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根衣带（1/1）

“你跳进池塘，浮出半个头，专门挑胆小的丫鬟，在他们面前装神弄鬼，这样她们自然不敢靠近深究，你才能蒙混过关。所以胆大的黄升和不信鬼神的董贤自己都没有见过府中所谓的‘水鬼’。”陆含章试探着问道。

福叔生无可恋地冷笑了一下，忽而又暴怒吼叫道。

“是啊！是我做的，这世道当官的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不怕人，可是他们做贼心虚，怕鬼。我便扮鬼，让他们知道，冤情不会因为人死了就凭空消失的……”

在场的其他人一片惊愕，杨惠娘则瞪大了眼睛看着福叔，不断地摇头，似乎不想相信眼前的事实，泪水汩汩流下。

此刻福叔也泪流满面，温承蕴放开了反锁他的手，任由他弓腰驼背，低头抽泣。

“两年前，我儿在妙音制琴坊当学徒，他比我有出息，心灵手巧，很受师父器重。人人都说他的一双纤手天生是制琴的苗子。一年前，他奉命前来董府送琴，却因为长得白净秀气，受了那董贤的调戏，追打到这池中的小径上，不慎滑落入水。那董贤非但不施救，还要他答应做自己的相好，才愿意拉他上来。我儿不忍羞辱，就这么活活淹死在池塘中。可你们却对外说他是自己乱跑落水死的。与他同来的伙计也被董贤污蔑偷窃，判了流放。要不是我寻他问清原委，我儿的冤屈怕是永远无法昭雪了。”

福叔摇晃着走近杨惠娘，压抑着内心的狂怒，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问道：“你爱护幼子，不忍他受到一丝名誉或者实质上的伤害，那我的儿子呢？他丢掉了性命，却连真相都不配被知晓。”

“不是的，老爷他不是故意的……不能让齐儿知道，不能……”杨惠娘神情呆滞，机械地否认道。

“到现在……你还要遮掩！”福叔再一次怒吼，他忽然转身，从长桌上抱起一块石头就要砸向杨惠娘。

“娘亲！”

董修齐扒开人群，反身抱住母亲，挡在她面前，那块石头朝着他的头颅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温承蕴腾空跃起，一个转身飞踢下压，那石头被踢到地上，滚落到人群中，下人们纷纷后退躲闪开来。

此时，大理寺的官差已经赶到，进屋控制住了福叔。

杨惠娘抱着儿子，慌作一团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娘亲，孩儿没事，孩儿没有好父亲，但是有好母亲。”

杨惠娘彻底崩溃，失声痛哭起来。

“我也不是好母亲啊！母亲没能护住你。”

董修齐摇了摇头，挣脱开母亲的怀抱，走到被控制的福叔面前，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福叔，是父亲和母亲做了错事。齐儿代他和母亲向你赔罪了。”

“哈哈……哈哈……哈哈”

大仇虽已得报，看着面前哭红了眼的董修齐，此刻的吴福却似乎并没有痛快的感觉，他发出癫狂的笑声。听起来却漫溢着哀和怨，分不清是对董家的怨恨，还是对世道、对苍天的怨怼。

从董府出来，又一次遇到和第一次来时相同的画面。

围观的百姓已经在添油加醋地议论着董老爷偏爱男色的不堪了，连同董夫人和董修齐一起被编排成恶毒和变态的一家人。

温承蕴听了转身想同他们去理论，被程逸舟一把拉住。

“他们哪里不知道自己讨论的并非真相，只是喜欢在议论别人的口舌中，给自己的苦日子增加点支撑下去的调剂罢了。你现在止住了，等你走了，他们说得更厉害。”

程逸舟成日里在巷陌里厮混，最懂得老百姓的疾苦，以及随之而来的善良、无奈、市侩和恶性。

所以他更知道有克制地同情和帮助，全情投入只会伤了自己。

但温承蕴不是，他总是同情心泛滥，站到受伤的那一方去体味别人感受。于是此刻，他全然没有破案后的欣喜，心情低落无比。

他原以为揭露真相是一件好事，可没想到现实却未必有好的结果。

凶手吴福因为杀了人，要被问斩，哪怕他是为了给儿子报仇，但律法难容私仇。

董贤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坍塌。董夫人和董修齐一辈子都要被指指点点，在最讲高洁清白，沽名钓誉的士大夫圈子里，董修齐怕是会因为家庭而难脱污点。

“听说你这几年虽未入仕，但也帮着大理寺卿叶大人破了不少案，怎么这次如此动情？，”程逸舟想宽慰他。

温承蕴略带愧色道：“先前只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的证据帮助推事断案，并未深纠案件背后的隐情和故事。此番破案却不一样了。为何真相被揭开了，但一切好像变坏了。我们今天所做是对还是错呢？”

温承蕴心中难掩悲伤，眉间满是哀愁。

他自然是知道破案追凶是对的，只是结果让他煎熬。

陆含章行走在侧，波澜不惊地说道：“真相就是真相，无所谓好的或者坏的，对的或是错的，错的是作奸犯科的人，错的是陷入虚妄不愿清醒的人，错的是妄口巴舌、议论嘲笑他人的人。”

她的语气淡漠如水、温柔平静，却仿佛有着千钧之力，把温承蕴从哀怨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是啊！真相就是真相，所谓的好坏对错只是人把自己的价值取舍投射了上去而已。

温承蕴豁然开朗，感激地转头看向陆含章，会心而笑。

紫粉色的晚霞铺满了前方的天际，霞光之下陆含章面色如常，看不出一丝波澜，没人知道她此刻正在想念六岁后就再未拥抱过的母亲。

方才董修齐冲出来护住母亲的那一幕不断在脑中闪过。

十二年前病榻前的母亲还在等待着满天神佛解救自己，不愿就医，爹爹不在家中，陆含章也是这样抱住了她，可最后她的生命还是悄然滑落了。

从此，她不再有母亲，从此她一夜长大。

从此，她一辈子痛恨装神弄鬼，愚弄百姓之人。

一辆马车隆隆驶过，有孩童跑到街中，被母亲拉回街边。

暮色中，一大一小两人手牵着手，背影漾起幸福满溢的光晕。

陆含章感到鼻头酸楚，眼眶红了起来。

她将脸侧到一边，眼角瞥到温承蕴在风中飘起的衣带，回想起昨日他对自己说的话来。

“你现在是我诡案司的人，我会护着你，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陆含章低着头，伸手握住来那根衣带。

第一次，她难过时没有一个人默默忍耐，现在她的手里有了一根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