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胜负都是亏（1/1）

去国都之前，李唐、杜姜决定先回家一趟。

这几天一直住在柯氏庄园，或者坐着船四处游荡，听柯子棋讲解附近的地形，都没时间回自家的庄园。出发之前，总得回去收拾一下。

作为新庄园的监工，柯子棋随行，与杜嬷嬷交接相关工作。

进了地界，李唐就感觉到了异样，只是一时说不清楚。等到了家门口，看到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正在门外的空地上拔草、嬉闹，更是惊讶。

这是之前没见过的景象，他看到的农奴不管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看到李唐的马车，拔草的孩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转身看了过来，想走过来，却又不敢，只好站在原地，互相张望。

李唐下了车，还没站定，那些孩子突然跪下了，吓了李唐一跳。

“这是……”

老管家听到声音，赶了过来，一边喝退孩子，一边抱怨道：“家主，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和杜嬷嬷说一声吧，好好的新屋，让奴隶住算怎么回事？”

正说着，杜嬷嬷从后面走了出来，向李唐行了礼，随即走到车前，扶杜姜下车。

“怎么回事？”杜姜问道。

杜嬷嬷淡淡地说道：“遵家主吩咐，将新屋分给了奴隶。这些都是奴生子，暂时做不了重活，就让他们在房前屋后的拔草。他们这是感激家主恩典，要拜谢家主呢。”

李唐恍然大悟，也从杜嬷嬷看似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不爽，不禁笑了一声。

他摆摆手，让孩子们继续拔草，自己则往后走去。

杜姜跟了上来，不快地瞪了杜嬷嬷一眼，却没说话。

来到新屋前，李唐惊讶的发现一大群人正在建屋，原本只建了一进的新屋已经完成了大半，剩下的也打好了地基。一群男子正热火朝天的打夯，女子则在和泥、做坯，还有一群半大孩子跑前跑后，做些杂活。虽然每个人都浑身是汗，却个个笑容满面，干劲十足。

看他们这进度，估计再有三五天，新屋就能全部完成。

看到李唐走来，正在忙碌的人群停下手里的活，互相看看。一个老奴隶弓着腰走了过来，在李唐面前跪下，磕了两个头。

“谢家主恩典，赏赐新屋。”

那些干活的奴隶有样学样，全部跪了下去，七嘴八舌地说道：“谢家主恩典，赏赐新屋。”

李唐看看新屋，又看看这一大群人，有些疑惑。“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杜嬷嬷不紧不慢地说道：“一户分一间，能住四五十户，先安排附近的五井坐下，其他的再说。如果家主还满意，接着再建就是了。”

李唐没有再问，只是笑了笑。“好，先打个样，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再改进。”说着，走进了之前建好的一间新屋。

屋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堆稻草，上面铺着破席，应该就是床了。

几件破破烂烂的旧衣叠放在窗台上，还有一些同样残缺不全的餐具如木碗、陶罐和筷子等，有的干脆就是树枝、竹枝。

除此之外，屋里就没什么了。

“这屋谁住的？”

老奴隶转身招呼了一声，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向李唐躬身行礼。“回家主，是小人一家。”

“你家几口人？”李唐打量着这男子。男子没有穿上衣，只穿了一条裤子，裤子只有半截，勉强到膝盖，布料已经磨得很薄，仔细看，能看到皮肉。

“四口人。小人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都在前面拔草。”

“这就是你家的全部家当？”

“是。”

“还有吃的吗？”

男子不安地看了四周一眼，走到墙角，掀开稻草，取出小半袋麦子。“还有这些。”

李唐看了一眼旁边的木碗，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他刚才就看到了木碗，但木碗干干净净，看不出盛过什么食物。看到这些麦子，他想起来了。农奴们就吃麦子，不脱皮的麦子，直接用水煮，没有任何佐料。

这是他之前在历史书里看过，却从来没亲眼见过的食物——麦饭。

不用尝，也知道不好吃。

可是对于这些农奴来说，能有麦饭这样的食物，已经很不错了。李唐无法想象，这小半袋麦子要吃多久，吃完之后又吃什么。

他叫来了杜嬷嬷。“厨房修好了吗？”

“修好了。”

“既然在一起住，就不要单独开伙了，安排几个人去厨房，统一做，按正常标准来，再添点鱼。”李唐想了想，又吩咐道：“盐放足，出了这么多汗，盐不够，人会虚脱的。”

杜嬷嬷面无表情。“喏。只是禀告家主，家中存粮不足，如果按正常标准，最多只能吃两天。”

“派人去买。”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可不便宜。”

李唐恼了。“钱不够吗？”

见李唐发怒，杜嬷嬷不敢再说，只是咬着嘴唇，阴着脸，一声不吭。

柯子棋见状，走了过来，浅笑道：“我家还有些存粮，稍后让人送来，供嬷嬷分配。”

