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见了,她的仙境桃花坞(1/1)
十岁之前,鹿溪一直是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如仙境般的桃花源里。
除了老师,村坞里基本上都是些老人和小孩,慈祥和可爱是她对这个小村子的印象。
那时的她动如脱兔、活泼开朗,即使犯了错、栽了跟头也是天真乐观,一笑而过。
她常常奔跑在春天烂漫的田野上、荡秋千、上山采摘新鲜的野果;看夏夜星河、捉萤火虫、悠闲地躺在摇椅里吹晚风;
她喜欢收集秋天好看的落叶当作书签、想象描绘多变的棉花云朵;堆冬天里的第一个雪人、尽情感受雪花的温柔亲吻……
她喜欢听外公外婆宠爱地喊她“溪宝”,外婆说这是当地独有的昵称,男孩是名后加个妹字,女孩加个宝字,老人觉得这样叫孩子好养活,所以她表弟李刚小名叫刚妹,她叫溪宝,刚妹刚妹,那个强壮如牛的小孩叫得这般软糯,想想就有趣。
年幼的乡村时光,真的好不快乐;鹿溪的世界里,单纯又浪漫。
那天放学,小路上桃花灼灼,诗意盎然,令人陶醉。
好美啊,她非常庆幸自己出生在这儿,也憧憬着以后在这里生活的每天,这里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有她爱的人,有一只可爱的小狗,这样一年又一年的三餐四季的她和他和它。
她背着书包哼着歌,折了一支开得最美的闻其香味,离家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才走了一半,就看见大老远有个小白点飞奔过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汪汪叫唤声,好像生怕她注意不到似的,花卷来到跟前不停地上蹿下跳,围着小主人转圈圈,尾巴都摇晃出了残影,别提多高兴了,还一不小心把风吹落的桃花蕊吃进嘴里,一个劲儿打喷嚏,连卷毛都竖起来了,惹得鹿溪捧腹大笑。
鹿溪把它揽在怀里,花卷便开始撒娇卖萌。
一人一犬,漫步林荫道,这是最惬意的日子了吧。
外公外婆在大堂里招呼着两个陌生人,鹿溪还没踏进门,四双眼睛就纷纷瞧了过来,像是看着什么奇珍异宝,让鹿溪有点尴尬。陌生夫妇赶紧起身,女人转溜着眼珠子:“哎呦,这孩子,长得真水灵~”男人也凑了过来叫了声小溪,就不敢有更多的动作,显得比鹿溪还手足无措。
鹿溪被两人盯得不适,外公外婆连忙介绍:“溪宝啊,这是你爸爸。”
爸爸?
爸爸是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外公外婆,没有爸爸。
鹿溪瞪大眼眸,呆呆地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
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说起过,她长得像爸爸,可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爸爸是个什么东西?外婆说妈妈是天空中那朵最白的云,那爸爸又是空中的哪朵云呢?
“溪宝啊,叫爸爸。”
“溪宝?”
“傻孩子,发什么呆呢,赶紧叫爸爸呀。”
在催促声中,她艰难又机械地吐出了从未出现在她字典里的两个音节:“爸、爸。”
鹿溪低着头,她完全看不到男人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和动作,但总觉得迷雾一样,很遥远、很模糊。
女人夸赞她手里的桃花好看,还说花卷可爱得紧;那个叫爸爸的男人转头和外公外婆交代着什么。
鹿溪没多想,以为这只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和陌生人的初见,只是过程有些不适应,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可没想到,接下来的八年,都要和这两个陌生人一起度过,哦,不对,是三个,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从他们离开后的几个月里,外公外婆时不时会跟她说一些她还不能明白的话,一直到这个寒假。
说溪宝的妈妈也长得很美;说上次来的那个何阿姨她也可以叫妈妈,溪宝要听何阿姨的话,要好好在新家生活;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溪宝应该出去看看;说溪宝又聪明又能干,以后一定有出息;说溪宝有空可以回来看看,外公外婆会想她,会给她包她最爱吃的鲜花饺子……
溪宝。
溪宝——
外公外婆红了眼眶。
她定在那里倔强不动,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何阿姨表情和善,一直委婉劝说,见还是没有反应,便抓住她的手往车上拉。
她手腕一阵生疼,最终还是上了车。
