一年十四岁,也不知道是该说他血气方刚好还是说他没脑子好,反正我们在堀越馆门口刚刚摆好阵势,都没来得及搦战,他便带着几百人杀了出来。

几百人对几千人,而且又是这么个小孩子带队,当然不可能有一丝半毫的胜算。

很快,茶茶丸的军队便被打得七零八落,而他本人也不得不退了回去。

此时我估计这小子身边的能拿刀的人数不会超过三十。

大概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下达了总攻令。

结果毫无悬念,茶茶丸大败,拼死才杀出了一条血路,勉强捡了一条性命逃走了。

伊豆就此落入了我的手中,趁着这个机会,我也脱离了今川家,正式成为了一介诸侯。

这对于我来讲,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平定了伊豆之后,我开始学着其他大名整理起了国内的政务。

这年头流行的是用重典,因为是乱世,很多地方往往是偷钱超过一贯的便直接拉出去砍头。

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尽管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抱定着一种“乱世当用重典”的心态。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观点。

话说有一天我心情畅快,不知怎地就来了兴致,问手下说有没有刚抓了还没审的犯人,我想审一审,过一过官老爷的瘾。

下面的人不敢怠慢,连夜就从牢里抓了一个未决犯过来。

“叫什么?”我摆出了一副很强势的模样问道。

却没想到那人根本就不怕,反而还气焰嚣张:“跟你有关么?”

我怒了,拍了下小案子:“混蛋!”

一旁陪着的家臣都已经脸色发白了,可那家伙却依然淡定如故,脸上甚至还抹上了一层笑容。

“你为何被抓?”

“回禀殿下,这小子在集市上偷了商家一贯钱,被我们摁了。”底下的家臣生怕他再乱说乱动,于是便抢先代其回话。

“原来你只是个小偷啊。”我想用尽量轻蔑鄙夷的口气来挫挫他的锐气。

但结果换来的却是他“哼”的一声冷笑。

手下的家臣一看这样就急了:“来人!给我打!”

我摆了摆手,示意要淡定。

“看你这样子,似乎有些不服啊。”

“国主大人亲自审案,我等草民岂敢不服?”

“那听你的意思,就是现在被拖下去一刀砍头,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咯?”

“听大人的意思,如果我现在喊冤,那也有可能不被砍头的咯?”

“你还有什么冤!人赃俱获了都还想抵赖么!”陪审的再度不淡定了起来,“殿下,莫要跟这种刁民废话,依律处罚便是。”

“哼。”他又是一声冷笑。

于是我也不淡定了:“你有话要说就说,何必这样冷笑?有什么觉得不对的地方说来便是,本人虽不敢说绝对主持正义,但给你一个公道却还是能够做到的。”

“公道?国主大人刚才说了公道?我没听错吧?”

“你并没有听错。”我有些不耐烦了,“你该不会只是想跟我唠唠嗑,说点废话,苟延残喘一下吧?”

“伊势新九郎,你这伊豆国是怎么得来的,你自己明白吧?”

一边说着,一边改变了原来的跪姿,索性盘腿打坐了起来。

“这跟我得伊豆国有任何关系么?”

“老子不过才拿了人家一贯钱,你倒好,直接拿了人一个国,你说,真要一起押去衙门,只砍一个的话,我们俩,究竟该砍谁?”

全场一下子肃静了,片刻之后,那个家臣突然就暴跳了起来,并且顺手抽出了自己的腰刀:“你这泼贼,还敢胡言乱语,看老子不砍了你!”

“等等!”我连忙将他喝住。

“看不出来,你个偷钱的小贼,倒还挺会说。”

他依然面带冷冷的笑容,只不过这回并不再哼出声来。

“你说的不错,要论偷东西,我偷的那真是比你大得多。但我们终究还是不能同日而语。这个难道你不知道?”

“既然都是偷,那有何不能同日而语?”

“你偷了这一贯钱,是想去干嘛?”

他看着我,一时间没能做出反应。

“买吃的,买喝的,买女人,是吧?”我见他不说话,干脆就替他回答,“说到底,你偷东西,只是为了你自己一个人。”

“那你夺取伊豆,不是为了你一个么?”

“当然不是。”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天下。”

他看着我,沉默了小片刻,便立刻又狂叫了起来:“少骗人了!”

“其实你说的并不算全对。”我并没有理会他的怒吼,“说真的,我岂止是大盗,杀人,放火,劫掠,我哪样没干过?为了夺取天下,我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你就是称我一声天下第一恶人,我也断不否认。但是,话又得说回来了,现在这个时节,哪里不是战乱丛生,哪里又不是血流成河?为了早一天结束这样的日子,我当然要早一天地把天下夺到手,再还天下人一个太平,如果这样也有罪,那么,就让我在夺取天下之后,痛痛快快地受罪好了。”

他沉默了,并且低下了头颅。

“服罪了么?”

