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采茶岭子头（1/1）

岭子头在我们村北面，介于水渠和公路之间，西起苗圃，东至瓦场，面积差不多有一个木樨村那么大。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岭子头上种了大片茶树，有小叶茶，也有大白茶，那时候村民们也把岭子头称为茶山。?

我们家离岭子头很近，打开屋后小门，抬眼就可以望见。屋后是我们家的菜园，出了菜园的门，走上一小段路，过了架在水渠上的木板桥，就到了岭子头了。?

茶山归茶队所有，茶农在岭子头上种了四大片茶树，三片小叶茶，一片大白茶，每片茶区之间有小路隔着。墨绿的茶树一棵挨着一棵，一行隔着一行，一片连着一片，岭子头也成了绿色的海洋。每年春天，茶树上嫩嫩的新芽长出来了，采茶的季节也就到了。采茶季节一到，茶队就会把茶山分成若干份，让村里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承包采茶。?

我们家搬到塘洼子之后，二姐是年年都要包茶采的，别人包一份，二姐采茶快，心又大，她总要包两份。新叶长出来了，如果不在规定的时间里采完，茶叶就会变老，茶队队长知道了，就会跳脚骂人。等我长到八、九岁，二姐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常常把我叫去帮忙。?

二姐采茶很辛苦。春茶开采时，早晨的气温还比较低，茶树上的露水会沾湿衣袖，不一会儿，两个衣袖就湿透了，后来二姐也学其他有经验的妇人，用塑料薄膜做了一副袖套，有了塑料袖套的保护，袖子不再被露水濡湿，但采茶的双手就还是要接触露水，不久也就变得冷冰冰的。到了下雨天，二姐披着雨衣上山采茶，每次回来，衣袖和裤脚都湿透了。夏天采茶更累，酷暑之下的茶山，像个大蒸笼，在蒸笼里采茶，汗水湿了衣裳，口渴得嗓子冒烟。二姐还给自己定了任务，别人一天采三十斤，她要采四十斤，甚至更多。称茶的茶农常常对着二姐竖起大拇指。?

二姐很有意思，每次采茶回来，喜欢从后门回家。后门连着我家菜园，而菜园的门通常都是关着的，每次二姐回来，总要扯着嗓子喊开门，同时将菜园的木板门敲得“嘭嘭”响。人家都说二姐像父亲，不仅好強的性格像，那急性子也像，偏偏音域又不宽，毎次喊门，哪怕她用尽全力喊，那声音也是尖尖细细的，又隔了两道门，在家的人要听见她的叫门声，着实有点困难。母亲听力不好，毎每跑去给二姐开门的人是我。每次我开了菜园门，面对的总是二姐的一脸怒容一一采茶归来已经够累的了，喊个门还那么费劲，也难怪二姐要生气了。不过我总觉得很奇怪，二姐为什么不从大门回家呢？从菜园门到院门，也不过多走四五十步而已，把喊门的力气用来走这一小段路，也不至于每次要让自己生气。

虽然常常因为开门慢了而被二姐怒目，但我也不以为意，关了菜园门，我就一定要拿起二姐随手扔在放物品的竹架上的茶篓又闻又嗅一一茶篓里还萦绕着从茶山上带回来的青茶香呢，那气味，我太喜欢了。有时从茶篓里发现一两片茶叶，总是让我心生欢喜，就一定要取出奏近鼻尖使劲闻，我喜欢茶叶的清香。?

春茶开采后，如果天气晴好，二姐就一整天都待在茶山上，早饭和午饭都由我送去给她吃。我上学后，到了采茶时节，我每天早上都要先去茶山，给二姐送了饭，才匆匆赶去学校上课。?

我喜欢去茶山，茶山不仅空气很清新，茶叶的气味很好闻，而且我也喜欢采茶。茶芽淡黄，新叶嫩绿，采摘的过程其实是很享受的。每次给二姐送午饭，我总会留下帮二姐采一会儿茶。到了周末，我也学二姐，清晨早早就到了茶山，也是一呆就是一整天。?

