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铃(1/1)
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有人躺在血泊中,也是好多好多,不会动的,几乎堆积成山。
鲜红的血蔓延开来,把华贵的地毯沾染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在空气中飘散着的血腥味让她感觉极为不舒服。
她抬起一只脚,碰触了一下面前的一颗人头,纯白的绣鞋鞋尖也因此而沾上了血的污垢。
呀,脏了。
轻轻嘀咕,右脚一踹,脚边的人头骨碌碌地滚了开去。
她吐了吐舌,拖着逶迤拖地的白色纱裙,挽着同样颜色的披帛,长及地的乌黑长发也因她的挪动在地上缓缓被拖行着。
方才被踹出去的人头停止了滚动,走过的时候人头上的两颗眼珠子原来瞪得好大,几乎要掉出来一般,恶毒地盯视着从它身旁走过的她。
死不瞑目啊。
臻首微摇,没有挽好的发丝有几缕滑了下来,垂在胸前。
慢慢向前走去,地上的尸体数目越来越多,踩在血染的地毯上,黑多白少明亮璀璨的小鹿眼几乎要被一地的血红刺伤。
血的味道妨碍了她的嗅觉、她的感官,太浓郁了,太刺鼻了,她不能……承受再多。
要去哪里呢?
走过那堆尸体,小鹿般的眸子平静扫视它们的面容。有被砍头的,有被拦腰斩断的,有被直接从中间劈开两半的,有支离破碎的,更有被五马分尸的,还有被从口中插入剑,硬生生从嘴巴以上削掉半颗脑袋的,还有还有……有太多太多了,她不会形容,也无法形容其他尸体被处死的方式。太血腥也太残忍了,仅仅用双眼根本无法把他们的面貌与脑海中曾见过的那些人重叠在一块,她无法把他们任何一个人拼凑完整。
这是丁尚书?赵提督?还是王侍郎?……分不清楚啊,她分不清楚,不要用那么不甘心的眼神看着她,不要用那么仇恨的眼神看着她……好想,伸手捂住自己的眼,好想,不去看这一切。平日不是都有人会这么做的吗?温柔的对待她,体贴得不让她看到这些……可,那个人呢?去了哪里?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个世界上最该死的人就是你和他!就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你们为什么还不死!我是怎么对待他的?他是怎么对待我和我爹的?就是因为你!假若不是因为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这个妖女!去死!你快去死啊!你怎么不说话?你给我说话!给我说话!—啊啊啊啊啊!!"
她的双眼模糊了。女子撕心裂肺的指控声突然中断,有一道冰冷的寒光从她右侧飞快窜出,准确无误地刺进对方的喉咙。
开始她看到的只有一点红,紧接着,有血花疯狂涌现,喷在她脸上、衣上,洁白的衣凭空绽出了一朵朵色彩鲜艳却无比凄然的血红梅花。
住手……不要这样……不要杀人……血的气味几乎要让她崩溃,她几欲疯狂。惊惧却又无法逃离的红从心底慢慢攀爬上来,渐渐占据她的眼,她快要看不清了。
快点,她要快点离开这里,快点走!
前面只有一条路,路的两旁都是躺在血泊中的尸首,她很想走快些,很想快点逃离,但身体动得好慢,双腿好沉重,她几乎快要控制不住了。
谁来,谁来救救她?她的意识快要崩溃了……"铃儿,放下。"
对,就是这个声音,她想要听见的声音,也是唯一能够拯救她的声音。
"铃儿,过来。"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
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我喜欢你的发,好长好顺滑,握在手中跟绸缎一样。为我,永远都不要剪掉它。"
男子低沉却诱人的嗓音贴着耳际划过,夹杂着几分霸道。
好,好……只要是他要求的,无论是什么,她都会答应。
"我喜欢你的眼睛,跟小鹿的眼睛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你不会说话吗?我可以教你。"
"想不想要学识字?这样你可以看得懂很多书、很多故事哦。"
"想不想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给你个名字,叫鹿铃好不好?"
"鹿铃,我的鹿铃,只要我还活着的一天,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离,绝对。"……好温柔好温柔的嗓音,暖烘烘。再多说一点,再跟她多说一些话,不要让血的腥味吞噬她的神智,不要让血的疯狂充斥她的耳目。拜托,拜托了……"丫头,你去哪了,让我好找。"
蓦地,她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从对方的怀中抬头,看到了他俊美的脸庞,他正低头凝视着她,然后,他忽然笑开了。
“血……血……”她张口又闭口好几回,话仍是说得不完整,因为心慌和恐惧,后面的言辞忘了它们的读音,忘了它们要怎么才能从自己口中被挤出来,只能无助地低头扯了扯拖在地上的裙摆、长发以及臂中的披帛。
他身子微微前倾,向她紧盯着不住拉扯、不停显露出厌恶与害怕神色的地方看了一眼,用他醉人的嗓音回答着她:"哪里有血?"
