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兵军颂(1/1)
灌云涧的鏖兵血战一直持续到这天傍晚时分。双方都已经突破各自士兵生理的极限。战斗终于渐渐停息一点,匈奴人如同一头头负伤的恶狼,一边喘息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一边仇视着汉军依旧把守的这座铁关。
雍凉汉军在灌云涧此刻还能够作战的士兵不超过五百人,而匈奴尚有万余可战。一天一夜的持续鏖战,让阿末多逐渐摸清了灌云涧汉军的底牌。阿末多让士兵休整喘息,他坚信灌云涧此刻能够抵抗的士兵不过千人,夜战对进攻的匈奴骑兵不利,他要积蓄力量,在明天拂晓后,用最后一击重拳一举荡平灌云涧。
老将张勋也看出了匈奴的意图,可是他们是被动防守的一方,没有选择的余地。此刻并无援兵可至的迹象,老将军望着跟随自己的三千弟兄已经所剩无几,不由得一种末路悲鸣从胸口而起。他仰天长叹,难道明天就是最后的结局吗。
也罢,这何尝又不是最好的结局。
孙安依着一块大石,双眼紧闭,一直残箭在手,不停的在地上飞快的写写画画,没人能看出他写的画的是何物。风雪不停地打在他满是胡须的脸上,无人知道此刻他心中所想。
突然,他睁开双眼,猛灌一大口酒,把地上画的东西全部抹平,又认真的谋划一遍,抬起头,平静的对老将军说道:
“勋伯,可愿与我夜袭匈奴,斩杀阿末多”。
勋伯,这是以前孙安在家时,常常称呼张勋的。多少年都没有听他这样叫过自己了,老将军知道这声勋伯意味着什么。
“你决定就好,二少爷”。老将军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
“只有一成胜算,多半有去无回”。孙安还是很平静。
“能和二少爷一起赴死,老夫求之不得”。
“很好”。孙安还是很平静,眼中深邃无神。接着布置道:“一个时辰之后,将所有能上马的士兵分作两部,你带三百人正面冲击匈奴营帐,纵横冲杀。其余一百人,随我趁夜色绕道一旁。待你与匈奴鏖战之后,我部侧面突袭阿末多帅帐,斩杀阿末多。这是我们唯一翻盘的机会”。
老将军一手拍裂面前的石砖,大喝一声:“好,匈奴狼崽子们绝想不到,我们此刻还能主动突袭” 。
“让大家赶紧休整吧”。
孙安仰望天空,漫天长空无一粒星辰闪耀。
夜更深,雪更大了。
老将军张勋解下头盔,满头白须白发在寒风中肆意飘散。他将自己的战马蒙上眼睛,身后的战士也纷纷效仿。他们将直冲匈奴大营,没有撤退可言,直到流干最后一点血。
一个老将,三百男儿,经典的骑兵突击阵型,伴着漫天怒嚎的风雪,由慢到快,由寂静无声到咆哮嘶鸣,奔袭向前方的匈奴大营。
匈奴人的大营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措施,任沉浸在满腔愤恨中的匈奴士兵虽然很早就发现了张勋的突击,但一时却很难组织有效的防御。三百汉军如入无人之境,老将张勋一马当先,横冲直撞,无人可挡。
匈奴营内顿时乱作一团,大部分匈奴士兵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人也是胡乱冲撞。呼喊声、哭泣声、咒骂声、砍杀声……都混成一气,根本分不清究竟是什么。
匈奴大营的外围逐渐收拢,几个千夫长试图组织起反击,想要围堵住这队发了疯的汉军骑兵。孙安知道机会来了,他亲自带着百余身着匈奴外衣伪装的精锐战士,趁乱混入早已纷乱不堪的匈奴大营。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斩杀匈奴主帅阿末多,扭转乾坤,博得一线生机。
孙老将军毕竟只有三百人,在匈奴营中突击的速度逐渐滞缓下来,眼看就要杀到主帅大帐,却终于被不计其数的匈奴兵团团围住,再也不能往前一步。张勋身后的汉军一个接一个倒下,老将军也中了数箭,鲜血染透战袍又很快冻成了冰,匈奴大营的篝火将他映的熠熠生辉,宛如天神下凡一般。但纵使如此,老将军望着百米外帅帐观战的阿末多,他知道只有靠孙安的最后一击了。
老将军此刻并不知道孙安潜伏在何处,他必须用尽全部力量为孙安赢得时间。匈奴人此刻已经不再慌乱,他们像一群猎狗,不顾一切的扑咬上来,要把这几天的屈辱和挫折全部发泄到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敢来自投罗网的汉军身上。