“我服了。”

“很好,看你身上的这份坦诚,也实属难得。”我说道,“这样吧,我不为难你,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新做人,如何?”

“…怎么说?”

“我现在就放你出去,再给你谋一份差事。”

他的面容上充满着不相信这三个字。

“你不用觉得奇怪,我向来说到做到。”我说,“你只要相信我就行。”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伏下了身子,将头磕在了地上。

“多谢大人!”

这件事情过后,我开始了关于国内一些政策法规的反省。

偷东西也好,打劫也好,这固然是因为小偷和强盗他们本身的一些诸如好逸恶劳好吃懒做等恶习缺陷所造成,但最大的原因,则是由于时代。

这么乱的时节,兵荒马乱狼烟遍地,动不动就是杀人放火血流成河的,你让老百姓怎么安分守法?

既然是时代的问题,那当然就不能把时代的责任转嫁到老百姓的头上。

作为一个立志要开创新时代的人,我第一个要做的,应该是让自己的子民先过上新时代的好日子。

我首先先是把法律给改过一新,那些诸如偷一贯钱砍一颗脑袋之类的苛严条款全部都被废除。

其次则是废除逃亡者的债务。

这年头那么乱,欠了债的老百姓有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往往会趁着战乱的当儿带着老婆孩子背井离乡,这样一来既不容易被战火烧到,又能成功躲避债主,可谓是一举两得,虽然这种行为是严重坑害了债主和我的利益。

债主自不必说,好心借了一笔款子给你结果突然间就人间蒸发音讯全无了,这让人家怎么个过日子法。

至于我,当然也是受害者,不过是间接的。

一个农民就是一份劳动力,一份劳动力就是一份粮食外加一个兵,粮食和兵乃是国家的经济和军事力量的象征,要是农民都逃光了,还谈什么经济军事,还拿什么去夺取天下?

所以我制定了一条政策,那就是但凡是因欠债而出逃的农民,只要回来,一律免除债务,此外,如果不是因为欠债,只是想躲战乱的,也欢迎回来,我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

当然,如果政策只是以上那么一段的话,那就太对不起债主了。

于是还有附加的部分:欠的债,一律由领主承担,连本带利一律奉还,不少一文。

在稳定了人口数量和民心之后,我的第三条政策便是减税了。

因为是战国乱世,大家都在打仗,而打仗又需要花钱,武士自己不耕地不织布,想要钱自然只能从老百姓那儿弄,说的好听点叫征税。

在这个时代,农民们的税赋比重是相当大的,一般来讲是四民六公,就是假设一户农家一年收成十石粮食的话,那么其中的六石是要作为赋税交给领主的。

虽然乍看之下似乎是高得离谱,但这还算是好的了。在很多大名的领国内,农民的赋税往往是七成,我听说过最高的记录是八成九分,就是收一百石交上去八十九石。

这等于是在活活把人往绝路上逼了。

最过分的是,那些大名非但不觉得自己是在虐待亏欠农民,相反,他们还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其中有人甚至还公开宣称,说农民是大名的农民,是大名的私有财产。

扯淡也不能这么扯啊。

武士,作为统治者,应该是子民的父母。

事实上绝大多数领主也好,奉行官也罢,都是自称自己是老百姓的父母官的。

既然是父母,那又怎能对自己的儿女横征暴敛,往死了压榨呢。

关于赋税,我的政策其实很简单,就一句话:从此往后,在我北条早云的土地上,农民的税率一概设为四成,地方官不得以任何名义进行任何形式上的增收,如有违反,农民可以直接来找我告状。

这条政策在刚刚颁布的时候,引来了很多的非议,尤其是家臣内,几乎是反对声一片。其实这也好理解,武士们都是靠农民们养活着的,农民们公粮交少了,大家的生活质量兴许就要下降了,着急也是自然的。

对此,我只当不知。

大道寺太郎问我,这样不鸟武士们会不会出状况?

我说你杞人忧天了,这帮小子每年都有固定的俸禄,又不会少了他们,农民减税,最多也就是造成他们额外收入的缩水,区区小事又饿不死他们,怎么会横生出来事端?

民为重,社稷其次,君为轻。

在这个时代,多给老百姓一条活路,就等于是多给自己一份活力。

攻占小田原

话说在拿下伊豆之后的某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话说在梦里,我看到了一只老鼠和两颗杉树,然后老鼠挨着个儿地把这两棵树全都给啃了,眼看着吃饱了肚子,突然就摇身一变,成了一只花斑猛虎,耀武扬威地仰天长啸了一回,当下就把我给吓醒了。

年初二一早,我便让人把伊豆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给找了来,让他给我解解这个梦。

那位先生听完之后,先是问了我一句:“伊势大人是哪一年生的?”