花卷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拼了命地狂吠,全身发力,连耳朵牙齿都在用劲,狰狞地跳上了车,把何阿姨吓得从座位上蹦了下来,啊啊直叫。
她赶紧抱住花卷,抚摸平息它的狂躁。
“在那边好好生活啊,溪宝。”
为了不让外公外婆担心,鹿溪只好僵硬地点点头。
看着车窗外开始飘落的雪花和外公外婆越来越小的身影,她莫名的有种悲伤的预感,可能再也听不到有人当面这么叫她溪宝了。
她祈祷着这份预感不会成真。
新家里没有飞檐翘角,没有桃花坞,没有小桥流水,只是钢筋水泥组合而成的精美房子和一些她没见过的装饰品,还有一个玩着积木的三岁小孩。
鹿溪无所适从。
花卷也被拴上了绳子关在院子里,它明显很抵触,总是龇牙咧嘴地咬着绳。
何阿姨给她安排了单独的房间,挑选了新的学校。
鹿溪也很懂事,从不主动要什么,哪怕是零花钱都是何阿姨算好了给她,不敢多要一分;有时她帮忙做点家务,甚至还能照看下她同父异母的新弟弟鹿鸣。
但每次她不小心动了下鹿鸣拼好的积木模型,鹿鸣就会把所有积木甩到地上,捡起来使劲地砸她,直到砸到解气。何阿姨说鹿鸣是一个秩序感强的孩子,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哪怕只是轻微动一下都会被他发现。至此后,鹿溪总是绕道行,再也没有挨过他的东西。
外公外婆打来电话,何阿姨说一切都好,小鹿这个孩子挺乖巧的,让俩老放心,她会照顾好小鹿的;外公外婆说,溪宝是除夕夜的生日,这句话念叨了好多遍,何阿姨说她记住了;外公外婆说,溪宝的娘身子骨弱,得病去得早,不是难产的原因,要老鹿千万不要因为这事亏待溪宝,何阿姨说小鹿是他的亲生女儿,疼还来不及……
她躲在卧室,贴着房门,隐隐约约听到外婆又念叨了一遍她的生日,生怕呜咽的声音传到何阿姨的耳朵里,用手背抵住嘴唇,嘴巴里都是眼泪的咸味。
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哭。
而这也是她第一个没有堆雪人、打雪仗的冬天。
但她还是走进了雪地里,感受雪花冰凉的触感。
正如何阿姨答应的,在这个热闹非凡的除夕夜,她过了第一个有着美味蛋糕的生日,上面插着彩色的十字蜡烛,何阿姨教鹿鸣唱着生日歌,把蛋糕帽戴在鹿鸣头上,鹿鸣手舞足蹈,鹿彦、何素梅夫妻俩乐得合不拢嘴。
因为何阿姨担心花卷会身上携带寄生虫和病菌,对小孩身体不好,而且她那次对花卷有了心理阴影,所以只要有鹿鸣在的时候,花卷就要被关在院里。
以往在外公外婆家,它总是屁颠屁颠跑到食物面前狼吞虎咽,而这次的蛋糕都是鹿溪一口一口亲手喂到它嘴里,它看起来明显消瘦了不少,连绳子都懒得咬了,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鹿溪心疼地抱着它拍拍它的背:花卷,乖孩子,好孩子。
花卷,姐姐想吃鲜花饺子了,你呢……
开学后,父亲总是很忙,常常要去参加各种饭局,几乎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
鹿溪总是能听到别人尊敬地喊他鹿教授、鹿教授,就连街上打扫的婆婆都喊她鹿教授。她一开始还真以为父亲的工作是大学教授,后来是通过何阿姨才知道,父亲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文化程度高,毛笔字写得好、又有文采,再加上他是处长,有些人就给他起了这个雅称。
有文采这事,她确实亲眼目睹,新年邻里的对联就是他写的,毛笔字苍劲有力,对句也工整通畅。
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基因的缘故,鹿溪的毛笔字也写得好,而且还开启了水墨画的探索之路。
从水墨到水粉,慢慢地,鹿溪爱上了画画这回事,一有时间她就在屋里临摹,后来,鹿父看到了她的天赋,干脆让何阿姨给她报了个美术班。
她因此和绘画结下了不解之缘。
十岁的鹿溪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多年后,是她心爱的绘画让她备受青睐和万众瞩目,也是她心爱的绘画将她带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鹿溪越来越熟悉城市的生活,也真正融入了进去。
她学习成绩非常好,长居年级榜首,每次家长会上被表扬得最多的是她,每次有比赛和市长会面学校也是第一个举荐她,全校带操的是她,运动会上拿很多奖项的是她,学校里每期板报的署名也是她,她俨然成了老生常谈的别人家的孩子。
鹿彦很骄傲,他的同事总羡慕他有个好女儿,完全不让他操心,有些同事甚至琢磨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给他们的儿子定下娃娃亲,免得鹿溪长大后被别人抢走,不过都被鹿彦拒绝了,他怎么会让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得逞呢,他女儿说不定以后能傍上哪家的富豪公子哥呢!
