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居次（1/1）

司马娥在秦宫待了很久，终日的任务便是炼丹煎药，陪渐近沉疴的胡姬唠嗑。

听说，这六国宫原本住着的多是六国的王子皇孙，但之前都被始皇帝放走了。她是赵国将军的女儿，小时候常常有机会进赵国王宫与这些公主们玩闹。司马娥为自己儿时的同伴们能够获得自由而感到欢喜，但终究自己与她们不再有见面的可能，多少也还是有些惆怅。

这一世，司马娥的堂兄司马卬早早得了信，为了去六国宫接他的青梅，选择性遗忘司马娥这个失去自由的妹妹。司马娥倒不怪他，他们一整个家族都是这样子薄情寡信的人，要是许忻和堂兄司马卬同时被人关着，她也不会管司马家已经血脉凋敝这件事，直接去救许忻。反正一时半会儿堂兄也不可能死，肯定是不能让心上人多吃苦，不是吗？

司马氏们，最疼爱的终究是自己。

但除了司马，咸阳宫姓嬴的那位也并不像他想展现给他人的那般温情。

每每嬴政来探望胡姬时，总是用他那双深沉的眼眸含情脉脉地看着胡姬，叫司马娥觉得浑身爬满蚂蚁似的尴尬。

他在言语上似乎很是关心胡姬的身体，让这位远在异国他乡的匈奴居次深受感动，但只有为胡姬调理身体的司马娥知道，嬴政只是在吊着她的命，一旦攻打匈奴的时机到来，一旦胡姬的利用价值结束，她就会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之间香消玉殒，再也没有回到她魂牵梦萦的草原的可能。

为何这样说？

司马娥奉命来为胡姬炼丹时，凭借自己两世对丹药的浸润，就知道嬴政早在几年前就喂过她慢性发作的毒丹。这个看似为了端水不立皇后的皇帝，将后宫的妃子彻底视作自己朝堂斗争的延展工具。在统一六国前，秦国不希望被匈奴打扰，嬴政迎娶了胡姬；但统一六国后，便轮到匈奴不希望被秦国“打扰”，嬴政也就果断地将这个为自己生儿育女的盟约关键毁灭了。

胡姬还以为自己和孩子受到皇帝的宠爱，对孕育了长公子扶苏的芈姬便常有不敬。但司马娥知道，扶苏生来便拥有旧楚贵族与秦国宗室的支持，一旦嬴政战胜了自己亲政前被强行配种的心理阴影，其余公子从感情到能力上都不可能再比及这位长公子了。

可怜，可悲，可叹。

司马娥带着今日的丹药，如往常般亲自谒见胡姬。

“夫人，该吃药了。”

“等等，等我们比完这一把。”胡姬用有些生疏的中原雅言回应道。

胡姬是极其活泼勇猛的性子，即使现在生病了，也仍旧坚持着要天天教授胡亥摔跤的本事。胡姬生得高大，足有六尺。今年胡亥也已经十四岁了，堪堪够着母亲的身高，想来日后会长得极高。

“夫人身体倒是见好了，生着病呢，还能够如此活蹦乱跳。”

胡姬抹了一把头上因痛苦冒出的冷汗，装作这只是运动的汗水，毫不在意地说道：“摔跤可是草原男子必须要会的东西，眼看着胡亥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打不过我这把脆生生的身子骨，我啊，就是死也咽不下这口气，还得诈尸回来教会他才行。”

胡亥笑嘻嘻地说：“母妃这样厉害，我就算长大了也打不过母妃，恐怕母妃要一直活到八十岁，我才有可能打败母妃呢！”

胡姬气冲冲地说：“好小子，你还好意思说！”

于是她手上的力气咬着牙用得更大了些。

司马娥能看出胡亥收着力气，这个未来的暴君对待母亲总是小心翼翼的，故意到处都让着，眼里总有几分心疼。司马娥心下倒是释然了。这位草原女子在咸阳终究还是有爱她的人的。

最后，胡姬一个推肘，胡亥便被托举着翻倒到了地上。

“彩！”