“永享四年(1432)。”

他掐着手指仔细盘算了一番,然后猛地就往下扑通一跪:“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我说你解梦就解梦,别咋咋呼呼的。

“大人,您是子年出生的,生肖是老鼠吧?”

我点点头,说没错,我就属老鼠。

“那就对了。”那位先生连连点头,“大人梦中的那只老鼠,就是大人自己,而那两棵杉树,指的是眼下关东的山内上杉家和扇谷上杉家,老鼠啃杉树,则是大人吞并了关东两上杉的意思,至于最后老鼠变虎,当然说的是,大人在消灭了两家上杉之后,一跃成为了关东的王者。”

我听了之后当然心里很爽了,但嘴上还是说,干你们这样的是不是都得跟你一样啊,专挑好话讲?这样方便捞钱。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哥们儿就生气了,直嚷嚷着说我伤了他的自尊:“老子算命,向来只说真话,从不避好听难听,既然大人要这么说我,那老子还就不要大人的算命钱了!”

说着,拂袖而去。

手下的家臣都笑他太狂,毕竟是关东上杉家,岂是说啃就能啃得动的?

而我只是叫过身边小厮,让他赶紧追上,把算命的钱给人送过去。

关东管领代代由上杉家担任,在这个时代,这已经是一个世人皆知的常识了。

同样众所周知的是,这上杉家,其实分为两股,一股叫山内上杉家,另一股叫扇谷上杉家,虽然从血缘上来讲他们都是亲人,但从政治上来看,他们却是仇敌。

这里面的理由就不必多说了,但凡是个人就能明白:关东管领的位子只有一个,而上杉氏却有两家,能不打起来才怪。

这两家从文明八年(1476)的时候就开始闹腾,将近二十年都没能有个完,本来一直是山内上杉家占据绝对优势的,可后来因为扇谷上杉家出了个人才,几乎在一瞬间就把形势给逆转了,那人就是太田道灌。

虽然这家伙后来被上杉定正给搞死了,但因为他当年的努力,使得扇谷上杉家实力非常雄厚,根据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的原则,我决定,先联合扇谷上杉家,把山内上杉家给摁下去再说。

其实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已经盘旋很久了,甚至还一度跟上杉定正互相交流过,他对此也非常赞同,只不过非常不幸的是,哥们儿在明应三年(1494)的十月初,突然就死掉了。

死因是毫无征兆地落马,据坊间传闻是由于太田道灌的显灵所造成的。

定正的继承人是他的养子上杉朝良,这人是个白痴,上任家督没几天就被内山上杉家的家督,关东管领上杉显定打得满地找牙,因为太田道灌已死,所以他根本就没人依靠,只得派人来找我,说是不是看在我和他爹的交情上,拉自己一把?

我对着使者点点头,然后表示,在下可以把小田原城给拿下,以减轻上杉大人的压力。

小田原城位于相模国(神奈川县),就算称之为相模的首府也不为过。此城建于平安时代末期,历经数百年,现在正由大森家族统辖。

大森家的前任当主叫大森氏赖,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本是扇谷上杉家的猛将,但后来倒戈了,连人带城投了山内上杉家。

他在当小田原城城主的时候,我曾经数度写信于他,想要两家交好,可每次我长篇大论满腔真情的厚厚一沓信纸送过去,换回来的之后一个短短的口信:滚。

有时候也会是“下次别再写信了”,“老子不想跟你这种人混一块儿”之类的话。

我估计氏赖长期以来一直把我当成了虎视眈眈小田原城的危险分子。

虽然我确实有这打算。

如果他还活着,那我估计这辈子是别想打小田原城的主意了。

好在明应三年(1493)的夏天,哥们儿因病医治无效而与世长辞了,家督之位传给了他儿子大森藤赖。

据说在临死前,氏赖把儿子和手底下全体重臣都叫到了自己的榻前,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伊势新九郎乃窃国之辈,这厮专门盗他人之国,比山贼土匪更为可怕,你们切不可不防。”

也不知道我到底干了什么在他心目中居然是这种形象。

不过好在继承人大森藤赖跟他爹不一样,是个没什么用的愚钝之人。事实上氏赖死后的第二天,我便派出了专门的悼念团前往小田原拜访。

团长是大道寺太郎。

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送葬的其实也一样。尽管心里面有千百个不愿意,但大森藤赖来还是带着手下诸家臣礼节性地接待了太郎。

大道寺太郎刚看到大森藤赖的那张脸,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令尊生前勇武,世人皆知,无论是我家大人还是大小家臣,莫不是对他敬佩有加,如今竟然撒手人寰,这怎叫人不痛心疾首!”

