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通往地狱之路以好意辅就（1/1）

黑色的道路继续朝着无尽的深渊之中延伸。黑暗从四面八方围绕着她，完全不被她角尖悬挂着的光球所影响。她只披着一条朴素的旅行斗篷——没有王冠，没有王徽。

因为冥府几乎不在意头衔。她的地位只是刚刚足够让她踏进大门。在它们之后，她不是公主。她只是塞拉斯蒂娅。

与普遍的看法相反，冥府是冰冷的。一种萦绕不绝的酷寒，不仅刻骨，更是铭心。空气中饱含着悲恸与懊悔。抽泣，呻吟，还有疯狂的笑声填满了空洞。囚犯在这里几乎没被折磨。不，他们的惩罚是孤独——独自坐在他们的监牢之中，完全不受打扰，直到时间的终结；被丢在那里反省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的罪孽哀悼。许多囚犯都因为孤单而疯了。

塞拉斯蒂娅平静但快步地走着。冰冷的石头刺痛了她的蹄子，让前进变得愈发困难。

冥府之中不许飞行。

她本来是想早些时候来这里的。比现在要早得多。在提雷克(Tirek)被重新囚禁之后，她本有一个完美的机会，但她却觉得她的国家更为重要，正如往常一般。而且这次旅程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她拖着蹄步走在这些粗糙的石头上很可能会是徒劳无功。

然而，她总得确认。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可能性，塞拉斯蒂娅也愿意为之冒险。

道路向上斜去，分成了三条不同的小径。塞拉斯蒂娅停了下来，眯起眼睛望向那无尽的黑暗。每条道路的尽头都闪烁着光芒，问题在于，她该走哪一条？在检查了每一个选项之后，她选择了最右边的那条，沿着它穿过一条无底的沟壑。这是心灵作出的决定，如此而己。在深谷的另一边是一圈石头，它们围绕着一道光环组成的监牢。

塞拉斯蒂娅走上了光环的边缘，把一只蹄子放在那把她与另一边的囚犯分割开的无形屏障之上。她的心把她带往了正确的方向。

它们坐在最远的那一头，包裹着的黑色斗篷遮盖了一切。即使它们注意到了塞拉斯蒂娅，它们也没有显露出来。它们只是继续盯着岩壁，一动不动。

塞拉斯蒂娅轻轻咳了一声。它回荡在山洞里，对塞拉斯蒂娅的耳朵来说仿佛雪崩一般。不过，这确实引起了囚犯的注意。它们转过身，朝屏障踉跄走来，但还是没有露出面庞。

兜帽之下传来一个因为久未开口而沙哑刺耳的声音。“公主光临敝处。在下无比荣幸。”

尽管她尽了最大努力，塞拉斯蒂娅还是看不透兜帽之下的那片黑暗。但她依旧知道那里面是谁。“你好啊，余晖。”她说道，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来让声音不颤抖，“你怎么样？”

“累。”余晖的兜帽来回摆动着，发出飕飕声，“而且你还叫我这个名字？我不是余晖，塞拉斯蒂娅。再也不是了。”

“我拒绝称你为薄暮光辉。”塞拉斯蒂娅断然说道，“你依旧是我的余晖，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能随便把你的名字改变多少次，但我还是会叫你余晖烁烁，因为这才是我爱的那匹小马。在你内心深处，你也依旧是那匹小马。”

余晖发出了一声介于咳嗽与细小颗粒相碰之间的声音。接着塞拉斯蒂娅意识到她在大笑。“依旧完美。依旧是那只值得仰慕的神奇天角兽。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消解成了咳嗽，再退化成了干咳。

塞拉斯蒂娅把蹄子向屏障里一按，但却无法触及余晖。这阵咳嗽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余晖侧躺下来，大口喘息着。塞拉斯蒂娅趴了下来，让她们视线平齐。“你还好吗，余晖？”