“子棋，这件事就由你安排吧，一切按家主的吩咐来。”杜姜突然开了口。“嬷嬷，你收拾一下，随我回国都。”

杜嬷嬷脸色大变，抬头看向杜姜。

杜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使了个眼色。“还不去和子棋交接？”

杜嬷嬷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不敢再说，唯唯诺诺的应了，引着柯子棋去了。

“夫君，你看这样行吗？”杜姜抱着李唐的手臂，轻声说道。

李唐点点头，稍微消了点气。“让子棋来管也好。一事不烦二主，免得有矛盾。等新屋完成了，该怎么算就怎么算，别让子棋吃亏就行。”

“行，听你的。”杜姜连声答应。

李唐随即又做了一些安排。除了集中供应伙食，想办法让农奴们吃饱饭之外，再提供一些简单的家具，比如床、被褥、桌椅、油灯之类。屋子虽小，至少要像个住人的地方。

这一幢新屋完成之后，就让这些有经验的农奴带着其他农奴，建造下一幢新屋。有了经验，他们可以做得更快更好，提高效率，争取在雨季来临之前完工，让所有农奴都住上能遮风挡雨的新屋。

农奴们听了，喜出望外，再次趴在地上磕头。

李唐很感慨，这些人要求真低啊，稍微给点恩惠，他们就感激涕零了。

老管家一一记下，脸也越皱越苦。李唐说得开心，他却听得肉疼。

这得花多少钱，浪费多少粮食啊？

可是有杜嬷嬷的先例在前，他也不敢反驳，更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李唐面子。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家主，不是不相干的外人。

——

柯子棋暂时接管了李家的内务，然后当着杜嬷嬷的面，向李唐、杜姜做了一个汇总。

她从杜嬷嬷手中接管了各式财物，包括杜姜的嫁妆，以及不久前刚带回来的战利品，林林总总，价值大概在五百万钱左右。

这些是李家目前可以动用的资产，土地、房屋不包括在内。

按现有的经验，一幢新屋的成本是十三万到十五万，包括农奴们的伙食和简单的家具。如果要安置所有的农奴，需要十幢这样的院子，总花费一百三十万到一百五十万。

钱是够的，粮食却有点紧张。

让农奴们吃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杜国的粮价本来就高，现在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市场上买粮要多花不少钱。

柯氏可以提供一部分粮食，却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要求。

你别看那些半大小子，吃起饭来一点也不少，按既定标准是肯定不够的。

那个标准只能保证他们饿不死，不保证吃饱。甚至可以说，对农奴来说，吃饱从来都是一个奢求。

听完柯子棋的分析，李唐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但话已经说出口，自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先试一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坚持到什么时候。”李唐又对老管家说道：“造完屋之后，抓紧时间扩大鱼塘，多养一些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这么大一条江，不多吃点鱼岂不浪费。”

老管家连声答应，柯子棋也表示可行。

吃鱼对士大夫来说是失礼，对农奴来说却没什么失礼的，喂饱肚子是第一要务。

何况她也尝过了烤鱼的滋味，并不觉得与野蛮有什么关系。

李唐很满意。

由柯子棋来负责内务，比杜嬷嬷顺心多了。

——

再次来到国都，住进了上次住的院子。

院子修缮一新，换了家具，还安排了几个之前伺候过杜姜的奴婢来。据说，国君下了命令，这里以后就作为李唐、杜姜来国都的固定住所了，不会再安排别人住进来。

李唐刚刚落脚，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杜恕就赶来了。

几天不见，杜恕变了样，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胖了不少，脸都圆了，肚子也挺起来了。

杜姜捏着杜恕脸上的肉。“你怎么胖成这样，都成球了。”

杜恕讪笑着，推开杜姜的手，又摸摸自己的肚子。“我也不想这样吧，天天赴宴，吃得撑，想不胖也难。”

“这么受欢迎？是不是有提亲了的？”

“姐，说什么呢，我才十五。”杜恕红了脸，扭捏起来。

“虽然才十五，却是首战夺车的英雄，谁家不喜欢这样的女婿？再说了，我弟弟还这么帅气。”杜姜嘿嘿笑了两声。“军功赏赐都发放了？”

杜恕收起笑容。“姐，姐夫，你们就是为这事来的吧？”

“是啊。”杜姜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眼神也有些不善。

李唐面带微笑，却一直没吭声。他们刚落脚，杜恕就到了，分明是有任务而来。

或者说，有人等着他们来。

“军功赏赐都发放了，但是你们的有些困难，尤其是姐姐你的。大司马定的赏赐被国相否了。国相说，五百万钱可以给，但五十井地不行，太多了，最多给十井。”

“十井？”杜姜怒了，眼睛瞪得溜圆。

“姐，这是杜国祖制，国君之女有封地的都不超过十井。给你十井，已经是顶格了。”

