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尸算(1/1)
等二狗挑捡完尸体,已经是后半夜了。
二哥看见拖车上横七竖八十五具尸体,想到那上山的路,撅了撅嘴,一把搂住二狗的肩。
“二狗,跟我上山吧,你爹让你跟我了。”
二狗哦了一声,拉车往山谷外走。
二哥招呼罗曼:“罗……兄,你也随我上山吧,歇半晚,明日去小酒馆找两昆仑。”
罗曼很在意嘴上在血红,抿了抿嘴,把红色涂均匀。然后才说:“我不用歇,先去小酒馆探个究竟。我们在小酒馆碰头。”
二哥犹疑了片刻:“你这番去,若是惊扰了什么,可不好。”
罗曼很是自信:“不妨事,我身法极轻,跨山跨海不成问题,那两昆仑发现不了。”然后,一跃一跃,消失在了夜色里,没一会儿,山那边传来一阵哎呀呀呀呀的声音……
二哥沉默一会儿,推着拖车上山去了。
上到山顶之后,二哥他们将尸体搬上了红船。二狗倒不生分,钻到尸床底下,抱着二哥就睡着了。二哥料他平日里也是这般抱着杨狭睡觉的,现下两家的长辈都已被抓,就随他好了。
我想,多年以后,二狗如果回忆起这一幕,恐怕心中多少会生出一些其它的滋味吧。
这个时候,船外的风声已经销声匿迹,杀生寒离开了,只是那婴儿羸弱的哭声却还在,只是变得极微极弱罢了。
船舱内,火盆里只剩下一点木炭还未褪红,三只火虫正附着在上面。二狗呢,枕在二哥的胸上,已经开始打呼了。
二哥胳膊枕头,难以入眠。想起自己那个弃他多年的父亲……尸烟笼罩下父亲那双冷漠的眼……父子间那根细长带血的烟线……肩上便隐隐地阵痛起来。他转念担心起阿翁的安危,心里更加烦乱起来。无奈之下,只好调息平气,慢慢入睡。
三姐和我此时早已在下层船舱里睡着了。
二哥在调息中,却隐约听到了第五个人的呼吸!他再去听时,那呼吸却没有了。
二哥心想:“难道此人知道我在听他?”
二哥自己保持着均匀的呼吸,侧耳静静听着。不多一会儿,那呼吸又起来了。从呼吸声上,却感知不到此人在哪。
“你是哪位?”二哥直接问话,没有人答。没等他再问一遍,一只手从尸床上掉落下来,悬在了他眼前。
“你是何人?”二哥问那只手。船舱里隐约还有一点点光,即使这样,二哥仍能分辨出这是一只脱离了困苦操劳的手,脱离了黎民百姓的手。光滑,优雅,修长,自怜。
那只手没有回应。二哥再听呼吸,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过了半刻时间,仍然没听到。
“幻觉吧。”二哥感到睡意袭来,卸下防备,沉沉地睡去了……
早晨,阳光熹微,天空湛蓝,海水透亮。
一群麻雀从山林间飞出,叽叽喳喳,断断续续地落入到岛主的官邸里,看着一个老仆在院里扫雪。
“看来,杀生寒已经南下了。”老仆自言自语的说道。他拿着一把竹枝做的大扫把,沙沙地将地上的雪扫到一起,露出了青灰色的地砖。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老仆听了不悦,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叫住了。
房间里传来声音:“扫地的,段爷回来了没有?”
老仆将扫把扛在肩上,正色道:“老朽不知,你问别人去。”
“我们是来求岛主的,你不必防备我们……”
“扯犊子!岛主早就被你们弄死了,我信你们才怪。”
“好好说话,嘴巴就给我放干净点……我最讨厌别人说脏话了。”
“放干净?放个屁!要打就打!老朽修行几十年,还能被你给吓唬了?”老仆舞弄起手中的扫把,扫把将地上的雪捎带起来。
雪花在他周身打转,像一道绕身的白光。他扫把一挥,雪花将树上的麻雀全部打落。
那房中人暗叹:“好身手……”
老仆叫道:“好个屁,干你丫的!”两个跨步冲向房里。
房门一开一合,老仆散作几块,七零八落,掉落在了院子里。
“风缠师?”
那房中人打开房门,打了一个酒嗝:“都跟你说了,我讨厌说脏话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仆还有一口气在:“你究竟是什么人?”
房中人并不回头:“早就说过了,我就是白斩王朝锦枑府的二公子……的亲信。”说完,关上了房门。一大一小两个仆人赶紧进到院里来,将老仆的尸体放到竹筐里,抬了出去。
不多时,一群尸婆子路过岛主官邸,被守在门口的两仆人叫住了。
大仆人指了指竹筐:“这个你们认识吧,出个价吧。”
众尸婆子交头接耳,刘道婆小声问道:“怎么死的?”
大仆人说道:“被南方来的大财主杀掉了。”
刘道婆问道:“为啥?”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一句痛快话,收还是不收?”
