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喜鹊(1/1)
长长的甬道,漆黑又窸窸窣窣,似走不到头。
庆安公主脚步飞快,韩汶跟在她身后几步外,禁不住喊道:“师妹呀!天黑路滑,你注意脚下。”
宋姚不理睬他,韩汶不乐意了,往前疾走了两步,与她并肩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今夜再怎么说也救了你性命。”
“师兄。”宋姚停下脚步,与他四目相对、郑重其事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哪里学的?为何会如此做作?”韩汶眉头一皱,思忖片刻,继而笑道:“是不是因为顾隽?你是怪我让你在顾隽跟前失仪了。”
不等宋姚辩解,韩汶劝道:“那可是拒绝了圣上赐婚的人,他有眼无珠不知你的好,你也大可不必将他放在心上。既然大难不死毫发无伤的,该高兴才是。”
宋姚想责备他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只觉不妥,遂化作一声“嗯”。
韩汶这才意识到宋姚她的确有心事。
往日她活泼又絮叨,至少在他跟前不会如此乖巧。
“老实说。当初在雁门,你奋不顾身也要救那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顾隽?而你在去雁门之前就认识他?”两人并肩而行时,韩汶低声问。
“是啊。”宋姚坦率道,“我救他是因为他曾经也救过我。就是你要将我卖去码头那次,是顾隽带我回宫。不过那年我十二岁,又扮作男装,他应当不会记得我。”
“可惜呀。”韩汶摇头。
“可惜什么?”宋姚反倒笑了。
“可惜你救他时又扮作了小喜鹊。如今他也不知内情,如何向你报恩?”韩汶道。
“我不需要他报答。我这条命暂时还保得住。”宋姚笑道。
韩汶抿唇不语,两人并肩走了几步。
“那边那人可是小喜鹊?”韩汶指着拐角一棵梅花树旁四下张望的人影问。
“你俩还真像,要不是你就在我身边,我一定以为那人就是你。”
“唉……”宋姚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去。
带着面纱的小喜鹊挎着个小包袱,见了庆安公主先是一惊,然后颤巍巍跪下。
“是不是给了邱公公十两银子,可又四下找不到前来接应之人?”宋姚问。
内廷乱作一团,宫人四逃,有人因此敛财,有人因此送命。她亲眼所见,邱公公命丧于羽林军刀下。
“奴婢该死!”小喜鹊声音也颤抖着。
宋姚道:“邱公公不会来了。往西走,去太医署,那边守卫比较松。”
“奴婢叩谢殿下。”小喜鹊磕了三个头,跌撞跑走了。
“为何放她走?”韩汶问。
“你可知她为何叫小喜鹊?”宋姚答非所问,又自己回答道,“我当初不想要她,任性地随口这么称呼她,没想到竟成了她的名字。她从前的名字可好听哩。”
“师兄,没有人会甘愿将自己的身份借给别人吧?况且为了我,她需终日戴着面纱,你知道吗?她其实比我长得更好看。”
“胡说。”韩汶脱口而出,“没有人比你好看。”
宋姚扑哧一笑,韩汶不好意思地垂眸。
宋姚道:“师兄,你送我到长德殿后就去太医署看看吧。但愿她能顺利逃出去。”
韩汶点头答应,上下打量她后,问:“娘娘也想将你送出宫?”
宋姚也埋头看自己一眼,眉头一皱:“原本是想混入尚宫局,待局势安定后离宫。可惜有了变数。”
“少来。”韩汶道,“你根本是自己不愿意离开。”
宋姚苦笑着点了点头。
宫外虽好,可母后和雎儿她如何放心得下?
况且,母后怎会让她流落在民间,必然是早已安排好与某位世家小姐互换身份。
她知深宫如牢笼,又何必再去祸害别人。
韩汶将宋姚护送到中宫正门外便离开了。
宋姚驻足凝视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转过身给自己打足了气,准备回东宫接受母后的责备,忽闻马蹄声嘚嘚由远及近,她避在了宫门口的墙角处。
这时候骑马入内廷的,唯是叛军。
策马而来的是一名身披玄色披风白袍裹身的三十多岁男子,在中宫门口勒停了枣红色的骏马,目视着宫门口鎏金牌匾片刻。
宋姚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虽好奇,却不愿招惹此人。
他显然已发现宋姚,并不声张,只投来鹰隼一般威厉的眼神,自高处瞥视她一眼。
四目相对后,宋姚立刻装作一名女史,恭敬而胆怯地垂下头去。
直到他调转马头,似一阵风般消失不见,空余马蹄声嘚嘚回荡在巷子深处。
中宫紧闭的院门缓缓开了一条缝,宫女齐欢小心翼翼探出头四下张望,被忽然跳出的庆安公主吓得惊慌失措,连忙就要关上大门。
“等等。”宋姚急忙再跳了两步,用身体挡住正要闭合的门。
“殿下?”齐欢声泪俱下。
“知道是我还不快松手,胳膊夹住了啦。”宋姚低声埋怨。
齐欢连忙将她搀入院中,问:“殿下可知起先策马而来的叛军将领是何人?又是为何要来中宫?”
