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涅槃窟(1/1)
(四、涅槃窟)
涅槃窟内,阿蛮正在佛前虔诚地念诵着《佛说大乘圣无量寿决定光明王如来陀罗尼经》,他祝祷空蝉能在极乐净土康乐无忧。
阿蛮在这个涅槃窟内,已经祈祷了整整四十年。
涅槃窟西壁上,是阿蛮为空蝉描绘的极乐净土,那是一幅惟妙惟肖的《观无量寿佛经变画》。
壁画正中绘阿弥陀佛,佛陀螺髻金身,头顶四道无量毫光经由七宝盖,横贯龛顶,照耀净土世界透亮通明,永无黑暗。左有观音菩萨,右有大势至菩萨,皆宝冠僧衣,肃穆庄严。
“三圣”身后,旗幡神圣,五彩迸发,香花宝盖,精美异常。诸上善人或簇立四周,或善跏于莲上,或漫游在廊宇之间,或列坐筵席之首,或扶栏观望,或潜水游戏,均以佛为师,以菩萨为友,亲善和睦,呈现出一派“西方净土七重栏,七宝庄严数百斑,琉璃作地黄金色,诸天楼阁与天连”的极乐美景。
壁画上七宝楼阁巍峨屹立,亭台廊榭错落有致,栅栏曲曲通达下界。左右壁上建八功德池,池中刻龙舟竞渡,舟旁莲花盛开。又殿、台、楼、廊、栏、桥四周林木蓊然,花草竞艳,行行相植,茎茎相望,枝枝相准,叶叶相向,花花相顺,实实相当。
在这片虚无的佛国净土里,孔雀与飞天或翩翩舞于林间,或展翅翱翔于云端。壁画顶端,祥云朵朵,缭绕成环,琵琶、法螺、圆鼓、方响、编钟、兆牢等诸般乐器,以彩带相束,悬于虚空,不鼓自鸣,仿佛奏响着西方极乐世界的无上妙音。
整幅壁画气象宏大,真真天花乱坠,祥和升平。
壁画前的阿蛮,已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花甲老人。他须发皆白、面容苍峻,颤颤悠悠地举着蜡烛,久久凝视着壁画中一名少女。
那少女身在佛国之内,梳着双髻,头戴五珠宝冠,腰系长裙,肩披彩带,真真是眉细疏朗,容貌倾城。少女衣裙仿佛在风中飘曳,颇有一股“天花乱坠满虚空”的佛家禅意。
“空蝉,空蝉啊,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美丽!近来我常常梦见你,梦见那年的浴佛节……”阿蛮对着壁画上的喃喃道。
烛火摇曳中,阿蛮似乎又看见了美女的空蝉在自己身前言笑晏晏。
阿蛮是个孤儿,八岁那年,浴佛节上,他与空蝉初次相见。
当时的阿蛮饿极了,他趁着浴佛庙会上人多,一把抢了空蝉手中的糖缒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空蝉出身于敦煌当地的名门望族翟氏,这是一个世代崇信佛教的大氏族,族中许多人都曾舍身出家。而空蝉便是翟氏这一代主君的独女。
她于佛诞日出生,生之乐善,闻佛声而五体俱欢,听梵响而六情顿喜。翟家主君认为这是个佛缘极深厚的孩子,对她爱之如珠如宝。
见有人抢自家姑娘的糖缒,翟家家丁立马冲上前揪住正在往嘴里塞糖缒的阿蛮。
空蝉那时也才八岁,她见阿蛮那瘦小无助的样子,心中甚是怜悯,连忙制止了家丁,又上前拉起吓得摔倒在地上的阿蛮,将一块精致的双环扣点心递给了他。
“慢点吃,我这里还有。”这是空蝉对阿蛮说的第一句话。
浴佛节上,夜间灯广车轮,照谷中之万树;佛声接晓,梵响与箫管同音。而对于阿蛮来说,向他伸出手的空蝉,就是他的菩萨,他的佛。
空蝉父亲见阿蛮可怜,便将他带回了翟府,让他跟着管家做些杂务。
再后来,因阿蛮机灵勤快,与梵音一同被夫人曹氏选中,跟在空蝉姑娘身旁伺候。
空蝉待阿蛮与梵音极好,她生性恬淡,笃信佛法,只是身体不好,常年用药将养着,闲时最喜的便是带着阿蛮在翟家窟中念诵佛经、祈福供奉。
空蝉的母亲见女儿如此,常道:“这孩子于佛诞日出生,又如此敬佛,定是个有佛缘的,或许我儿就是那七宝莲池中的莲花化生,也未可知呢!”
