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宿命缘起（1/1）

叔叔郗隆，家族里最有前途的少年，每日要干农活，晚上还被父亲逼着学习。可读书越多，叔叔越是想不通。高祖郗虑位列三公后，因为忠于汉室导致整个家族牵连，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家族上升通道全部堵死，可以说比起庶民百里挑一的逆袭难度还要困难。寒窗苦读有何用？！只有枷锁在田里种地了此一生的宿命。

越读书，知识累积越厚，越是拼命挣扎却越是陷入沼泽深渊的宿命里。年少聪慧的叔叔，不愿意再继续生活在家族宿命的诅咒里，走到村口的深井边，徘徊良久，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看漆黑的夜空，月亮是如此明亮圆满。八岁的孩子，尝够了人间疾苦，跃身一跳进入井里，原以为坦然面对死亡，但身体到深水里，本能的激烈反应，两只胳膊在水里扑通扑通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身体慢慢下沉，失去意识。

叔叔竟然看到曹操，时间也回到三十年前。曹操拔出冰冷的倚天剑，空叹：“拔长剑，倚长天。”

曹操自扫打败袁绍，平定北方后，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助。

先是外部，关羽水淹三军威震华夏，常伴身边三十年的于禁投降关羽，刘孙联合再整合一下军事力量，汉中、荆州、合肥……每个战略要地都可能掀翻北方安宁的局面，刘孙继而一举问鼎中原。

内部同样不得安生。国都许昌城，曹操车马刚行进到皇宫外城，宫人拉住驾驭的缰绳，就在马停下来的瞬间。二十名死士冲了过来，马夫当场被砍杀身，身边护卫仅有许褚一人。曹操惊恐愤怒，把手紧按在倚天剑剑柄上。

虎将许褚撕去身上的衣服，朝死士大喝：“送死的，纳命来！”不要命的架势，竟吓得死士后退。在头目的组织下，死士们调整阵型，持刀猎杀许褚。

死士有不怕死的精神，有结实强健的体魄，有以众欺寡的巨大优势。可身经百战的虎将毫不畏惧，死士们用全身力量拿刀劈来，许褚轻松躲过，举起剑来一划，划破了一排死士的喉咙，死士捂住脖子，奈何血流如注，不一会一排倒下。

头目看到死士们没有造成实际伤害无谓牺牲，就指挥身边一名死士扑向许褚。死士直接冲到许诸剑上，然后死死抱住许诸，这时候死士们又涌了上来。

刀砍破许诸的肌肤，却让他更加勇猛。许褚大手掰开锁住自己的肢体，高高举起环抱他的死士，向死士们扔过去，包围的缺口打开。

许褚跨一大步，跳起从缺口突破，冲刺到头目的身边。头目还在张嘴惊讶之际，已经被刺了个透心凉，死士头目不甘地后仰倒地。

头目被反杀，一下子让死士们都惊住了，连捅向许褚身上的刀子也变得无力。

许褚也顾不上受伤，拔出刺进胳膊的刀，又退回到曹操马车前。没有死士头目，死士们就像一盘散沙，一群人拿一个许褚没有办法，双方僵持起来。

许褚找准破绽，霎时动若脱兔，猛地跳上车，熟练地驾驭马车一路狂奔。死士们拔腿就追，可根本追不上，愤怒地像扔标枪一样把刀飞掷向马车。

马车飞奔到丞相府，曹操才把宝剑收回剑鞘。

曹操命人好生照料许褚，带着护卫军离开许都，立即赶回邺城魏王府。星夜回府，马上召集二十名贴身校尉，秘密严查刺杀之事。

三日之内，暗杀涉及名单送到魏王府，名单涉及三百余名大臣。

曹操看到为首的两人，念到：“我不负爱卿，爱卿负我，”蹲下低头苦笑，又一遍遍念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第一人是荀彧，曹操的我之萧何，可以说没有荀彧稳定后方，就没有东征乌桓、南下荆襄、西征马超张鲁等等辉煌。两人惺惺相惜，相互成就。荀彧看出曹操成为魏王以后，已有代汉的不臣之心。曹操觉得荀彧作为知己，了解自己，却不支持自己，格外失望，送了一个空饭盒，暗示两人缘分已尽。荀彧马上读懂食禄成空，体面地选择死亡。

