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英雄（1/1）
泰勒才从中国太空军总部出来，就遇到了大壮，他在地球上的最后四个同僚之一。
在过往数十年的从政经历中，他接触过很多中国人，大部分精明，克制，严肃，有时候你能从他们眼里看出些情绪，但最终听到的多是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
在成为面壁者之前，泰勒就有些羡慕他们对官员的甄选机制，那是些最适合当外交官的家伙，甚至让泰勒产生了一种刻板印象，觉得中国人就该是那个样子。
不过今天一天的时间，他就遇到了第二个颠覆他印象的中国人。
如果刚刚道别的章北海大校让他感觉像一片黑色的海洋，一眼望不见深邃的边，那陈大壮则更像一块冰，坚硬但是通透，他的眼睛里除了坚定，似乎什么都没藏。
他不知道曾经他视为最大潜在对手的，总是做出稳健决定的中国为什么会指派这名年轻人成为面壁者，但按他自己的理解，或许章北海大校更适合这个位置。
不，泰勒，别这么想了，你现在的职责早已超脱国家，少想些意识形态和地缘竞争，想想人类本身。他提醒自己。
但一个面壁者和另一个面壁者之间的交流是没有坦诚的，他打起精神，让自己的思维保持警惕。
大壮看见泰勒，礼貌地但有些僵硬地点头问好，旁边随行的一个姑娘在帮他翻译。他甚至不会英语。泰勒再一次质疑起他的面壁人资格。
“很抱歉占用您的时间，泰勒先生，但大壮先生认为与您交流是他接下来计划的一部分。”
“他的计划？我想我或许没有精力再成为他的创新娱乐产业的一份子了。”泰勒想让气氛轻松点。
“...他说您的年纪也当不了魔法女孩了。呃，魔法女孩是日本亚文化里的娱乐化超级英雄的某种代表。”姑娘翻译着大壮漫不经心的调侃，和泰勒一样有些诧异地瞪了大壮一眼。
泰勒告诉自己要克制，没有回应这挑衅般的恶劣玩笑。
登上专机，见大壮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泰勒忍不住询问目的地是哪。
“去你要找的人那里，前国务卿先生。”大壮看着舷窗外有些亮到刺眼的云层出神。
泰勒说：“我想我没说过要找什么人，大壮先生。”
“你在寻找英雄，你在重新期望制造英雄，批量的。”大壮依旧没有直视他。
“英雄？不，我不会这么称呼他们。”泰勒心下一沉，他不知道旁边这位年轻人对他的计划了解几分，但他敏锐地嗅到了秘密被发现的危险气息。
“那您还蛮冷血的，泰勒先生。”大壮这次直视了他：“不过我也是，这估计是面壁者的基础要求吧。”
泰勒觉得他眼里的冰似乎比他的第一眼印象更冷更厚，这才对，这才是一个面壁者的样子。
大壮看着眼前这位同僚，有些恶心。
泰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审视人的眼神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他认为自己天生高人一等，他在审视其他人的价值。
“泰勒先生，听说您才从日本回来。”
“是的，就像我在听证会上说的，宏原子聚变武器需要有牺牲精神的队伍去操控...”