佛窟,也是家窟。
翟家世代崇信佛教,他们认为,修建佛窟既是无上的修为,更是无量的功德。故而,在敦煌一带,就数翟家的佛窟修建得最为雄伟瑰丽。
阿蛮记得,翟家修建得众多佛窟中,唯有那座翟家窟是最精妙绝伦的。空蝉曾对阿蛮说,家窟记录着家族的传统与辉煌,是宗家血脉所系,也是宗家盛衰的标志,其意义如同中原地区的祠堂家庙一般。
翟家窟甬道中有一幅《翟奉达家族供养像》,上面绘着几个有官阶样貌的先人,他们依次排列站立,无声无息地凝视着前来拜祭的空蝉和阿蛮。
空蝉告诉他们,这窟的功德主是翟家祖上第二十三世祖翟通,这位老祖宗是初唐时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曾官至正六品朝议郎。翟通亲眼见过长安的繁华后,一直念念不忘,回来后便以长安城上元节的场景为模本,在这佛窟北壁绘上了药师经变。
七尊药师佛宝相庄严,下方则是一幅盛大的胡旋舞乐舞图。壁画上的盛世华章,宗祧绘影,亦是翟家辉煌鼎盛的家族记忆。
不过,家窟里,空蝉最喜欢的是南壁上的的西方净土变壁画,每次都会出神地望着壁画,虔诚的祈福礼拜。
这是《无量寿经》中的场景,主尊阿弥陀佛端坐在中间的莲花宝座上,左右分别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萨,四周围绕罗汉、金刚等各式侍从,上有飞天翔舞,下方七宝池中绘有三个莲花化生童子,对应经文中的“三辈往生”。场面恢宏,色彩绚烂,漫天佛陀皆慈眉善目,真真一派祥和,佛国圣境。
“阿蛮,你说我死后能去佛国吗?”空蝉望着经变画问阿蛮。
阿蛮坚定地点点头:“姑娘本就是菩萨,以后一定可以去佛国的。”
“嘻嘻,阿蛮,你既说我是菩萨,那你便为我绘一幅经变画,可好?”空蝉笑道。
或许空蝉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阿蛮却记在了心头上。
自此,阿蛮只要一得闲,便跑去雷音寺、千佛洞观摩壁画;每每有人开凿新窟时,阿蛮也定会去学习大师是如何作画的。
或许是阿蛮于绘画一事果真颇有天赋,一二年间,他画的佛像已是惟妙惟肖,形神刻画细致入微,笔墨遒劲洒脱,气韵生动、虚实不定,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十八描中的高古游丝技法。
他笔下的佛像菩萨们彩羽流霞,千姿百态,行云流水 ,珠玉琉璃,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灿烂华美之极。
空蝉每每见了阿蛮的画作,也甚是欢喜。
“阿蛮,为何你画的佛像,我瞧着眉目间有些眼熟?”
“我……我是照着姑娘的模样来画的。”
“照着我画的?为何呀?”