大森藤赖本来就好骗,再加上又处于丧父之痛,判断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当场就被大道寺太郎那副仿佛死的是自己亲爹的模样给打动了,连忙又是给太郎拿绸面坐垫又是上一品好茶,俨然已经把那家伙当成了贵客。

这次外交行动非常成功,尽管尚且还不能认为大森藤赖已完全相信我们,但至少,他已经不再像他爹那样,如防贼一般的戒备着我们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如同当年伺候将军一样伺候着这位大森藤赖,知道他喜欢奇珍异宝,于是隔三差五地派人上京都采购;又知道他喜欢美酒,便专门在伊豆弄了几个酒作坊,用最好的水和米给他酿酒。

藤赖当然很高兴,再加上每次我的使者总是以近乎低声下气地方式把各种礼物双手捧在他跟前,然后口称:“这是我家伊势盛时大人奉上的。”这就愈发让他相信,我,是他的朋友,绝非敌人,更不是什么贼。

同时受到打点的还有小田原城里的各家臣,我把几乎每一个大森家重臣的爱好都调查了个遍,然后再投其所好,送其所要,久而久之,就算是原先和大森氏赖一样把我当贼防的家伙,时间一长也消除了戒备心。

而大森藤赖更是高兴得忘乎所以,甚至让使者转告我,说有空的时候欢迎来小田原城里做客,他要专门专门准备最上等的筵席来款待我。

但每次我的回答都是五个字:谢谢,下次吧。

首先是去了也没什么意义,其次万一有诈呢?

但藤赖却只当我是客气,心中愈加增多了对我的好感,在收礼收了好几个月之后,他终于有一天对使者说道:“我想吃一些野味,不知伊势大人有没有手段弄到?”

当我听到这话之后,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伊豆山林众多,猎户也不少,无论是射鸟打鹿还是捕获野猪都不成问题。

那天之后,大森藤赖基本上每隔几天就能吃上一次从伊豆送来的新鲜猎物。

他自然非常高兴,还专门派使者前来答谢,对此,我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使者很奇怪,问我为何要道歉。

“在打猎的时候,我方的士兵和猎户经常会越过边界,进入相模国境,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这动物它会跑,还烦劳您转告大森殿下一声,我们绝非有意要这么做。”

大森藤赖听后非常感动,连连夸赞我是一个忠厚之人。

明应四年(1495)刚开春的时候,我让大道寺太郎再度出使了一次小田原城。

但这次却连大森藤赖的面都没见着。

事情的经过如下:

大道寺太郎被大森家的家臣给挡在了门口,然后对方问他有什么事情没有,有的话先说,然后由他转告藤赖,再决定是不是需要面对面地商讨。

大道寺太郎说,现在已经春天了,我们伊豆的农民要春耕了,只是连日来不知为何出现了无数野鹿,破坏田地不说还影响播种,所以必须进行大规模的围捕狩猎,在此过程中,如果有不慎发生了带家伙的猎人进入相模国境内的事情,还望大森家多多海涵,事后我们一定会奉上猎物作为赔偿。

大森藤赖的回答是悉听尊便,回去告诉伊势殿,尽管抓他的野鹿,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二月十三日,我点起士兵五百人,前往箱根山内的芦湖扎营。

与此同时,荒木兵库和山中才四郎也带着他们准备好的秘密武器——水牛一千头,朝着相模国境内进发了,最终,这群人和那群牛汇合在了一起,且于小田原城附近的石垣山中埋伏了起来。

十五日深夜,我下达了进攻指令。

士兵们先是在水牛的角上绑起了火把,接着又把牛尾巴浸泡在了燃油里,最后,他们将牛尾给点燃了。

人的屁股如果突然着了火,那么他一定会往前死命地冲,牛也一样。

一千头前后都着着熊熊烈火的水牛,笔直地朝着小田原城方向冲了过去。也就在此时,大道寺太郎带着另一群士兵,在城的周围放起火来,很快,整座小田原城便被火光给包围了。

此时城里的大多数士兵都正在睡着,即便有几个站在城上巡夜放哨的,也早被这种景象给吓傻了,一千头疯狂的水牛四处乱撞,很快就把城门给顶破了,五百士兵则跟在牛的后面趁势掩杀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情便没有了任何悬念,在睡梦中北惊醒的大森藤赖早就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和意志,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根据事后俘虏的交代,当时的藤赖是被几个贴身的家臣给架着,逃出了城去的。

十六日的早饭我是在小田原城里吃的,我知道这回是闹大了,不光震动了整个关东,同时也深深地得罪了山内上杉家。

但当时的我根本就毫无惧意,总觉得自太田道灌死后,关东的诸侯全都是一群废物,整体实力跟大森家的那个傻儿子差不多。

现在想想还真是够可笑的,都已经活了那么大一把的年纪,居然还能跟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一般狂妄。

很快,我就尝到了苦楚。

相模拉锯战

在拿下小田原之后,大森家的势力迅速衰退,从而使得我没花多少力气就拿下了大半个相模,和伊豆相比,那里的土地肥沃,人口也多,堪称是一块宝地,而且小田原城也要比我之前住的伊豆菲山城要来得墙厚楼高。