周末上山采茶，我是不回家吃早饭的，母亲会给我们送饭来。采了一个早上的茶，太阳出来了，肚子也饿了，这时候茶山上陆陆续续出现送早饭的妇人的身影，我时不时地抬头往茶山间的小路上望，盼着母亲的出现。母亲那时四十出头，喜欢穿竹骨蓝大襟衣，每次看见小路上出现一抹蓝色的身影，我都会莫名地兴奋。二姐见我那渴盼的样子，就总是说：“你要是饿得受不了，就先回家吃饭！”我哪里肯呢？二姐不知道，我喜欢吃由母亲送到茶山来的饭。

记得我11岁那年，有一次周末早晨随二姐去岭子头采茶，母亲送饭送得特别迟，我和二姐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张望了无数次，总算在小路上看见了一抹蓝色，母亲终于出现了。只见她一只手臂上挽着竹篮，一只手提着竹饭筒，身后跟着六妹和七妹一一那时候六妹7岁，七妺5岁，走路慢，有这两个跟屁虫跟着，难怪我们家的饭送得这么迟。我雀跃着跑采出茶区，伸出被茶叶汁染绿了的拇指和食指，捏捏七妹红扑扑的脸蛋，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装菜的碗盖，菜香扑鼻而来一一青椒炒茄子、紫苏烹小鱼、酸辣土豆丝，都是我爱吃的。母亲叮嘱我去水渠里洗了手再回来吃，我已经用手指夹了一条小鱼放入口中了。二姐也不洗手一一太饿了嘛。她把竹筒里的白米饭拨了一碗给我，她自己则用竹筒盖装饭吃。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又伸手把饭碗递给母亲添饭。在茶山吃饭特别香，不用菜就能一口气吃下两大碗，更何况还有美味的菜肴呢。母亲一边笑咪咪地看着我和二姐吃饭，一边带着歉意解释饭菜送迟了的原因，六妹不知什么时候跑去采了一把茶叶回来，七妹则张着小嘴等着二姐喂她饭吃……我美滋滋地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感受着这茶山野餐的温馨，终于明白二姐催我回家吃早饭我不肯回去的原因了。

有一年，二姐分到的那片茶在茶山的最东边，离瓦厂已经不远了。如果说整片茶山的形状是一片放大的老茶叶，那么，最东边的那片茶就在茶叶尖上。这片茶的南面是小树林，北面是公路，隔着公路是大片农田。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将这一小片区域与大片的茶山隔开。这里的茶树不很高，也不很密，很适合小孩子采摘。?

春天来了，当茶树上长满了尖尖的茶芽和嫩嫩的叶片时，不上课的日子，我便背上小茶篓，跟二姐一起到这里来釆茶。?

我和二姐共同采摘一树茶，二姐采大部分，我采一小部分。二姐采茶很快，她双手齐上，摘满一把，就往背在身后的茶篓里扔，左手刚扔进一把，右手又扔进一把，一个早上，二姐就能摘满一茶篓。二姐的茶篓很大，可以装十几斤茶叶。我也学二姐，两只手同时摘，一个早上也能摘下两三斤。我们摘了一棵又一棵，摘完一行又一行。累了，我便放下茶篓，跑去灌木丛中摘几朵野花，或者跑到田埂上去抽几根茅针，再摘几颗红红的刺莓果。?

春末夏初时节，公路旁和小树林边的野蔷薇开了，粉红粉红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有时二姐去称茶了，这片茶山便只有我一个人。阳光下，四周静悄悄的，我边采茶，边捕捉一些属于这个季节的声音。嘤嘤嗡嗡，我知道是蜜蜂飞来了；布谷，布谷，这是布谷鸟在树林子里啼叫；卟、卟、卟，一定是草在拔节了。还有一种很奇妙的声音，我也能听见。这声音流淌在空气中，混合在阳光里，它让我觉得，我似乎正从久远的年代里走来，又似乎，我与周边的花草树木是一体的。这，大概就是天籁之音吧。?

我喜欢采茶，迷恋着茶山，但也有让我害怕的时候。?

