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舞阳(1/1)
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戊辰,公元前232年
“大公主嫁给秦王,咱们就能缓口气了吧?天天提心吊胆活着,就怕哪天秦军打进来。”运送公主嫁妆的马队中,一位年轻军卒仰头对马上的年长骑士说。
“大燕将士们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还能咱们这一队人马?”年长骑士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目光所及处,一路蜿蜒,没有尽头。
“哎呦呦,那可是咱们大公主哦!咱们燕国当年是以天子嫡亲身份立国,大公主又是正统姬姓后裔,是嫡公主。论起身份高贵和祖宗神佑,他们秦国能算什么?”
“算什么?!算人家厉害!”骑士朝自己额头抹了一把,哭笑不得,“你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脚。看看现在是啥样个‘天下’?!还天子?!我问你,天子在哪里?大周王室在哪里?”
说着他又用手指头敲敲马下年轻人的头顶:“还想论血统?找谁论去?!”
“哎……”年轻军卒不禁语塞。是啊,秦先君庄襄王即位伊始,时相邦吕不韦便帅秦军踏破王畿之地。天子被俘,一去无返;天下不再是天子的“天下”,象征王权的九鼎不知所踪。从此世上再无“周”,所谓血统和神授,意义焉在。
“瞧瞧现在是什么样子,今天这里打一场大仗,明天那里撮一顿小火。睡觉前你还知道你姓啥,睡醒后……哼,谁知道自己姓啥呢。血统纯正不如金铁珠玉,”年长骑士朝身后的车厢努努嘴,“金铁珠玉不如兵强马壮啊。”
“要是咱们燕国大军能比上秦军那架势,大公主此去便是锦上添花嘞。”他继续说道,“若不然,也就相当于从大山中铲出去两锹土,往大河里投两块石。”
“咦……”年轻军卒仰头望向他,似懂非懂。
“就是这么个话。”对方咂咂嘴,“话不能多说,你得悟。若是话多了……”
“啪”!“啪”!
随着两声短促、硬脆的鞭响,年长骑士应声落马。头盔从脑袋上脱离,“嗖”地飞出去老远。他捂着脖颈,在地上左右打滚,疼得面部抽搐,但始终没敢出声。
忽见一片阴影出现在面前,他立即挺身,单膝跪地,双手叩在膝上。垂下头时,脖子上清晰可见两条血痕。
“阴影”厉声呵斥:“鞭子话少,专治话多的毛病!”
因了突发事故,燕、秦两国人马不得不暂时停下,权且当作休整。
燕国队中的众人,个个是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抬,都在原地沉默。就连马匹都静止着,既不喷鼻,也不踏蹄。一看便知,对于来者是何人,此人是何等作派,他们心中一向有底。
秦国使团当然被眼前这场面镇住,既不便插手打个圆场,更不敢上前催促。
“这是谁?如此霸道?”一名秦国侍卫低声质疑。
他身旁的同行者抬着眉毛张望了一下,悄声说道:“你看他,身上甲胄身旁战马,样样都是品相出众。鞭子的准性和力道,也非寻常功力可及。”
就在这时,刚刚那位执鞭打人的燕国军官跳下马。他从逆光中走出来,黑色的剪影变成周身光彩万丈的戎装少年。
两名秦军立即止住谈话。
少年走到落马军卒面前,看了看他脖子上的两条血痕,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瓶,塞进对方手里。
“起来!找个人帮你涂上!”少年说完,快跑两步,捡起地上的头盔,“哎!我的创伤药极灵验。若是皮上留了疤喇,由你拿鞭子随便往我脸上抽!”
刚才交谈的两名秦军此可不由得一愣。其中一人道:“看这派头,必是燕军将领。”
“弱燕才有几个能将兵的?一个巴掌五个指头都多余。有名有姓的,你叫不出来,也认不得吗?”另一个满脸不屑道,“你瞅那生瓜蛋子,信他是将军,燕国可再别打仗了。”
“秦公子,别闹!”一名媵女来到少年身边,声音略显严厉,面色确非常温和,甚至是慈爱,“大公主让你过去。”。
这时,燕国公主无且已经走下马车。她扬扬手臂,衣袖在空中划出弧线,上面的织锦仿如吉金一般,忽明忽暗,华美而神秘。
“舞阳,你来。”
秦舞阳先走会自己的坐骑处,取了个四四方方的包裹,胯在臂弯里,再跑向无且公主的婚车。
一跳进车厢,他把包裹塞进公主怀里,自己顺势跪在公主膝旁,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一边用手挑拨喜袍上的绣花,一边说着:“姐姐,我也去秦国吧。”
“放心了。”公主说,“一路都带着你。”
她打开包裹,只见里面包覆的器物正是之前特意留给秦舞阳的那只漆盒。它四壁雕琢有兰花、香草、荻花、芦苇等植物,盒盖作成一只凤凰。瑞鸟脖颈颀长,凤头高昂,尖喙微启,仿佛在呼唤天帝诸神。
看这漆盒手工精湛,涂色饱满,造型皆用楚地产物和象征,想来不是楚国进贡之物,便是秦军战利之品。
无且拈住凤头向上一拎,打开盒盖。
“嘿!”见盒里不是空的,而是塞满了果干、肉脯、糕饼等小点心,她不禁笑出声来。
秦舞阳抓起一块米饼,丢进自己嘴里,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可脆了!”秦舞阳一开口,清甜的米香冲口而出,“这是把各种粟米碾碎,又添了板栗粉。知道你不喜欢费力嚼,我特意在石锅上摊得薄薄的,再用小火慢慢焙干水分。”
无且才要尝过,他却抓起一颗果脯,放进她嘴里:“这也是姐姐喜欢的。”
是桃胶,无且边嚼边想,里面混合了浓浓的莓果汁。
这便是辽东原始森林特有的味道——松油的熏味,黑土的涩味,针叶的幽香,阔叶的清香。野果不再是单薄的酸甜,而是有了复合的口感。
“我们这次可不是去游猎。吃吃喝喝一路,就没个体统了。”公主盖上漆盒。
秦舞阳反驳道:“行猎和出嫁,都是一路走着,又有什么区别!要我看,咱们这一路倒更辛苦呢。偏要吃点好的,那才痛快!”