周围宫女和司马娥一起大声喝彩起来，胡亥躺在地上，浑身是泥，也高兴地跟着大叫。

“彩什么彩，你这孩子，看看你这点出息！你大哥都被你父皇派去修长城了，就你，不仅两个老师都没了，现在连摔跤都打不过母亲，你，你让我怎么放心！”说着胡姬居然哭了起来，胡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安抚母亲的情绪。

“母妃，大哥去的地方那么苦，离咸阳又那么远，父皇肯定是更疼我才不让我去，是不是？您看，他还时常得空就来看你，您想想，他可是从来不去芈夫人那儿的呀！就连发现了东瀛郡的将闾哥哥和高哥哥的母妃，都没有我这么受宠爱。您可就放心养病吧，我会的可都是大秦的拿手本事，父皇留着我在咸阳，是看重我，亲自在教育我啊！”胡亥三言两语就将胡姬最看重的问题开导了。

司马娥此时适时地将手中的药丸递给了公子胡亥。

“母妃，您瞧，陛下让专门给他自己炼丹的术士也给您专门看病炼丹，这不是对我们母子二人的爱护是什么？您就好好地每天吃药，等往后啊……”胡亥凑近了胡姬的耳朵，悄声耳语了后半句，“待我做了皇帝，您就是唯一的太后，看芈夫人还怎么敢像现在一样自以为是！您要是哪天心情不好，就把她丢进骊山陵里给父亲陪葬！”

胡姬毕竟是匈奴人，听了这话，很是受用。可惜了中原到底是中原，不然，她还想把芈姬的头盖骨削下来，每日盛血肉喂儿子最爱的小狗吃。

司马娥是不知道他们母子二人做何想法，只觉得眼前场景甚是孝顺慈爱，便也顺着胡亥方才的话头说了下去：“公子所言甚是，您将身体养好了，日后等长城修筑完毕，陛下一定会带您亲登长城，远望故乡的景色呢。”

“那便借你们二位的吉言了。”胡姬眉眼笑得弯弯的，她深眉高鼻，别有一番中原女子没有的美色。拾起丹药就水吞下，也是一派痛快利落的样子，衣袂翻飞，很有一副大气的草原主母风度。这样的美人，嬴政却不能动心，司马娥着实为他感到不幸。

服下丹药，胡姬肚肠里舒服多了，精神也看起来好了些。她于是拉着司马娥，打听起了外面的事情：“我听说陛下现在要修的长城，是要把原来各个国家的城墙都连起来，对吗？”

司马娥点了点头：“是这样。不仅要连我们原来赵国的城墙，还要连楚国的、齐国的、魏国的、燕国的，这些个国家的城墙连同秦国自己个儿的一起，把中原包围得严严实实，就不必再担心异族来犯了。”

“那得有多长啊！”胡姬年少时，常常纵马驱驰，也曾跟着父亲头曼单于南下掠夺。她曾远远见过燕国的城墙，那么长，那么高，一眼都望不到尽头。胡人们的高头大马，在更高大的城墙前只能止步掉头。而燕地的村庄，男子即使遭受围困，也要慷慨悲歌然后战死。她那时就想，自己如若要嫁人，也要嫁给这样浪漫的英雄汉。后来父亲说，秦王求娶她们姐妹中的一人，以永结同好。她便想起她亲手杀死的那些会用押韵词句唱歌赴死的燕人，鬼使神差地应下了这门亲事，嫁给了即将统一中原的秦王。

秦王不会唱歌，不爱围狩，但他和部落里俘获回来做奴隶的燕人一样，对自己的妻子儿女有礼有节，不会像匈奴人的夫妻一样，一吵架就扭打在一起。胡姬总体还是很满意自己的选择的。

“是啊，西起临洮，东至辽东，整整万里啊！”司马娥虽然因秦家破人亡，可这样浩大的工程，也着实令她心生叹服。

“等我病好了，我一定要去看看。”胡姬痴痴地说。

司马娥没有戳破一个临死之人的美丽愿景：“会有那一天的，就快了。”

今天的所见，她也将如实地秉回皇帝，只是不知道，她收到的会是继续加量的命令，还是缓缓再行的假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