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离别（1/1）

傅霖和梅邵侣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轻云一眼就发现梅邵侣身上没穿那身蓝白相间的脏衣服了，也是，本身师尊把小胖带出去就是要给他买新衣服的……说起来，师尊还没有带自己去外面买过衣服，但屋子里却还是有很多，似乎都是自己昏迷不醒那几天师尊买回来的。

师尊真好，哪怕自己没有醒来，也替自己考虑到了一切。

梅邵侣现在穿着一套墨绿色的新衣，配上那发型，倒有点贵家小公子的气息了，可惜人胖了，脸圆了，看着也不养眼。

真不知道他瘦下来会是什么样，不过不管什么样轻云都不感兴趣，她只是好奇。

轻云敏锐的察觉到，梅邵侣似乎变得安静了点，之前废话挺多的，现在却一言不发，只是出门一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轻云问梅邵侣：“你怎么了？”

梅邵侣怀里抱着草席被褥和装着新衣的包袱、装着梨子的纸袋，只勉强露了半张脸出来，被轻云一问，眼神下意识瞟向了傅霖，嗫嚅道：“老大，我，我没怎么……”

傅霖随意道：“噢，他啊，好像被我吓到了。”

轻云略皱起眉：“师尊，你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傅霖将手里新带回来的食盒放下，笑着摸了摸轻云的头顶，说：“没什么，小事而已，小胖他大惊小怪。”

这件事就不用告诉轻云了，反正也不重要。

傅霖也挺无语的，本来那种问题就是小胖自己要问的，结果她认真回答之后，他反而被吓得不敢说话了，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带了两分惧怕，真是莫名其妙。

——有什么好怕的！她实话实说而已，再说他自己不都说了“如果”吗，又不是真的，又没实实在在发生……他那反应，搞得好像她真杀了人、马上就要去杀人一样！

拜托，她连只鸡都没杀过好吧！

傅霖不愿意跟她说，看梅邵侣的样子，也是不想提，轻云就没有再追问了。

傅霖放好了东西，给小胖在木屋角落打好了地铺，招呼两人在院中吃饭，傅霖照例给轻云夹了菜，又起身扔给了阿林几个梨。

梅邵侣好奇地问：“老师，为什么猫会吃梨？”

轻云顿了下，轻描淡写地说：“阿林是老虎，不是猫。”

她记得，师尊最初也认错了。

梅邵侣大惊，嘴里咬着的鸡翅不偏不倚掉在了碗里：“老虎？！我，我以为是猫……老大，它叫阿林吗？”

轻云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傅霖，道：“对，它当初在林子里找到我，所以叫阿林。”

梅邵侣歪头看了阿林好几眼，皱着眉，像是在认真思考它到底是猫还是老虎，隔了会，又问傅霖：“老师，老虎为什么会吃梨啊？”

傅霖：“……”

你好，小胖，老师也很想知道这件事，请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它自打被傅霖带来木屋养开始，唯一会吃的东西就是水果，最开始那些鬼村民送的青菜萝卜地瓜也是被它吃了——怎么说，素食主义的老虎，大概也是老虎届的一朵奇葩了。

二人吃着饭，傅霖从屋子里拿了几样新买的小东西出来：小风铃，鬼脸面具，毛线编织的兔子。她把这几样东西拿在手中，出了院门。

已经有些天没看到那个眼珠子容易掉出来的小女孩了，那小孩倒是听了轻云的话，说不随意来打扰就不随意来打扰，好歹自己来这小村子也快一个月了，还是意思意思，给她送点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吧。

梅邵侣胆子小，听自己说两句杀人的话都能被吓到，如果他知道这村里有一堆鬼，估计会被吓死。再说，他是南华宫弟子，万一非要以修行之人的身份去“渡化”他们，让他们“安详离开”怎么办？还是不告诉他了。

傅霖走到小女孩家的院门，确认梅邵侣没有跟来，敲了敲门，耐心等了好一会。

她敲了三次门，都没有任何回应，她纳闷地想，难道鬼白天都在睡觉？不对啊，之前就没这样。

有点奇怪。

傅霖便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走进院子，发现屋门是开着的。

傅霖犹豫了下，抬脚进去，一个人也没看见。

她来回看了几遍，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傅霖冷静地跨出了院子，去敲其他几户人家的门。