“怎么,你觉得我不痛快吗?”公主问他。
“是我不痛快。”秦舞阳脸上突然没了光彩,他把头埋进无且的双膝中,幽幽地说,“姐姐以后还是姐姐吗?”
“自然还是姐姐。”公主肯定地回答他。
“是无且姐姐,但不是公主姐姐。”他抬起头,凝视公主,“要不我这次去了,也留在秦国,留在咸阳吧。姐姐一召唤,舞阳立刻就来去到姐姐身边。”
秦舞阳没有等到无且公主的回答。车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沉默。
他继续试探着问:“这样不好吗?”
公主把他的头按回到自己膝盖上:“我怎么留你?你吃什么,做什么,睡哪里?你以为秦宫掖庭是有客房让你住吗?”
见舞阳一脸黯然,她随即安慰道:“太子在咸阳有府邸,你倒是可以在他那里先安置下来。”
“不去!”秦舞阳倏然移开身体,盘腿坐在公主脚旁,一手撑着腿,一手猛力揉搓下巴,嫌恶的神色溢于言表,“不去!不去不去!”
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公主猛然觉悟。秦舞阳之所以反应强烈,个中缘由皆因燕国太子丹的逸事而起。
姬丹虽贵为太子,但为人谦虚有礼,不以王储的尊贵身份自居。他躬身学术,业有所得,礼贤敬德,广揽名士,不贪虚名。
虽有贤名在外,然太子偏好男色的怪癖,亦是一桩掩不住的秘密,早从宫闱流传到坊间。
原本是件讳莫如深的事情,结果太子和男宾们却塌前帐下乐得自在,虽不炫耀,但也不。于是王公宗室人人只得淡然处之,装看不见了。
如此一来,各种风流故事流传到民间,渐渐演化成风气,民间大富小贵乃至平民野人,竟有跟风之势。
孔子纂《诗》书,有“邦风”百余篇(西汉建立后,为避汉高祖刘邦名讳,遂将《诗经》中的“邦风”改为“国风”),即以歌诗,彰显一地民情风貌。
所谓“风”,无论邦风或是民风,都如风般存在——你知道风的干湿冷暖,可你不知道风的形状颜色。人类气质不同于体型、面容和衣帽,它如同于风——只可感受,而不见于有形。
“风”之形成,可自下而上,亦可自上而下。
前者事关地形、气候、水旱、物产,这些天然特点在经年累月中,影响地域内人类生产活动,进而塑造出该地民众的人格、性格和行为特色。
而后者,大多与自然、地理、气候等相关甚少,而多与等级、地位和财富有关。有钱有权的,忙时生出习惯,闲时生出奇趣。这些习惯和奇趣,一旦飞出宫墙院门,便形成“风”,蕴含了养料和能量。风过之处,遍地花开——风气、风尚形成之快,远不是前者所能及。只不过,受制于等级和财力,风无差别,活法有别。所谓遍地开花,也是“花”样百出,各人有各人的风流。
秦舞阳风华正茂,健壮俊朗,上马骁勇,坐案风流。若在燕国,太子丹就算对这位光彩少年动了念头,顾及秦家地位和作用,也必须克制住了;如今他人在秦国,山高水远,还有谁管得了他。
“秦国不是有招贤令吗?我去应征,怎么样?”秦舞阳精神一振,说道。
“舞阳,你不明白吗?”公主把手肘搭在秦舞阳肩头,“若是秦国不留,你自然要回燕国;若是秦国留你——一个连秦国都想要留下的人,燕国会有怎样的渴望呢。”
“总之我不走。”
秦舞阳用力推她手臂时,顺势将她扑倒。
车外,公主侍从们见车身猛烈一晃,皆是惊讶。媵女拔腿跑近,才要蹬车,只见帘帐倏地被掀开。
秦舞阳走出来,一把将她推开,睬都不睬周遭情势如何,便径直走回自己的坐骑。
“他叫什么来着?”
“名字吗?公主好像喊得是‘舞阳’。”
“舞阳……是吗?”
“谁知道呢。”
刚才那两名秦兵相互对视片刻,各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