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欢则诫(1/1)
在人类有史以来的各种神话故事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情节堪称喜闻乐见:某神的子民在该神的庇护下风调雨顺、衣食无忧且外敌不敢侵略,太平日子过惯了便开始骄奢淫逸狂妄自大,甚至连他们的主神都不那么尊崇了。于是主神便降下灾异来惩戒他们;于是他们又重新对其顶礼膜拜。子民重新收获风调雨顺,神祇重新收获祷告香火。这无疑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且古人在这寓言性质的故事里浅埋了一个大智慧: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辩证地看,将神视为精神寄托于科学角度而言并不是非常可取的。我们人类之所以能够除了天灾人祸之外没有天敌,也是因为进化与智商的原因,跟神没半点关系。然而人确实是不能太骄狂的;它百害而无一利。想要活出精彩的人生又必须要有恰到好处的自信,想把握这个度不太容易。略微低一点点,就可能会在需作出关键决定时裹足不前;而多那么一点点,则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阴沟里翻船。这里就不得不再点另一位我们人类的老朋友的姓名了:自以为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自以为的恰到好处,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合适的限度。
毕竟,这个叫自以为是的家伙,跟他的铁哥们贪欲穿的是一条裤子。
也许一百个人里有一个人能以与生俱来的可怕理性准确地遏制住自以为是、并把握住办好一件事所需的限度,这样的人无论干什么都会成功。当然也很稀有;毕竟这人百里挑一。很遗憾,申飞的名字并没有在某份一百人名单中被单独圈出来。
在后来极度自责的沈谟的记忆里,他大发雷霆的那天是亲自把申飞赶出去的;然而这件事申飞的记忆更加冷静客观:沈谟尽管无比愤怒,但是从没有对自己下逐客令。自己之所以会卷巴卷巴铺盖直接头也不回地离去,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让沈谟有多不方便、同时当时的氛围也简直尴尬到了极点。且申飞自己也是带有那么一两分灵感如涌泉时却被沈谟突然抽刀断水的愠怒,否则也不会用到“头也不回地”这种字眼。沈谟后来所感到极度自责的原因之一是他认为申飞之所以不回他消息不接他电话是因为在生他的气;其实申飞从头到尾是没有生沈谟一点气的。被大街上虽是正午却依旧料峭的寒风刮了遍脸后,申飞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件事的主责、甚至是某些意义上的全责,在他自己。
不过申飞并没有感到情绪低落或如何如何;他依旧满怀热忱地扑在创作上。这时倘若遇见劫道的他会欣然交出所有行李财物,但倘若那厮敢打他那沓等重黄金都绝不会换的稿纸中的一页的主意,那么自己和那人注定只有一个能呼吸到今天凌晨十二点过后的第一口新鲜空气。他只想赶快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赶紧继续他那不朽的创作。对他来说诚然回绿叶市会更方便些,可以直接回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那个三室两厅见到最熟悉的那两个人,但是申飞不肯给自己买票和候车的时间。再者说,青枫市对他很重要。白主编的办公室他就算闭着眼也能摸到,到时候自己要将这份鸿篇巨制以十二马力(申飞对“马力”这个单位没啥概念)的速度呈递到他的办公桌前。
