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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辽东(1/1)

“亚卿来看!”

姬平起身,前后振臂扩胸,舒展筋骨后,来到书案旁盘腿坐下。他指着案上的几样物什,看着乐毅,眼中流露出神秘的光彩。

待到乐毅走近,姬平眼中的光彩却又黯淡下去,一阵酸楚随即涌上心头。

岳毅在盛年时,为燕国招贤令而来。当年他健硕英武,周身散发出智勇双全的气息。即便身处众多贤达之中,他依然是最亮眼的一个。实力和潜力兼备的人,是藏不住的。岳毅就是这样。但岳毅不是脱颖而出的麦芒——他含蓄、宽厚和睿智;他胸怀中是韬略而不是谋术;他手里是统帅的军刀,而不是武官的锋刃。

初到任上时,姬平觉得,岳毅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心里不由得分外钦羡。

为亚卿主持变法改革这几年,巨大的年龄感日渐显现在脸上,用来诠释国士待之,国士报之的忠义。额上的纹路随着眉毛的起落而深浅变化,却不会再消失全无;嘴角旁无以填平的沟壑,仿佛岁月神来数笔,为他脸上画出永恒的笑意。

姬平也不只一次打趣他变老太快,岳毅却说败给时光而胜于责任,他也算虽败犹荣。

“怎么觉得我这些天又更老了一些吗?”乐毅一边回应着姬平的目光,一边来到书案前,顺手拿起上面都一把匕首。

匕首是双面刀锋,因为磨得锐利,发出幽蓝色光芒。或许因它还未经鲜血开刃,所以光芒虽冷冽却不阴森。他将匕首拿到眼前,手柄对准鼻尖,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松油香味,缓缓进入鼻腔。

“辽东松木。”他绕着手腕,比划出几组刺击招式,“兵器之形贵,在实用趁手,不在精工巧事。器轻,锋利便好,镶金嵌玉,涂漆描画,雕琢刻镂,精美过甚,华而不实,又是何苦。中原追求奢华过甚,及至武器,却是可惜了。如要我说,这般打造正好。”

“亚卿识货。”见乐毅有如是褒奖,姬平大喜过望,“手柄用料,正是专门从辽东选来。”

他得意地晃晃头:“论及手柄,寡人自认松木最佳,轻巧趁手。虽为硬木,但是抓握间总觉是有弹性的,且恰到好处地随了人手的温度。玉制过奢,铜制过沉。关键是……”他停下来蹙眉,一时无以表述心中的意思。

“关键是,它们到了冬天,都太冻手!”乐毅替他补上后话。

说完,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擅长使用匕首等短小精悍的近身刺杀轻兵器,是燕国的传统。一方面土生土长的燕国人四肢修长,身体灵活,优越的身体条件适合习练讲求技巧和功夫,对灵敏度和反应能力要求较高的刺杀之术;另一方面,燕国人性格孤勇,喜独来独往,单打独斗。他们身姿矫健灵活,动静转换迅速,行事机敏多变,轻生死重情义,人皆崇尚侠客之孤胆豪情和快意恩仇,不屑世俗中所谓的常理和大道。

因此,燕地武艺风格偏向刺杀近战套路,举国上下也多是习练此种技巧之人物和门派;世世代代,精通刺杀并以此为生计的刺客,亦多出于或生活在燕地。这里多生带有悲情主义气质的勇武义士,并以践行自我牺牲行为致高信仰和毕生追求,便不足为怪了。

别个不说,单是眼前这位燕王,便是此中好手。乐毅常行走于燕王身边,时常见他习练,出刀之快,时机之巧,闪躲之灵,打击完成后收手、遁之于无形之快,即便自己这位久经军旅战阵的老卒,也要自愧弗如。

“都道钟鼎乃镇国之器,玉玺乃传国之宝。以后我燕国姬氏,再无这一说法。”姬平突然提高声音说道。乐毅听得心中一凛,身体微微震动,顺势将匕首放回书案。

“当以精兵为镇国之器,匕首为传国之宝!”姬平绕过书案,站到乐毅面前,深深鞠躬,“姬平恳请将军助我。”

姬平没有用“亚卿”,而是称呼他为“将军”,已是令乐毅惊讶,又见君主行了大礼,自己不做声,对方便不起身。乐毅一时竟愣在原地,琢磨不出其中因由。

转瞬回过神来,他一步上前扶起姬平,只见对面的燕王眼中,已经噙满泪水。他也随之动情道:“我王但说便好。乐毅唯王命是从,虽死而不旋踵。”

姬平牵着乐毅,同侧坐在书案旁。他不再理会那把匕首,而是伸手拿起了案上的一卷羊皮纸。

“看。”姬平将羊皮纸摊开,一幅绘有山川河流、平原谷地的形胜舆图赫然其上,诸侯列国及域外诸胡的疆域或势力范围,亦用细线清晰勾勒出来。

“寡人知道亚卿是全才之人,无论变法革新,复兴国政,还是建军治军,统兵作战,所能皆在列国卿相、将帅之上。屈尊留我处,便是天悯燕国,赐我英才;是您与我,与我燕国百姓之缘分,更是亚卿一腔大志大才大慈悲使然。”

乐毅只觉姬平言重,脸色不禁泛红。

“姬平怎会不知亚卿的本心。”姬平按住乐毅手背,“亚卿是治军大才,更有心以强军来兴国。燕国本弱,又遭逢内乱,强秦、富齐、三晋、蛮楚、诸胡,眼望周边,谁个不想从燕国割一块肉,肥了自己。所谓崇文尚武,需并举更需偏重。对于弱国,当以尚武在前,而崇文在后。亚卿以为,若是强军,燕国要何去何从?”