但我还是选择回到了伊豆,理由是住惯了那里,不想挪了。至于小田原,则交给了我弟弟伊势弥次郎代管。

弥次郎堪称是我的左臂右膀,虽然打仗不怎么行,但要说起搞内政,恐怕家中除了我之外无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临走前,他问我,如果山内上杉来攻怎么办。

我回答,到时候你让扇谷上杉来救就行了,顺便再联系我,我也会来帮你的,不用怕。

一边的大道寺太郎则叮咛说,二少爷,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只要据城而守就行了,小田原城墙厚,打不破,千万不要脑袋一热冲出去厮杀。

弥次郎是个听话的孩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但太郎还是一脸忧愁。

我宽慰他说放心吧,上杉家那帮孙子,哪有那个胆啊。

结果这话说完才过了一年多,明应五年(1496)的时候,上杉显定便率大军反扑了过来,攻入相模西部,直逼小田原城下。

望着跟前黑压压的一片,血气方刚的弥次郎再也忍不住了。

当下他就带着一队人马冲出了城去。

然后战死在了乱军之中。

这也难怪,以一当十地跑出去,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听到噩耗之后,我顿生了一种嚎啕大哭的欲望。

大道寺太郎劝我,说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小田原城还没被攻下来呢,得赶紧想办法。

我说还能想什么办法,现在就发兵去救啊。

在付出了数百伤亡之后,我终于将上杉显定给勉强击退,总算是保住了小田原城。

经过这场苦战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自省之中,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很弱。

我现在勉强算是一介诸侯,但是一个非常非常弱的诸侯。我没什么实力,估计也没什么潜力,毕竟都要快七十了。

我之所以能够夺取伊豆一国和半个相模国,并非是实力强劲的缘故(虽然我以前一直这么觉得),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关东局势混乱,各种势力林立,我趁着这些人因乱斗而产生的间隙,这才钻空子成功来着。如若不然,我至今估计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兴国寺城城主。

我曾经一度以为无论是山内上杉还是扇谷上杉都不是我的对手,都只不过是让我随便啃着玩儿的两棵杉树,现在看来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综上所述,目前要做的,就是专心巩固西相模的防御措施与强化统治权才是当前唯一的办法。而且要击败两家上杉,还是得要从两上杉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下手才可。

简单来讲,也就四个字:休养生息。

我开始频频向扇谷上杉家的当主上杉朝良示好,并将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了维持领土内稳定和周边关系上面。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过就是十来年。

永正元年(1504),山内家的上杉显定突然发兵攻向扇谷的上杉朝良,一路上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直逼扇谷上杉家大本营——位于武藏国(琦玉县)的河越城。

上杉朝良被吓坏了,长那么大他就没见过这阵势。

想来想去也没其他的办法,只能派个不怕死的,冲出包围,跑到了菲山城,求援来了。

出兵救他这是必须的,不然朝良那倒霉孩子要真被吞了,以后上杉显定一家独大,那我的日子还怎么过。

只是我知道自己实力不济,真要硬救也未必能救得下来,不得已,只得又派了一人,跑了一趟骏河,去找我的那位外甥今川氏亲,想让他也参一脚。

今川氏亲的回信让人感到非常高兴,不光是因为他同意了和我共同作战,更因为在那封信上,他对我的称呼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亲爱的舅舅”,而是“伊势屋形样”。

屋形样,是我们这个时代对大名的专用敬称,这表明,在今川氏亲看来,我伊势盛时已经不再只是他手下的一介城主了,而是跟他地位平起平坐的堂堂一路诸侯。

九月二十七日,我们舅甥二人共同御兵一万来人赶到了河越城边,准备给上杉朝良解围,而另一边的上杉显定一看来了援军,便兵分两股,一股继续看着河越城,一股则朝着我们奔袭而来。

应该说这是一场没什么太大悬念的战争——上杉显定本来就因分兵而失去了人数上的优势,再加上他又不是什么能征善战之辈,所以可以讲是基本没有胜算。

当天下午两军相遇,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显定就被打得满世界乱窜。

我摇了摇头,看着夕阳长叹一声:真不经打。

边上坐着我儿子氏纲,很由衷地敬佩道,爹你真厉害。

这一年他十七岁,贴身跟着我以学习战阵经验。

我看了他一眼,说,新九郎(这是他的小名,从我这儿得来的),你要好好地看,好好地学,爹老了,终有一天生命会抵达终点,而你,将加冕为王。

我看得出来他很激动,浑身颤抖双手紧握。

正在此时大道寺太郎心急火燎地冲进了大本营,说你们俩别大眼瞪小眼地对着看了,粗大事了!

