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琴筝微吟思李贤(1/1)
第二天中午,石清神秘兮兮地塞给子虚一件物品。
打开一看,是一块温润如玉、色若灯辉的灯光冻石。
青田石雕,以灯光冻为上品,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一丝冰凉瞬间从指尖寒到心尖。
石清雕刻的是一对携手相行的石人。一位郎君牵着姑娘的手,举步前行,又转头深情对视。
子虚定睛一看,这不就是薛绍和太平公主执手相携,一起走入万年县馆的姿势吗?
“好你个巧手石清,一早上就琢磨出了这对石人,师兄太喜欢了!”
石清腼腆地一笑,嘴角露出两个黑乎乎的空洞。
“昨晚,听到两位师兄的对话。你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刚好,我手上有一块青田灯光冻石边角料,雕刻这对石人最合适不过,送给师兄,祝你将来觅得良人,白首不相离!”
“这一定花了你不少时间!”
“不多不多,也就两炷香的功夫。权当我差点喂死小鹿,向你赔罪吧!”
子虚摩挲着石人,听见师父在门口呼唤他们入宫,急忙拉起石清的手跑出去了。
众人乘坐马车入宫。
长安城有两座皇家宫殿,分别是大兴宫和大明宫。两宫相邻而立,距离非常近。
大兴宫原为隋朝皇宫,坐落在长安城中轴线的北端、大明宫的西南面。
它建在长安地势最低的一块洼地上,每当夏日雨季来临,大兴宫里潮湿燥热,不适合长期居住。
高祖皇帝退位之后,太宗皇帝为表孝心,决定在龙首山九一高地,为他修建一座大明宫,作为避暑行宫。
龙首山位于长安东北,山脉自长安西南的樊川一路北走,横亘六七十里,被誉为八百里秦川的关中龙脉、天下之脊。
站在这里,长安城可尽收眼底,还能清晰地看见巍峨起伏的终南山。
工程刚开始没多久,高祖皇帝驾崩,这座宫殿的建造也随之停了下来。直到龙朔二年,李治天皇命司农少卿梁孝仁重启了大明宫工程。
第二年,大明宫基本建成,李治迁入大明宫执政,自此,这里成了大唐王朝最重要的视朝听政之处。
每逢朔望之日,他会移步大兴宫会见群臣;遇登基、册封、殡葬或告祭等国家大典,也会移于大兴宫进行。
听说叶法善天师已经入京,李治撑着病体,在大明宫接见了他们。
在寺人的带领下,叔侄俩步入宣政殿。
叶法善天师从容地走到御前,抬头瞻仰圣容。
李治高坐在龙榻上。
原本身形高大的人,因为多年病痛的折磨,明显比过去多了几分佝偻。九环带腰束下,一袭赭黄色捻金满地日月纹圆领袍衫,略略有些肥大。
那剑眉朗目下,隆准高鼻,两撇一缕八字须微微翘起,一缕短须垂于燕颔,让他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
“福生无量天尊!”叶法善天师叉手行跪拜礼,“多年未见陛下,今日应召得见,咫尺天颜,雄姿英发,依然不减当年!”
“依稀记得,叶卿离开长安,已有十三载了吧?”李治身体微倾,眯目遥望着他。
“到本月初,刚好十三载。”
“朕患病多年,早已霜发斑驳,只是被这漆纱笼冠遮住,看不见罢了。倒是叶卿,这么多年,没长一道皱纹,没白一根发丝,依然是一副神仙面貌!”
“臣已到耳顺之年,无所违碍于心,皓首苍颜是迟早的事。”
“叶卿素有神仙之名,哪有这么轻易老去!”
“臣不过一介凡人,也有生老病死之苦!”
李治含笑道:“朕得感谢你,将叶法师推荐到宫中,在他的悉心照顾下,朕的风眩症大有起色,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那是师叔的功劳,臣不敢冒功!”
叶静能法师道:“侄儿,天皇陛下原本计划公主大婚后,马上启程回东都洛阳颐养圣体,听说你来了长安,特地推迟了行程。”
“这份恩宠,莫与为比!”叶法善天师听了,急忙叉手作揖,“臣有一事要向陛下请罪!”
“叶卿直言!”