刘道婆点点头:“收,收。两文钱。”
“什么两文钱?你看这,你看这,拿去做鱼饵,多好。”
刘道婆小声说道:“可以了,可以了。 我们上山收尸,带着上山也麻烦,你也体谅体谅。”
仆人叹了口气:“行吧,拿走吧。”
小仆人抱着竹筐,哭丧着:“不能,你们不能就这么拿走了,这可是我二大爷……得加钱。”
一群人在府门前扯来扯去,最终以三文钱成交了。
尸婆子们成交之后,赶着牛车,往山上去了。刘道婆看了一眼自己车上的竹筐,叹了口气:“这老头,在岛主府上做了那么多年,没成想是这么个下场,人生莫测呀。”
另一个尸婆子矮小精悍,接过话去:“又不是第一天做这买卖,有什么好叹的。死了就死了,给活人赚点钱,大家都好。赶紧上山去吧,嘴皮子歇一歇,留着跟柳家那个小女子绊嘴吧。”
这小女子说的是我三姐。
我三姐醒来时天已大亮,看甲板上摆着十几尸体,又欢又喜。她给尸体裹上了白色尸布,只露出面部,像一个茧。然后把它们列好,摆放在甲板上。这么里外忙活着,全然忘记了自己昨晚是怎么昏睡过去的。
尸体摆弄好后,她回到船里生火烤红薯。一边烤,一边看还在尸床下睡觉的二哥,痴痴地发呆……
二狗睡在二哥里侧,一只手伸了过来,放在了二哥胸上。三姐看了一愣,跑过去把床布一掀,骂道:“谁家的女子,敢睡我男人……二狗?”
二哥和二狗居然还没有醒。三姐咬了咬嘴,还是把床布放下了,自己回到火盆前,嘴里嘀咕:“是个男人……男人也不能睡我男人……这是个傻子,暂且饶他一次。”转念一想:“这家伙怎么跑到咱家来了?好奇怪,他爹呢?我家阿翁呢?”自己在船上找了一圈,没见着我的阿翁,船下泊着的是杨家的拖车。
这时候,那些尸婆子赶着车上来了。一个个哼哧哼哧,七个八个把我三姐围住,跟我三姐讨着价钱。
我睡得迷迷糊糊,被外边吵得无法再睡,只得爬将起来,爬到上层船舱,坐在火盆旁烤火,听着外边的热闹。
三姐在外边大叫起来:“天杀的尸婆子!你们这帮吸血都会呛着的老妖婆,我是不会让价的!一条尸十文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要不然,你们今天就算扯破了天,我也不会让你们搬走一个手指头……”
片刻沉默后,那些尸婆子又嚷嚷起来。
刘道婆说道:“你们柳家做搬尸公,公德无量,大家街里街坊的,不念死人的情,也要念念活人的心啊……这公孙家的小媳妇已经身怀六甲,下不了地,家里劳力都没了……将来日子还长,处处少不了钱两,大人可以讨饭,孩子总得要吃暖穿饱,有身体面衣裳吧。您看您家风眠,多好的命。这得亏是有柳老头儿收养,不然的话,饿死是小,怕是要被十兽吃得头发都不剩……可怜那公孙家的孩子,做了遗腹子,还没有出生,爹就没了……”
三姐说:“诶诶诶!都鬼扯些什么?我家妹妹命好,我不知道吗?还要你们说?遗腹子怎么了?谁让他老子喝花酒,把自己喝死了。活着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妻儿老小?废话少说,十文钱,给钱拖走,没钱滚蛋!”
张道婆也说起来:“清霜姑娘,姑娘家的不要这么蛮横,心肠不要这么冷。我瞧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般怎么嫁人?谁敢嫁你?嘿嘿,我看,柳老头儿这算盘没有打好,他自个也瞧出来了……”
三姐啐道:“张道婆子,你个破嘴,你胡说八道什么?”
张道婆又说起来:“瞧这姑娘渐渐大了,性子却越来越坏。这还怎么敢领过门做孙媳妇……”
三姐听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张道婆接着说:“你当柳老头儿让你做这买卖,还真的是要敛财?柳老头儿光棍一个,带着苍澜,能花几个钱儿?靠他说书打诨,绰绰有余。做这收尸买卖,完全就是为了考验你!”
三姐犹疑起来:“考验我?”
张道婆拉着三姐的手,接着说:“就是瞧瞧你的心性,看你是不是一个贤良淑德,心怀善仁的好女子。”
“这……这话怎么讲?”
“姑娘,好话不好听。这买卖还得做,但不是这么做的。山下那些小媳妇胆子小,不敢来,不想来。我们几个尸婆子黄土埋了半截身,没顾及,不要脸。尸体搬不下去,就当是没来过这一回。只是尸体回不了家,死人受罪,活人伤心,姑娘失心,这不是柳老头儿想看到了吧。”
说完,张道婆坐在自己板车上,不再出声。
三姐听张道婆这么一说,倒有些不知所措。往日里,这些尸婆子,都如刘道婆那般,好话说尽,求着哭着。自己早就听得腻了,全当耳边风。没想到,这次张道婆却说了这么一节,三姐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明目皓齿,早已是阿娜少女。睡前饭后闲暇之余,男女之事想得越来越多,见着我睡不醒的二哥,时常意乱情迷,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