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浮世尽意不可惜(1/1)
“逢君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毕生所愿就是想入伍从军,穿上那身英气的铠甲。”
柳玉娥说这话的时候,娇媚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我虽然心疼,不想他过刀锋舔血的日子,但想到逢君一旦从戎,就能离开这个腌臜地,我就下了决心...”
“裴博士,你不知道,逢君自小就喜欢耍刀弄枪,个性调皮顽劣。那时我们母亲还在,整天就拿着荆条在茱萸阁上下追着他教训,他身手好,窜来窜去,母亲经常追得气喘吁吁,眼花缭乱,又怕追不到,又怕他逃跑时伤到自己,简直被气得半死。”
柳玉娥无奈的摇头笑笑。
“茱萸阁的姐姐们也深受其害...听说为了躲他这个混世大魔王,好几位母亲悉心调教的头牌都想办法赎身走了。”柳玉娥说着又掩唇一笑,“不过那时候来北曲茱萸楼的客人,也有不少是专门来看柳花魁打儿子的...”
看她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裴棠不忍打断,便安静的继续听她说道。
“后来母亲死了...”柳玉娥眼中眸光一暗,“母亲死的那天,我才发现原来我弟弟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是个能让姐姐们依靠的男子汉。当我们都哭得死去活来,哀天叫地的时候,才十二岁的逢君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他帮已经气绝的母亲整理了头发,盖上白布,还一个人跑去棺材铺...忙前忙后,直到将母亲下葬...”
说到这里,柳玉娥已经悲痛的掉下泪来。
“回想那时,我这个当姐姐的真是没用,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她抹了抹脸颊上的泪,“那时只觉得天塌了,地裂了,靠山倒了,母亲...就像我们的守护神一样,守护神一死,我们今后该怎么才能活下去...”
她抽泣着,悲悲切切,泪眼连连。
“将母亲下葬那夜,下了好大的雨,我们回到茱萸阁时都湿透了。我和姐姐们都准备回房换洗,就是在那时,我透过窗户看到了逢君,他依旧站在雨中,那瘦削的背影...像是在抽泣...”
柳玉娥的泪水已然决堤。
“花魁娘子...”裴棠赶紧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她。
柳玉娥见他朝自己递出手帕,微微一愣,便在唇边挤出一抹笑朝他致谢。
“我那时已经十六岁...”柳玉娥一边用手帕擦拭泪水,一边说道,“可以选花魁了,母亲总说,花魁的女儿必定是花魁...”柳玉娥说到这时又哽咽的顿了顿,“就像人们总说的,妓女的女儿也必定是妓女...”
躲在门边的惊梦听到这里,心下有些难过,她悄悄的看了一眼身边的柳逢君,柳逢君攥着双拳靠在墙边,紧抿着嘴唇,眼眶早已红润。
“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但我弟弟不可以,他要离开,他是可以逃出生天,摆脱这一切的!”
蓬莱阁里柳玉娥又说道。
“他喜欢舞刀跃马,喜欢擐甲执兵,想建功立业...那我这个做姐姐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帮他...”
“这...应该不难啊,”裴棠想了片刻说道,“每年不是都会在各郡县有募兵?”
他话音刚落,就见柳玉娥拧着眉摇摇头。
“之前奇策营募兵,我弟弟去参加了考核比试,他每一项都名列前茅,您可去查证就知玉娥所言非虚,可每每就在审核户籍时...”柳玉娥抬眸看向裴棠,“因为是贱籍,所以惨遭淘汰...”
听到这里,裴棠终于明白了。
“奇策营一年募兵两次...每次逢君都偷偷跑去,就这样试了两年,我知道他心怀侥幸...但...他太过天真,很多事情不是一腔热血就可以的。”柳玉娥咬了咬嘴唇,“为逢君脱籍一事,我设计认识了崔庶子,想让他替我弟弟脱去贱籍,加入兵籍...可他为人奸诈狡猾,总有很多借口推辞,于是我又通过他认识了舒王殿下,无奈舒王又是个软性弱骨的。这本不是件多大的事情,只要舒王他能和兵部或者太子殿下提一句就能解决...可那群男人满心满脑只想占我便宜,到现在也没有谁真正帮我弟弟脱籍...”
她说着恨恨的咬了咬牙。
柳玉娥话音刚落,柳逢君就忍不住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不顾惊梦阻拦跑了进去。
“姐!”
柳玉娥眸眼一惊,扭头看向柳逢君,“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敲门?”
“我不是说了你不要这样嘛!”柳逢君满眼泪光,咬着牙根说道。
柳玉娥愣了片刻,深吸了口气,口吻犀利的回道,“你当真以为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啊?”