突然正在围攻的匈奴士兵暂停了向前的攻击,张勋听到有匈奴士兵大喊:“不好了,有人刺杀了大头领”。
张勋闻言大喜,知道孙安已经得手。他望向匈奴主帅营帐,看到孙安用一柄匕首直插阿末多胸口心脏,这一刀,阿末多必死。
当孙安将匕首插进主帅营帐前观战阿末多的胸口时,他在阿末多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恐惧、无助和绝望。
孙安心头一惊,他知道中计了。
阿末多倒下时,除了一些匈奴士兵出现了慌乱外,阿末多身边几个匈奴将领都显得格外镇定,眼中甚至有些兴奋的光。很快他们拔出腰刀调动人马迅速将孙安这一小部人团团围住,一切都是迅速高效,显然这里早有准备。
这时主帅大帐一侧,迅速燃起许多火把,一大队骑兵从黑暗中走出,为首的那个人居然正是刚刚被孙安杀死的“阿末多”。
“我就知道另有高人,没想到居然能钓到你这条大鱼——孙安,孙大将军。我那死去的两万草原勇士可以安息了,毕竟死在当年汉军第一名将孙安手里,不丢人。哈哈哈哈“。
“我想知道我刚刚杀掉的是谁,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他并没有易容,如何与你长得一模一样“。孙安并没有慌乱。
“他是我的孪生兄长,阿末耳“。阿末多颇有得意,毕竟他刚刚赢了一回的是曾经所向无敌的汉军名将孙安。
”明知有人刺杀,他也甘愿替你去死。“孙安继续问。
“当然,你们的张老将不也正在为你冒死做饵吗”。
“可我在他死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出他并不愿意”。
“胡扯,他也是昆仑神的子民,匈奴人都是不怕死的。”阿末多似乎被击中了什么,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略带讥讽的说道。
“孙大将军,你是不是无比嫉妒我有这样肯为我死的兄长啊。听说你的那位侯爷兄长对你也不错,他夺走了你最爱的人,你是不是也很想有人把匕首插进他的胸膛”!
“我们没有选择,而你做出了最坏的选择。阿末多,我们都不是怕死的人,但这个世界上并非没有让我们害怕的事”。孙安一如既往的平静,纵然他知道自己输了,再一次输给了无法选择的命运。
“哈哈哈…..哈哈哈,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给我剁碎这些汉人,统统剁碎!”阿末多没有了刚才技高一筹的成就,他看清了倒在不远处阿末耳满是不甘的脸,他的耳边甚至传来了小时候他们兄弟和父亲一起放牧时经常唱起的那首草原牧歌。羞愤的阿末多下达了要结束这一切的最后指令。
孙安脱下身上的匈奴甲装,身后的汉军也纷纷脱掉匈奴衣服,他们想着,即使死了不能让这身匈奴皮阻隔他们在黄泉路上寻找自己的同袍兄弟。
乌泱泱的匈奴兵分别迅速围向孙安与张勋那支汉军队伍。这两小支人马,虽然都已战死大半,但仍然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每个汉军将士几乎都已血染战甲,被匈奴兵分割成两处圆圈,正如一大一小两簇血红的海棠花。此刻他们心中既无成败,亦无生死,唯有再多杀一敌,不负雍凉汉军本色。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铮铮铁脊,滔滔热血。为我父母,为我妻儿,杀敌报国,魂归黄塬。”
“岂曰无衣,与子同矛。铮铮铁脊,滔滔热血。为我兄弟,为我姊妹,杀敌报国,魂归黄河。”
一些老兵唱起了雍凉军颂,接着所有汉军都开始齐唱。孙安感觉回到了二十年前,这些最后的绝唱声让他仿佛迅速看完了自己绚烂、起伏以及终归无奈的一生。他的身后站着的汉军越来越少,他的刀也终于渐渐有些感到沉重,他看到不远处老将军张勋从马上跌落下来,几十个匈奴兵将弯刀插进那本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孙安闭上了双眼,他要用最后的片刻时间去想想她的样子。
那个二十年前的黄昏,那片海棠花下,那个最初的赵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