没人知道申飞去了哪里,结合他当时的经济状况看,大概率是找了一间如他来青枫时第一处寓所那样紧张且廉价的月租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沈谟在幡然悔悟之前没有联系他,申飞的父母也没有试图联系他。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个令申飞彻底从家里搬走的原因:两年半前,申飞和父母在他的卧室闹了一个相当大的不愉快,导火索是因为一次未先沟通好的闯入,断送了申飞一段“当他提起这玩意的价值时就已经是在强调这玩意无价”的重要灵感。申父申母确实不是故意的,且此后看儿子反应竟如此激烈便再也不敢尝试主动联系他,只等他被动地联系自己。但申飞对他们俩依然是一种旷日持久的余怒未消:这世上的许多人,最容易动气的对象往往是最毫无保留的爱他们的人。尽管对方绝大多数过错都是无心犯下的,但那些人仍旧宁可选择包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愿意将包容之心分享给他们。这种情绪毫无疑问是把一个人最珍贵且毫无保留的爱视作了理所当然。有许多人会随着从小到大内心的逐渐成熟而意识到这点,也有的人不会。
申飞属于那种作家的成就差强人意,作家的脾气却一个不落的。这也难怪他从没能保住任何一段能持续三个月以上的恋爱关系:一个连父母都不能理解的人又怎么能理解一个同龄且异性的陌生人呢?他天生便是适合独居的;且也许闭门大半辈子后能有几部作品传世,但曾认识他的人若提起他,大概率会评价道:“这人着实是个怪家伙,且多少沾点混蛋。”
申飞也曾经在自我谴责时发现过自己身上的一些混蛋的方面;可他从未想过去补偿一下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人。就算有些已不再联系,父母总归是一直都在、且一直等待着他的。现在看来申飞之所以会在精神上屡遭困顿、百病缠身,多半都是咎由自取。但凡他没有主动把与父母的关系搞得这么僵——他单方面以为的僵——自己都不至于有时候感觉全世界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但现实是,永远有人在支持他;那些他自以为被伤害过的人,包括父母、郎翀以及沈谟,没有一个是他以为的斤斤计较。申飞在躲着他们,而非他们在躲申飞;常年徘徊在被迫害妄想症的阴影之下的申飞没有意识到这点。这倒正好应了那句申飞的自我评价:
“我永远在变着花样地自找苦吃。”
人是群居动物,可有的人只适合独居。倘若申飞扪心自问时能更加恳切、更加自我批判一些,那么他会不难发现真正卡住自己与他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善相处的根源症结便是:他太自我了。这个“自我”是一个复杂的词汇;它不仅仅包括自以为是。更多的则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全然忘了身边还有另外的人。然而良好的同居关系,必须是要建立在所有人彼此共同的交流与包容之上的;否则就算是看似和谐,实则注定会有人默默受委屈,或者彼此都多少地受点委屈。这不;在申飞跟沈谟同居的最后半个月,沈谟算是受足了委屈。
可申飞不是一个心存恶念的人,他的自我也往往不是有意为之。比如沉浸在创作模式中,他并不是故意忽略掉沈谟的存在;而是非故意地忽视掉沈谟的存在。然而不管他故意与否,他总归是忽视掉了人家的存在。沈谟又何尝不想与申飞面对面交流?实在是创作中的申飞若被人打断,情绪太容易失控了。所以申飞每当情绪失控时,同样也是沈谟委屈的一个顶点;这家伙非但吃我的住我的,我想跟他搭个话他还瞪我!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申飞的这些行为确实是标准的白眼狼;只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这副模样。事情似乎已成定局:除非有人愿意无条件包容他、受他的委屈一辈子,否则他申飞似乎确实只配孤独终老。
可这些残酷的东西申飞此时是完全无暇考虑的;他正沉浸在有生以来从未如此这般的欢愉中,且在逼迫自己燃烧生命与健康作为燃料来驱使灵感这台燃煤发动机不断保持全速运转。找好流浪狗来了都不愿意往门里边进的住所后,申飞往往眼冒金星时才想到吃东西、嘴唇龟裂时才想到喝点水;尽管他身上的钱并不多,却硬是靠廉价的房租与极其低廉的生活成本扛了下来。他岂不知人一天应吃一日三餐、最少要喝八百毫升水?他只是完全无暇顾及。他脑子中只有创作,只有白主编的大饼,只有《修罗断破》。为了让这部的故事情节更加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塑造更加事无巨细,申飞每小时都在创造出大量的字数,且抹杀着大量的字数。侥幸幸存者,也对故事情节的推动并无太大作用;早就存在的问题:铺垫太多,丝毫没有得到改善且还在变本加厉。一部好作品绝对是离不开铺垫的:交代背景、塑造人物形象,但一部好作品绝不会拿正文的篇幅来干这些。申飞自以为他在创造出几近完美的东西,但他却没有把握好一部优秀作品真正该有的“度”,且注定要在一条越走越窄的路上奔行,直至陷入骑虎难下的死胡同。
