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平安符（1/1）
回程沐离依旧是坐在重明背上，但时影或许是为了避嫌一个人撑着一把玉伞踏在重明翅膀处借力而行。
这高耸入云的奇景若是平日沐离绝对不会放过，定要好好一饱眼福。但此时此刻这些美景沐离是半点都看不下去，视线频频在时影周身徘徊，几乎要将他全身上下都盯出无数个洞来。
因为自身的经历，沐离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个情缘淡薄之人，这么些年能够走入她的生活，让她放在心上的人不过寥寥。而这些人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便是白嫣。
当初冲动潜入坤元宫多半是因为心中的那份愧疚。可这么多年月月探望相处，白嫣对沐离来说似姐，如母，几乎填补了她生命中那份独属于亲人长辈的空缺。
但这份不能为他人所知的羁绊，让沐离哪怕听闻噩耗也不敢显露出丝毫的异样，只能不断压抑着心中的悲伤与难过。
时影的那双眼睛与白嫣真的很像，清澈，干净与记忆中的那双温柔的眸子如出一辙，一时间无数的画面，诸多回忆全都争先恐后地涌入沐离的脑海中。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无法见到那双用慈爱宠溺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沐离顿时觉得心口痛的她几乎喘不上气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滚落的泪珠被拂面而过的风一一带走，其中一滴恰巧打在时影撑伞的手背上。
“你……”待时影侧目，见沐离只是凝望自己无声的流泪，一时间心乱如麻。
可还没等时影反应，沐离便当着他的面身子一歪，径直从重明背上栽了下去。
时影见状立即收了玉伞，追着沐离一同下坠，在半空中搂住她的腰身随后缓缓落入帝王谷中。
其实沐离并非不小心，而是她余光瞥到了下面的帝王谷，头脑一热一时冲动便任由自己坠落。说她冲动也好，寻求刺激也罢，总之经过这一通失重下坠后，她竟然觉得心中的郁结散去了不少，脑子也清明了些。
两人双双平稳落地，沐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不远处林间崭新的墓碑，虽然心中依旧会难过，但不知为何此刻内心深处却较之前平静了很多。
“那是，你为白姨所立的衣冠冢吧。”沐离之所以如此笃定，一是因为墓碑是新的，二是因为这墓碑是上并未刻字。这普天之下能葬于帝王谷，又无法镌刻姓名的，唯有白嫣皇后一人。
时影并未回应沐离，却也未曾阻拦她的靠近。两人最终并肩站在了无字碑前久久未动。
静静地站了许久，沐离猛然想起了什么，手腕慢慢抬起凝神在心中默念口诀，当着时影与身后刚刚赶到的重明的面成功凝化出一株盛开绽放的雪寒薇。
蹲下身先将这朵摇曳的雪寒薇摆在衣冠冢前摆放好，随后才规规矩矩的跪身行礼。行完了礼沐离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直接跪坐在了衣冠冢前面，盯着无字碑开始回忆白嫣的音容笑貌。
“白姨这些年被困在坤元宫中，虽然一个人有些孤寂，但过得还算可以。平日里多半的时间都在照顾殿内的花草，或着把玩着一些世子曾经的心爱之物寄托思念之情……”白嫣在宫中的生活有了沐离的私下照看后的确过得还算不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表面上自然依旧装作凄苦。沐离原本想着时影并不知晓这些，她如今说出来也只是让他平添难过，便企图掩盖过去，哪成想她还没说两句时影身后的重明立刻跳了出来，并大声戳穿她所编织的谎言。
“你说谎！白雪鹭那天根本就不是这样说的！”
“白雪鹭？她也擅闯帝王谷了？”
“对，她作为白家人，难道知道的还不如你一个外人多？我看你分明就是在编瞎话，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来故意接近时影到底有什么目的？！”
虽然沐离算是救了时影，可她和朱颜的身份在重明看来终究是个巨大的隐患。再加上沐离一下子认出了时影的身份，这不禁让他的防备心瞬间暴涨，几乎片刻就脑补了不知多少有的没的。
相较于重明毫不掩饰的防备，时影看上去要平静很多，最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不过聪慧如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沐离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个小失误。
