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许愿注定红(3)(1/1)
坐在成蹊那辆国产二手车的副驾驶座,陶李一路上都没说话,手里翻来覆去地倒腾着那个被摔坏的小青鸟球根,心事重重的样子。
直到开下城南快速通道,刚过便益门桥,她像是突然苏醒过来似的,猛地转身,指向刚刚经过的桐荫小道:“那边路口,右拐,右拐!别跟着导航,这里我可比它熟!”
——广陵老城区到了,这里是整个扬州大市区最“扬州”的那一部分。
也是陶李长大的地方。
仅仅5.09平方公里,却有500多处历史古建,148个文保点。活生生的物质+非物质遗产,不对,既然是“活生生”的,就应该是物质+非物质文化“财产”才对。
那些盘根错节的街衢巷陌,蛛网似的,迷宫似的,最窄的仅容一个人,还得侧身才能通过,车子照例是开不进去的。
他们二人便就近找了个停车场。
刚走出车门,某种安心感便从陶李的脑海深处油然浮出,暖融融地升腾而起,凝结成回荡在耳廓里的虚无声音:“是了。”
是了,就是这里了。
严冬里,三点多便有暮色昏昏的感觉。
和从小到大,每一个放学归家的午后,都没有任何差别。
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止了,高峻的青砖黛瓦马头墙,沿着街巷两侧对峙延伸,旧银箔那样斑驳黯淡的阳光,穿过电线杆牵拉出的五线谱,越过麻雀鸽子化成的音符,洒在泼水一样干净的路面上,洒在家家户户大门前的阶砌和抱鼓石上。
而这些敞开的院门内,或临街的排门、窗牖下,边边角角常会栽花置景:或是矮矮的湖石点缀着书带草的碧叶蓝果,或是朴拙的石槽里漂游着金钱草和红鱼。腊梅和枇杷从墙角探出枝梢,一阵寒香一阵药气。四季常青的桂树与披着金黄残叶的古银杏高低俯仰,相映成趣……
这些墙角门前信手拈来的装饰,在不经意间显现出每家每户各部不同的审美趣味和生活品味。
原本这烟火人家的群落里,也有属于陶李的一隅,收藏着她的童年与少年,安放着她的憧憬与依赖,包容着她一切的幼稚与过失,永远在送她出发,等她归来……
只是现在都不在了。没有了。
万里归乡,却不见一个人在等她。
可即便如此,陶李还是无数次梦到这里,无数次想回到这里。
走在同样的路上,成蹊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竟错过了如此重要的宝藏。
出于工作需要,扬州城的园林景点、种植园区,他都已经逛熟了,但生活区域倒真的没怎么去过。
没想到小城深处,竟藏着这么多古树名木,花草藤萝,就连居民信手打造的园艺小景,也水准不俗,韵味盎然。
“真不错啊!”走过巷口那片巴掌大的公共绿地,看到一株攀结成棚架的百年紫藤树时,他终于按捺不住,赞叹了一句。
而在棚架前几个老人,一个个都收拾得清清爽爽、体体面面的,正在晒太阳、下象棋。闻言还以为是在夸赞自己,纷纷转过头来,相当开心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你可别小看他们。”陶李一边礼节性地回应着,一边压低了声音,“保不准都是非遗传承人呢!”
成蹊都走过去了,一听这话刹住脚步,转头要往后看。陶李一把拽住他:“走啦!一会儿带你去见真的匠师!”
说着,她指向前方——
遥遥只见高墙一带,铺满了爬山虎的藤蔓。绯红的密叶还没有落尽,沿着滴水青瓦的门檐垂挂下来,掩映着贴了旧春联的黑漆对开大门,更将摇晃的影子投在“大梅家巷1号”的蓝白搪瓷门牌,和“市级文保单位”的红底牌匾上。
拉着同伴紧走两步,陶李踏上两层青条石台阶,抬手便去按门铃,那还是老式的圆形电门铃。
一阵下课钟那样的叮当脆响里,混进了一个元气满满的嗓音,连连应答着:“来啦,来啦!”
轻捷的脚步声一下子就到了近前,落闩开门一气呵成,门缝里随即探出一张白皙的圆脸。
那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生了一双狐狸似的,俊俏的细长眼,即便不笑也有三分莞尔之色,相当讨人喜欢。
只是大冷天里,不知为什么他满头大汗,额前还沾了什么黑黢黢、腻乎乎的脏东西。
然而一看见门外是谁,笑意便像退潮一样,蓦地从男孩那张快活的面孔上淡去了。
他反手就要关门,却被陶李一把按住:“长这么高了啊,梅朗!”
这孩子用力猛拽门扇,却被对方伸进一只脚去,牢牢卡住。眼见是拗不过了,他顿时重新堆起笑容:“哎呀!这不是陶陶姐姐嘛,好久不见,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相当识时务,嘴也甜得很。
“少啰嗦,梅舒呢?”陶李跟他一点都不客气,显见是熟不拘礼,说着就往门里挤。
“我姐姐她不在家。”名叫梅朗的狐狸眼男孩拦不住她,只得作罢,却到底不甘心,促狭地瞧了提着一篮子球根跟在后头的成蹊一眼,“陶陶姐姐,你带男朋友过来让我姐掌掌眼就罢了,还带什么礼物啊!”