“那我也不需要你以色相侍人,换来这种机会!”
“逢君!”裴棠闻言,立刻阻止道。
“这种机会?哪种机会?”柳玉娥的心窝窝里好似中了一支箭,她眼眶中又一次盈满了泪水。
“逢君,快和你姐姐道歉。”裴棠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凝肃。
柳逢君一听,转眸看向泪流满面的姐姐,顿时愧疚无比,他咚的一声重重的跪了下去,“姐...我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为了我被那些人...被那些人糟蹋...”
柳玉娥顿时凄入肝脾,也跪倒下去,抱着柳逢君哭泣起来。
蓬莱阁里一时沉静,只有柳家姐弟的啜泣之声。
惊梦站在门边看到这一幕,眼眶不知怎地也潮湿了,她转身吸了吸鼻子,却见白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身后。
她赶紧抬手朝眼睛上抹了一把。
白雅眸光温柔,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陪着她静静站在那里。
“我去求长弈。”半晌后,惊梦看向白雅,鉴定的说道。
白雅眉梢微微一动,像是早已料到,“好。不过...”
“不过?”
“可能阿棠会抢先一步。”白雅说着往惊梦身后一看。
惊梦扭过头,就见裴棠边抹着眼泪边跨出门来。
“阿棠,你要去哪?”惊梦问道。
裴棠吸着鼻子抬起下巴,“我去请长弈来!”
惊梦眼睛顿时一亮,“快去快回!记得和长弈说逢君为救颜非昔有多么英勇!”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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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刚刚破晓。
望天楼上已经敲响晨鼓,晏城坊市慢慢开始苏醒,唯独水湖坊的北曲渐渐沉入消静。
茱萸阁和凌烟楼的姑娘们闹腾了一夜,现在早已精疲力竭,送走了酩酊大醉的嫖客,打发了意犹未尽的文人,终于各自歇下。
柳逢君又回到了凌烟阁,他还是不放心颜非昔,胳膊下夹着根木棍,守在安然入睡的颜非昔床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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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和白雅信步走在还弥漫着晨雾的水湖边,一束阳光倏然穿透云层,划破长空,铺洒而下。
“唔?”
白雅眉梢微微一动,顿下脚步。
“怎么了?白雅?”惊梦问道。
白雅停在了湖边一座旧宅门口,薄唇扬起,微笑道,“惊梦,你看那是谁。”
惊梦寻着他的目光看去,片刻后蓦地睁大眼睛说道,“啊!那是?!”
白雅眼角弯弯的点点头。
一位身着雪白轻纱,姿容俏丽的女子亭亭玉立于那座旧宅门口,正与白雅,惊梦相视而笑。
惊梦见她身边还挂着一块看上去很是崭新木匾。
上面新纂刻着刘宅二字。
“刘泽昌真的把你找回来了?!”惊梦端详着浑身散发着莹莹珠光的女子,激动问道。
“是...”女子粲然一笑,屈膝颔首,“玉盏见过巫女姑娘,见过神龙君。”
白雅嘴角勾着清浅的笑,“不必多礼。”
“你的名字叫玉盏?”惊梦问道。
“玉盏雪芙蓉,乳花飘沫香。是公子给我取的名字。”玉盏直起身莞尔笑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公子给我讲了你们破邪咒,除恶鬼的故事...玉盏不笨,猜得到。”玉盏笑笑。
惊梦哦了一声,又歪过头看向玉盏身后,“那你家公子呢?他还好吗?”
玉盏眉眼带笑,“公子正在里面磨豆子,二位恩人若不嫌弃,请随我进来喝杯热浆。”
“热浆?”忙活了一晚上,惊梦早就口干舌燥,肚里空空。
白雅看着惊梦那副饥肠辘辘的模样,唇角勾了勾,再对玉盏微微颔首道,“那就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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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和白雅站在刘宅院中,眼前这座宅邸陈旧简陋,独门独院,东、南、西三面各一间房舍,拐角余一间厨房,就再没有任何多余空间。无论是门庭装饰,还是高宽大小,与永通坊那座豪华宽敞的大宅是完全没法比的。
奇怪的是,这座绿树掩映下,白墙上尽是地衣斑驳的古朴小宅却让人倍感温馨舒适。
“公子,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玉盏在厨房外笑唤。
不一会儿,厨房里磨豆子的声音逐渐消停,满身蒸腾着热气的刘泽昌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
他一见院中站着的惊梦和白雅,手上的抹布就脱手掉在了地上。
“恩人...!”
刘泽昌说着就要屈膝跪下去,白雅立刻上前扶住他,“腿怎么了?”
