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亚卿（1/1）

借着等待早饭的空档，姬平兀自坐在床榻上出神。每每回首，往事历久弥新。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十几年来，即便日间不想，或者说姬平自以为早已抛在脑后时，相似的梦魇却一再发生。原来，昔日的伤口就像长在土里的根脉，即便你不去看、不去问、不去碰，它仍旧年复一年深入和蔓延。

子之兵变，燕王喜被迫移居别宫。守卫宫禁的市被将军率兵护主护国，殉国于阵前。姬平自己则逃亡至辽东，与秦开将军会合。

子之夺权只一年多，燕国内外已成一盘乱局，国策法度难以推行，内政外交无以为继。

如是境况，正合了齐王的心意——他对燕国土地早就虎视眈眈，觊觎已久。打出掐灭新燕，恢复旧燕，斩杀乱贼，匡扶正宗的旗号，齐王派大将匡章讨伐子支。一路北上，大军所过土地和城池，皆划归齐国领地。待到齐军攻入燕国都城，子支部众战至不敌，被生擒至临淄，燕王喜痛也愧也，不能自持，抑郁自缢。

燕国旧部乃至民众，谁个看不出齐国的野心；全国自上而下，自然早已不堪忍受子支为君，然而谁个又甘愿才出乱臣虎穴，又入他国虎口。面对来势汹汹的齐国大军，燕国各路反击力量组成抗齐联军，战绩相当不俗，一路力战救国，一路迎回流亡太子，实现复国。

“我王黎明即起，甚是辛苦。”

听到有人说话，姬平挥去思绪，抬头望向门口。

“亚卿！”他一下来了兴致，身上也有了力气，于是立即起身，注视着书房门口的晨光，和晨光笼盖的身影。

“怎么一头大汗？” 姬平问道。

见对方未着厚重繁缛的官服，只是一身素静轻便的麻衫长裤，脚下穿一双软鞋，他又由衷夸赞：“天气竟这般热了吗？到底是功底深厚的勇武之人，到底更精壮些。我这般宽袍大袖，还要热汤热饭，笼火熏香的，学是学不来了，只好看在眼里，心里装了艳羡和敬佩。”

“来早了，便在石亭里习练拳法套路，这才出了这一身透汗。”被唤作“亚卿”的人，抹去额上汗水，“大王不怪我简装便服，失了礼数才好。”

“何必管哪些虚礼。”姬平牵住对方的手腕，“歇口气。你我一起吃饭。”

这位被唤作“亚卿”的，便是燕国上将军乐毅。

乐毅生于武将世家，其先祖乐羊为魏文侯时将领，在魏国讨伐中山国时，立下赫赫战功。乐毅自幼好兵，平日不仅研读兵法，揣摩战阵，勤练搏击之术，更因家族功业渊源，得以常年浸在军营中磨炼和体会。天赋战斗基因和经年军旅实践，造就了乐毅全面的军事实干才能。

说起乐毅的经历，也是分外坎坷。岳家祖上封地本在魏国灵寿之地，显然乐毅本该是在魏国军中。赵武灵王为求强兵兴邦，力行胡服骑射，适时赵国成为中原诸国中第一军事强国。闻听名将世家后继有人，实力不俗，赵国暗中相邀，将乐毅聘至赵国为将。

武灵王在位时期，赵国不仅时时紧绷神经并频繁开战，驱逐游牧骑兵犯境，平定诸胡，以保国土安全；赵国更需常备重兵，把守秦赵两国边境，压制秦国争霸势头，因而也成为维护山东中原之地稳定的中坚力量。

为军的诉求，谁个不是一身戎装，横刀立马，破阵杀敌；为军的理想，谁个不是一腔热血，强军立威，安邦定国；为军的情怀，谁个又不是一念天下，以百战换不战，民无战乱之苦，家无离散之痛，国无破碎之殇。

所谓功业，止兵息战；所谓豪迈；山河无恙！

如此看来，对于志在沙场的乐毅来说，赵国无疑是最佳选择。然而世事难料，在赵国宫变中，一代雄主赵武灵王困死在沙丘宫。赵惠文王年幼，且性格柔弱，猝然承继大统，难免主少国疑，各派势力如暗潮涌动。彼时莫说朝局，便是军政事务，又岂是他这等根基未稳的一介武将能把控得了的。于是乐毅只得离开兆国，返回魏国。

之后，燕国丞相子支窃国执政，制造了中原最令人咋舌的一宗宗法礼制丑闻。积弊缠身的燕国，早已如沉沙厚重的池水，彼时经子支党羽一搅和，完全变成一泡浑水。齐湣王处心积虑趟了这摊浑水，却只是享到一时痛快，终究没占到便宜。

当历史时期进入东周，东周经历春秋有进入战国，原本历史最久、资望最深、根基最厚，并与周王室血脉最近最亲的燕国，实力和影响一路下滑，在各个强势或新贵诸侯国面前，只剩下个“老牌”旗号。历经几代君主，明里暗里被各国称作“弱燕”，想来真是又委屈又无奈。

自姬平返回故国，被拥立为王起，便一心报仇雪恨，振兴燕国。他不惜调动大量国帑，重金延揽本土和列国人才。

“姬平倚仗宗庙血统承袭王位，是为理所应当；虽即位于国运衰微之际，然日日嗟叹命运时数，遗国困民弱兵虚之难题于后代子孙，却是理所不当。”当乐毅以魏国使臣的身份来到燕国时，姬平如是说。

几代以来，燕国尽出底气不硬却口气不小的中材君主。但目下的燕国新主，无论眼前所见之谈吐、气度，还是之前耳闻之经历，都令乐毅心生佩服。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继续听姬平往下说。

“姬平早有耳闻，魏使乃将门之后，既有军旅世家之传统，兼有儒家西河学派名门士子之风华，更有统兵征战之阅历。”说话间，姬平已起身走到乐毅面前，深深一揖，“如蒙不弃，姬平愿拜魏使为燕国上将军，兼领上卿实权，享上大夫爵。财物、居所、封地，并家眷安置等一应事务，但凭魏使吩咐。姬平以国君之名，保证绝无二议，以感念魏使赞襄之大恩。”

乐毅不做声，他也起身，只是那样躬身，一动不动。

乐毅被姬平的诚意和燕国的潜力感动，最终选择留在姬平身边，但是，他推掉了上卿、上大夫等高官厚禄，只领了相当于中大夫爵的亚卿之职，以及区区十里封地。

此后，他全心襄助燕王姬平变革旧制，清理积弊，鼓励农商，旨在疗愈国变后遗伤痕，稳定民心。未经几年，燕国便呈现全新气象。朝堂和民间，人皆夸赞亚卿的人品和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