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衣卿相(四)（1/1）

今年从南方吹来的寒风格外凛冽，甚至令徐石信感到一丝害怕。他的部下缺少过冬的衣物，而在此时，国内又无多的精力派兵前来支援。

安北城，南楚之北，东越前线。

听说东越国内的世家大族们都忙着争权夺利，在这个内忧外患的关头，没有人关心这边军之危。

达官贵族们仍在龙侯府里肆意纵情享乐，时间久了，谣言四起，有说王室要放弃此地，和南楚求和，也有说两国马上要签订合约，彼此休战。

更有甚者，说东越王室要抛弃他们!连同城池一起送给南楚国以表诚意。

"去他妈的!"

当徐石信第一次听到这些谣言时，大骂了那几个军士，甚至一再提出要军法从事传播谣言之人。

世家贵族们在后方享乐，他是知道的，也曾对着空气朝他们骂爹骂娘过。

但若是就此骂骂也就罢了，毕竟哪国没有这等现象发生?

他徐石信不过一介校尉，没那个本领，也没那个实力去真正的当面骂这些纨绔子弟。

他只知道，今年的冬天，可能会格外难过。

二十七年前，他二十岁，弱冠之年，以一腔热血投奔军中。

在无数次生死离别里，从刀光剑影中闪过，背后伤疤一条摞着一条。没有人提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立了多少战功，杀了多少个东越之敌。

当王室派来的监察使来巡视时，他裸露着满背的伤痕，手中提着一颗首级血淋淋的回到营地。

血色与黑色掺杂着，这就是他的后背颜色，那个前来巡视的监察使大惊失色，心神震动下当晚回了龙侯府内宫墙之中，连夜面见了不久前驾崩的先王。

在都尉之位上停留了数年的徐石信，在监察使回去的隔日便接到任命。

从士卒到校尉，这条路徐石信走了二十七年。

东越边军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底层士卒的难处了，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含义了。

官职，名位，荣华富贵，曾经这些弱冠之年追求的东西。如今都如同刀上血，塞外烟，狼烟一起，他什么都忘记了。

弱冠之年，岂知虚名背后之苦。

谣言久了，连他都有些怀疑了，即使他内心告诉自己不能相信这些话。

所幸，听说王室来人了，即将接管这蓟南道的战事。

这说明东越没有忘记他们!更没有放弃他们!

当他兴致冲冲的带着两个都尉去接见时，所见眼前之景却如同一盆凉水，在这寒冬里直往他们脸上浇落。

一个马车，加上二十多个随从，这就是所谓的前来执掌战事的王室子弟。

当那个华袍男子下车的第一瞬间，徐石信所有的失望便化为了惶恐。

他久经沙场多少年，血染过多少次，都已忘记不知。而眼下这个年纪轻轻的王室子弟，气场却令他不敢正视!

这是一种莫名的威压之感!

和传言中的世家大族都是纨绔子弟，愚昧无知的说法来看，面对此人徐石信倒感觉像是面对着一条深不可见的幽幽河流。

此河虽表面波澜不惊，但水下绝对是波涛汹涌!

这实在是超出徐石信意料之外，也令他更为惶恐不安了。

此人，绝非庸碌之辈!

而现在，他却是问道，徐石信能守住几天。

他没有把握，几天，三天或是五天，或是一月?

面对着这个平静下压抑着疯狂的男子，徐石信不知道该说多少日子才能令他满意。

眼看着徐石信沉默不言，那男子突然朗声笑道:"我名叫赵青霜，徐校尉，应该说很多年前，你我便已相识。"

徐石信满脸错愕惊诧道:"赵大人，在下愚钝，不知您所指的是?"

赵青霜笑了笑，怅然有些回忆道:"那年有监察使来访边军，你可曾记得那位官员旁边有个小孩?"

徐石信满脸不可置信道:"那是您?"

老实说，多年戎马，他早就不记得那位监察使旁边有谁了，只是隐隐约约好像记得是有个小个子混在队伍里。

在边军里，太过低矮的身高极易使人印象深刻，故此当时他多看了一眼。

但时隔多年，他也不确定是不是有此事了，但眼下赵青霜竟如此说了，那便一定不会有假!

"你许是多半没什么印象了，但我却记得你。"

赵青霜微眯着眼睛，远方吹来凌冽的寒风令他衣袍鼓起飘摇，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烽烟难闻之气。

他猛然吸了一口这边疆空中独有的混杂着的血腥之气，轻声道:"徐校尉之勇，时隔多年，我记忆犹新。"

徐石信猛然跪下，泪流满面道:"劳大人挂念!"

赵青霜再次扶起徐石信，叹了口气，在冷风中形成一股白烟。

"实话实说，南楚来攻，能守住此城几天?"

徐石信沉默半息，微微挺直了背，向赵青霜问道:"大人，可有援兵或是补给?"

赵青霜微闭双眼，停顿了下。

"没有。"

"且没有援兵确切期限。"

徐石信深吸一口冷气，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掌，那手上的茧子摩擦的沙沙作响。

"赵大人，我部驻守安北城，满编共一营兵马四千人，四名千夫长，两位都尉，一位校尉。"

"征战数久，伤亡不断，如今还能上阵再战者，共一千八百四十一人，两位千夫长，一名都尉，一名校尉。"

赵青霜打断他道:"都尉也死了?"

徐石信声音有些颤抖:"岳柯，都尉之职，历任百夫长，千夫长，都尉，军中十年，战功卓著。三月前出城探视敌情被敌发现围困，拼死重伤突围之后，在城内一间茅屋内勉强靠草药支撑两月。"

"入冬之后，再无草药可采，岳都尉于上月初七去世。"

徐石信声音猛然低沉:"若是早日有援兵补给来，护送岳都尉去往后方治疗，他的性命绝对可以保全!"

赵青霜脸上神色抽了抽，咬牙道:"你继续说。"

"将士们缺少过冬衣物，城中粮食尚还可以维持数月，但已无多余衣物御寒。"

赵青霜看着身为校尉，却除铁甲之外再无衣物护身的徐石信，一边解下锦绣之袍一边面无表情的对着他。

"拆除城中所有民房草屋，营帐里，城楼上，篝火必须彻夜不熄!"

赵青霜将锦袍为徐石信披上道:"战乱平息之后，我亲自为诸位回归城中的百姓建屋造房!"

"我赵青霜，今日欠他们的，来日必定偿还!"