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私下往来(1/1)
“六殿下倒是知进退。”归林本以为玉承烨会闯进来,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走了,低声感叹了一句。
秦朗怀思绪回转,目光微动,看向归林问道:“沐云阁是什么时候包下的?”
“回主子,大约有八年了。”归林答道。
八年,当初玉承赫约他在此处打探对楚菡的心意是七年前,月昭说那天伙计带错路误将楚菡引到沐云阁门外,这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别人倒罢了,清风楼的伙计竟会不知沐云阁是谁的地盘?偏偏就那么凑巧,刚好听到那几句。
如今他已知晓那时楚菡是心仪他的,便忍不住怀疑这之间的种种巧合。他眯了眯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玉承赫......真如表面上那般光风霁月吗?
听雨斋内。
玉承烨正自斟自饮,三月前父皇给五皇兄定下亲事的同时也给他定了吏部尚书赵莫君之女赵秋宁,母妃说这门婚事是她费了心思才与他谋来的,否则圣上顶多给他选个五六品官员之女。
赵秋宁他在去岁的宫宴上见过,看着是个乖巧柔顺之人,母妃十分满意。
他仰头饮尽手中酒,从怀里摸出块绣着祥云新月的白色丝帕仔细端详着,候在门口的桑落和菖蒲瞄了眼那帕子:殿下又在思念那位姑娘了。
前年暑夏滨州暴雨,渭水河的堤坝被洪水冲垮,将沿河而建的淄县淹了大半,当地官员无作为,造成死伤无数难民流离闹事,他被委派去处理此事,幸得母妃周详布置,虽没有办的很漂亮但终是将难民安置妥当,加固了堤坝并处置了几名昏庸官员,博得一些好名声。
回来途径雁归山时突遇暗杀,对方训练有素且人数众多,玉承烨带的侍卫被砍杀的所剩无几,桑落于厮杀之中负伤冲出重围回邺庆城报信,菖蒲护着他撤退,被逼到穷途末路之际二人不慎坠落悬崖,所幸雁归山树林茂密,借着树枝的缓冲二人落地时才没摔成肉饼,只是身上伤痕累累动弹不得。
那些人没见到尸体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菖蒲在下落时以身当垫护着他,不幸摔断了腿昏迷不醒,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若是桑落不幸半路被截没带来援兵,他们必死无疑。
正绝望间,忽见一白衣女子背着竹篓出现在附近,她似乎已在暗处打量了他们许久,确定没有威胁才现身。
女子走近后俯身察看了下二人的伤势,便一言不发地从竹篓里拿出些药草揉碎了将汁水涂抹在他们的外伤处。
“救...救我们。”林间光线暗淡,玉承烨双眼似罩了层雾,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容,”有人追杀我们。“
女子闻言皱着眉头思索了会儿,似是下了个十分艰难的决心,她并未答话,双臂从玉承烨腋下穿过吃力的将他往树林深处拖。她对此处好像很熟悉,不多会儿便将他拖到了一片灌木丛后,地上有个半米深的坑,她毫不犹豫地将玉承烨推进了坑里让他仰面躺着,然后又拖来了菖蒲,二人并排睡在坑里。
玉承烨不解地看着她。
“这是山中猎户还未挖好的捕猎陷阱,我会把外面处理好,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女子开口说道,她声音冷似清泉,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即便躲过了追捕,今夜有暴雨,山中还有野兽,你们......自求多福吧。”