上杉显定的援军也到了。

领兵大将是越后(新泻县)守护代长尾能景

越后一国的守护大名叫上杉房能,是山内上杉的一族,其实上杉显定早就料到我会来救朝良,他提前派人到越后,做好了应援的准备。

长尾能景来得突然,谁也没料到,故而我和今川氏亲的阵势一下子就乱了。我们只能勉强抵挡,且战且走,好在城里的上杉朝良还不算太不是东西,看到盟友有难,也打开城门杀了出来,这才让我们勉强支住了阵脚。

这场战斗双方总共投入了两万的兵力,阵亡人数超过两千,据说是自应仁之乱以来,关东地区死人死得最多的一场恶斗。

恶斗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上杉显定没法消灭上杉朝良,上杉朝良虽处于弱势但依然能够自保。所以大家都想开了,干脆和谈吧,从今往后太太平平地各自过各自的小日子,谁也不惹谁。

至于到底由哪家来担任关东管领,这一茬儿以后再说,先顾着眼前。

只是这样一来,向来指望着山内扇谷两家没事儿出点乱子好渔翁得利的我就觉得心头一紧了。

虽然朝良跟我关系依旧如故,但没有了心腹之患的上杉显定,则开始一门心思地工作重心转向了西相模和伊豆。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跟他死磕的当儿,北面发生了一件大快我心的事情。

永正三年(1506),之前跟我在河越城前交过手的那位长尾能景战死,年仅十七岁的儿子长尾为景接替他成为了越后的守护代。

这小子子承父业的第二年,便把守护大名上杉房能给捅了,随后以迅雷般的速度夺取了整个越后国。。

早先我就说过,因为守护大名的弱势,故而势必会引起守护代的以下犯上。

虽说为景在越后撒野没人敢管,但终究还是惹怒了一个人,那边是跟上杉房能有一族之缘的上杉显定。他发誓要在有生之年踏平越后,为亲戚报仇。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年夏天,我写了一封信送去越后,表示想跟长尾为景结盟,共同牵制山内上杉家。

他非常豪爽地答应了。

就当我以为自己可以放开手脚攻略关东的时候,一件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永正七年(1510)六月,一个叫上田政盛的人主动联系了我。

他是扇谷上杉家的城主,领地是权现山城。

上田政盛联系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背弃扇谷家,投靠伊势家。

理由是怨恨。

话说这人其实本来是山内上杉家的,后来转投了扇谷家,但没想到的是,扇谷家并不待见他,甚至还没收了他一部分的领地。

上田政盛的恼火程度可想而知,只是再投回山内上杉似乎是拉不下这个面子,要在扇谷家再继续呆下去心态上又过不去,于是想了半天,跑来找我了。

我问大道寺太郎,要不要收下他。

太郎回答我,有赚不赚是脑残。

我也觉得是这样,反正只是一个在上杉家没地位的城主,应该也不会让上杉朝良有多么得不爽吧。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就在上田政盛宣布改旗易帜的第二天,上杉朝良便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当下他点起大军,浩浩荡荡地就朝着小田原方向杀来了。

同时跟着一块儿来的还有上杉显定的养子上杉宪房,看架势这两家是打算联手把我消灭了。

上杉军先是猛攻了一番权现山城,因为人多势猛,所以等我援军赶到的时候,城池早已被拿下了。

但他们意犹未尽,一看到我到了,便又杀了过来,一场激战之后,我大败而逃。

同年九月,上杉朝良又拿下了我在西相模的重要据点鸭泽。

事已至此,唯有认怂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派人带着厚礼来到了河越城,先是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彻骨的自我批评,接着再是一套铭心的忏悔,最后是一阵猛磕头,就这样,上杉朝良总算是很大度地表示,只要以后不再干这种事情,这次就既往不咎了。

对此我连连点头称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答应也不行啊。

至于这种事以后是不是还要干,那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当然,得看时机。

虽然我今年已经七十多快八十了,也是一只脚踏在棺材里的主儿了,但依然得保持着一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心态,对于没有来到的机遇,那就得等着。

目前所谓的和平状态,其实那纯粹是暂时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局面就变了,而我要做的,就是要抢在局势变动以前先行下手取下整个相模。

相模制霸

在跟上杉朝良那大小数十次的战阵中,我注意到了一个人,他叫三浦义同。

三浦义同,乃关东名门三浦家的后裔,担任相模国守护代,虽然他的势力范围仅限于相模国的东部。

这家伙打仗尤为生猛,当年在上田政盛那档子事儿里,他担任了扇谷军的先锋大将,权现山城就是被他给拿下的,之后,他又击败了前来援救的我,接着又直逼小田原城下,要不是我死命抵抗,估计那城都该被他给夺了。

如果想要称霸整个相模,那么必然要先把这个三浦义同给解决了。

只要消灭三浦一家,那么扇谷上杉在相模的势力就会完全瓦解。相模对武藏的几个重要通道也能完全的落入早云手中,彻底的巩固相模与伊豆的控制权。除去三浦家,就等于拔去扇古上杉唯一的獠牙。

在我看来,这两句话的关系是因果递进。

而且眼下也正是用兵的时候,虽然两户上杉正同盟着,可山内上杉因为背后有长尾为景牵制着,所以压根就抽不出手来做别的。这样可以使得我顺利地避开两线作战这一糟糕情况。

永正九年(1512)八月十二日,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我突然发动了对三浦义同居城冈崎城(相模国内)的强袭。

这次我是集中了差不多全部的兵力,几乎是以波涛之势冲过去的。

所以三浦义同意料内的没有挡住,不过三四天,冈崎城被攻下了,三浦一家退到了住吉城。

手下问我,是不是要继续追着打?