“也？你的记忆何时恢复的？”
“……什么，记忆？”时影锐利的眼神让沐离瞬间差点乱了阵脚，好在最后关头还是快速反应了过来，强装镇定摆出了一副无辜状，将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
“对啊，朱颜下来找舞裙这说得过去，可你今日却是独自先于她潜入，若是真没恢复记忆那你下来想要做什么？”重明虽然是鸟，但怎么说也活了几千年，也没比时影好糊弄多少。
“我，我来寻他的。还有，我真的没骗人。白雪鹭虽然是白家人，可到底也只是寻常女子，没有白王的授意与上面的允许，她根本探听不到白姨的消息，就更不要说见面了。”为了拿出诚意让时影相信自己，沐离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荷包，并从里面取出了一白一粉两枚平安符，将其中一枚白色的递到了时影面前。
“这是我前些日子最后一次潜入嘉兰时白姨送给我的，这一枚白色的是你的，上面的雪寒薇是她亲手所绣。”
重明盯着沐离掌心中这些不算太精致的平安符将信将疑，但时影在见到它们的那一刻几乎立刻就知晓沐离所说多半是真的。
他抬手想要接过平安符，却在指尖即将碰触到它的前一刻停滞在原地。
见时影如此，沐离直接伸手握住了时影的手腕，并将其翻转过来，将那枚平安符放入他掌心。
“白姨被困于坤元宫，任何人都不被允许探望。青妃跋扈，私下里没少克扣刁难，所以最初的一年她的确如白雪鹭所说过的十分艰难，以至于身子骨大不如从前。”
“她们怎么敢！”听闻母亲曾经竟遭遇如此对待，时影握着平安符的手忍不住攥紧，因为用力克制手背上一条条青筋全部绷紧高高凸起。
“后来的这四年间，我每个月都会偷偷潜入，白姨该有的吃穿用度我都有补齐，只是为了不暴露我的存在也为了骗过那些人，白姨还是将自己伪装成很虚弱并且落魄的模样。”
“你每个月都去探望母亲？”
“嗯，我虽然陪伴朱颜住在天极风城，但与哥哥在叶城是有宅院的。所以就算月月探望，或者添置些物品也并不会引人注意。”
“可你自身修为并不高。”时影刚刚为沐离疗伤时探过她的丹田，根骨不佳，修为极差，灵力更是少的可怜，如何能躲过嘉兰那层层叠叠的守卫的呢。他想不通，所以才故有此问。
“我确实没有，但是它有啊。”抬起手腕上叮当作响的一对玉镯，沐离冲着时影狡黠一笑。
玉镯经过这些年沐离的温养，早已今非昔比，时影只消一眼就知晓它的厉害。
“若你所言非虚，那此等大恩我无以为报。”时影话音未落，竟极为郑重地站起身对着沐离行了一个大礼。
见此沐离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并未制止。而是待他直起身后这才大着胆子扯了扯他的衣摆。
“这四年我虽然每月都去，可与白姨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也并不算很长，但她的一颦一笑，给我讲的故事，教给我的道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知道我小小年纪便失去了母亲后更是每次见面都事无巨细的关心叮嘱。对我都能如此，相比对世子定是更为爱护有加吧。”
“母亲她性情温婉，却外柔内刚，能遇到如你一般在她落魄时还真心待她的人，她必定会倾尽所有来回报。”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时影清冷的眼角染上了些暖意，可目光触及无字碑时那一抹温暖很快便被难过取代。
“你很像她。”沐离不忍见他如此，开口打断了时影的情绪。
“眼睛像，但与你短暂接触之后我觉得跟外表相比或许性格更像。同样温柔，坚韧，聪慧，就如同这雪寒薇一般，无论身处在何种环境下，都有着自己的执着与风骨。”
面对沐离的夸赞，时影非但没有高兴，反而露出自嘲的表情，眼神中更是划过难以掩盖的痛苦。“聪慧……我若是有母亲那般聪慧，就不会将她害死了。”
沐离不清楚白嫣是因何而亡，自从得道消息后也有过无数的猜想，倒是设想过她极有可能是为了保护诈死的时影，却从没想过这其中竟还有时影的原因。
“是我自作聪明给母亲送去了清音露灵，这才导致她最终吞碳自尽。”
“！！！”
清音露铃这种高阶术法时影到九嶷山才不过五年便能修习，如此神速怕是百年，不，是千年难得一见。白嫣的嗓子被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熏坏了，若是被人发现她的嗓子好了，怕是有心之人便能立刻顺藤摸瓜查到九嶷山，到时候时影羽翼未丰怕是难逃罪责。也难怪白嫣会选择吞碳，来以此掩盖掉所有证据。