她挣扎着呼吸，偶尔再次咳嗽几阵。在喘气的间隙，她嘟囔了些什么不知 所云的东西。

“你说什么？”

“…名字…不叫余晖。”她勉力让自己坐了起来。“薄暮光辉。”

塞拉斯蒂娅的耳朵耷拉下来。她伸出脖子想要依偎余晖，但却再一次被力场所阻隔。“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叫这个名字？”

余晖的兜帽转到一旁。她发出了声音，粗厉而尖锐。“因为她取走了我的真名。她是我们两个之中更优秀的那个。”声音变成了轻轻的低语，“她证明了，到最后，她…在我之上。她是真实的那个。我不过是个幽灵。”余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有什么闪闪发光的小小东西从她兜帽中的黑暗虚空之中落下。

“并非如此。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你和她还是同样真实。没错，她选择了一条比你更好的道路——她接受了友谊与谐律；她勇于为了朋友们而牺牲自己。但这并不让你比她更不真实。”塞拉斯蒂娅闭上眼睛，“我还记得我们共度的所有美好时光。我还记得你的笑声，你对于知识的天真渴求。我还记得你为了让我在艰苦的一天之后露出笑脸付出的所有努力。我还记得你的爱，余晖。这些对我都是真实的。”

塞拉斯蒂娅停下话语之后，冥府的寂静仿佛增强了一倍。余晖继续背对着塞拉斯蒂娅，如同一尊石像一般。“一个幽灵。”她重复了一遍，“我只是那 匹母马的躯壳。她已经死了。当你为暮光闪闪加冕时，她就已经死了。我不是她，而我的转世比我优秀得多。所以我又算什么呢？”另一阵颗粒碰撞的咳嗽。“按理来说，我甚至不应该在这里的。我把我自己烧成了无数碎屑，我本来永远不应回来的，无论是在凡世，还是在这底下。”

她抬起斗篷的边缘，露出了一个几乎不能被称为蹄子的东西。它的大部分都是试图重组的旋转灰烬，中间夹杂着骨头的碎片。“你怎么死的，你就怎么下冥府。只不过，我已经不剩下什么可以被送进来了。”她再次发出咔哒声，“或许造物主把我尽量拼起来也算是对我开恩了。”

塞拉斯蒂娅耷拉下耳朵，咽下了一口唾沫。她知道余晖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需要被以某种方式惩罚。但这是不是太过了点？塞拉斯蒂娅的角尖跳出火花，但尽管她无比想要击破屏障，抱住余晖，她知道她做不到。冥府的魔法凌驾于她之上。

余晖收回蹄子，她的身体左右摇晃着发出飕飕声。“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要见见你。”

斗篷转开了。“不。你想见的是余晖烁烁。她死了。”

塞拉斯蒂娅站直身体，眯起眼睛。“不，她没有。只有你让她死去，她才会死去，余晖。”

余晖努力刨着泥土，传来一小阵刮擦声。“你对我抱的信心太大了，塞拉斯蒂娅。”

“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余晖。”塞拉斯蒂娅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想起了她上一次问这个问题时发生了什么，“你有对什么感到后悔吗？你踏上了把你带到这里的道路，你有没有对你在这一路上采取的行为感到任何悔意？”

冥府没有风，但还是有什么东西拂过了塞拉斯蒂娅的身体。它使得她比之前更加寒冷，她把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得更紧了。

与此同时，余晖一言未发。她刨了好几次地面，然后一个古怪的声音，介于咳嗽与喘息之间，从她的兜帽中传来。她回过头，用更加粗哑的声音说道：“我…后悔让您失望了。”

懊悔。它悬垂在空气之中，把两匹小马包在了一只冰冷的茧里。余晖的懊悔渗过她的监牢，弥漫在塞拉斯蒂娅的周围。

但是…它却在她心中点燃了一朵希望的火花。

余晖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让您开心。不…我是想让我自己开心，而我以为让您承认我，唯独承认我就能做到这一点。我…被让您爱我的目标所蒙蔽，以至于我忘了我最初做这一切的目的。我…”另一道闪烁的光芒从她的兜帽中落下。“我很抱歉。”