我告诉他,我们这次来不为攻城,不为略地,我们只求将三浦家消灭。

住吉城位于三浦半岛的入口处,从那往东北走一点,就是上杉朝良的根据地武藏国。

所谓三浦半岛,就是他们三浦家发家之地,毋庸置疑,当然也是三浦家的地盘,只不过是最后的据点罢了。

我并没有急着开打,而是下令先兴土木,在住吉的西北紧贴着武藏国境线的地方,又造起了一座城,取名为玉绳城。

造这城有两个目的,首先,是作为攻打住吉城乃至整个三浦半岛桥头堡;其次,也是打武藏国的桥头堡。

永正十年(1513)一月,玉绳城造完,战斗再度打响。

这一回三浦义同仍是没挡住,当月开打当月都还没过完,他就弃了城池逃走了,进了位于三浦半岛最南端的新井城。

这地方不光是最南边,而且也是整个三浦半岛上最后一座城。攻下了它,三浦家除非能在海里生活,不然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几乎所有的家臣都表示要一鼓作气在最快的时间里攻下整个半岛。反正三浦家已经没了余力,从之前的两次攻防战中就已经能看出他们的实力了。

我说未必。

上杉朝良是不会坐视三浦家就这么被我们给打挂的,而且,虽然说是说最后的据点,但新井城三面环海,本来就不容易攻下,更何况他们的粮草什么的还能依靠海路从武藏运来,所以这场战争,必然是一场持久战。

从我八十一年的人生阅历中,我自己得出了一条未必是至理名言的道理,那就是哪怕你已经坐在棺材里了,只要没躺下,那就还有机会,千万不能着急,要静静地等着,等到机会来了,再奋起抓住。

一旦放弃或是没有等待机遇的那份耐心,那就意味着你的人生提前结束。

我下令三军将三浦半岛的陆上关口全部封锁,再买通了当地的海盗,让他们从水路上切断新井城的粮道,这样一来,除非是强行突破,不然三浦一家就会被没有悬念地活活饿死。

而强行突破的话只能是寄希望于武藏的上杉家,因为此时的新井城里,只有士兵数百,我的大军则超过了两万。

这一年九月,上杉朝良看我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的架势,终于坐不住了。

他派了自己的养子上杉朝兴以及重臣太田资康,率着万把人就从武藏杀了过来。

太田资康是太田道灌的儿子。只不过真要论能耐的话,把他量产一打再捆一块儿都未必是他爹的个。

至于那个上杉朝兴…

还不如他干爹呢。

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两者都勇的话,则是智者胜。

双方的决战在一天之内便分出了胜负,完全不如亲爹的太田资康战死,那位几乎在战阵方面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的上杉朝兴则逃之夭夭了。

而新井城则继续被围困了下去。

城里的五百人冲不出也走不脱,只得继续等着上杉朝良来救他们。可朝良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虽然过一段日子就会发一次援军来救,可每次带兵前来的,居然都是那位上杉朝兴。

然后每次都毫无悬念地被我打败。

这种围点打援的作战一连持续了四年。

到了永正十三年(1516)六月,上杉朝兴那小子又来送死了。

也不知道上杉朝良是怎么想的,还是武藏国就真的没人了。

这一回我是都懒得去理他了,直接把我儿子氏纲给叫了过来,说你去一趟,把那个上杉朝兴给弄走。

数个时辰之后,捷报传来,说是上杉朝兴刚跟氏纲接阵,就下了撤退令,而且还自己抢先逃走,因为马好,跑特别快。

我问氏纲,说那位上杉朝兴,逃哪儿去了?

氏纲说爹您也别追了,那小子跑忒快,就这会儿工夫,已然跑到武藏境内了,还躲到了一座城里,好像是叫江户城。

我说那就算追上了也没用,咱攻不下那座城。

氏纲看着我,我知道他想问我,我们都已经把三浦家打成这德行了,又怎么会拿不下那座听到没听说过的江户城?