有的马屁精总是带礼物来家里,希望鹿彦提拔某人,还夸赞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鹿教授教育的好,果然鹿教授这个称呼名副其实;而何素梅真是个好老婆,一点也不偏心,把儿女养得这么优秀。
何素梅因此总能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她外头面子给得足够,在达官贵人和学校师生面前总是虚心的慈母形象,心里面其实瘙痒难耐和隐隐的嫉妒憋屈,毕竟鹿溪的生母不是她,而她的亲儿子又贪玩、不好好学习,长大后可能连鹿溪的一半都不如,说不定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以后的好东西就都成了鹿溪的。
鹿彦每每在外面洋洋得意、侃侃而谈,回到家就变成了雕塑,岩石般稳稳坐着不动,面对着她更是缄口不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明明是世界上血缘关系最亲的人,却是最陌生的陌生人。
何素梅一心照料鹿鸣、料理她老公的杂事,更没有时间去关心她。
夫妻俩除了喊她吃饭,几乎没有与她交流过,仿佛除了给他们脸上镀光,鹿溪就是个透明的存在。而只有在那方小小的卧室才有家的感觉,在那里她可以做自己喜欢且愿意的事,通过画画找到满满当当的立足感和安全感。
而在这个房子的其他地方场合,她永远做不了主。
比如餐桌上,她吃不了辣,一吃胃里就翻腾得厉害,第二天就会冒痘起疙瘩或者经痛无力,可每次的菜总少不了辣,何阿姨说吃着吃着就习惯了,鹿教授说多吃辣椒对身体有好处,要以毒攻毒,于是在生长的黄金期,她吃的最多的便是青菜和汤,后面到了更加辛苦的高中,她的体能明显不如以往,终于,在一次升旗仪式上身体不支、晕倒在地。
没过多久,鹿溪发现,那方小小的卧室她也做不了主。
鹿鸣总是进卧室捣乱,何素梅总是不经过她的同意撕了她喜欢的明星海报,偷偷翻看她的日记。
她在这个家唯一温存的时光,就是有花卷的陪伴。能带花卷出去散步,给花卷洗澡,帮它吹干毛发,和它一起画画,是她唯一的幸事。
它还会在她生病的时候跳上床依偎着她睡,学着她的模样拍拍她的小手,叼起被子给她盖上。很多个夜晚,她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看到它乌溜溜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她,她就挣扎着起来热一袋牛奶,一人一狗,一杯一碗,相对无言地喝着。
初中三年。
鹿彦公务繁身,出差期间,何素梅积极往返于各种赌博聚会场所,很多个夜晚,鹿鸣总是在屋里哭喊着要妈妈,她只好放下手里的课业想尽办法让他停止哭闹,哪怕是凌晨一点,鹿溪都得带着他出去寻人。
街上除了微醺的路灯和车辆,只剩两个徘徘徊徊的瘦小身影。
她没有手机,也根本不知道何阿姨在哪家麻将馆或KTV,只好伴着越来越深的夜色,一家一家地找。
就这么找了三年,以至于连偷摸做着渔利勾当、藏身于餐馆的赌场都被她给发现了。
而好不容易找到的何素梅却总像变色龙一样,赢了钱就自鸣得意;输了钱就把怒气发在她和鹿鸣身上。
他们俩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到她的雷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爆炸,永远不知道她的情绪,永远不知道下一次的批评、辱骂、愤怒什么时候到来……
有次鹿鸣惹怒了她,她就把鹿鸣按在沙发上,瞪着猩红的双眼,面目凶狠地掐着他的脖子,作势要把他掐死。
有时紧张和愤怒升级,房子就变成了战区,而房门就成了盾牌,外面桌椅碗筷、沙发抱枕呯呯嘭嘭,金戈交鸣,战事平息后,盾牌也满目疮痍,鹿溪只好用各样的贴纸遮盖。
鹿彦回来,何素梅却从不提赌博这事,简单解释一笔带过、不了了之,而鹿教授也从不追问,他始终保持着“父爱如山山不动”的伪君子形象,心里却只想着升官发财。
鹿溪活得谨小慎微;鹿鸣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孤僻叛逆,总是做一些古怪的事。
再这样下去,她觉得鹿鸣会被养废,后来她思前想后,把赌场给举报了。
何素梅赌博的事差点败露,大发雷霆,直接拿起电风扇砸向她,顿时,整条胳膊上鲜血直流。
她吓得魂飞破散,冷汗直冒,一动也不敢动,神情恍惚之际,似乎听到了句腌臜话:
小贱种!