塞拉斯蒂娅对她露出含泪的微笑。“你看到了吧？我爱的那个余晖没有死。她只是失落而迷惑。”她打了个嗝，抹了抹脸，“我很抱歉不能及时帮你找到你的道路。”

余晖发出另一阵咔咔嗒嗒的粗厉笑声。“塞拉斯蒂娅…我那悲天悯马的公主。为了并非您犯下的错误而道歉。”

“在这件事之中我并非全无责任，余晖。我之前告诉过你：我不是永远正确的。”

一阵寂静的停顿。“您对我来说总是完美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们都没有开口。塞拉斯蒂娅站在那里，盯着余晖斗篷的背部，而余晖则坐在那里，弯腰驼背，完全静止。

看着她…看着她女儿的残骸，破碎而懊悔；塞拉斯蒂娅的胸中打起了结。她想要流泪，但同时又想欢呼。但她最大的愿望，则是再抱余晖一次。

余晖清了清嗓子，回头看去。“她…她回来了吗？”

塞拉斯蒂娅轻轻颔首。“还没有。但暮暮说她能感受到她。她每过一日都变得更近。”

余晖点点头。“我也能感受到她。她…很坚定，我承认这一点。”她把一只蹄子拖过地面，“反抗存在的否决。克服时间与空间。我还是不明白…她向我展示了一些——让我感受到了它的一些温暖，但是…”余晖转过身，依旧低着头，“友谊真的有如此强大吗？”

塞拉斯蒂娅慢慢举起蹄子，再次把它按在屏障上。“它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余晖。当与爱结合在一起时，它便能创造出一种没有谁能完全理解的能量。但它保护我们，指引我们，即使是在我们最深的绝望之中。”

斗篷迟疑地颤抖着。然后，非常小心地，一只琥珀色的蹄子从中出现。它周围的毛发短而不齐，但这蹄子是完整的。余晖把它举了起来，按在了塞拉斯蒂娅的蹄子上。“但当他们都离开了你时，你该怎么办呢？”她低语道，“当他们都抛弃了你的时候？”

“真正的朋友从不会抛弃你，余晖。他们会永远在你的心里与你相伴。”塞拉斯蒂娅用更大的力按着屏障，希望着自己能擦过余晖的蹄子就好。简简单单的一触，来证明她关心她。

然而，余晖终于抬起了头，从黑暗之中，塞拉斯蒂娅看见一只蓝绿色的眼睛正凝视着她，其中满是懊悔与对真正的爱的渴求。

余晖收回蹄子，低下头。“我知道我为什么输了…为什么失败了。可是…”她摇了摇头。 塞拉斯蒂娅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但她还是想要给她一些安慰的话 语。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声遥远的咆哮便阻止了她。她耷拉下耳朵，看着她不得不穿过的那条漫漫长路。“恐怕我得走了，余晖。”

那只蓝绿色的眼睛再次出现了。“噢-噢…我…我明白。”她站了起来，艰难地走回她监牢的中央。

塞拉斯蒂娅从脸颊上抹去一颗泪珠。“对不起。我…”

“不用，没关系的。”除了塞拉斯蒂娅，没有谁能注意到她声音中的失控痕迹，“您是公主。小马国需要您。它不值得拥有您，但她需要您。”

你也需要我啊，我失落的小马驹。即使你再也不想承认这一点了。余晖之后未发一言，塞拉斯蒂娅便转身沿着小径离开。她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她回头看去。“什么？”

“…您还会再来看我吗？”

塞拉斯蒂娅的嘴角扬了起来。“我当然会的。我保证。”

她又走了两步，这时她听见一个轻柔而真挚的声音说：“我爱您，母亲。”

塞拉斯蒂娅回头看着，看见了她那么多年前收养的那只小雌驹。她在挣扎，但她还活着。“我也爱你，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