第二个是郗虑。荀彧作为顶级大族的代表人物，郗虑是与之相对的天下寒门第一人。荀彧拒绝成为三公，郗虑成了曹魏集团第二号实权人物，是仅次于丞相曹操的御史大夫，可谓位高权重，更是曹操过蒙拔擢的心腹。曹操想不通，当年郗虑纳投名帖，把命卖给自己。自己唯才是举求贤，君臣知遇一代佳话，怎么可能走到今天？！世家大族可以说自己世食汉禄，子孙举孝廉做官。没有曹操，用人不拘一格，寒门子弟一点机会都没有。曹操气愤到自言自语：“郗虑，你为何而反，你们寒门的出路是我给的，是因为我曹操对你们太好了吗？！”

郗虑一生为曹操立功无数，到头来不怕身名俱毁的危险，去支持汉献帝，皆是因为曹操的滥杀。

曹操命郗虑以犯谋反大逆诛杀伏皇后，在宫殿里寻找有孕在身的伏皇后，看着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汉献帝。郗虑看到堂堂一国之君落得如此卑微，伏皇后一介女流的罪名却是反叛自己的丈夫，跟随曹操济世救国的信仰崩塌，这做的是什么事，董卓也不过如此，茫然地掉下丞相旨意。副手华歆却不管，令卫士搜寻到躲藏在密道的伏皇后。

华歆不管汉献帝和郗虑，与手下一起把伏皇后拖走，只听宫殿外皇后惨叫，一会又陷入恐怖的安静。

汉献帝拉着郗虑的衣袖，颓然无力倒下，也拉倒了沉默的郗虑，一国君主嚎啕大哭地像个孩子：“郗公，郗公，你见过这样的事吗？你见过这样的君主吗？”

郗虑五雷轰顶，决定背弃这位跟随四十年的兄长、知己、偶像。

面对郗虑的背叛，曹操同样是老泪纵横，真的被寒门伤透了心。曹操最偏爱文采飞扬的曹植，可曹植早早选定了跟世家大族坐一条船，于是失望地选择曹丕，没想到寒门代表郗虑竟然也会放弃自己，在宫内内孤独呐喊、声音苍凉：“寒门负我！”

曹操拔出倚天剑，指向天边的月亮，“寒门才俊啊，你何时才能支撑住这塌陷的天。”

校尉接令赴许昌诛杀御史大夫郗虑，临刑时郗虑没有任何辩解、从容赴死。校尉完成命令回到邺城，曹操思虑再三，决定斩草除根。

于是，郗虑长子郗思被召到魏王府，曹操上下打量，曾经欣赏的后生晚辈，如今却要磨刀霍霍。

曹操狡黠一笑：“孔融在家被收押，孔融大儿子九岁，小儿子八岁，两个孩子还在嬉笑打闹，脸上没有任何忧惧害怕。孔融还对你父”，停顿一下更正称呼，“御史大夫说希望罪责只追究到他为止，祸不及两个儿子。孩子却慢慢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久都被收押到大牢。郗思，你听说过吗？”

郗思也收起曾经的亲密，赶紧跪下回答：“明公，当年正是家父收捕孔融。孔融言行狂悖，祸乱人心，其罪恶滔天，必殃及家人，所以家父以身家性命弹劾孔融误国误民。”

曹操听完略微思索：“哦～”

郗思继续说道：“自董卓起，天下动荡战乱，明公一己之力让天下初定，可世家大族不为天下苍生，而是求田问舍谋官求财，明公唯才是举，家父得以一介布衣到位列三公。能让布衣做到位列三公，也只有商汤用奴仆伊尹，文王启用钓翁姜尚，再就是明公才有如此的胸襟魄力，古代礼贤下士的佳话，没想到当今能够见到，幸甚至哉。”