“因为那是太田道灌亲手造的城。”趁着时间还宽裕,我便开始给那傻小子上起了历史课。

江户城,简单说来就是位于江户的一座城,而所谓江户,则是江河入海口的意思。

说实话,那地方本没有名字,只不过因为当地的入海口太多,所以久而久之,也就叫了江户。不过自得名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户这个概念,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图标,书本里的一个地理名词,基本上是无法给人留下啥特别的印象。

然而,这种毫无存在感的日子,终于在治承四年(1180)的时候被彻底终结了。

那年,一个叫源赖朝的人,宣布自己和当时日本的实权统治者平家政权正式开战,之后,他率领一支军队,从利根川左岸的国府台(千叶县内)出发,向对岸的武藏野发起了进攻。

武藏野就是江户的一部分。

迎战源赖朝的,是被誉为“坂东八国的大福长者,智勇兼备的平家栋梁”的江户重长。

他们江户家本是秩父氏的一支,只因领地被封在了江户,也就因地改姓了。

这个源赖朝,就是后来镰仓幕府的初代征夷大将军。

一般认为,镰仓幕府的开创,是日本武士治国的开端。

那么,攻打江户,也就自然成了日本迈向武士时代的第一步。

再说那位江户重长,虽说是败给了源赖朝,可倒也没死,而是投降了对方并最终成为了镰仓幕府中的一员,源赖朝倒也不计前嫌,还是把江户一地封了给他,从此之后,江户重长及其子孙后代便继续代代守护着这块土地,直到264年后的长禄元年(1457),因天下开始大乱,豪杰云起,江户家因实力不济,导致发生了全家被人赶走的悲剧。

赶走江户家的那个人,叫太田道灌,那一年,他不过25岁。

在夺下江户之后的某天,道灌坐船于品川冲出游,船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条鲱鱼跃出水面,接着又跳到了甲板上。

这种鲱鱼在民间有个俗称,叫做九城鱼,九城鱼跃出水面落在船上,一般被视为天大的祥瑞。

接着就在当天夜里,太田道灌梦见了天神,并且还受了天神的旨意,说他命中注定富贵,且富贵的源地就在江户。

综合了白天黑夜所发生的一切以及当时的实际情况,太田道灌决定,在江户修建一座城堡。

城造得很快,当年就竣工了,城名随着地名,就叫江户城。

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天神这一号人物,我是不得而知,也不排除那个梦是道灌自己个儿给编排出来的。但是,自从江户城盖完之后,他却是真的开始一步步地走向兴旺发达了。

兴旺的最大原因是江户城。

在道灌的经营下,江户成为了当时全关东最繁华的地区,而那座一面临海一面临河周围被挖了深深的护城河并配有二十五扇大铁门的江户城,也被誉为东国第一城。

斯人虽去,但城还在。

“二十五扇大铁门,氏纲,你能拿下来么?”

那小子很有自知之名地摇了摇头。

我说那么讲故事的时间到此结束了,咱继续攻城吧。

七月十三日,在作出新井城已经弹尽粮绝这一判断之后,我下达了总攻令。

他们确实是弹尽粮绝了,那帮人饿得是面有菜色,但却依然非常勇猛,几百个人一窝蜂地跟发狂一样在城里和我们死斗,在付出了至少七八百条人命的代价之后,我们才攻到了城池的最深处——三浦义同的所在地。

此时的他早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在城门被打破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结局,于是便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切腹了断了。

就此,整个相模被掌握在了我的手里。

小心驶得万年船

消灭三浦家那年,我已经八十三岁了。要换普通人就算不被打死也得病死了。结果我居然还真在那里活分着,每天两碗米饭一条烤鱼三杯小酒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永正十五年(1518),跟我较劲较了十来年的上杉朝良病逝了,继承者是那个当年被我打得连亲爹娘都认不出来的上杉朝兴。

不过这和我都没关系,因为也在这一年,我正式宣布隐退,将家督之位传给我儿子氏纲,自己则每天读书练字,颐养天年。

顺便还制定了一部家法,叫《早云寺殿二十一条》,文如其名,总共二十一条。

前些日子,氏纲跑来找我,说他不想要伊势这个姓了,想改一个,改成北条。

当年源家在镰仓建立了日本的第一个幕府,源家长者源赖朝担任了镰仓幕府的初代征夷大将军,但源家幕府不过两代,便被夺了权,第三代将军虽说仍是姓源的源实朝,但实权却落在了一个叫北条时宗的人手里。

氏纲的用意其实我明白,眼下幕府权势日益衰微,而镰仓又被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趁此机会将姓改为北条,再图趁乱问鼎天下之机。

我说你要改就改吧,不必来问我,我老了,不管那么多了。

氏纲说您不管事情可总得给训个话,提点提点一下什么的,也好给我点心得。

我想了想,说了两个字:“小心。”

“小心什么?”

“诸事小心,方可成大事。”

“就算从石桥上走过,也千万要记得,用拐杖叩击桥面,确定不会坍塌,方能行走。”

“你爹我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氏纲点头,表示已经牢记在心了。

望着他退去的身影,我突然顿生一种莫名的轻松感。

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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