“以着装和年龄判断,应该是李瑜。”宋姚揉着胳膊,想了想道,“为何来中宫嘛?兴许是马有失蹄,走错了路。”
距太医署半里之处,韩汶总算看到了夕珏的身影。
她应当也是意识到包袱碍事,已是身无长物,只快步流星地往前疾走。
夕珏就是“小喜鹊”。
韩汶知道她的真名,是因为曾经听她向一名小太医介绍自己,言语间满是希冀,希望对方能记住,可那小太医不识趣,只笑道:“还是‘小喜鹊’这名字适合你。”
韩汶快走了几步,正要叫住夕珏,忽听闻一阵匆匆的马蹄声,于是躲在墙角一棵树后,瞧见夕珏竟撒开腿一阵跑。
韩汶正想:她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马儿的四条蹄子?夕珏就被来人给拦下。
透过枝桠往夕珏处看,韩汶不免惊讶,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竟然是顾隽。
夕珏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颤抖着跌坐在地上。
顾隽翻身下马,一步步向她走近,却是温和地蹲下身子,伸出了一只手。
见夕珏身子往后缩,他自嘲地一笑:“不过两年多,你就不认识我了?”
夕珏这才慢慢停止颤抖,惊诧地抬眼望着他。
顾隽试探性喊道:“小喜鹊?”
夕珏眨巴眨巴眼,随后羞赧地微垂着头。
顾隽将摔在地上的她打横抱起,放到了马背上,他跳上马,将她护在身前,策马离去。
韩汶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心中忐忑又有几分空落,很快便释然而庆幸。
他不禁想,顾隽一心要找当初救他性命之人,倘若宋姚不是借了“小喜鹊”的身份,今日被带走的可会是宋姚?
倘若是宋姚,不用被抱上马,她一定会屁颠颠牵着顾隽的衣角就走掉的。
当初,她可是熬了十三个日夜,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庆安公主呀,从没对别人那样无微不至。
月明星稀,马蹄声、人声鼎沸的夜里,韩汶缓步走在通往太医署的宫道上,仿佛往日风平浪静时的安闲自在,宫变和叛军在他眼里皆是浮云。
可是不知为何一个亭亭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今生只求过他一次,便是在雁门行宫偏僻的一隅,四合院的天井下,宋姚努力挣着缠住手腕的丝绢,细声细语道:“师兄若是肯放我上山寻找草药,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跟师兄你作对,一定做个最最听话的好师妹。”
那时,他心软陪她上山,不曾想是两个日夜的艰苦跋涉,她要找的是剧毒的断肠草,只为了救奄奄一息的大将军顾隽。
韩汶不愿再想,举目望向圆圆的月亮,月明处一张娇俏圆润的小脸又似若隐若现。那是小时候的宋姚。韩汶觉得不对劲,何以脑子里都是师妹?
还好小时候的她比较可爱。
可惜那时候他并不觉得。
九岁时被爹派往京城,拜师父为徒,就跟进了太医署,他潜心学医,十四岁时就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医者。
奈何师父常常躲起来给别人开小灶,那人是个清秀的小太监,师父还夸他天赋异禀、勤奋好学。
小时候的韩汶不喜欢这个“小太监”,曾经作局要将他卖去西北边关。
韩汶十六岁时,圣上已不理朝政,常年在行宫作乐,留皇后娘娘坐镇京城,“小太监”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娇憨可爱的小公主。
她道:“其实我六岁时就跟在师父身边,按理说是你的师姐。可是毕竟当初名不正言不顺,未入师门。”
她拱手再道:“师兄在上,请受师妹一拜。”
那年她十四岁,好学又虚心,常常坐在偏堂内的小凳子上碾磨药材,让人恍惚以为只是一名普通的医女。
有一次,一名老太医看诊回来,坐在太师椅上歇息,她还恭敬地端上一杯茶去。
老太医喝了一口茶,再看向她,吓得一哆嗦,差点摔了茶盏。
她又连忙垂首退下,继续去碾药。
太医署里的人都宠她。他作为师兄也再不欺负她。
一方面是因她性子好,另一方面则因她的身世。
宋姚虽是嫡公主,却并非皇后娘娘亲生,皇后娘娘没有儿女,是圣上登基后册封的中宫。
而宋姚的母亲秦王妃乃是圣上在潜邸时的正妃,薨逝时宋姚刚满四岁。
传天下的讣文言秦王妃是病逝,知情人乃至整个内廷皆知,当初圣上一剑刺入秦王妃的胸口,只因她反对圣上为皇位而残杀兄长和胞弟。
夺位之争中,圣上作为唯一幸存的子嗣登基,六岁的宋姚受封为公主,养在翰章宫。
可公主每日都能避开嬷嬷跑去太医署对门的廷华殿,只独坐在白玉石阶上托腮望着太医署门口,不言不语,不哭也不闹。倘若嬷嬷找来,她就乖顺地跟他们回宫。
后来她们知道公主在等一人,那人便是她今后的师父。
太医署的传闻里说公主等齐太医,是因为,那年她母妃倒在血泊中,其他府医皆不敢救,只齐太医一人不惧秦王的利刃,疾步走到奄奄一息的王妃身边,蹲下了身子。
师妹说,母妃死后,她知道,曾试图救她母妃之人是太医署的医令,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医者。只是这样的他,也救不回母妃。 她知天命难为,却依然感激师父,与圣上疏离。
这样偏执又不快乐的孩子后来被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皇后娘娘有多宠她,才能换回后来她脸上时常带着的温暖人心的微笑,韩汶比谁都清楚。
想学医,圣上不许?无妨,扮作小太监,每日都跟在老师父的跟前。
想出宫,圣上不准?无妨,扮作宫女‘小喜鹊’,想去雁门行宫也不是难事。
想嫁人,圣上不上心?无妨,赐婚的圣旨就由皇后来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