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马芳(下)(1/1)
这家丁,在大明一朝,可谓异类,同时在朱载壡看来,也是颗毒瘤。
家丁,不是后世所理解的仆人一词,它在大明后期,反而是军队中坚力量的代表。
这些家丁不是国家的,而是冠以所属武将的姓氏,直接隶属于武将本人,是武将的私兵,就连粮饷也是由武将自己出的。
所以又称亲丁。
而之所以,朱载壡认为它是颗毒瘤,就在于家丁的兴起,是以破坏卫所和军屯制度为前提的。
一旦武将想要蓄养家丁,便需要支付钱粮。
而钱粮从哪来。
武将们,便利用手中权力,开始大肆扩充自己的私田。
田从哪来,军屯!
这让大明的卫所加速崩坏。
而卫所的崩解,说明国家常备军的瓦解,又让朝廷不得不更加依靠家丁。
这样的恶性循环,若是不去解决,这将成为朱载壡心中的一根刺。
“孤且问你可有此事啊!”
朱载壡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问的内容还是一样。
但是此刻太子的语气已经加重,殿内的气氛发生微妙的变化。
一听到这话,马芳背上已经有冷汗渗出。
这家丁,虽说从中央到地方,都已经默许了一些边将的这种行为,但是这毕竟是私兵啊,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讲。
但是这些私兵实力又十分强悍。
当年大同兵变的时候,巡抚,总兵全部遇害,就是靠梁震的五百精锐家丁来弹压兵乱的。
这让那时候的朝廷,尤其是朝中的文官产生了一种荒诞的结论。
那就是作为将军私兵的家丁可靠性强,而作为国家正规兵的卫所兵不可靠。
这样的结论,直接助长了边将蓄养家丁风气,也影响了后期整个大明的军事。
呜呼痛哉,腐儒当朝,便是这样的结果,只图当下安稳,不谋日后千秋。
“回殿下的话,末将…”
马芳摸不清眼前这位太子的想法,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回答,“末将手下确实有着选锋存在。”
选锋就是家丁的另一种称呼而已。
“嗯——”
听到这个回答,朱载壡的眉头微挑,表情也缓和了不少,“孤听闻马将军在担着总旗的时候,便常带着三十人出塞,深入草原,那三十人可就是你蓄养的手的选锋了?”
“回殿下,不是的。”
马芳这次回答就显得流畅很多了,“那是隶属于大同军镇的卫所兵三十人。”
“末将每次出战,所带的兵马也不是只有三十人,在塞外还有四百二十人等着末将,不过这几年下来,已经只有三百八十一个兄弟了。”
“噢,原来是四百多——什么?”
朱载壡先是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后瞳孔猛然间张大,带着难以置信的口吻询问道,“多少?”
“回殿下,末将手下有三百八十一个兄弟,皆北方健儿,骁勇敢战,都是末将的选锋!”
朱载壡道,“马将军,你应该是在今年千户的时候,才蓄养了这么多的家丁,对吗?”
“回殿下,不是。”
马芳抱拳回道,“是当阳和卫总旗的时候。”
“什么?”
朱载壡望向马芳的眼神有些古怪。
这也太离谱了,总旗不过管着五十人。
结果你自己居然能养着四百来号人?
“这人都是哪来的?那北方健儿,可有些鞑子掺入?”
听到太子这话,马芳的面色似乎有些激动,“回殿下,末将向来是杀鞑虏的,怎么可能招收鞑虏。”
“我那些健儿,都是些边地穷苦地方的汉人。”
“噢?”
朱载壡挑了挑眉。
“殿下,我当年从蒙古那边跑走,不是独自一个人走的,带着十来个人一块跑的,所以那时候周老将军就让我当了个队长!”
“而且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注重收拢散失在鞑虏那边的汉人俘虏,我不愿他们为奴,因为这滋味我体会过。慢慢地几百号兄弟便有了。”
马芳的嗓门压得更低了,像是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个点。
朱载壡心中也自然是知道马芳应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是问题还是需要问清楚的,“嗯,马将军,孤且问你,这接近四百人,你如何怎么养得起?”