“时间紧迫,臣尚未淬炼成护国圣剑,请陛下再宽限一些时日。”
“此事不急,宫中不能淬炼兵戈,等到日后再说吧。”李治温声道,“今晚,朕特意安排了一场宴集,为你接风洗尘。”
“谢陛下厚爱!”
君臣相见,叔侄相见,自是欢喜。
当晚,大明宫麟德殿内,高朋满座,鼓乐齐鸣。
叶法善天师悄悄环视四周。
除了师叔、程务挺、薛元超等人,并没有几个相识的老面孔。
座上侍中裴炎、中书令崔知温,还有一众人叫不上名字的官员,都是活跃在朝中的新臣。
他转向同坐一案的叶静能法师,侧目低语道:“师叔,今日宴席上,为何没有见到天后和太子殿下?”
“公主新婚,天后有很多事要处理,未能出席。陛下邀请了太子和太子妃赴宴,但太子妃韦氏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所以没来!”
“原来如此!”
“只有相王殿下应邀出席了。”
“哪一位是相王殿下?”
叶静能法师向御座下方悄悄一努嘴。
帷帘低垂,半遮半露,端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依稀可见清瘦面容,净白无须,发束漆纱远游冠,插了一根黑犀骨顶簪,一袭素雅的芦灰色水波纹袍衫,腰束玉扣鞶带,蹬一双羊皮短靴。
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件多余的配饰,去衬托他的俊秀之貌。
相王李旦是太子李哲的同母胞弟,叶法善天师离京前见过一两次。
记得那时,他才五六岁,温恭内敛,见谁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
“相王刚到舞象之年,未行冠礼,为人处事十分低调,不喜欢朝歌暮弦、飞鹰走马,太子数次邀他出去玩,他从来不去。到长安这么久,师叔从未有机会与他说上一句话。”
叶法善天师听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相王久久都未举杯动箸,也不与人交谈,流露出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和忧郁,应是一个情感深沉,不轻易流露的人罢!”
“他的眼睛很深邃,遇到大事,也难见眼底波澜,师叔一直看不懂他……”
“情感深沉的人, 会显得沉着、从容、不张扬, 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体味丰富润泽的内心世界; 而心底荒芜、脆弱的人, 就会喧哗、浮躁,四处奔走, 因为他要满世界寻找自己匮乏的东西。”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酒过三巡。席上,有乐师琴筝微吟,啸咏长歌。
闻其音,让人怆然伤怀。
李治想起了薨逝太子位的李弘和关押在秘所的李贤。
人到中年,两位曾经寄予厚望的太子相继陨落,一死一废,悲悯之意从心间喷涌而出,不知不觉竟然泪下两行。
全场肃穆。众人静静地看着他的泪水从青筋隆结的指缝中洒下,滴滴都是痛心入骨。
李旦无动于衷,默默地坐着。
也许,他在痛恨自己的父亲,身为一国之君,为什么连自己的皇子都保护不了。
李治的第一任太子李忠,为宫婢刘氏所生,非嫡非贵,惨遭废黜,改封为梁王。显庆五年,又废为庶民,迁居黔州。
麟德元年,宰相许敬宗受武照指使,构陷李忠与宰相上官仪、内给事王伏胜谋逆,李忠被赐死在黔州居所。
显庆元年,天皇五子,天后长子李弘被立为第二任太子。上元二年,李弘随二圣出行东都洛阳,不幸猝死于洛阳合璧宫绮云殿,年仅二十三岁。
李治悲恸欲绝,追封其为孝敬皇帝,以天子仪礼厚葬于恭陵,配享太庙。随后,沛王李贤被众臣推立为第三任太子。
李贤和李旦一起在宫中长大。
他对小他七岁的李旦格外照顾,教他识字,读书,骑射、蹴鞠,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立为太子之后,日理万机,还不忘辅导他的功课。
李贤的性格任性刚烈,处事果断有胆识,且不为旧礼所拘。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跌倒了就爬起来,哭是没有用的!
李旦觉得,李忠和李弘都是死于太仁慈,二哥李贤的锋芒多刺,应该能为他披上一件结实的铠甲。
没想到五年后,李贤照样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
他的人生轰然落幕,再无爬起来的可能。
三哥李哲被推为太子之后,兄弟俩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担忧。
程务挺见状,急忙劝慰道:“陛下,孝敬皇帝在太子位时,慈惠爱亲,仁孝闻于四海。不幸遇难,普天百姓俱痛也。斯人已去,请您不要过于哀痛!”