一样没有回应，走进去看，家里都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应该说一个鬼影也没有。

说起来，她最近一次见到的鬼村民，还是那两个热心肠帮她做轮椅的大哥，也是前几天晚上的事了，当时两人过来敲门告诉傅霖，晚上再上几颗钉子，轮椅就做好了，他们会放在自家院门处，她白天过去拿就好了。

她当初拿轮椅的时候也没见到他二人，只想着大概是身为鬼，白天都不出来，很正常，也没什么，就对着门口说了几句真心感谢的话。

他们二人有回应她吗？好像没有。

那时候，两人也不在家里吗？

傅霖拿到轮椅的第一天没出门，第二天带轻云去了镇上，第三天带饭回来遇见小胖……她大前天的晚上才见过那两个鬼大哥，为什么现在一个也不在。

在这些地方来回转了几趟，傅霖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所有的鬼村民都不在了。

就像是凭空消失，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踪影也没有。

傅霖心想，说不定他们只是又搬走了，但仔细想想也不对，照他们最初见到自己那热心的程度，就算搬家也一定会一股脑挤到木屋门口跟她告别的。

但不见了就是不见了。

他们死了能突然变成好鬼，说不定一段时间之后也能突然消失。

傅霖早就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是猝不及防、不会让人有心理准备的，就算是人与鬼也一样。

她并不觉得难过，因为她和这些人交情根本就不深，甚至可以说并不熟，她都没有告诉过他们自己的全名，也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因为觉得没必要。

总是鬼村民比较热情，她自己一直都是无所谓的态度，甚至一度觉得总和鬼村民们住在一起也不太吉利，琢磨着方便的话就带着轻云跑路，搬去镇上。

她不难过，只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太快了，有些出乎意料。

傅霖拿着手里的东西，缓慢地走回了自家院子。

.

轻云已经放下了碗筷，梅邵侣还在解决剩下的饭菜，梅邵侣看见傅霖拿着东西出门，又拿着东西回来，脸上是一副难得的、怅然若失的神情，不由得问：“老师……你怎么了？”

“……”傅霖走到二人身边坐下，盯着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

她不想说。

轻云也看着她，目光中有些许担忧，轻轻问：“师尊，你怎么了？”

傅霖抬起头，回望着轻云，勉强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难看：“没事。”

“没什么。”她走进屋里，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柜子里。

傅霖放了东西，又回到轻云身边坐下。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梅邵侣：“小胖，人死了之后，如果莫名其妙变成了鬼，不是厉鬼，不害人不伤人，而是与生前模样没有差别、只是会不能见日光的那种好鬼……变成那种鬼之后，好好的活着，隔了段时间，也会突然消失吗？”

轻云眸光轻微地动了动，她注视着傅霖的眼睛，想起刚才之事，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梅邵侣点点头，老实地说：“会啊。”

傅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梅邵侣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这件事，但还是认真解释道：“老师，厉鬼和妖魔不同，妖魔是各种其他杂念形成的秽物，但厉鬼是人死后的怨念所化成的，是邪，不常出现，这种怨念邪物出现的话就需要超度，要用清心咒，渡灵咒一类的法术驱除，否则会上其他人的身，引出祸乱。”

“好鬼……嗯，那种其实不算鬼，其实就是一种死后的灵体。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本来一切都不会剩下的，但也有出现差错，没能彻底消失的情况出现，就是老师你说的这种‘好鬼’……我曾听爹爹说过，意外变成灵体的人，三个月左右就会消失。”

傅霖刚到这村里听鬼村民讲述往事的时候，就听他们说过，他们死于三个月前的瘟疫。那时就已经有三个月了，到现在，已是快要四个月。

结合小胖的说法，现在可以确定，他们消失是因为时间到了，现在消失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其实傅霖真的打心眼里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什么鬼不鬼的，那种东西，她上辈子压根就没放在心上过，毕竟这都是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但是来到这破地方后真的见着鬼了，她不得不稍微信一点这种东西。

毕竟光是穿越就很他妈的离谱了。

但是这个离谱的世界，虽然可以有鬼，却并没有“轮回”“投胎”“转世”。

轻云是她来到这边第一个遇见的人，其次，就是这些鬼村民。

到最后也没能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是傅霖，甚至都来不及告别。

想送给小女孩的玩具没有送出去，连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小女孩对轻云说以后再来找她，也没有以后了。