“虽然我知道智子在听，但是这段对话不会公开，所以不用一直刻意强调谎言，说不定这样才能隐藏的更好。”大壮打断了泰勒。
泰勒感觉到自己隐瞒的意图失败了，他还察觉到大壮眼里的冰正在让自己颤抖。
大壮则看到了泰勒眼里的审视多了几分哀求，他在求大壮别说下去，他对大壮可能知道他真正计划的恐惧表现在了脸上。
“我们聊聊目的地吧，泰勒先生。”大壮跳开了话题。
“您是不是觉得，人类军队中的某些灵魂正在丢失？”
“我应该没跟您讨论过这件事，大壮先生。”泰勒又恢复了镇静：“但是确实，我这些天正在初步寻找解决的可能性。”
“在你们曾经的敌人、假想的未来敌人、甚至是现在的敌人那里找？”大壮问到，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大壮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为什么不对你们自己的军队抱有希望？
泰勒当然理解了，但他更在乎另一件事：他知道我的下一站是去西亚找拉登？泰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现在共同的敌人在遥远的宇宙，大壮先生，现在我们都是战友。”
“我知道我知道，”大壮没能看到泰勒吃瘪的表情有些失望：“只是年轻人都喜欢开一些带政治倾向色彩的玩笑，理解一下啦。”
“没关系，我以前工作中遇到的敌意比这更多，但还是容我再问一句，我们的目的地是哪？”
“川西，那里刚刚扑灭了一场森林大火。”
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县医院外面，大壮正因为高原反应干呕着。
这里的空气很清新，阳光很灿烂，但跟泰勒接触到的大部分地区比起来，都太落后了。
他想起他在作战报告里见过无数次的西亚的贫瘠山岭，这里的山川更葱翠一些，使其显得更有生机。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亲自站在这样的地方，跟外交场合的红毯与各类昂贵木质或石制地板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感觉自己隐约明白大壮带他来的目的了。
县城破旧偏僻，道路也有些泥泞，下了国道，他们还在当地武警过来接人的警车里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
来时路过一片山头，路旁一片湖泊反射着高原上才有的纯净蓝天，两旁墨绿与翠绿交替的树林正蒸腾着几缕纯白水汽，那是一种自然原始，但瑰丽绚烂的美。
泰勒在飞机上得知这片地位置毗邻九寨沟，没想到即使是周边也有如此景色。
在他欣赏风景时，陪同的武警指向远方的山头，说昨天烧起来的那片山火，就在那片山头的后面一公里左右被扑灭的。
但车子没把他们送往火灾发生后的山岭，而是县医院门口。
这个白色瓷砖已经泛黄，带着古旧蓝色玻璃窗，由石块封水泥码起的院墙守护的二层楼建筑，就是整座县城最大的医院了。
陪同的县支队领导让他们在门外等等，不久后一个手臂缠着绷带的小伙子被送到了大壮他们面前。
领导介绍这位年轻人叫达子，是本地人，昨晚扑火的时候遇到风向突变，队友又崴了脚，是达子把人半扶半扛给救到安全地带的，手上的伤就是救人过程中被烫伤的。
达子想用受伤的右手敬个礼，却被扯到伤口疼的呲牙，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他的脸上除了长期在高原紫外线下会有的紫红色质感，还有长期在户外才会有的黝黑印记，除此之外就是带着两分腼腆的质朴笑容。
达子用带有很重口音的普通话跟大壮他们打招呼：“领导好！”
在一旁干呕的大壮缓了口气，擦了擦了眼泪，说：“哪是什么领导，倒是我们，听到你的英雄事迹，特地来看望你一下罢了。”
“嘿嘿，电视上看过你们，都是救全人类的大领导。”达子听大壮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憋了半天，说：“那不算啥子事，干消防的嘛，就该是做这个的嘞。”
“你不怕吗？”泰勒问，听见英文，达子有些手足无措，用求助的眼神把在场的人扫了一遍。
柯颖赶紧跟他翻译，他才回答道：“哪有不怕的，昨天晚上那个火窜的，两三楼那么高，看着都吓人得很！但是你不去扑哪个扑？你不去救哪个救噻？干到这个工作了，顶着脑壳上就对了。”
“你很勇敢，有现代社会罕见的奉献精神。”泰勒评价道。
听到表扬，达子又露出了他的质朴笑容，说言重了，这是每个消防人员都该做的，还说都不如老队长做得多。
泰勒追问老队长在哪，旁边陪同的支队领导才补充说达子口中的老队长是半年前支援凉山山火殉职的老消防，离退休只差一年半了。
直到再次上车，泰勒都没有再说话。一直到成都机场，两人要乘不同航班前，泰勒才问大壮：“你觉得这样的精神，在全面倒向失败主义的人类社会可以再次培养出来吗？”
大壮回答：“您还是没搞懂，泰勒先生，这不关乎失败主义或者胜利主义，也不关乎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民主或专制，我只是带你去见了一位主动承担起责任的英雄，仅此而已。”
“您是说必胜的信念，不是人类选择自我牺牲的前置条件？”
“我是说，这不是一个缺乏奉献和英雄的时代，以后也不会是，确保这件事也是我现在在做的事情之一。”
“我会好好思考你说的话的，大壮先生，谢谢。”泰勒神色郑重地向大壮道别。
“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泰勒先生，说不定下次见面你就能还我了。”大壮露出坏笑说。
柯颖坐在大壮旁边的座位，再次问道：“为什么？”
“你自己要跟来的，也得自己找到答案。”大壮瘫在座椅里，像是高原反应还没有缓过来。
“我不知道，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在自己岗位上的伟大的人，但是为什么你和泰勒先生在说着一些谜语一样的话...”