叶静能法师道:“请陛下节哀!新太子仁民爱物,心怀天下,这是大唐之新福!”
叶法善天师也好言劝慰了一番,并说了括苍神人传太上之命,令他辅佐大唐天子一事。
李治听了,转悲为喜。
“太好了!玄元下降,紫气浮天,灵飞太鹤山洞天。陇西李氏之家得其庇佑,已经几百年了。朕很久未听到如此激动人心的消息了!”
常年的风眩头重,让李治的视力变得模糊。但此刻,他的眼里闪烁着无比激动的光华。
天地共尊的太上老君显圣人间,亲自为大唐王朝的兴盛点兵点将,李唐皇室作为神仙之苗裔,得到上天庇佑,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隋末,四海鼎沸。隋失其鹿,天下群雄争相逐之,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滚滚而起。
大业十三年六月,高祖皇帝李渊在晋阳起兵。
茅山宗道士王远知、潘师正等人四处预言,声称李渊为真龙潜世,太上老君亲赐镂金冠子、紫丝霞帔,命他起兵,拯救天下苍生。
他们率军进入关中,著名道士楼观派道士岐晖,派出八十多名道士接应,大肆宣传“杨氏灭,李氏兴”,称李渊为“真主”、“真君”,还散尽观中的粮秣,大力资助唐军。
天下各地都流传着“天道将改,当有太上老君子孙治世”之说。
李渊父子借着他们的天命谶语,四个月攻下长安,半年后称帝建立了大唐帝业,六年后完成了大一统,结束了自南北朝以来,长达两百年的动乱。
登基后,李渊感念道家佐唐有功,追认老子李耳为陇西李氏的始祖。
他制定了一系列崇道抑佛的政策,利用道教圣祖老子,将出身鲜卑军户的陇西李氏提升到神仙一族,神化了“君权神授”的思想;充分利用道教“无为而治”的学说,与民休息,收拾大乱之后的残破人心。
尊祖之风,由此而起。
武德七年,长安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释奠仪礼,道教在三教论衡中脱颖而出。
第二年,李渊下诏,天下宗教,以中华本土道教为先,儒教居中,佛教为末的三教序位。
一道诏令,正式将道教提升到了大唐国教的地位。
曾经说过“神仙本是虚妄”的太宗皇帝,也继承了李渊的说法,宣称自己是老子李耳的后裔。
贞观十一年,下令继续置道教于佛教之上,进一步巩固其国教的地位。
叶法善天师看见中书令薛元超从容站了起来,叉手道:“陛下,岁月倏忽,我们君臣白首,从东宫到禁中,共事三十余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有薛卿,若暗室而照天光,临明镜而睹万象,卿有什么不敢讲的?”
琴筝声戛然而止。
薛元超清了清嗓子。
“大唐崛起,雄视万邦,天下各教聚于中原。近年来,佛教发展迅速,两京寺院林立,大量剃度的僧尼,疯狂地搜刮民脂民膏,直接影响了朝廷的财政收入和武卒来源。”
座下不知哪位大臣跟着喊了一声:“长安宗教,一片纷乱。请陛下下令,好好整饬一下!”
李治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陷入了沉吟中。
眼下,能与道教平分天下的,当属佛教。
自西汉末年,佛教从天竺、西域逐渐传入中原,经过五、六百年的传播,发展了众多信徒。
尤其是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大量的佛经,经过翻译和传播,佛教信徒更是与日俱增。
贞观之后,波斯的祆教、景教,大食的伊思兰教等教派,也纷纷从丝绸之路和海上航道传入中原,在长安、洛阳、扬州、越州、益州、广州等各大城郭和商埠,建立了众多的礼拜寺院。
除了佛教,几大外来的宗教教派中,以波斯的祆教最为著名,信徒数量庞大。大唐朝廷还专门设立了萨宝府,来管理祆教信徒。
大食的伊思兰教,刚刚传入中原不久,在大唐的信徒还不是很多,但也呈星火燎原之势。
的确,长安宗教的发展,正处于失控中,到了该整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