“滚!”陶李已经听厌了——年轻男女一起行动,难道就只能是情侣,不能是伙伴、搭档吗?
现在就连当年的小跟班也学会这一套了!
可转念一想……这不是还得求人家办事吗……
她顿时收回话头,装出和颜悦色的神气:“梅舒呢,我有急事找她帮忙。”
“我姐姐她真的不在家啊……今天不在,明天不在,这星期都不在,真不好意思啊,陶陶姐姐,让你白跑一趟!”梅朗陪着笑脸,识相地连连认错,却把话题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成蹊还没摸清情况,完全插不上嘴,只得跟着他们,绕过砌着砖雕福龛的白墙照壁,来到了第一进的堂屋里。
院内寂静无声,两厢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然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说不清是酸是甜,是香是苦,是嫩是朽的古怪味道。
——应该是植物系的气味。
这个成蹊可以确定。但即便是他也无法判断出它究竟来自于哪种香草、香花或是香木,倒让人不由得好奇起来,忍不住想要一窥究竟。
他转头四下张望着,却看见堂屋角落,立着几株蔫头耷脑的深红色宝珠山茶,花瓣瑟缩褪色,叶子焦枯发卷,根上稀稀拉拉地裹着泥,斜靠着一堆空盆,旁边还有一大包园艺肥料,上面搭着一双脏兮兮的橡胶手套。
看来梅朗在应门之前,就是在侍弄它们吧。
泥灰汗水抹了一额头,看起来完全搞不定的样子。
这样可不行啊——怎么能在开着花的时候换盆呢?而且茶花叶子发焦打卷,正是因为肥料过头了,再加肥必死无疑!
这样想着,成蹊的脚步已经移动了。
而陶李却已匆匆巡视了一遍,发现真的没人在,便逼近梅朗道:“你姐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啊。”
“那我就在这里等她。天黑了她总该回家睡觉的吧。”
“她出差去了不回来。”
“那好啊,我就在你家住下了。不信她年三十还在外面闲逛!”
“陶陶姐姐!”梅朗终于哀嚎起来,“你跟我姐姐不对付,别为难我啊!”
“那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啊!说出来就行,我不会卖了你的。否则她回家看见我在这里,也饶不了你!”陶李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姐姐她不想见你的……”梅朗还是下不了决心。
“搞定了!”这一刻,成蹊兴奋的话音突然响了起来,一下子打断了两个人的讨价还价。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引得陶李和梅朗忍不住转过头去。
却见屋角那几株没精打采的山茶,此刻全都已经被栽植进了盆里,而且突然像换了一批新的似的,那些猩红浓艳的重楼花朵,陡然间鲜润饱满,容光焕发起来。
成蹊的确完全没有注意他们两个到底在争什么。
对他来说,眼前有更重要的事——那些山茶花命悬一线,亟待救助。
这近乎魔法的景象,让梅朗一下子愣住,连狐狸眼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你、你也太神了吧,怎么做到的?”
并不急着回答,成蹊仔细调整好位置,把花盆移到适当的角度,让它们承受光照,才转身走向梅朗,举起手机:“山茶花有些难种的。我刚下了份养护指南,要紧的地方画了红线,不对的地方改了,缺少的地方也加了,都是专门针对你家这几盆的。你是加我微信,我发过来,还是拍一下屏幕?”
“用不着这么费劲。”梅朗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并不感兴趣的样子,“这些是我姐姐买来做花样子的,她只说她完工之前,这些花必须保持原样,否则……”
“否则就要揭你的皮吧?”陶李嗤笑起来,对方只好也跟着,尴尬地打了个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威严的怒吼陡然间爆难以控制的发开来,却只见成蹊端正的面孔,被激愤的神情扭曲了,“不当你们的花样子,它们就不值得活了,是吗?!”
原本还漫不经心的梅朗和陶李,一下子被慑住,表情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而成蹊的怒火却一点也没有减弱:“你说要找一个能帮我们点石成金的人,可借了花的模样,却连它们死活都不顾,这样的人就算会‘炼金术’,也炼不出真金!”
这样说着,他抄起装球根的篮子,转身就向门外走。
“你等等,成蹊!”陶李赶紧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拼命拖住他,“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一样啊,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
“所以我不能把自己在意的东西,交给完全不在意的人!”看来这回真的是碰到他决不能妥协让步的逆鳞了。
陶李一个女孩子,哪里拉得住他这种天天下田干活的,反倒被跌跌撞撞带到了门口。
“我姐姐啊,去一家名叫‘莳庐’的民宿,帮人家摆设屋子了。”就在这时,他们身后,蓦地传来梅朗郑重的声音,此刻,他收敛起戏谑的表情,缓缓报出了一个详细的地址,随即微微低下头,“作为交换,可以拜托你,把山茶花的养护指南发给我吗……”
一听这话,陶李霎时松了一口气,眼睛也骤然闪烁起来。她掩饰着喜形于色的表情,故意嘟哝一句:“什么民宿这么壕,居然请得动梅舒出手?”
加好微信,收到养花指南的梅朗,一直将两人送到门口才站定。
随即,他抄起双手,恢复了原本那轻松明朗的神色,扬声笑语道:“陶陶姐姐,其实你现在要什么,我也都能做了,不一定非要找我姐姐!”
“你做不了。”丢下这一句,陶李已经拉着成蹊,飞快地转过了大梅家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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