曹操抬头回想起郗虑一生为自己效犬马之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可面无表情：“郗思，那你有什么打算？”

郗思抬头：“愿为魏王成就荡平天下的霸业。”

曹操以为郗思还有功利心，以后积攒力量伺机而动，笑他不自量力：“那你想怎么助我。”

郗思回答：“我想回到高平老家，号召家族亲友为明公农垦耕作，除自食外全部捐为军粮。”

曹操听后哈哈大笑，摆手让郗思回老家。

郗思见到族人，大家还是惊恐万分，待郗思说完曹操宽赦之后，族人为死里逃生而激动万分，大家都嚷着邺城这个是非之地一刻不能待，星夜赶紧上路回老家。郗思却安慰众人，不必操之过急，一路上要尽礼数。

这种龟速逃命的方法，就像在头上悬着一把剑，不回到老家始终是不安心，家族里陆续出现长时间精神高度紧张导致忧惧而死的情况。

族人开始纷纷站出来指责，都被郗思强压下去，半个月的回家路硬是走了两个月，回到家乡，族人终于知道了真相。

原来曹操在郗思带族人走后，放心不下，派校尉秘密追踪郗氏家族，如果路上有抱怨言辞谋逆之语，立即击杀全族。

郗氏家族慢慢地往回赶路，每日赶路经过一座城池休整，都会到城门口向魏王邺城三拜。

追踪的使者看族人没有过激言行，就回到邺城找曹操复命，曹操感叹：“郗家有好儿郎，保全了家族，也不会寒了天下寒士的心。”

族人后知后觉，郗思正是看准了曹操坚持重用寒门以此摆脱世族控制。郗虑虽犯有死罪，但作为寒门崛起的代表，如果落的满门抄斩的下场，天下寒士必然寒心。

还有曹操生性多疑，自惭形秽不愿见匈奴使者，找到大帅哥崔琰代替他。匈奴使者归途中又派人了解情况，得知使者夸赞自己英雄气概，又派人杀了使者。郗思料定曹操必然派人跟随，所以就没有飞奔回乡避难。

郗思率全族人平安归乡，同时也收到了魏王曹操病逝的消息。

前尘恩怨同归土，今世情仇憾平生。

尽管保全了家族，可活着的人必须受苦。郗虑之后，才华横溢的郗氏家族处处受到打压，经筵讲学的资格没有，举孝廉当官不可能，当兵士冲锋陷阵也不可能，终于熬到了司马炎取代曹魏，郗氏家族才有自由呼吸的机会。

尽管受到如此打压，家族五代人再怎么生活艰难，也没有作奸犯科。高平郡上至官吏，下至黎民都对这个家族是满满的敬畏。是的，发自内心的敬畏无关权势，只因品行。

白日种田辛苦，可每一代族长还是强制族人晚上读书。遇上灾荒之年，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读书，再说了读书也做不了体面营生，何苦为难自己。

我的父亲坚决拥护族长的决定，把自己家粮食衣物接济后生晚辈，他最看重的就是他的亲弟弟郗隆。

郗隆五岁就要跟着大人耕地，手都磨破了，晚上秉烛夜读，天资聪颖加上读书下功夫，十岁的时候，州郡尽人皆知的神童。

读书让人明智，郗隆明白再怎么努力，在曹魏也是毫无用处，如果跑到蜀汉或是孙吴，家族必然受到牵连。

家族危如累卵，一个人做出出格的事，就会成为压垮整个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郗隆选择躺平，日上三竿没有起床，不去务农也不读书。

父亲发现后，十分痛心，郗虑位列三公后，已经到了第四代。四代人的平凡之路，距离当年家世显赫的耀眼光芒越来越远了，见证当年辉煌的族人已寥寥无几。

开始有族人丧失了进取心，好儿郎去入赘给临乡的富贵人家，黄花闺女嫁给商人做妾。

族长怒不可遏，扬言要把这些人除去家籍，但财富比名声更加实际，要除便除。族长看自己止不住家族衰败的颓势，有心无力急火攻心，临终前找到父亲，嘱托一定培养好郗隆，这是家族未来的希望。