“世人以为燕军战力不足道,皆因燕国几代未出名将。”乐毅说,“然则燕国本无尚武之风,更兼民气从独不从众,如若不能因人治军,持将印亦无力将兵,又何来一个‘名’字。微臣襄助我王颁行新法,鼓励农耕以富国库,激励从军以增兵源,奖励战功以强战力,无非是藉由政令,自上而下形成新的气象,再自下而上壮大军力。”

“亚卿觉得国风可有转变之时?”姬平问道。

“有。”乐毅坚定地回答,“然非在我王此一世。急于求成则不成。毕竟燕国乃礼乐风华之邦,国民富于文华情怀,不同于秦人之粗猛悍勇,不谙文法。燕国变法强国,断不能效仿秦国商鞅的铁血手段。”

“不可一蹴而就,可燕国等得起吗?”姬平苦笑着,手指滑过一条条边界线。“实不相瞒,你来之前,我一直在是否该和你议议魏国西河学派。治国与执政,总要有个思想基础。西河学派乃儒学大宗,推崇礼治与王道,当属君子治国必选。但我还是这句话,推行儒家,自王室至民智,要推到何年何月,燕国根本等不起啊!”

“学术是学术,治国是治国。”岳毅说,“我王难道不见西河学派中所谓硕儒,人人皆是带兵征战的武将;秦有招贤诸令,魏有西河学派,齐有稷下学宫,但学术繁荣为后,富国强兵在前;秦、魏、齐之强,从来不是哪一家学派的功劳,而是百家皆为治国之器。”

姬平听得激动,不住点头:“继续,我要听。”

“再说富国强兵。燕国当下,需富国在后,强兵在前;且富国难而强兵易。依我看,总要前赴后继,先易后难。”

“亚卿此说,可谓与我灵犀相通。”姬平的手指快速向着地图东北方移动,停在一片山脉标识处。代表山峰的三角标识形成了一个拱门形状,拱门中包含了一片开阔的平原,再往东边,便是辽阔的海域了。

虽然从未涉足,但乐毅知道姬平手指的地方,正是他时常提及的辽东地区。

“寡人倒有方法,当即改变民风。若将此些民众集结成军,必有惊天战力,可逆转我燕军一贯态势。亚卿可愿一听?”姬平放亮眼睛,直直盯着乐毅。

乐毅顿时心中明了,不禁脱口而出:“辽东!”

“正是!”姬平一拳砸在地图上,“寡人愿拜亚卿为上将军,前往辽东,招募丁壮,编练新军!”

乐毅按耐不住心中的激越,正要附身叩谢,却被姬平扶住。

“将军可知辽东之于燕国,乃至于中原列国的意义?”

“请我王指教。”乐毅谦虚地抱拳颔首道。

“中原列国,三晋即分便是嫌隙难平,韩、赵、魏向来是打着一宗同源的旗号,存着肥己损人的私心;楚国几经战败和内乱,更兼奢靡怠惰成风,早已如空心大木,无风时似无尤,一旦风起便要坍塌碎裂如齑粉;齐国凭大国富庶和天下学问自保于东,秦国凭兵强马壮和国力上升,大行吞并,意图称霸。”姬平愤愤道。

“然则,如上实乃列国并立之皮,而并立之瓤,”姬平敲敲地图,“始终是列国土地!”

见乐毅正认真审视地图,姬平继续侃侃道:“综观诸侯各国地缘,燕、秦、齐实属最优。将军可知为何?”

“战略纵深!”乐毅只用简短四字作答。

“将军大才!将军懂我!”兴奋使然,姬平身上抖擞,直接站起,“秦有西垂南郡,齐有东海,我燕国有辽东。论及地缘优势,寡人以为辽东堪称最佳。不说土地广阔可耕可居完胜东海,物产丰富不输南郡远超西垂,仅是辽东百姓之众,民风之勇,可堪比肩秦、齐两国。”

“假使秦国东出,三晋和楚国命运不测,天下可成燕秦齐三分之势。燕国即为三足之一,非要有强兵,才可保天下巨鼎不遭倾覆之噩运。”乐毅轻轻叹道。

“寡人相信将军,相信辽东百姓。”姬平离开书案,站在书房中央,手指殿门,如宣誓一般。

恰在这时,门开了。姬平的手指,正好对准了拎着食盒的内侍:“俺们辽东老爷们儿贼猛,是也不是?!”

“啥叫老爷们儿贼猛,”内侍稍一愣怔,立马又来了精神,“老娘们儿也贼拉猛!”

姬平闻听,依然绷紧身体,手肘平举,手指延伸,面部肌肉微微抽动。

“噗。”身后传来乐毅的笑声。

“饿了!”姬平再也绷不住了,胳膊一软,重重垂落,一边笑着一边招手示意内侍进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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