“因为……因为姑娘便是我心中的佛菩萨。”
数年朝夕相处的陪伴,二人的情谊早已如佛前的那朵青莲一般,生根、萌芽,直至怒放。
见空蝉欢喜,阿蛮学得也更加努力了。夜深之后,鸣沙山的漫漫黄沙,便是他练习的画布,月牙泉畔,月光之下,阿蛮经常画到黎明。即便累到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可一想到空蝉的笑容,阿蛮便又觉得有了无尽的气力。
阿蛮原以为,此生能一直这般陪伴着空蝉,看着她幸福快乐的生活,便是自己的最大的圆满了。
直到偶然一日,他无意间听见主君与主母谈及开凿涅槃窟一事,才知道空蝉因先天不足,恐活不过十六岁。
那一刻,他顿觉五雷轰顶,世界仿佛轰然倒塌。
阿蛮再顾不得其他,冲进房间跪倒在翟家主君和主母面前,只道“愿以自己这无常之身,舍身替空蝉姑娘开凿佛窟,日日在佛前祝祷,换得空蝉岁岁安康。”
翟家主君和主母感念阿蛮如此诚心,便将涅槃窟一事细细告知了阿蛮。
原来,当年在空蝉的满月宴会上,翟家为她请了雷音寺中一位得道高僧前来祈福。
金刚智慧,自在空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祈福仪式上,高僧结跏趺坐,端坐于莲花蒲团之上,他口诵经文梵唱阵阵,手敲木鱼脆响连连,袅袅香火中,祝祷着空蝉平安喜乐,长命富贵。
可是,就在高僧为空蝉摸顶加持赐福时,他似乎是预知到了什么,神情悲悯又哀伤:“空蝉姑娘于浴佛节出生,果然佛缘深厚,只是浊浊红尘,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阿弥陀佛,贫僧只能看到她前十六年的因果。”
“十六年?这……大师之意,我儿岂非……?”曹大娘子闻言,心头一震,悲戚得几欲昏死过去。
出家人慈悲为怀,高僧见曹大娘子悲痛万分的模样,终是于心不忍,道:“大娘子,诸法皆空相,五蕴见空明,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般若智慧,照耀人间。依贫尼之意,不若为空蝉姑娘修建一个涅槃窟,日夜供养,或可在十六岁那年有新的造化。”
“涅槃窟?”
“涅槃之道,盖是三乘之所归,方等之渊府,乃正觉的境界。在此境界,贪、嗔、痴与以经验为根据的我亦已灭尽,届时空蝉姑娘便能达到寂静、安稳和常在。”
曹大娘子听闻事情还有转机,忙止了泪水,问道:“应于何处开窟?”
“彩虹照耀河西大地,九色神鹿降世,七宝佛光乍现,便是开窟之处。”高僧念了句佛号。此番高僧已然泄露了天机,故再不肯多言,便离开了。
翟家主君与大娘子反复参悟高僧话中的禅机,亦求问过其他高僧,始终未能解惑。如今空蝉已然及笄,身子是越发不好了,主君与大娘子心急如焚,正是为这涅槃窟发愁。
阿蛮听后,细细想着高僧留下的佛谒,忽而想起前几年在莫高窟曾听一位大师傅说过,前朝《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中记载,前秦建元二年,有沙门乐尊,戒行清虚,执心恬静,尝杖锡林野,行止此山,忽见神光,状有千佛,遂驾空凿岩,造窟一龛。
“莫高窟!莫高窟!空蝉的涅槃窟应在莫高窟开凿!”阿蛮惊呼道。
此后,阿蛮便不分昼夜地在莫高窟为空蝉开始凿窟。首先他构思出了洞窟在崖面上的位置和样式,继而开凿甬道。甬道挖出后,他带着翟家的家丁继续朝着崖壁上方及四周扩散,石砂则从甬道排出。
窟顶成型后,便向下继续挖掘,待整个涅槃窟都成型后,便是要塑造佛像、绘制壁画。
“但愿这幅经变画,可以护佑空蝉获佛力加持,积现世功德,百年之后能在极乐世界安登莲座。”一铲铲挖掘,一笔笔勾勒,彼时的阿蛮相信,只要在莫高窟上为空蝉修建好了涅槃窟,她必能得千佛护佑、太平无忧。
只可惜,各人缘法冥冥中自有安排,他不知道,久久求佛,便是贪嗔痴,便是执念与思惑。
涅槃窟中佛国已绘好了,可空蝉却还是在十六岁那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后来,敦煌郡受战火摧残,兵荒马乱、政权动荡中,翟家已然落寞了。到如今,唯有阿蛮仍在涅槃窟中默默守候着涅槃窟,守护着空蝉的佛国。
这一守,便是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