“那是……”杜姜语塞。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唐见状，起身示意杜姜消消气。“三儿，你说的十井是针对没有战功的国君之女吧？你姐可是有战功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战功。她要是只能得十井地，其他人还怎么封赏？”

杜恕神情尴尬。“我姐……是女子嘛。”

“这是国相的意见？”

“是……是的。”

“谁让你来的？”

杜恕神情微滞，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大姐夫。他本来想亲自来，可是事情闹成这样，他也不好意思见你，只好让我来传个话。”

李唐笑笑。陆俊哪会不好意思，这是故意拱火，让他去找国相张远的麻烦呢。

“行，我知道了。”李唐起身，对杜姜说道：“夫人，你去见阿母吧，把杜嬷嬷的事情说清楚，别让她有什么误会。我去一趟国相府，当面向国相问个明白。”

“夫君，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又不是去打架，你去干嘛。让李左车跟着我就行。”

杜恕主动说道：“姐夫，我陪你去吧，我给你驾车。”

李唐瞅了他一眼，笑笑。“那就有劳了。”

“无妨，无妨，愿意为姐夫效劳。”杜恕眉开眼笑，先出去准备马车了。

李唐又关照了杜姜两句，带着李左车出了门。

——

国相张远坐在堂上，面前的桌上摆满了文书。

他抬起头，看了李唐一眼，淡淡地说道：“稍微等一下，我处理了这份文书就来。”

李唐躬身领命，来到走廊上，看着院中等候张远接见的官吏，一时出神。

张远的反应太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一样。或者更干脆的说，张远一直在等他来。

他想说什么？还是和上次一样，邀他进相国府？

果真如此，他应该如何拒绝？

没等李唐想明白，脚步声响起，张远走了过来，示意李唐跟上。他引着李唐，来到后院，进了一间装满文书的屋子，从木架上拿下一卷文书，摊在李唐面前。

“这是杜国开国以来的历年耕地表，你看看。”

李唐没看，只是静静地看着张远。张远有些诧异，眉梢轻扬，伸手敲了敲。“看看。”

李唐不紧不慢地说道：“国相不肯兑现少君的军功，是因为土地不够吗？ ”

张远眉心微蹙，沉默了片刻。“不是。杜国的土地虽然紧张，五十井还是拿得出来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

“你知不知道，少君出征已经引起了邻国注意，田国派人来问，说杜国以女子为将，违反了礼制，要出征讨伐杜国？”

“又是田国？”李唐也皱起了眉。“听国相的意思，难道以为不赏少君的军功，田国就不会生事了？”

“至少不会有借口。”

“如果田国找其他借口来伐，少君是该出战，还是不该出战？”

张远笑了。“少君是国君之女，杜国也有她的封地，你说她该不该出战？十井地也是地，再说了，以少君的脾气，就算不给她地，她不会袖手旁观，看着大司马丧师辱国吧？”

“这可不一定。”李唐还以微笑。“少君现在可是我的夫人，她能否出战，要看我同不同意。不瞒国相，我这次来，就是向你辞行的。这五十井地，你给也好，不给也罢，我们都要去仪国了。仪国国君大方，不会吝惜之五十井地的。”

他顿了顿，又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杜国孱弱，谁都想来咬一口，国相身为国君心腹，不想着怎么富国强兵，却有心思克扣军功。说实话，我很不理解，也很不喜欢。”

说完，他拱拱手，起身告辞。

张远叹了一口气，抬手招呼道：“李君留步。”

李唐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回头看向张远。“国相还有什么指教？”

张远起身，将李唐拽了回去，顺手掩上了门。“李唐，你以为打赢了就比打败了好多少吗？”

他转身从架子上抽出另一卷文书，递到李唐手中。“你看看，这是这次军功赏赐的清单。国君为了这次大捷花了一千多万，与战败赔偿差不多。这还没包括为了庆贺大捷举办的宴会开支，以及要分给你们这几个大功臣的土地。”

李唐将将信将疑，展开手中的清单看了一眼。

张远没有夸张，仅是陆宁、陆俊爷孙俩，就拿走了三百的赏赐。此外杜姜百万，仇恩百万，杜恕、陆言和他各二十万，共五百六十万。

其余三十多个有功之臣，分了四百多万。

土地也不少，陆宁增封一百井，仇恩增封二十井，杜恕、陆言和他各十井。

杜姜的名下写着五十井，但是划了一个圈。

“这么说，取胜只是对我们这些有功之臣有利，对国君来说除了面子好看，区别不大？”

“严格来说，区别还是有的，至少想改投门户的人少得多，还有就是多少能得到一些赔偿，弥补一点损失。”张远苦笑。“但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土地，杜国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可以分了。封君拿到赏赐之后，第一时间去买地，尤其是那些产量高的膏田，价格被抬到了平时的四五倍。”

李唐正准备说话，突然心中一动。“仇大夫的地也被卖了？”

张远嘴角不动声色的抽了抽。“好像是的。”

李唐登时大怒，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