茶树上有一种刺毛虫，身上布满了带毒液的毛刺，若被它刺到了，那是非常痛的。刺毛虫绿绿的，外形丑陋，它将自己藏于茶叶中，不容易被发现。记得有几次，我在釆茶的时候，手背不小心触到了刺毛虫，立即红肿，刺痛感从手背一直漫延至腋下，痛得我觉得整条手臂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二姐说，被刺毛虫触碰到了，只要摘两片老茶叶嚼烂敷上就没事，我用了这个法子，果然有效，也就不很怕刺毛虫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毒虫学名洋辣子，别名绿刺蛾，“刺毛虫”这个名字是我给它取的。?

釆茶的时候，最害怕的是遇到蛇，我和二姐就遇到过一次。那次采的是夏茶，我和二姐的双手正在茶树上翻飞，突然，前面的一棵茶树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我们就看见一条蛇从树上窜到地上，扭着长长的身子飞快往前面去了。我和二姐赶忙离开茶树丛，跑到小路上，吓得直拍胸口。二姐担心那条蛇还藏在前面的茶树丛中，就去找了一根长长的粗木棍，將要采的茶树都敲了一遍，确定蛇不在了，才敢继续采茶。?

茶山种植大白茶的区域靠近苗圃，茶农把大白茶种成一行行，每一行都很长，站在行头几乎看不到行尾。因为栽种量不多，每个包采小叶茶的人只能分到一行大白茶。?

当茶树上长满黄绿的芽叶时，茶队队长就会跑到大队的播音室，通过村里的高音喇叭播报通知：?

“釆茶的妇女们注意了，釆茶的妇女们注意了，明天采大白茶！明天釆大白茶！”?

队长把通知连着播报三遍，悬挂在农会坪高高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就会把队长那沙哑的声音传遍村中的每个角落。?

姑娘们很不喜欢队长通知时用“妇女”一词，总觉得这个词是用来称呼已婚女性的，她们曾向队长抗议过，要队长再通知时，把“妇女”改为“采茶的人”，队长笑着答应了，但一到广播室就忘了，还是把姑娘们和少妇们归到一起，统称“妇女”。?

虽然不喜欢被称作“妇女”，但听到大白茶开采的消息，姑娘们还是很兴奋的，二姐和她的女伴们会把这个好消息互相转告。?

二姐喜欢采大白茶，采茶的人都喜欢采大白茶。大白茶的芽叶肥厚，摘一片大白茶相当于摘三片小叶茶，二姐半天就能采四十几斤。大白茶的植株也好看，枝干青白色，分得很开，不必担心遇到蛇。?

大白茶开采了，二姐喜欢沿着茶行走，将茶树上长得好的芽叶先快快地采摘一遍，她把这一过程叫做“惹凤”。“惹凤”结束了，然后再从行头开始，将每一棵茶树上的嫩芽全部采完。毎一次釆大白茶，几乎所有的人都同二姐一样，都喜欢先“惹凤”。?

大白茶又要开采了，那天二姐有事，她让我先去。我背着小茶篓来到茶山，我记得二姐分到的那一行大白茶的边上有一根电线杆，找到那根电线杆，我便开始采茶。我也学二姐“惹凤”，当我“惹”到一半时，忽然听到有人朝我喊：?

“阿囡仔【注】，你怎么偷采我的茶？”?

我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雯朱背着茶篓正向我走来。雯朱是插队到我们村的上海知青，长得很美，是我们村所有知青中最漂亮的一个，听说家庭成分不好，她爷爷是个大资本家。雯朱到我们村插队已经有两年了，会说几句闽北方言，刚才她就是用方言跟我说话的。?

雯朱见我愣在那里，笑了：“隔壁那行才是你姐姐的。”?

我这才发现采错行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雯朱说：“我釆错了，你采我姐姐的吧。”?

雯朱笑着说不用，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真好看。?

二姐在岭子头采了几年茶，后来跟裁缝师傅学做衣服去了，不再采茶。?

二姐不采茶了，我的心却留在茶山上收不回来。我求二姐再去包一片茶让我采，二姐先是不肯，后来见我把蓉子和阿玉也拉入了我的采茶帮，也就同意了。小学生包茶采，这在木樨村还是头一回，那年我13岁，正读五年级。?

注阿囡仔：闽北方言，小姑娘、小女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