她嘟着红艳艳的唇,皱着眉心,苦着一张精致的花颜,改扯他的衣襟:"可是……刚……刚……真的,有……"
"没有,我保证。"他好笑地伸手掐了掐她水嫩嫩的脸颊:"我帮你看过了,真的没有。就跟你的皮肤一样,都是白白净净的。"
"哦……"他的话语有几分邪气,她听不出来,只是垂下眼帘,语气神情满是委屈。
"真是傻丫头,进去吧。"他弯身,横抱起她,引来她的一声低呼。他没有理会,抱着她走进屋里,然后抱着她坐在椅子上。
桌上放着一个盒子,檀香木,有淡香,雕着花,那种花纹她不认识,但很精巧。
顺着她的目光,他知道她留意到桌上的盒子,不禁低低一笑:"嗯,送你的。"
她看了盒子一眼,飞快地移开目光,有些害怕地开口:"符、胤,我……"
因长期握剑而起了厚茧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指轻轻摩擦着她艳红丰润的唇瓣:"想到哪去了,不是那些东西。"
之前那场宴席可把她累坏了,大大小小的发簪、珠花、钿花全往她头上招呼,害她几乎一整个晚上都抬不起头来,脖子好像都要被压断了。当时她那个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可是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呢,他怎么可能那么没良心又送她那种东西?
他从盒子中取出一样东西,亮银色的脚环,上面镶挂着许许多多细小的铃铛,一晃动便铃铃直响,看得她好开心地露出了笑容。
"喜欢吗?"他把铃铛脚环放到她手中,满脸宠溺地问。
"喜欢!"她好用力地点头,唇边绽出一朵好天真好甜美的小小笑花,还拿着脚环摇了摇,让它在自己小手的晃动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可能不知道,自己总是让他无比牵挂,总是满满的占据他的心。对他而言,她比世上任何一切都要单纯,却又好像毒罂粟一样,让他沾上了就再也离不开。
"真是傻丫头,那么喜欢银饰又从不愿意戴那些累赘。"温和的眸光瞟过她腰间的镂空忍冬花结挂链银香球,很明显的意有所指。取过她手中的脚环,作势就要扣到她右脚上,却蓦地停住动作,抬眸瞅她。"戴上去就再也拿不下去了,上面有刻着我的名字。"
从他不怀好意的笑意中看出他是故意逗她的,还把刻着他名字的地方给她看,但她却仍是无比的开心,毫不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脚环被紧紧扣上。
刻着他名字与爱意的脚环带着无法言喻的重量,一直一直锁在她右脚上,再也解不下来……
那是鹿铃的记忆,也是蛊雕的记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应该是她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吧。
她是蛊雕,也是鹿铃。
蛊雕是本名,妖兽蛊雕,食人妖兽。
鹿铃是他为她取的名字,那个记忆中对她最温柔也是最爱她的男子,更是一直以来让她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可惜他死了,死去好多好多年。本来以为再也无法见到他,哪料到他竟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那天在仙士馆外见到他,她好开心也好难过,几乎忍受不住心中激动的情绪,想要投入他怀抱里,紧紧拥住他、亲吻他。
可她终究没有那么做,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在地府的时候她答允过的,不能去找他,不能与他相认,即使见到了也只能当他是陌路人。除非是他再次爱上她,除非是他自己把她认出来。
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经不是他了,鹿铃也不是当初那个鹿铃了。
她看镜子里倒映着的那个自己。假若眉间的忧愁再少一点,假若唇角的笑意再轻松自然一些,那在镜中映照出来的会不会就能变回当初那个在他怀里笑得单纯,也笑得不谙世事的鹿铃?
他们之间值得回味的一切还比不上离别的速度,一切来得突然,也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而那一切,至今她仍还记得。
"你不肯喝是不是?我喝。"
"住手!你不许喝!"
脑中记得他当时嘶吼出来的话语,记得他无法忍受的神情,记得他因为无法阻止她而痛苦地大声狂叫,直至失声痛哭出来。
她没有把汤喝下去,只是含在口中,俯身去吻被鬼差压制,不住挣脱想要动弹的他。
一开始他是默默地接受,到后来却是剧烈的抗拒。因为她拼命把汤喂进他嘴里,因为他完全不能接受她对他所做的事。
"我不是要忘了你,而是要你忘了我。"
那时候他的眼眸睁得好大,全是对她的不解与迷惑,目中光华从愤怒变成空洞,直至一切平复,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丝感情。
每次想到这里她总会觉得心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苦闷着相当难受。她记得当时自己掩面哭了,心里好痛,那种疼痛逼得人几欲疯狂,也逼得人几乎想要把心挖出来狠狠地捣碎。
只是她没有悲伤的资格,因为是她不顾他的苦苦哀求,是她要他忘了自己,换取救他的机会。
这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完完全全的不认识她了。她一点也不意外,真的一点也不。
青葱玉指抚过他以前总是好爱亲吻的红唇,好讽刺地扬起一抹笑。
被洗漱过的清魂又怎么会记得她?成为神的他又怎么会有他们之间的记忆?呵呵……假若还有半分奢望,那就实在是太傻了。
门外传来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回想,她猛地起身跑去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名小丫鬟,一看见她便对她道:"古雕姑娘,夫人请你过去。"
"好。"美丽的花颜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感,只是微微颔首,关上房门。"你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