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王（1/1）

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戊辰，公元前232年。

秦国的迎娶仪式盛大而规范。婚礼程序按部就班，没有一分僭越，也没有一分亏省。这是一个法制国度，一切官方行为皆有法可依，并依法执行。

待诸项礼仪完成，已到定昏时分。新娘一行回到寝殿安置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盥洗吧。”公主吩咐道。

“给夫人备水。” 一组秦国侍女依照婚礼女官指示，备齐一应物品。

当侍女们鱼贯出入，手捧盆、勺和帕子侍立在旁时，公主突然想起秦舞阳。

他说，她还是姐姐，可她再也不公主姐姐了。

是的，现在，无且还是无且，无且却再也不是燕国公主，而是燕国夫人了。

她接过沾湿的帕子，先擦去脸上、脖颈的汗水，再由媵女拆去发饰，松开发髻；两名秦国侍女帮她褪下喜袍。

“才五月，秦国竟这般热了。”无且将手帕递给媵女，让她换块新的。

“夫人不必愁，您换身宽松透气的衣裳就好。”女官笑盈盈地宽慰她，“我们秦国不似中原，热是热些，但是不燥不腻。这里断不会如楚国、魏国那般，到了夏季，身上油花花的，衣服湿答答的，头发一绺一绺麻拉拉的。”

无且听她说话有趣，不禁笑道：“白天热就热吧，晚上凉快就好。”

“晚上凉快，早上也凉快呢！我们秦国就有这么个好处，日头再强，树荫下或者随便什么背阴处，总是凉快。出汗也不怕，一凉快下来，皮上干干的。太阳一落山，暑气也跟着落下去了。按照眼下的气候，夫人您睡在这个寝殿里，可得盖上薄被。”

为她那份浓浓的自豪感所动，无且朗声长音答了个“好”后，便令媵女打赏众人——女官是一只鼓鼓的锦囊，侍女们是一人一只纯金刻字的金饼。

“呦，上面的字可真漂亮。”一名侍女手捧金饼，指着上刻画的燕国文字低声赞叹。

这回轮到燕国媵女自豪了：“正是呢！列国文字中，若论风格古雅，特色独具，必属我们燕国。”

“咦？”秦国侍女不解，歪头看向她

“你看，它们是不是很像龟甲占卜时刻上的字符……”媵女刚想上前仔细讲解，却被无且拉住，话也只说了一半。

她自己取了一件宽松便袍披在身上，对秦国女官和众侍女说：“你们都去歇息吧。”

“你也是。下去吧。”见媵女浓艳的妆面浸在汗水、油渍中，已掩盖不住满脸疲态，她心里一阵不忍，“我睡了。”

“咦，夫人不等秦王吗？”媵女问道。

“不必了。他不来。”

“秦王和您说过了？”媵女一愣，随即环视殿内秦国侍女的反应。

“没有。”

秦国女官率侍女们再次叩拜了新婚夫人，之后鱼贯离开，全程无人说话，也不作解释。媵女见状恍然大悟，想必当今秦王向来如此做派，凭你是哪里来的贵女，娶来便放在这里。陪不陪就看心情了。秦宫里人尽皆知，见惯不怪；而他们燕国大公主是眼亮心宽，不做计较罢了。

媵女走向寝殿内的床榻，整理好卧具和纱帐，之后轻轻走向殿门。

“等一下，”无且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将她叫住，“煮一壶灵芝茶，要弄浓浓的酽酽的。煮好后就用小火煨着。”

“您要喝吗？何时给您送来？”

“我不喝。”

媵女不再询问。她躬身退出，关好殿门。

无且打算回忆或者畅想些什么，来打发自己在陌生宫殿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把身体贴紧床榻，晃了晃后背，让脖子恰好贴合枕头的弧度。

似乎就是这么一晃，意识就被晃散了。她觉得身体很轻，但是眼皮却很沉。她已经无法聚拢体内五感，便任由思维变得混沌无序。当零星闪烁的光亮从交错的睫毛间消失时，整个世界也随之消失了。

听觉最先被唤醒。有模糊的声响传入耳中。渐渐地，音量逐渐放大，无且断断续续地能识别出几个字来，但她依然不能支配头脑，她无法合成其中的意义。

现在，她已经能判断出，那是媵女的声音，她在呼叫她，她让自己起身。

意识终于清晰了！她听见媵女在说，秦王来了！

可是听清楚了又怎样，她睁不开眼睛啊！怎么努力都睁不开。她也支配不了手脚。

情急之下，无且只得使劲扭动身体。当身体接触到地面时，坚硬的石料终于将她震醒。

“燕国无且拜见秦王。”她顺势伏地，叩拜秦王嬴政。

“疼不？”是嬴政的声音，“寡人在世人心中，果然暴烈吗？竟能把人吓醒，还吓得从床上滚下来。”

无且抬起头，将双手交叠在腿上，颇觉尴尬：“失礼了。”

她身上裹着素白睡袍，长发垂落至腰际，只用发带松松地绑成了发辫。为了睡得舒服，发辫之前已被她歪到脖子一边；脸的另一侧，几缕碎发散落下来，斜斜地遮住额角和耳朵。

嬴政上前将碎发别在她耳后。他觉得，她真像一位浮在云朵中的仙女，慵懒，惬意，平淡，清雅；他觉得，整个殿宇都充满着祥和的气息，整个世界都静了。

“君上？”无且试探着唤了唤。

“哦。”嬴政从片刻失神中醒悟过来，身体一振，“你起来吧。”

说完，他立即转身，走向一旁几案，那里摆满了燕国为两国联姻而赠送的媵器：

光是一套酒器，便包含一提梁卣、一斗、一罐、五觯；簋有三足、圈足、扁腹、鼓腹等不同形制，饰以兽面、火纹、龙纹、鸟纹、圆窝纹等；此外还有方鼎、圆鼎、夔凤足鼎、铜爵、盉、罍、盘、盂、豆、鬲等。

这些礼器、酒器、食器或水器，皆由上等吉金铸成，器型宏大，造型精美；器腹、壁或盖等刻铭文，记载天授百年好合。

此外，玉石、玛瑙、绿松石等珍稀石料，或作成璋、玦、璜等礼器；或打出孔、管，以丝线或皮绳串联成首饰；亦或打磨成摆件、握件。器形、数量和搭配恪守礼制成法，造型因循姬周王风的精致典雅，又杂揉戎狄民族的生动质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