随后他眼神一凛,
“难道是侵夺了大同的军屯田吗?”
“不会!末将不会做这种事。”
马芳直接一个抱拳,“男子汉,大丈夫生的坦坦荡荡,抢自己同胞的田干什么,自然是抢蒙古人的。”
“我跟我那帮子兄弟,每次出塞四百里,劫掠敌营,把所获马匹财物全部分给我手下兄弟。”
“你马芳,当真是个好男儿!”
朱载壡先是赞了一句,而后又说道,“这样吧,你这些健儿也是骁勇之辈,但是孤实话跟你讲。”
朱载壡缓步来到马芳面前,带着些许劝勉的语气说道,“这些健儿跟你的关系太过紧密了,朝廷会猜忌你,文臣会提防你,就连孤…也不放心啊。”
“请殿下示下。”
当了武官当了十几年的马芳,自然能听出太子这句话的含义,当即跪了下来,但是随后又抬头望向朱载壡,“但还请太子殿下不要解散他们。”
“孤自然不会做出这种断壮士臂膀的事,这点你放心。”
朱载壡挥了挥手,“京师巡捕营的右翼尖哨,那边有五百人,而你这边有近四百人。”
“这样吧,孤之后见父皇的时候,会提议让你手下的选锋,跟右翼尖哨正好对调一下。你看如何啊?”
说完之后,朱载壡便直直盯着马芳。
若是马芳不答应这个提议。
那么没办法,哪怕再有才华,也必须冷藏他。
因为家丁制度,绝对不能泛滥。
这是在断他老朱家,断整个大明的根。
“这——”
马芳的眉头一蹙,“末将那些兄弟跟着我已经七八年了,堪称精锐,末…”
马芳居然拒绝了,朱载壡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没等他说完,便直接喝道。
“马芳!”
“末将在!!”
“孤且问你,周老将军,可有家丁?有吗!”
马芳一愣,抱拳回道,“没!”
“那你为何要有!”
朱载壡的语气变重了很多,在这一原则性上的问题上,朱载壡并不打算轻抬轻放。
“你马芳,是什么意思!!”
“是信不过周老将军,是信不过孤,是信不过朝廷,是信不过边关那些千千万万的守边卫所兵吗??”
“末将死罪,死罪,绝没有此意。”
马芳心慌了,由单膝跪下改为了双膝。
“起来!”
朱载壡见到马芳双膝下跪,更加气愤了,“堂堂七尺男儿,给孤挺直了,挺直了。”
“是,殿下!!”
马芳表情呆住了,他面对太子的呵斥声,这一场景,让他感到如此熟悉。像是回到了周老将军还在的时候。
“若是所有人都学你这样蓄养家丁,那么其他人有样学样,认为你的战功都是靠家丁的。那么他们也会去组建。”
朱载壡的语速不断加快,话语如同暴雨般洗礼着马芳,“可是他们没有钱啊,也没有你在鞑子被俘汉人那这么大的威望,更不敢去草原抢鞑子的物资。”
“那他们怎么办,你说说看,他们会怎么做!!”
蹲下身的朱载壡,直直盯着挺直胸膛的马芳,“孤跟你说,那些边将,那些副总兵,总兵会去抢普通卫所兵的粮食,抢朝廷发给每一位卫所兵的军屯田。用这些养家丁!”
“到时候,你马芳喝的小米粥,就不是将士们一个月的口粮了,而是两个月,甚至三个月的口粮!这些你马芳知道吗,你!!”
“殿下——”
马芳再次俯下身子,老老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再抬头时,一双虎眼已经有些许湿润,“末将...末将对不起九边的军士们,末将对不住他们,末将请求将手下选锋,与巡捕营的兄弟们对调!!”
“好!马将军此举,才是国之柱石该有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