时间来到二月初,申飞终于从泼天的欢愉中稍稍冷却了一些。他发现自己陷入了瓶颈:剧情若按照自己理想的步骤来推动,就会出现与此前那精确到每根毛发的设定中的一些地方起到冲突之处;他想要主人公去做的一些行为,也常常与他所设计的主人公性格与人设有冲突之处。这种类型的问题又是申飞所最无法容忍的;他最看重的作品要素就是流畅性与逻辑性,哪怕出现一丝丝可能导致前后矛盾的,他都全然要直接推倒重建。可推倒重建绝非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反而会让他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前后矛盾”、“毁人设”等诸多绕不开的麻烦已经纯粹成了一个梦魇,让申飞原本就不稳的寝食更加不稳。他收到了沈谟如炸弹般轰来的消息,可此时的他压根无意与沈谟和好。因为这会标志着他再次迈进社交当中;这只会让自己坚持到现在的高度专注毁于一旦。但是有的信息申飞是注定无法视而不见的:它来自于他的父母。
申飞的父母从未如此焦虑过。他们比谁都清楚申飞现在的反常之处:小年已过,可他却依然杳无音讯;他们除了知道申飞是去了青枫市之外,别的一无所知。焦急之下他们突然想起了申飞在青枫有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沈谟;便忙不迭地寻找他的联系方式。皇天不负苦心人,申父还真在X信通讯录的角落发现了沈谟;这还是近十年前儿子还在上大学时,自己去学校看他时顺带加的他这位同伴。
面对申飞父母的突然询问,沈谟极其不安。毕竟在他看来,自己是把申飞逼走的罪魁祸首。面对聊天框他一门心思地在想如何稳住申飞的父母,双手却鬼使神差地打出了希望对方来青枫一趟,和自己见面商量怎么办的讯息,并发送了出去。当自己意识到干了什么后想要撤回时,对方的X信名称已然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沈谟将手机扔向茶几,双手重重拍在额头上。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再者说他二位来了,没准真能把问题给解决掉。可现在关键在于该如何跟他们解释?如何描述申飞与自己的不欢而散?思虑再三沈谟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连咖啡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心态稍稍平复的沈谟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之所以会发生,意味着申飞非但没有联系自己,也没有联系他的父母。一股久违的恐惧感再次将沈谟的五脏六腑抓在一起:如果他真的遭到了不测,自己将如何交代?于是出于悲伤而虔诚的沈谟愈发虔诚了;几乎是与此同时,沉溺在创作的欢愉中的申飞,也因为灵感瓶颈的当头一棒而多少清醒了些;他那早已朦胧的双眼,再一次望向了被他忽视已久的现实生活。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住的地方纯粹是在增强自己对恶劣环境的适应性;他厌恶这间阴暗潮湿的斗室。他想离开这里,可却并不想回到他出生并长大的绿叶市。自己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离开了那里,若再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在他看来,自己下定决心搬离绿叶之后,作家事业立马就有了突破性的起色。这一切都是良性循环,自己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抓紧快马加鞭完成这部《修罗断破》,至少也要先拿出一部分来给白主编看;若是这部作品顺利开张,那么自己则要什么便有什么了。
想到这里,申飞冷静的眼眸再度迷离了起来;全然醉心于自己勾勒的理想蓝图了。冥冥之中的不安与告诫被他抛之脑后,这位命途已然多舛且注定继续多舛的人,再次陷入了那能将人笑着置于死地的欢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