小贱种……
这三个字像匕首一遍遍刺痛着她。
她好想哭。
好想大哭一场!
好想依偎在外公外婆的怀里大哭一场啊!
可是她倔强的脸上一滴泪也没有,因为已经疼到不知道什么叫做疼了。
何素梅猛然被地上的血滩吓了一跳,她怔怔地看着她的胳膊,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赶紧瞄了眼客厅的时钟,摆出家里的医药箱发放施令,“把胳膊处理一下吧。”
她面无表情,淡定地用纸巾把流出来的血擦掉,用清水清洗了伤口,擦拭碘酒和药,最后包上纱布,换了衣服,一套动作不紧不慢,一气呵成;与此同时,何素梅也把家里打扫得干净如初、把衣服处理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十分钟后,就听到了鹿彦开锁的声音,何素梅赶紧去准备晚饭。
鹿溪正思忖着这件事要不要和鹿彦说,就见何素梅端来了饭菜。
三人排开而坐。
“鸣鸣呢?”
“去他小姨家玩了。”
“学校选好了吗?”
“外国语学院,就是学费有些贵。”
“现在还太小了,等他五六年级的时候再读这个学校吧。”
“那……我再看看。”
鹿彦拿起碗筷,看向一桌菜抱怨,“怎么都是剩菜呀?”
“还不是今天送他去小姨家路上耽搁了,没来得及。”
何素梅发现她欲言不止,便拿起一盘最少的,“你不吃我就拿去喂狗。”
“哎,你……”
鹿彦还没来得及阻止,何素梅就大步走向了院里。
鹿溪听到花卷汪汪几声过后是一声哀叫,不知怎么了就开始难受地呜咽轻哼起来。
何素梅责怪嗔斥,指桑骂槐,“你这小野狗!让你乱叫,让你多嘴,好好地吃饭不就没事了!看你还叫不叫,啊,叫不叫,再叫就把你给丢了……”
花卷没了声音。
鹿溪如坐针毡,眼圈发红,紧咬牙关,手里的筷子都被攥出了湿汗。
她第一次越来越觉得人心是多么诡诈、可怕而毒辣。
花卷!——
她在内心深深地呼喊,赶紧丢下碗筷起身,向后院飞奔而去。
她从地上拾起抽泣的它,仔细地检查着它的伤口。
身畔是何素梅爽朗而玩味的轻笑,“哎呀,没事,只是说了它两句,只要它不乱咬人,乖乖听话,是不会丢的,搞得这么紧张兮兮做什么~”
接着装模作样温柔似水地拍拍花卷,“是吧~花卷?”
花卷颤抖又害怕地往她怀里又缩进去了一分。
何素梅戏谑轻浮的姿态让她觉得自己像被人狠狠地被压在手术台,一点点地把管子从鼻腔插入肺里,难受得想挣扎却无法动弹,如果可以,她此刻真的想变成疯狗咬人!
鹿彦喊道:“你对只狗发什么气,赶紧吃饭吧!小溪啊,你也赶紧来吃吧。”然后就在饭桌上念念叨叨说了何素梅。
从那之后,何素梅像变了个人,对花卷极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花卷,甚至经常带餐馆的招牌牛骨头回来,花卷一闻到那个味就直流哈喇,看得出来它最喜欢这种牛骨头,每回都吃得可开心,越吃越上瘾。
鹿溪一开始怀疑她不怀好意,但是看到花卷安然无恙,也越来越健康圆润,就没再多想了。
而直到伤口结了痂,鹿彦才发现她受了伤,当问其原因,鹿溪说是不小心摔的,鹿彦简单提点一句小心走路后,就又变回了坐如山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