柯颖难得的示弱似乎让大壮心情好了不少，他稍微撑起身子，问柯颖：“你在MM里总喜欢当T对吧？”
“算是吧，一般那是队长位，操作和意识都要在线才能当得下来。”
大壮继续回忆：“单机你喜欢的也是传统JRPG，跟我们玩点CRPG你都得捏个帕拉丁。”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你很憧憬英雄吧，柯颖，你受的精英教育——抱歉我这么说有点刻板印象——让你觉得那些浪漫的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令人向往。”
“面壁者，这个人类史上最离谱的冒险计划让你觉得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酷的事情：几个全世界被选中的超级天才运用智慧带领人类抵抗邪恶外星人！你还幸运地有机会在其中一位身边亲自经历这个过程！”
“所以当你看到你的工作对象是一个看起来玩世不恭，正在挥霍成为英雄的机会，没有一点儿责任感和正义感的家伙时，你感觉到很挫败和鄙夷。”
“好吧，我确实有这么想过。”柯颖承认。
“你这么想很对，柯颖，面壁者们就是一群阴暗、懦弱、无情甚至病态的人，他们和英雄扯不上关系。”
“你不该这么说你自己。”柯颖有些慌了，她不知道大壮突然说出这些丧气话来想干什么。
大壮看见她的表情有点好笑：“别误会，我没有因为压力而崩溃，我只是指出事实罢了。这些都是面壁者的性质决定的，我们必须是跟传统价值观相悖的混蛋。”
“呃，我就是说，其实你也还好啦，没那么烂。”柯颖罕见地开始安慰大壮。
“那就是一般烂咯？”这倒是把大壮彻底逗笑了，他问：“你是怎么定义英雄的，柯颖？”
“大概是...用超乎常人的勇气和能力，去完成超越常人的壮举的人吧？”想了一会儿，柯颖回答。
大壮点点头，说：“我是这么想的：英雄就是那些，主动去承担了他本不用承担的责任，完成了本不用由他完成的事的人。”
“而泰勒想要的，是他可以主动去甄选培育出一些有牺牲精神的部队，这种被赋予的牺牲精神，我不认为是什么好事。”
柯颖若有所思：“所以你觉得，因为面壁者都是被挑选出来的，被动承担起责任的人，因此也不算英雄？”
“没错，这也是我最讨厌那些游戏主角整点宿命论血统论剧本的原因——塞尔达除外。”
“那FF系列也得除外。”柯颖接话。
“这就得看是哪一部了。不过说正经的，我其实是主动要求成为面壁者的。”
“为什么？”柯颖又一次问，这一次语气轻松了很多。
“可能还是想成为英雄吧。”他说。
“那就好好像其他面壁者那样开始工作啊！干嘛去学罗辑啊？”
“现在就是工作时间了。等待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大壮又露出了贱兮兮的表情，不过这次柯颖没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