说起来，我的小家比家族其他家庭更加困难。爷爷早逝，父亲小小年纪就要照顾弟妹，长期缺乏营养，长的瘦削矮小。

父亲看重叔叔郗隆，看到他自暴自弃，就用戒尺狠狠打在郗隆手心。

摊开手心，父亲心里一酸，十岁小男孩的手不是肉肉的嫩嫩的，而是有厚茧有磨破结痂的新伤。叔叔格外懂事从来不说苦，父亲也是生活艰难千头万绪从来也没注意。

父亲强忍难过，戒尺高高举起，用力落下，结痂的手掌一下子冒出血来，可为了叔叔成才，还是狠心又打了十下。

叔叔委屈流出眼泪：“我不是因为打在手上的痛流泪，我是失望，我这么努力，一辈子也不会有用武之地，我为什么努力，都不值得。”

父亲双手捏着叔叔的双肩，低头说：“不能放弃，万一有希望呢？！”

年少的叔叔觉得人世间太苦，付出巨大的努力学习，却种种限制没有未来，委屈疼痛沮丧，起身一跃，向村口的水井跳了下去了。

好在有族人路过，大声疾呼有人落井，父亲听到叫喊，猜到肯定是弟弟出事了，拼命往村口跑，到井边直接就跳下去。

父亲拉住快要沉下去的叔叔，用手指扣住井边，这时候族人扔下绳子，两人从井里被拉出来，才捡回两条命。

叔叔醒来后，看到焦急等待他醒来的父亲，目光看到父亲的手，用力在井里抓支撑点，几个指甲都掰开了，都说十指连心，可以想象有多疼。

打不死的经历让人变得坚强，多难的家族会否极泰来，家族的封印解开了。

司马懿高平陵之变摆平曹爽势力，曹家皇室宗族彻底没有反抗之力。皇家和世族的平衡被打破，司马家曾经的战友，太原王凌、河东毌丘俭、琅琊诸葛诞在十年内先后发动叛乱。

接替司马懿的司马师，看到司马家族的实力了镇不住大家世族。于是重用自己家族和最亲近的颍川世族，启用表示忠诚的其他世族，有能力的寒门，解除曹魏时期被打世族的封印，打压亲曹魏的世族。

简单来说，就是给各个家族贴标签划分登记，皇族＞颍川亲族＞弱势世族＞平民枭雄＞过去的罪人＞未来的罪人。

司马师之后，司马昭掌权继续按照这个用人逻辑，特别是曹魏景元三年灭蜀汉使用的淋漓尽致。皇族太尉司马孚为后援，颍川世族钟会受封为镇西将军、假节、都督关中军事，河东卫氏卫瓘以监军的身份并持符节监督，邓艾出任安西将军。

平民将军邓艾偷渡阴平，抢了钟会的大功，平衡被打破。骄傲的钟会不甘心屈居邓艾之后，在蜀国联合姜维反叛，邓艾居功自傲被诬告反叛灭族，卫瓘平叛钟会立下大功，让卫氏家族崛起。像我们这种刚被平反的家族有机会参军建功立业了，叔叔郗隆跟着卫瓘将军，也因功被封为裨将军。

这场战役改变了角力的格局。司马家开始对颍川士族防范，钟家士族没有因为钟会的反叛而遭到株连，却元气大伤，再难得到重用。钟家在颖川四大家族中掉队，庾家取而代之。颍川的陈氏、荀氏、韩氏、庾氏成为新四大士族，但再难掌握实权，家族里的才俊往往挂名在高高的虚职上。平民没有底蕴，不懂权力游戏的规则，被牢牢地锁死在低级官吏难以晋升。皇族主导下的牌局，风水轮流转，颍川亲族和平民枭雄不被重用，其他士族和平反世族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