这些沐离能想到，时影自然也能想到。自己母亲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这换谁能接受得了，也难怪他之前会险些走火入魔。
“时影，我之前说过，白姨她很爱你。如今，我还想再说一次，你母亲她很爱你。”沐离在时影不解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我知道你恨，恨自己，恨那些人，你想报仇，恨不得立刻回去将那些恶人全部杀了。可就算你真的能够做到，你母亲也依旧活不过来了，不是吗。”
“所以我只能躲藏在帝王谷保全自己，任由母亲连死后都还要继续被人污蔑，被人轻视是吗？”当初被秋水歌姬污蔑，被自己亲生父亲不信任，是时影一辈子的心结与梦魇，如今连唯一爱护自己的人也因自己离去，他如何能坦然面对。
“白姨真的在乎那些吗？她若是在乎，当初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将你送到这里。她从始至终最在乎的只有你。”沐离见时影如此执拗地钻牛角尖，忍不住低吼。
“你可知白姨当初为执意入宫？”未等时影回答，沐离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为了空桑，为了空桑的黎民百姓。”
“你母亲这一生都在为黎民苍生而活，她根本不在乎那些虚名，那些人的行径在她眼中更是如同跳梁小丑，她唯一的私心就是你。若你因她入了魔，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不仅仅是让她的牺牲白费，还愧对她的教导，那才是真正的令她蒙羞，不是吗。”
“可——”
“你可知，我为何能认出你？”沐离知道时影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她说服，见他想要反驳只好再次使出杀手锏。
“因为……我与母亲神似？”
沐离摇了摇头，缓缓道“因为如今的你，几乎与白姨心中想象的模样相差无几。君子如玉，清冷出尘，兼爱无私，正是她所期盼的。哪怕她如今不能亲眼所见，相必九泉之下也会十分欣慰。”
“若是你因为那些无情无义的小人令自己蒙尘，如何对得起她的期盼？”
“若你被仇恨所左右，变得面目全非，那才是你母亲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想报仇的事情，会在九嶷山好好修炼，日后定不会辜负母亲所望，肩负起守护黎民苍生的重任。”
时影能这么快就想通完全出乎沐离的意料，她满脑子绞尽脑汁预想好的各种台词愣是一个都没派上用场，一时间有些转不过神来懵在了原地。
“你代替我侍奉母亲这份恩情，时影铭记于心，若将来有机会我必将亲自报答。”
时影的眼神如今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坚定，沐离一直悬着的心此时才算放了下来，刚想开口婉拒，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什么，话到口中终究还是没能说出，算是默认了这份亏欠。
“一会儿我让重明送你回去，但你认识我，并且来过这帝王谷之事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好。”时影如此坦白，就说明他不准备再消除沐离的记忆了。沐离也知晓这其中的隐情，必然不会对外宣扬，可……朱颜就不好说了。
“那朱颜……”此事事关重大，沐离也不好开口替朱颜担保，只能试探着询问时影的意思。
“我日后找个机会再消除她的记忆吧。”
“哦。”
“你似乎，并不想我消除她的记忆，是吗？”
沐离有些意外时影竟如此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情绪，于是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你这么做事为了保险起见，可未经他人允许擅自抹去记忆这种行为，我觉得还是少用为好。若是不想被人发现，日后你让重明出去，自己躲在暗处即可。”
“我只是删除与我相关的记忆。”
“我知道，是我敏感了。但对我来说，每一份记忆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光记录着我的所见，所闻，还有我当时的感受，都是十分珍贵的，无好与坏，我都并不希望它们被消除。”
“……我知道了。”时影有些心虚地躲开了沐离的眼神，好半晌才快速点头答应了下来。
时影并不善言辞，沐离又因为他之前擅自删除记忆之事有些不高兴，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