刘泽昌摸了摸自己右腿,不好意思的抿嘴笑笑,“没,没什么事...”
“公子在大剑山中寻我的时候遇到了野兽,小腿上被咬去了一大块肉,连带脚筋也被咬断了...”玉盏说着,眸中泪光粼粼。
惊梦和白雅闻言,眼底眸色皆短促怔愕。
“玉盏,我真的没事,”刘泽昌却一脸轻松从容的笑道,“只是不小心变成了个瘸子而已。”
“公子还笑得出来...”玉盏撅起嘴说道。
刘泽昌挠了挠后脑勺,“玉盏就不要在两位恩人面前教训我了...”
“好,不说不说了,”玉盏摸了摸眼角的泪,“公子,热浆做好了吗?巫女姑娘饿了。”
惊梦闻言,不好意思的的怔了怔,耳朵立马就红了,“没,没,我...”
刘泽昌笑笑,“巫女姑娘,刘氏热浆,祖传秘技,淡香如乳,细腻匀嫩,很不错的。”
“真的不想尝尝?”白雅竟然也看着惊梦调笑道。
咕噜噜...惊梦赶忙捂着肚子,不说还好,一说这肚子就不争气的闹了起来。
玉盏掩唇一笑,上前拉着惊梦就往院中的木桌边坐下。
“公子记得给恩人姑娘加点甜浆。”
“好!”刘泽昌答应道。
“我来帮你。”白雅说着便和刘泽昌一起走进厨房。
就在白雅要动手拿碗的时候,刘泽昌惶恐的说道,“使不得啊!神龙大人。”
白雅微微一怔。
“哦...玉盏和我说了,”刘泽昌解释道,“花瓣上的神力是来自冰川之主神龙君大人...”
白雅见他恭敬的弯着腰,遂说道,“无需这样多礼,神也好,仙也好,妖也好,魔也好,只要心怀善意,都是一样的。”
“一样?”李泽昌抬眸看向白雅,“怎么会一样呢?神龙大人和巫女姑娘可是懂得术法,能救人于危难的强者...”
他话音刚落,就见白雅摇了摇头。
“不对吗?”
“何为强者?”白雅问道。
李泽昌微微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听白雅说道。
“惊梦昨夜在北曲鏖战了一夜,消耗巨大,早已疲乏不堪,加之一夜未饮未食,更是饥肠雷动,正是这饥餐渴饮之时遇到了你们,你们肯邀请我们进来喝一杯热浆解我们身上疲乏...你们,不也是救人于为难的强者?”
刘泽昌闻言,豁然大悟。他又恭敬一拜,“多谢神龙大人教诲,泽昌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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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神力现在已经护持不住太大的宅子,所以公子将我寻回后就带来了这里。这里是公子家最早的旧宅,也是公子从小长大的地方。”
“那日后你和刘泽昌就住在这里了?”
“嗯,公子说他不想留在东市做生意,商人之间的利益计较太费心,他也不擅长,就只想简单的开个个豆花铺,卖豆花,卖热浆,将他们刘家祖传的手艺继续下去。”
白雅和刘泽昌端着热浆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玉盏正在和惊梦聊天。
“来了来了,刚磨好的热浆来了。”刘泽昌端着两晚热浆说道。
惊梦见白雅也一手一碗,赶紧站起身要接。
“烫。”白雅只说了一个字,便掠过她将热浆放到桌上。
惊梦只得乖乖坐下,弯下腰端详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白色乳浆。
“哇...好香...”
“姑娘从来没有喝过热浆吗?”刘泽昌坐下时诧异的问道。
“没有,”惊梦摇摇头,“不过我喝过米浆蜂浆...哦,还有各种药草浆...”
“呃...药草浆?”玉盏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太苦了,不好喝...”
“确实...”惊梦也赞同的点点头。
“这个不苦,”白雅眼角眉梢露出几分柔色,“你尝尝,小心烫。”
“好!”惊梦端起热浆吹了吹,饮下一口,满口豆香,醇厚细腻,只觉一阵暖流下腹,顿感神清气爽。
“好喝!还真是祖传手艺啊?”惊梦蓦地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的说道。
“我们老刘家才来晏城的时候就是卖豆花的,”刘泽昌笑道,“只是父亲后来发现有更赚钱又不费力气的行当,索性就放弃了这门手艺。”
“嗯...”白雅也淡淡的喝了一口,“不错。”
刘泽昌听闻神龙君都点头夸赞,心满意足的笑道,“神龙君,巫女姑娘,你们慢慢喝,还有呢。”
惊梦点点头,脸上也浮现如明媚春光般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