言罢也不等玉承烨回应,便将泥土枝叶草皮丢进去填坑,玉承烨有种被活埋的感觉,幸好她未把泥土洒在二人脸上,眼前彻底变黑后,女子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最终他们在暴雨将至前等到了援兵,被人从坑里挖出来时,他瞥见泥土之中被女子无意间遗落的帕子,从那以后这帕子便随身不离,被他当作了护身符,甚至有种只要带着它便能逢凶化吉的迷信。
那次暗杀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子,众人揣测玉承烨治洪水有功得了民心,太子怕东宫之位受影响才下此杀手。他本也以为如此,母妃却只摇了摇头道:“太子不会这般容不下人。”
待要多问,母妃却安抚他好好养伤,无须多想。此事因证据不足拖延许久,若是别人恐怕早被定罪,偏偏嫌疑人是一国储君,情势僵持之际,淑妃向圣上进言:“太子宅心仁厚绝作不出残害手足之事,况且所谓的证据都太明显,恐是有人存心陷害。”
此话正合圣上心意,他又如何看不出端倪,但若他说这些话,朝堂之上必会有人说他偏袒。作为受害者的母亲淑妃说这番话却合情合理,没人敢反驳。最终将此事丢给大理寺继续审查,意思意思将太子禁足东宫半月,却是因他信物被盗而受罚,与暗杀之事毫无关系。
后来玉承烨找了几次机会去雁归山的悬崖下,却再也没有遇到那名白衣女子,好似做了场梦,醒后无痕,无迹可寻。
他正回忆往事,敲门声响起,桑落打开门同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回来时手中拿着张请帖。
“殿下,是秦小侯爷的贴身侍卫送来的。”
玉承烨展开帖子,眉头微皱:秦朗怀称自己得了一幅前朝丹青大家齐言的真迹,邀他三日后去府上品鉴赏玩。
玉承烨喜山水画,而齐言笔下的泼墨山水山奇水险,宛若神工,意境高远,他留下的画作不多且千金难求,玉承烨四处搜罗也只得了两幅,当作稀世珍宝一般供着,没想到秦朗怀居然有一幅。
可他们不过点头之交素无往来,无端端的邀约是何用意?莫非和楚文颐之事有关?他将丝帕放回袖袋中,立马起身道:“回宫。”
此事得和母妃详细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揽月阁内,玉承赫两指夹着纸条置于烛火上点燃,看着它融为灰烬落在脚边,眸中幽深又晦暗:秦朗怀不见他,却主动去招惹六弟。
冷笑一声,竟有些失望和失意涌上心头。
“我与他多年的情谊竟就这么散了?”玉承赫喃喃道,面上尽是不甘。
“小侯爷做事向来没章法,可能是一时兴起而已。”墨闻出言宽慰道,可这解释听起来却很苍白。
“罢了,随他去闹。”玉承赫按了按额角道,“明日将那把玄铁寒剑送到武安侯府,本打算给他做生辰礼的,不如早些示好,免得误会越来越深。”
“是。”墨闻点头应下,顿了会儿又说道,“林侧妃的侍女在院门口等候许久了。”
林霖?玉承赫眼中寒风乍起,理了理袖口迈步往外走:“今夜去挽香小筑。”
墨闻楞了一瞬:挽香小筑的容侧妃在府里毫无存在感,殿下从未宠幸过她,说不定院子里的杂草都有一人高了,今儿殿下怎么突然想起去她那儿?
守在门口的绿珠听闻殿下要去挽香小筑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匆忙跑回芜水居复命,她的疑惑不比墨闻少,这么久都忘了府里还有容侧妃这号人。自从皇子妃去后,林侧妃一家独大,忽地冒出来个容侧妃与她争宠,她自然火冒三丈,砸碎了满屋子的瓷器。
“主子息怒。”绿珠守在屋里心惊胆颤,生怕她手中的花瓶会砸到自己身上。
自从圣上给五皇子重新定下皇子妃后,她便一直心绪难平,筹谋数年全成泡影,她这辈子都只能是个侧妃了!
林霖冷哼一声将花瓶丢给绿珠,面上怒气未减:“那个小贱人,原以为是个安分的,居然还是动了心思。”
府里的人瞧着以为她多受宠,只有自己清楚,即使殿下每月会在芜水居歇五六日,却从未碰过她。她嫁到府里已有五年,居然.....还是处子之身,这事连绿珠都不知,如此奇耻大辱她必然不会让人知晓。本以为楚菡不在了,终有一日殿下会发现她的好.....