会叫“傅姑娘”“姑娘”“妹子”“小傅”，关心她的“表妹”，给她送过青菜萝卜地瓜，送过被褥，做过木轮椅的鬼村民，再也见不到了。

以后，那山里的土地庙，也没人会去烧香供奉了……今后，大概就真的会变得破旧不堪了吧。

傅霖沉默着抬起头，眼神变得凝重，触及轻云略显担忧的视线，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有点发疼。

她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始终摸不透，说不清，只是随着那样的复杂心情带来的还有一份名为恐惧的东西。

是的，恐惧。

鬼村民都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只有轻云真正陪在她身边了。原本以为还能常常再见的人，就这么突然没有了。

傅霖再一次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一件事——轻云是她现如今的所有牵挂和念想，是她唯一不想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她不能想象轻云离开自己的画面，她光是思考一下，心中就会冒出后怕，冒出恐慌，她觉得自己心里不止有这样的情绪，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只是暂时还不能形容，这样的感觉太复杂，过去的二十二年有过吗？不清楚，也不愿去思考。

梅邵侣没能注意到傅霖的不对劲，回答完傅霖的问题后，再次身体力行的做到了“光盘行动”，又自告奋勇要去洗碗，傅霖没有阻拦他，任由他去了，整个人还有些出神。

“师尊。”轻云叫她。

傅霖回过神，对着轻云笑了笑，笑容仍是有些勉强，她此刻的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而言之就是不太好。

就好像你身边原本有不少邻居，虽然不怎么打交道，但偶尔能看到，结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的邻居全都死了一样。

发生这种事，她现在确实不太能笑得出来。

轻云用双手握住了傅霖的左手，再次唤道：“师尊。”

傅霖深呼吸了一下，看着她道：“怎么啦轻云？”

傅霖的左手袖口微微敞开，露出了手腕上淡淡的牙印伤，轻云一手握着她的手掌，一手轻轻贴在那处伤痕上。

其实对轻云来说，她和那些鬼村民根本毫无交情：除了小女孩，其他人她一个都没有见过。她根本就不在意他们怎样了，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再说，他们身为死人，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消亡是迟早的事。

但她看见了藏在傅霖眼底的那份恐惧和不安。

傅霖没说，是因为傅霖不愿意把这份不安表现在她面前，但她看见了，曾经的她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情绪，但现在的她明白。

轻云握着傅霖的左手，缓声说：“师尊，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死，也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师尊。”

她在安抚傅霖。

刚捡到轻云时，傅霖曾对轻云说过好几次“不会离开你、不会丢下你”一类的话，其实当初那样的话有一半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她需要一个人陪着自己，她需要一个不会离开她的人，这样才可以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安心的活下去——她独自一人的话，是无法活下去的。

谁知到现在却好像反过来了，变成总是轻云会对她说“我不会死的”“我不会离开你”。轻云和初见时比起来已经变了很多，说不出来具体有哪些地方变了，可就是真的变了，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变得更有情绪了，懂得也更多了，因为傅霖最初捡到轻云时，感觉她就像一个精致的、面无表情的人偶，不懂哭不会笑，各方面都很冰冷，几乎没有外露的情感。

真正相处之后傅霖发现了，轻云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她懂事听话得过分，傅霖不明白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受到那些非人的遭遇。事到如今，她每次想起轻云过去所受的苦痛，还是会感到心疼，还是会在心底暗骂她那神经病的父兄该死，只恨自己不能冲过去帮轻云报仇，怕给轻云引来麻烦，令她陷入危险。

傅霖什么都没说，可轻云却看出了她的不安，甚至在安抚她。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徒弟”，又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

小胖也有一个哥哥，小胖说过他的哥哥比他大八岁……而自己其实也差不多，自己只比轻云大六岁而已。

如果……

没有如果。

傅霖的鼻腔忽然有些发酸。

那双属于轻云的琥珀色眼眸正静静注视着她，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力量，轻云常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傅霖。

傅霖没有说话，只是在轻云那样的目光中，逐渐地红了眼眶，心尖也开始发颤。

她不想被人看见这样的一面，更不想被轻云看见，于是微微垂下头，回握住轻云的手，语气温柔地说：“为师知道。”

“为师……”

她顿了顿。

“我也不会离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