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相逢不相识（二）（1/1）

粘质附着的百千条窟洞里，淡白色光辉依旧，散发着月光似的温良柔弱。

少年没心思欣赏石壁上的月辉，他反而大约有些讨厌它，觉得十分刺眼，他实质有一种站在聚光灯下，似乎踪影无处躲藏的错觉。

少年奔驰在其中一条圆形洞窟，带起碎小石块，扬起阵阵尘土，那双洁白靴子早已灰颓不堪，多处磨损，极端难看。

他无规划地随意转向另一道山窟，顾不得硌脚块石，更顾不上选择道路。

赵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他的喘气声越来越粗，直到不可压抑地在山洞回荡，他的脚步也愈来愈慢，直到无可承受地扶下膝歇息。

赵漓劳累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伸开久不得松弛的双腿，如敲鼓般有节奏地捶着，努力调理内息，克制剧烈跳动的心府。

千窟错乱复杂，先前有楚凌寒以灵识探路，赵漓也是用了五日才走到独桥，如今随意而行，连自己都不知行路。

因而他心想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是转过多少道弯，又身在何处，应该不会再被林周追上了吧？

赵漓渐渐松懈身心，以期快速恢复体力，可冥冥之中，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暴露无遗，仿佛被系上了一条无色细绳，无论转多少弯，也会被顺着绳线寻到。

他不明白这样矛盾的内心想法来自何处，以至于他很煎熬，以至不明所以。

赵漓无奈地调息后，盘坐石上，又自剑鞘取出几块麻饼，随意吃着，心思早已飞出。

林周说，要为天下杀他，要因约定杀他，所以赵漓颇有怨念。

对于一个要取他性命之人所说的话，赵漓自然谈不上全信，但他却还是抑制不住生气，心中怨愤，对那位叫做白洛清的女子更加厌烦。

这样一个狠辣手段、道貌岸然的人，哪里撑得起七国的未来，恐怕连白府都难护住。

赵漓腹诽着那人的丑恶内心，如果说在初至洛都的那一月里，他还对她有过佩服、同情、理解、尊重的情绪，不至于沦为敌对，那么这一刻，便只剩下愤怒、怨恨、讨厌的情绪。

他一向表现冷静，只是现在，他实在无法强自镇定:曾有着一纸婚约却未谋面的未婚妻，并没有相忘于江湖的打算，反而处心积虑想要除掉他，从白月儿到白知靖，他或许勉强理解二人的思量。

可到林周，到他把婚书径自递还白父之后，依然不愿就此了断，他实在无法不动于衷。

他不是圣人，他也不认为圣人就能无欲无求，生来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不过现在，他没有喜哀乐惧，只有怒。

当然，他的怒似乎弱小到毫无用处，他又如何能伤到那位天骄，在这方小世界，大概没人能伤的了她。

……

……

离丘秋林。

白洛清一袭白衣在前，清冷眼眸看着深秋时节的落叶纷纷，神情微惘，怅然若失。

她见过许多次花开花落，叶盛叶衰，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自然不会因景物伤怀。

不因景，只因人。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眼前，熟悉又最陌生的南派师兄。

祝宿无奈一笑，亦停下脚步。

“你是如何看出的？”

“言师兄说你是个极温柔的人，平时都是走在前面。”白洛清柔眉微扬，说道:“我与师兄虽只有几面之缘，但也认为师兄是这样细心温柔的人。”

祝宿平时的确走在师弟师妹前面，不是自持什么师兄的架子，也没有什么领首的虚荣，只简单的因为，这是他的习惯。

像是不自觉走在马路外沿，像是随意的坐在车载最后，这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便于危险来临时，能在师弟师妹前出手，以先面危机的习惯。

可现在祝宿仍在白洛清身后，从进入离丘之前，到她在春林中寻到剑法，再到此时初入秋林，便一直如此。

也许他人会因她的身份产生疏离与敬畏，但祝宿明显不在此列。

那么，祝宿的反常一定会有原因。

祝宿站在一丈之外，神情微怔，似是没想到白洛清怀疑的理由竟这样简单，片刻后说道:“所以，你从进入秘境的那一刻，就已然心中生疑？”

白洛清看着飘舞的枫叶，轻轻点头:“只是，在张师兄分路而行时，我才真正确定。”

“为什么？”

“张师兄偷偷看了我一眼。”

“师妹这般美绝，有人偷瞄不是正常事吗？”

“可我从他眼中，只看到防备，以及杀意，师兄知道，杀气是最难掩盖的。”

祝宿眉心一蹙，惋叹之色尽显，缓缓说道:“师妹，你真的很聪明。”

白洛清面色霜冷，仿佛北地经年不化的风雪，她没有因夸赞改色，而是平静问道:“为什么？”

她不是问为何要杀她，而是问为什么那个与世不争的文雅师兄要选择投靠北蛮——白洛清不认为七国会有人处心积虑杀她，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义，都知道她继承宗门道统，哪会杀她，哪敢杀她？

唯一解释通彻的理由，即祝宿早已投身北蛮，所以才想杀她。

白洛清说道:“是因为十年前那事？”

祝宿闭上眼眸，似是又回到了那日的洛水畔，能看到兄长喷出的鲜血，他左手轻摸面颊，却没有摸到那天喷溅在脸上的血。

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或许吧。”

两人沉默许久。

正如她所说，白洛清其实一直怀疑，只是不愿相信这样的真相:两个对师门同辈极为温和，不争不抢的和善师兄，原来是两枚暗棋。

不过，或许是性格使然，她的表情依旧宁静，平静看着祝宿。

一片枫叶落在祝宿肩头，沿着衣身下滑，仿佛一个调皮孩童。

飒飒作响的枫林中，传来两人最后的对话。

白洛清说道:“师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祝宿接住枫叶，看着泛黄的叶边，平静说道:“我没有走错，又为何回头？”

又是一阵沉默。

在簌簌的叶落声中，祝宿放下那片叶。

天地间，枫林中，只听呛啷一声清响，撕开落叶簌簌的音。

白洛清终是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