林霖秀美面容上尽是阴狠之色:“容悠然。”
她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三个字,手中锦帕“撕拉”一声被扯烂。
正在烛火下做女红的容悠然猛得打了个喷嚏,贴身丫鬟丁香急忙取来披风给她披上:“主子快歇了吧,别伤着眼睛。”
容悠然正要说无妨,清冷的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听着人还不少。
“主子,殿下,殿下来了!”海棠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语气里掩不住的喜悦。
容悠然惊地站起身,脑子里一片空白,针线篓落在了脚边都未察觉,手足无措得走出门迎接。
“你去歇着吧,不必侍奉,将西厢房收拾出来。”玉承赫挥了挥手命跪了满院子的人各自去忙,只看了容悠然一眼便迈步去了厅堂。
“主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丁香看着五皇子身后的小厮们抱着被褥枕头寝衣径直去了西厢房,呆愣的问道。
容悠然收回目光沉吟片刻道:“我们的平静日子要结束了。”
“殿下终于想起主子了,往后再也不用受芜水居那些人的窝囊气了。”海棠充满向往的说道。
容悠然却轻叹了口气,瞟了眼海棠说道:“往后你们要更加小心,没事最好别出挽香小筑。”
丁香顿时意会主子的担忧,海棠依旧满脸迷茫。
容悠然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这哪是受宠,明明是要被拿来当刀子使。
看着厅堂窗户上映出的挺拔身影,他与她来说就如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殿下的心里和眼里从来都只有楚菡,她想起那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即使她如此被冷落,楚菡也从未怠慢过她,从始至终她都无法对楚菡生出嫉妒之心,亦或者从心底里便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羡慕或嫉妒。
叶菡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她很想知道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清哥哥到底受了什么挫折才变成如今这副深沉的样子。毫无头绪得翻来覆去半晌,正准备阖眼强迫自己入睡,“咻”有东西穿透窗纸破空而来,她惊得拉起被子蒙住头,“啪嗒”那东西撞上床沿掉落在地。
她警觉的坐起身防备着,四周一片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而清晰。她小心翼翼地将床帐撩起一丝缝隙,借着泱泱给她留下照夜的烛火盯着紧闭的门口。
确定没有异常后,才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捡地上的东西——被纸包着的碎石块,展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明日未时清风楼沐云阁,落款一个“秦”字。
她一眼便认出是秦朗怀的字:云行流水飘逸放纵的行书,受教于楚文颐而青出于蓝。
披衣下床走到破了洞的窗前,轻手轻脚的打开窗户朝院子里看,隐约瞧见一道黑色的人影翻墙而出,不知是归云还是归林,秦朗怀此刻就在墙外吗?
站了片刻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急忙合上窗钻回被窝里,攥在掌心内的纸条像一剂助眠药,没多久她便沉沉睡去。
归林头一次做这种深夜翻墙给姑娘送信的事儿,候在窗外待叶菡看完信便仓皇离开,好似被人追杀一般。更让他吃惊的是:主子居然和楚姑娘以外的女子来往了,就算是对当年的楚姑娘,主子也不曾做过如此大胆逾距的事儿。莫非是主子一腔热血压抑太久,忽然有了心仪对象,便情难自抑澎拜而出?
“你那是什么表情?”秦朗怀斜了眼归林,他正神色莫测的看着自家主子。
“没,没什么。”归林慌忙收回目光翻身上马。
冬夜寂冷,无星无月,归林提着灯走在秦朗怀侧前方,将浓稠如墨的夜撕开了一方缺口,灌进去些许温暖。
秦朗怀想起六年前楚菡同玉承赫成亲的那个夜晚,与今夜不同,那晚月明星朗,他独自骑着马穿过闹市,走过窄巷,路过五皇子府时铺天盖地的红好似他心头正滴着的血,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之声越过高墙钻进他的耳朵,他扯了扯嘴角想笑,终是垂了头转身离去。
路上行人渐少,房屋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估摸着时辰此刻新人正在饮合卺酒吧。马走累了便弃于街边换步行,来来回回不知疲倦没有目的走着,直到天色熹微。
他双目空洞,头发和衣衫被晨露打湿,与人相撞也毫无知觉,只是麻木的往前走。
早起的路人与他擦肩而过时皆有些惊讶:本是俊美华贵的公子,却面色落魄如无家可归之人。
归云和归林不远不近的跟了他一夜,在日升之前接住了颓然倒下的秦朗怀,他昏睡了三日,醒来便进宫求得圣上恩准,马不停蹄逃去了西州。
前三年虽心痛却还能表现如常,后三年便痛得再也不能笑。秦朗怀抬手抚了抚心口,唇角微微上扬:还好你又出现了,你来找我了。
哪怕叶菡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会将他拖入无边炼狱,他也心甘情愿沉沦不醒。
“主子,你们终于回来了。”归云坐在侯府门外的石阶上冻得缩手缩脚,看见秦朗怀和归林的身影出现,激动的喷出个鼻涕泡迎了上来。
“你守在门外作什么?”归林下了马疑惑道。
“今日刚回来禀了老太太,便被敲了几拐杖,将我赶出来说等主子回了府,我才能进去。”归云满脸的委屈,“饭也没吃,棉衣也没披,霜寒风凉的,主子要再晚点回来,属下就要冻成冰块了。”
“早知如此,不如在清风楼过夜呢。”秦朗怀把缰绳丢给归云,对他的惨状不为所动。
刚跨进门便见寿安堂的大丫鬟彩云提着灯笼迎了上来,似是专门在等他:“请小侯爷先随奴婢去寿安堂。”
秦朗怀脚步微顿,祖母往日亥时初便歇了,这会儿都已子时初,居然还等着他呢。归云和归林相视一眼:是祸躲不过啊。
”小侯爷,请。”彩云见秦朗怀脸色变了变脚步没动,自然晓得他在怕什么,可今夜老太太若是没把这火气撒出来,恐怕整夜难眠。
“嗯。”秦朗怀敛了神色跟在她身后往寿安堂走去。
寿安堂内灯火通明,甄氏斜靠在卧榻上阖目养神,刘妈妈坐在榻沿给她捏腿,听见人来禀报小侯爷回了。甄氏忽地睁开眼示意刘妈妈将她扶坐起来,面色冷冷得看着门口。
秦朗怀带着满身寒气进来,怕冷着甄氏,便先在火盆边烤了烤手,笑着问道:“祖母怎么还没歇息?”
甄氏以为他忙公事到现在,虽有怒气却还是忍不住关切:“用过晚膳没?”
“用过了。”秦朗怀待身上转暖才缓步走到甄氏跟前,“早知祖母等我,我便不耽搁这么久了。”
“公务要紧。”甄氏答道,打量了番他的衣裳不满道,“你房里服侍的人怎么没拿厚的冬衣出来,腊月天还穿着晚秋时节的衣裳,一个个都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己不愿穿。”秦朗怀解释道,“西州的冬天可比邺庆冷多了,习武之人怎能惧寒,我在西州都是这般穿的,祖母不用担忧。”
甄氏一语双关道:“你现在主意大的很,祖母说的话便是耳旁风。”
秦朗怀喝了口热茶笑道:“祖母这话可就冤枉孙儿了,您哪次说的话孙儿不是听进心里时时铭记?”
“罢了,我也不同你啰嗦,既然柳二姑娘你不喜欢,那就等除夕宫宴时你自己去选吧。”下午甄氏特意进了趟宫面圣,将秦朗怀近日相看之事禀明,圣上对秦朗怀也颇感无奈,便将除夕宫宴邀请各世家小姐的名单交由淑妃拟定,自然是以适婚女子优先,甄氏这才放下心。
“祖母,您何苦这般逼孙儿?”秦朗怀放下茶盅,皱着眉头颇为不悦。
“你父亲今年也要回邺庆过年,估摸着除夕前能到家。”甄氏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想拿他当救兵,这次我绝不会再由着他纵容你。”
秦朗怀微微垂首,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甄氏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道:“回去歇下吧,除夕前不会再逼你去相看了,且安心忙公务之事吧。”
秦朗怀默然起身行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